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
我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作为新加入考古队的成员,队长提醒我不应该过多的提问。其他队员对此似乎也漠不关心,只是低着头跟着队长走,就好像我们的工作就是一直往前走。队长经常走错路,有时我们会花费好几天时间绕着一座山转圈,山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陀螺,而我们是抽打它的风。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古旧的村庄前面,队长摸了摸他那满是尘土的络腮胡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到了。” 很快我们便在村口的大路上挖出了一个深洞,我自然也不会知道我们要来这里发掘些什么。村民们前来围观,像是观看马戏团表演,只是我们表演的项目只有挖洞和运土。他们是一些沉默的老人和小孩,脸上总是残留着梦境的痕迹,仅仅注视洞口就可以消耗掉他们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我羡慕他们的专注。我的工作是防止来往的路人掉进洞里,顺便给大家做饭,但我经常走神。 时间过去了很久,考古队一无所获。他们不时也能挖出来一些雕花的断木,但是当他们爬出地面,小心翼翼地擦掉泥土,对着向阳处端详时,总有双手背在腰后的老人凑过来,笑着告诉他们那是他年轻时丢弃的家具。他们尽最大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躺在树荫处休息,仰望灰色天空。一些大鸟像飞机一样在空中平稳地滑翔。 队长喜欢反复讲述一个关于火车的故事。他说有一列从北京开往北京的火车,由于它的始发站和终点站是同一个地方,所以那辆车从未真正启动过。乘客们走上车,放好行李,对号入座之后就开始幻想他们的环球旅行,一个月之后他们心满意足地从车上走下来。我问队长这个故事的寓意是什么。队长说没有寓意,为了避免得不到答案的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提问。 一个小女孩走过来问队长能不能帮她送一封信。她的父母病逝了,她相信我们挖的洞已经足够深,可以通往地底的世界。队长点点头,接过信,转身就把它扔进了洞里。凑巧有一阵风从地底吹上来,把信送到了我脚边,我偷偷展开那封信,发现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当小女孩第二次来寄信时,我就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还不会写字,但是她已经把自己想说的话留在纸上了。 我不免开始怀疑工作的意义,尽管成为一名考古队员是我毕生的梦想。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半夜起床去翻检垃圾桶,将垃圾分门别类,以此概括出全家过去一天的历史。可是哪里有什么历史呢?不过是一些生活的废物罢了。这个国家的历史并不比我们家更有趣。 但至少我还有一份理想的工作,对于成为一名正式的考古队员,我还抱有期待。我必须学会满足,据说这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因此,我工作很卖命,一开始只是按照队长的要求提醒路人小心洞口,后来我干脆趴上去,成为洞口的直径,让路人从我身上走过去,这样可以减少他们绕道的时间。他们从来没有走过这样的桥,感觉很新鲜,于是口口相传,我几乎成为了此地的景点。有一天村长从我背上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之后,坐在洞边抽了一根烟,他说他计划在桥头设立一个收费站。我想我的工作终于有点起色了。 但是无聊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击溃所有的成就,没有人过桥时,我不得不寻找一些消遣。我抓一把沙子往洞里撒,把耳朵贴在地面倾听队员们的反应,洞底的人现在已经无法用肉眼辨识了,只能听见铁器敲击铁器的声音,可他们全都一声不吭。我就往里面扔石头,这下终于能听到惨叫声了,不过等到受伤的队员裹着砂带回到地面时,他们仍然拒绝向我提问。我的胆子越来越大,当队长讲起火车的故事时,我发出“呜呜”的进站汽笛声,或是冲他大喊:“火车出轨了。”和其他人一样,队长也不理会我的调戏。 一天傍晚,饭做好之后,洞口没有像往常一样传来队员们攀爬的声音,我冲着他们大喊,听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回声。于是我顺着扶梯往下爬,队长明令禁止我下洞,这是我第一次置身于洞穴之中。光一点点地在我头顶消失,我没想到他们已经挖得这么深了,我甚至觉得沿着扶梯可以一直穿到南半球。 等到双脚着地时,借助蜡烛的光亮,我才发现考古队已经有了重大发现。洞底是一座巨大的帝王陵墓,各式各样的陪葬品都被挖了出来,因为没有采取任何保护措施,其中的衣物和帛书已经遭到了氧化。正当我不得其解之时,洞口忽然传来了石头落地的声音。我急忙沿着隧道寻找其他出口,但是出处全都被石块给封死了。原来队员们一直在暗中密谋着对我的惩罚,为了把我埋在洞底,他们不惜毁掉整座陵墓。我回到陵墓,找出一把洛阳铲,试图重新挖出一条逃生的隧道。我一刀一刀地刺向土壤,就像是一个人在与整个地球作战。 我累得满头大汗,瘫在地上休息时看到一堆白纸。我的手一碰到它们,洞底就回响起小女孩的声音: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宇宙要发生大爆炸?为什么人类要互相残杀?为什么我不是一个基督徒?为什么会有集中营?为什么……这些都是她寄给已故父母的信,这些聒噪而痛苦的提问让我不胜其烦,我抓起一根蜡烛扔到那摞信上,纸烧了起来,那些声音终于消失了。但是火势很快蔓延起来,我被围困在火的中央。 我放下铲子,平静地躺在地上,火在我身上旋转起舞。我想我终于理解了队长的良苦用心。我开始幻想那列从北京开往北京的火车,如果我能下车,我也会不厌其烦地向别人讲述我的旅程。毕竟和所有人一样,我也看到了风景。 201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