莉莉

1、
周生第一次听到莉莉这个名字，是在某天放学等车的时候。
站台上空飘荡着酸辣汤里的醋味，混合着洒水车刚刚经过的马路上升起的不浓不淡的沥青味。天空浅紫和浅蓝的过渡层里叛逆地夹着勺状的橘红色块。若是有人在窄巷里架起三脚架，想必能在霓虹初上而天色未黑的城市一角拍出颇为讽刺的时尚照片——黄昏的末世感与夜生活的前奏摩擦出的性感和堕落。
然而并没有相机也没有模特，有的只是枯燥和寂寞的生活。这种生活被集中地体现在挤公交这个仪式上：素不相识的人彼此侵犯着对方的身体，使出一天中最大的干劲把自己塞进车厢。在这场战争中，尊老爱幼四个字变成了有利的武器，当然，女士优先也是。这些群体利用成语为自己带来优势的位置，在道德的山峰上颇为得意地抛开自己的风度和尊严。
想到这里，周生嘴角扭出一个奇怪的弧度。
自己上一次感到由衷的开心是什么时候？感到强烈的兴奋是什么时候？他突然想到这两个问题，于是在记忆里挖掘。挖掘机翻动着山一样的残骸。为了想要的东西而大肆翻找，途中却挖出许多令人不快的垃圾。他感到自己像一个煤矿老板，或者说，像一个悲剧的机师。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在谈论莉莉。
“听说L昨晚去过了哦……”
“怎么样，我听说那里超越所有人的想象。”
“他说自己根本分不清现实还是做梦，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幸福过。”
“那地方究竟在哪里？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好想知道。”
“那是最高级机密，只有核心人员才能知道，L说……”
周生发现自己差点就跟着他们上了另一部公交车。他放弃了对上一次开心和兴奋的探究，因为眼前就有一个勾起他强烈好奇的对象。
说到底，就连莉莉究竟是个人还是个地点，从刚刚的对话里都没办法知道。
但是事情总是那么巧，L正好是周生的小学同学。
2、
周生被服务生领着走下楼梯。螺旋形的楼梯很长很长，通向深处的地下室。
一般来说，随着楼梯下行，会有越来越浓的霉味。但是周生并没有闻到。这里应该经常有人来，因此也经常被打理。
周生打量起前面的服务生。服务生身材颀长纤瘦，皮肤白皙，手指修长，身着裁剪合身的西服套装，耳朵里塞着通讯用的蓝牙耳机。
“还有多远？”
“就快到了。”
周生是故意问的，为了听到服务生的声音。声音充满磁性，冷静而带着职业的克制，是似乎为了排除感情而特意用筛子过滤过的声音，充满禁欲色彩。周生想到骑士时代的爱情，骑士对公主的爱被上升到了神圣的领域，变成了诗歌般含蓄又浓烈的隐喻。这也就是服务生给人的感觉。他很好奇，这样声音的主人，内心深处会在渴望着些什么呢？
来到了一扇双扇外开的大门前。开门的时候，周生想看一眼服务生的脸。无奈他的脸融入了阴影中，只剩下一个轮廓，细节完全消失。
服务生打开门示意他进去。门一打开，潮水般的电子乐声像夹杂着雷电一样轰鸣而来。整个舞池被五颜六色的光斑扫荡着，随着音乐声有些什么东西在舞池中起起伏伏。仔细一看，全是人的身体。他们不论男女，全部一丝不挂。或躺，或趴，或蹲，或坐，他们跟着音乐的节奏在舞池里抚摸着彼此的身体，表情像是喝醉了一般痴迷，仿佛超脱了理智和意识。他看到有一个男人正俯身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舌头长长地伸出就像一只喘息的狗。男人一点点舔着女人的身体，口水顺着嘴和下巴垂下拖得老长。女人身上被男人的口水沾得湿透了，眼睛半闭着，似乎沉醉于某种充满快感的仪式。
“请把衣服脱掉吧，先生。”
周生回头一看，是来自服务生的提醒。他这一刻终于看清了服务生的脸。
舞池的音乐突然变成刺耳的铃声。响了三秒之后，世界开始收缩、扭曲、变小最后消失。等再睁开眼时，周生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现在正是一天的清晨。他摸了摸被子和床单，全都湿透了。
3、
他打电话把L约了出来，在L家附近的快餐店见面。
L被送去了贵族学校，高中毕业后就会出国留学。他的言谈举止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上流家庭的优雅和从容。周生想到了小说里英国乡绅们的聚会，感觉L活脱脱是从其中走出来的人物。
“冒昧打扰，请问小姐肯赏脸和我跳一支舞吗？”
他想到L如此交谈的情景，不禁暗自好笑。而他在和其他人交谈的时候，自然也要摆出纡尊降贵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
一段无聊的叙旧之后，周生终于谈到了主题。
“我听说……嗯，莉莉，你去过那里，对吗？能不能给我讲讲？”
L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你怎么会知道？”
“听说的呗，现在这个话题很热，听说也不足为奇。”
L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锐利，像是能射出刀片。他把两手支在桌上，在下颌处交叉，嘴角漾开一丝似笑非笑的鄙夷。
“这么说，你想去咯？”
还没等周生做出回答，L突然脸色大变，刚刚伪装出的最后一点笑容烟消云散，只剩下满眼的杀气和满脸的狂怒。
“就凭你这副样子？你自己去厕所照一照自己的矬样。家里穷也就罢了，人还那么蠢，社会要你这种人就是浪费！活了一把年纪了什么也不会，只知道给别人添麻烦。你要是死了身边的人不知道有多开心，终于不用每天看见你那么碍眼了。你爸妈估计也会表面上悲伤欲绝内心松一口气吧，你这个没用的累赘终于死了。像你这种人活该没人喜欢你，没有朋友，没有爱情，就算奴颜屈膝强颜欢笑也没人想看你那张脸，看到就想扇两巴掌，扇完手还洗不干净了，恶心一整天。我会告诉你莉莉的事情？你真把自己当我同学啊？你压根就不配！就像我以前从来不跟你玩一样，我现在也不会告诉你哪怕一个字！你听好了，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你就是个扭来扭去的臭虫！”这些话从L口中倾泻而出，伴随着面部肌肉的疯狂颤抖。
这一大段话像吸尘器一样，一点点把周生的意识吸走了，听到后来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剩下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连意思都无法解读。等到L说完，周生全身特别难受，好像从小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过，似乎有虫子在啃自己的骨头。
“还不快滚！”L发出最后通牒。
周生草草拿好自己的东西，连东西都还没吃完就落荒而逃。
4、
从快餐店出来，初秋的天气还很热。再加上夜晚街上人声鼎沸，更加让人烦躁上火。周生却觉得寒冷至极，冷到浑身发抖。刚刚头脑一片麻木，现在回过神来，那些字一个个重新冒出来，像利剑一样直插内心软弱之处，疼得他几乎无法承受。
如果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彻底的崩溃对人意味着什么，现在他算是彻底知道了。
街上的人流里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回过头去，追随着那个身影，反复确认。
绝对错不了，那个人就是出现在自己梦里的服务生！
他悄悄跟在服务生后面，保持一段距离注意不让对方发现。
他跟着服务生上了公交，然后转地铁，最后到了一栋小楼前。这一带算是老街区，房屋还是独门独户的。他躲在转角处，看见服务生在拿钥匙开门。打开门之后，服务生没有走进去，而是在等着什么。
“喂，出来吧。”
周生浑身仿佛被电流穿过。
“说的就是你，跟了我一路的家伙。”
周生怔怔地走过去。服务生朝他瞥了一眼，然后说，“进来吧。”
屋里不算太大但布置得十分舒适，装修并不奢华但看得出也花了一定价钱。客厅尤其大，周生看到客厅一角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他是个钢琴家？
服务生把他领进卧室。
“请把衣服脱掉吧。”
听了这句话，周生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声音，这语气，都是梦里的完美复制。他此刻好好打量了服务生的脸，年轻得惊人。长条形的脸上五官硬朗分明，刻着与他的年纪不匹配的坚毅。
“你，是钢琴家吗？”周生一边脱衣服一边问。
“是啊，在这个社会想通过音乐养活自己太难了，所以才不得不干这种营生。先说好，一千块钱。”
周生终于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他刚刚被掏空的精神决定顺应事态的发展。当他被眼前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拥入怀中的时候，对方身上淡淡的肉体气味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你知道莉莉吗？”周生突然问道。
“莉莉？完全没听说过。”
5、
主播问：“对于最近爆发的莉莉综合症，您有什么能向我们介绍的吗？”
一个专家一样的老头回答：“这是一种精神疾病，非常特殊，发病原因不详。病人会突然对一个叫莉莉的概念极度痴迷，进而产生症状，初期包括对现实和幻想区分模糊，产生剧场一般的精神演出，时空概念发生混乱等等。而后期则进入诞妄、歇斯底里，甚至产生杀人念头并行动化。”
“现在对这种病的研究进展得怎么样？例如病因、传播途径、治疗方法方面。”
“病因到现在依然是个谜。病人似乎会因为偶然的契机突然发病，此外并没有特殊的原因。各个病人身上也很难找到共同点。而治疗方法，目前也只能通过隔离并配合镇静剂的使用对病情加以控制，还没有特别行之有效的疗法，也尚未有治愈的病例。”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莉莉到底是什么呢？”
专家先是愕然，接着表情一变，“您不知道莉莉是什么吗？莉莉就是一切美好的化身啊，是能够满足吾等凡人愿望的万能的奇迹啊！我们昼思夜想、无法安宁的原因，不就是莉莉吗。我们一生所追求的终极，不也正是莉莉吗？您怎么可以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不过，像您这样的社会蛀虫，自然不会知道莉莉是什么……”
看着电视里的转播突然中断，周生发出了尖声的怪笑。他看了看坐在血泊中的自己，还有被捅得浑身是洞，被他吊在门框上的L。
“即使这样，你仍然不肯告诉我莉莉在哪里吗？”
“你继续捅我吧，愚蠢的人渣！你不知道，你捅下的每一刀，对我来说都是极大的快乐和满足。能为莉莉而痛苦、而流血、而死去，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L像是醉了一般说完了这段话，接着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满是血迹的屋子里，像阴魂不散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