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精

住大院子的时候有过一只黑猫，也不属于我和我们家，跟我度过了初中的年纪。纯黑色的，偷吃周围邻居鸡的时候，毛色油黑发亮，大衣貂毛领子那样。腹部大概有一撮白毛吧。没有名字，我心里偶尔叫过她小黑，觉得猫应该有个名字，可能你给她起了名字，就会有一种所属物的感觉，她就属于你了。不过那只是偶尔一时的念想，初中的我不会想那么复杂的东西，父母的生活也没有那么仔细，所以只是拟猫声呼唤她，她就知道是叫她。没有名字的她，不属于任何人，只是与我们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在我的记忆里的一小个一小个片段，连起来就是她的传奇猫生，俨然就像成精了一样。 猫真的有九条命 第一次涉及生命危险，是在她年轻的时候，刚长成熟，怀了四个小猫，肚子还没大到我能看出来，后腰上破了一个洞。爸爸说头一天晚上在院子里见黄鼠狼了，八成打架了。虽然她挂了彩，但是我觉得是她赢了。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后腰的洞也变大腐烂，那洞像是在路上意外死亡的猫的尸体，烂到内里去了。我觉得那个洞会越烂越大，扩及整个肚子的时候她就死了。问爸爸她会不会死，爸爸说猫有九条命，但我还是觉得她好像快死了，还怀着孩子。 后来带她去看了兽医，性子特别烈，不让碰。就装进纸箱子，盖起来，我坐在爸爸摩托车后面抱着纸箱子，压着箱面，一路上好几次差点从箱子跳出来，我特别怕她被车压死。安全到兽医那，一揭开盖子，就开始发疯，挠兽医。我原以为可以给她包扎一下，腰上会有一个白色的纱布。兽医说没辙，你家猫性子太烈了。给了一瓶双氧水，让再买个云南白药。我很忐忑，觉得兽医在敷衍，又觉得这两瓶药是所有希望。 往那个洞先泼双氧水，她不让人碰。双氧水泼上去，白色的气泡在上面跳跃，一下子又消失，再撒云南白药粉末上去，堵住洞。后来也不抗拒，安静的站在那里让爸爸上药。洞开始缩小，一圈圈的长出粉白色的肉来，伴随着一圈圈的黑毛，那个往外翻着腐肉的洞消失了，变成她身上的一个粉白色的小点。最终小点也被黑色的毛覆盖了。 在5.12之后，院子的人都在外面搭帐篷度夜的那段日子，她生了四只小猫。她生宝宝的那天早上，我听说余震断弄了根电线什么的，一个人不小心踩上被电死了，后来相继有三个人因此死亡。当时一直认为它的第一窝宝宝是那几个人投的胎，虽然不相信投胎。然而那四个人还是很命苦，那些小猫都夭折了，我下意识觉得，猫生的第一窝宝宝都是长不大的吧。 生小猫那天下午，在厚纸板隔开的堂屋里间，黑黢黢的角落，旧组合柜书架的最上层柜子里，那四个人投胎做了四只小猫。我始终想不起刚生出来有没有毛，只是没睁眼睛，让我盼了好久。我爬上书架桌面，打开柜门，四目相对，也不敢伸手，但是她也不抗拒我，黑屋子暗柜子里的黑猫，好像使我看到了温柔的眼神，好奇的望了许久。 有一只小猫是黑白色的，像奶牛，我最喜欢它。后来给了街对面的叔叔，说是不太吃东西，养死了。其他几只，有纯黑的，有黑麻的。都散给周围的人，有一只是被车压死了，最惨。散出去不久都相继传来死讯，没一个养成的。 后来又跟别的动物打架，后腰也开了洞，但不那么担心了，也很快好了。 有三次差点被溺死。 掉进茅坑，和机油槽，不知道是被捞出来还是自己爬出来的，回来就洗洗洗。掉茅坑好洗，但是太臭，洗好几遍，过好几天，气味才散。掉机油槽两次，搭肥皂香皂洗洁精，才把一块块集结在一起的毛洗散开来，也不长记性，但是后来也不见掉毛，偷鸡后毛色就很好。不过洗澡的时候很乖，不那么怕水。总是在晚上，枣红色的大木盆里，一家人围在一起，七手八手的往她身上浇水，打香皂，揉搓。 她第一次受伤后我就相信猫有九条命，就开始时刻担心她用光九条命。这种意外，就被我算作只用了半条命，总怕她死。 别人抵债，给了一笼肉鸽，立式大笼子，大概二三十只，白白的，我们没吃到几个，全给她偷吃了。后来喂她吃火腿肠，只要一回家，就去商店买根粗粗的火腿肠喂她，所以她也没饭碗。可是火腿肠也不能满足，特别是她怀孕的时候。她就去偷鸡。那一笼鸽子应该是她挑嘴的根源。住在小县城边上工业区，一个大院子连一个大院子，大多是平房，小家小户也养几只鸡，被她偷了个遍。就她一只黑猫，常有邻居找上门来，说养不成鸡，一窝剩不下几只。只能赔礼道歉，有的还得赔点钱。我爸也凶过她，还是死性不改。 可能偷有一家的太多，人家生气就抓了她。刚开始两天没见到她，以为去哪里玩了，浪的不回家，都不在意。四五天不见，就让人担心了，吃饭的时候爸爸说，她偷鸡太多，估计被人抓到，弄死了。我一下子就哭了，开始怀念她，相伴了好几年，突然就没了。在我还没经历过生死离别的年纪，第一次具体的接触死亡，接触这种生活中的突然——习以为常的生命的陪伴，从没想过会消失，一下子完全从生活中抽离，这么唐突的杳无音信。就只有哭能表达我的所有情绪。隔天爸爸去周围邻居家问了一圈，有没有见到我家猫，大概那些邻居会希望她死吧，就能好好养鸡了。当天晚上，我们从外面回家，看见大门口路边蹲着她，见我们也不动，后腰深深凹陷，眼神涣散，精神迷离，毛干枯，唤也不太应。妈妈赶紧让我去买火腿肠，买回来，她还在大门口，给吃了一块，才开始反应，唤着到后院堂屋里。去堂屋的路上走不稳，感觉回家用了她全身的力气，一路上腿软，打了好几个趔趄。把火腿肠放小板凳上，她都爬不上去，才反应过来她没力气，赶紧放桌子下面。 好些天，她才恢复。再有没有偷鸡不知道，反正再没被抓过。后来见她抓过麻雀，雀儿在地上吃食，她一个猛扑，就到手了，看起来很容易。见过别的猫小心翼翼又笨拙的扑向狗经过都不反应的鸽子——当然是飞走了，才觉得她好像很厉害。有一段时间，桌子下会见到死麻雀，不知道是猫的报恩，还是她吃不完了，不过没办法把她跟报恩联想起来呢。 初来乍到 她是在河坝的老街买到的，老太太家猫下崽了，就拿到集市卖。现在去老街，还能看见黑猫的身影，是她家亲戚吧。 买回来前两天，钻床下不出来，我再唤也不应。妈妈说不用管，过两天就出来了，果然。没几天就熟络了，一起玩，是她的乐趣也是我的乐趣。拿毛线团逗她，她扑抓咬，我看看看。闪光纸在她眼前晃，她来够，我往上拉，使她跳，测试她跳跃的极限。那时候每天都很无聊，抱着她在怀里摸，理顺她的毛，她睡在我腿上，我感受她的呼吸，一上一下，自己也不睡，全神贯注看她睡。不过她更喜欢睡沙发，睡在拐角沙发的那一摞报纸底下，可能靠着东西会有安全感。有一次她睡在沙发边缘，我照旧看她睡觉，想看她翻下来，果然一个翻身掉下来，掉的时候应该就醒了，一瞬间调整身体，最后四平八稳着地，看两眼，又跳上沙发，去睡报纸下面了，这样不掉。我则笨拙一些，搬走之后，睡大床，高二的人了，横竖乱混，滚到床边，翻下来，肚子着地，又疼又困，揉揉肚子，叫唤两声，又爬上床继续睡。她看到应该也会笑我吧，像我笑她那样。 会惊喜的告诉妈妈，她在爬树，希望自己也有那么尖的指甲，忽略了自己并不轻巧的身体。 童年总是过得很快，她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再与我玩耍，她当妈了，我还是初中生，还是那样的无聊，毛线闪光纸已经吸引不了她了，再怎么在她眼前晃，她也只是百无聊赖的甩甩尾巴，视若无睹。渐渐的不去逗她了，觉得她长大了，那是她儿时的把戏，肯定不会再喜欢玩了。 小猫精们 她在我家的时候生过好几窝小猫，第一窝没长大，后来的也没关注。 但是她确实是个好母亲。 我住的平房门很低矮，一米九的人进来得低头，门框上有方形气窗，几乎不关。一天夜里下雨，她叼着小猫，一只一只送到我床上来，我醒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她叼着孩子，翻门爬墙。我的睡觉永远是最重要的，哪怕是高考，该犯困也能眯着。就看了她一眼，又睡了。迷迷糊糊能感觉到小家伙们往我背上挤，应该很温暖吧。小爪子挠的我背痒痒的，就随手拨到一边，有的会被拨到地上，好半天才能爬上床，索性床不高，战几个回合，就各自沉沉睡去了。不知道那一晚她是在我屋子里，还是放我床上就不管了。我还真是不懂怜惜呢，就像妹妹夜里又吐又拉，我被吵醒也就只说一句你好惨啊，又沉沉睡去。 春天的太阳里，她躺在树下，甩着尾巴，看小家伙们扑来扑去。我也看。只不过她会被小家伙们闹得疲惫，躲开去，我不知疲倦的追着看。后来，我还是惊喜的告诉妈妈，小猫也会上树了，跟她妈一样，不再羡慕它们的爪子了。 夏天，院子里的哥哥叔叔们热衷网鱼炸鱼钓鱼，成果放在抽水井旁的水池子里。胆大的小猫会爬在池子边，用爪子捞鱼。脑袋跟着游鱼而动，小爪子小心翼翼的在水面一拨一划，不想弄湿吧，始终是没抓到过。不像我那么好运，用哥哥的鱼竿，可以在水池里偶尔钓上一两条，过过瘾。不过翻白的鱼，小鱼，都给大猫小猫吃，满嘴血腥，很过瘾。这是我们快乐的时光。 她有个孩子，公的，跟她一样全黑，给奶奶家送去捉老鼠了。也偷鸡，也跑远，离家五六公里的河岸边也去，山上树林也去，就他一只黑猫，大家都认识。但是没他妈那么好命，偷人家的肉，被抓住打死了，被吃了肉扒了皮，也是油黑发亮，还给奶奶送来一只腿，奶奶说肥。但是把奶奶气了个狠，乡里乡亲的，也抹不开脸说些什么，只是会跟我们说，给赔肉，你别把我猫打死啊。养了新猫，也可惜那黑猫。 日常 她越长越大，不跟我玩之后，常常独自晃悠。有时候我觉得她是无比孤独的，特别是见过她立起来张望的背影后，我就更加确定，她是一只孤独的猫，没有人和猫懂她。她立起来，用后脚支撑竖直的身体，前脚离地放在胸前，有时候左右张望，有时候立定不动。那一会儿，总让我走神，觉得她是个人，或者说，是个成了精的猫。 有的大人说猫和属虎的不容。表弟属虎，在她怀孕的时候，我和妹妹逗她玩，不知道是碰到肚子了，还是别的原因，咬了一口在旁边无辜的弟弟。三个血洞，一个深牙印，是下真口了。表弟吓到了，跑去给他爸说，他爸生气他弄猫，说他要得狂犬病死了，他一下子哇哇哇的哭。他也委屈，莫名其妙被咬。我爸带他去打疫苗，我没心的笑，只是觉得表弟这一连串很喜感。后来爸爸说猫虎不容，属虎的偷看了猫的宝宝，猫就会把宝宝转移到别处去。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么神，猫怎么能知道属虎的看了她宝宝，但是表弟被咬了三个血洞。 后来 工厂整改后，我们被迫搬走，原来的地方修了桥，一点痕迹都没有了。我们换了地方，变小了，重开业也忙，人都顾不上。就把她送到外婆家，后来又送到二姨那。二姨说养不家，跑了。刚跑那阵，说在村里偶尔见。后来也不见了。 我听说有的猫被主人遗弃了，不管多远都能找回来，我们那里才那么小。可是原来的院子不在了，但是我们搬的不远啊，去原来的院子途中经过我们的新地方呢，很显眼呢。不过她从来都不属于我们啊，连名字都没有，孑然一身，跟谁都无牵挂。 猫有九条命，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满打满算，才用了三条半，还剩一大半呢，够她用了吧。不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乱把命用掉了啊。不过那几次差点死了都是我们帮她才活的，那没我们帮的地方就没有用掉，剩下的命，够她浪一阵子了。呵！我怎么认真算开了，这种事情，真是的。 不过猫也就活十几年，我都有烦恼了，她也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她倒也圆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