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十三日 | 极地兴安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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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漠河来真是一言难尽。
上一次隆冬因为暴露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户外接近一整夜,次日为了能够赶上清晨五点半的兴隆镇小火车我和M半夜在雾中徒步近半小时进镇,折返哈尔滨时果然病倒高烧不退,从而也失去了三九上漠河的机会。三年后期待满满地回来弥补“北极”的缺憾,却终是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面,幻灭。虽然很不情愿,却获得了全新的视角更加真实的来了解大兴安岭的伤与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这种心态的转变大概要比空守一段美好的回忆要更有价值。也许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大兴安岭的客人,却成了命运与它真实相连的一个小小人类了吧。
和小兴安岭相比,大兴安岭实在算不上是富腴的林区。由于气候极寒,土壤稀薄,表土下全是粗粝的大石头,因此大兴安岭比起小兴安岭要更加依赖于林业;然而,1987年大兴安岭的特大森林大火彻底摧毁了一切。哪怕如今已经三十年过去,我们仍能清晰地辨析出森林大火蔓延的痕迹。远远的山头好似营养不良又极其愁烦的人那样得了斑秃,灰黑色的岩石就这样裸露在外。从漠河往图强的路上,大兴安岭呈现着如戈壁荒漠那样被灰色低矮灌木覆盖着的广阔平原,只有几棵细弱的小树单薄的立在河边,天边灰蒙蒙的,不久就飘起了小雪,眼前的景象看起来更加萧条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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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强的姚司机在漠河站遇到我俩时,我和饭饭还没有从前一天列车的极寒中缓过神来。6245的硬座车厢冷到列车员都不愿意进入,竟然连站都不报了;若不是有人好心提醒,也许我俩就会被极地列车带到全国铁路网的最北站——古莲。慌慌张张下了车就遇上了一个嘴像安了机关枪一般的出租车司机,她的声音就像电钻一样打在我的脑子里,让我对漠河顿生厌恶。
来漠河不去北极村等于没来过漠河。没错,漠河镇本身是个毫无特色的镇子,一栋栋没有差别的红色居民楼拔地而起,水泥板地,冷清的街道上毫无生气,实在不值得我们遭如此大罪坐二十个小时火车北上寻北。而北极村,几乎就是一个专门为游人设计的圈套——方圆几里除了生意人之外没有本地人居住;漠河的旅馆几乎都开在北极村,但那怕你只是落个脚,都得缴纳门票五十元。景区内的食宿都是天价,一份小鸡炖蘑菇卖出两百元高价并不稀罕……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和饭饭对这极北之地产生了莫大的畏惧,那个热情好客温情脉脉的东北去哪里了?
姚司机执意拉我们上图强看看,情急之下居然吐出了一句:“总不能让你们大老远来的心寒的走!” 我和饭饭一时也没有别处可去,见他开出的车费还算合理,就点头应许了。所谓的景点“九曲十八弯”就在图强与漠河交界之处,在姚师傅的坚持下,我们下车看了一眼,却被那几乎“天价”的门票吓退了——登上一个木头修造的亭子看看下面的大河要收取五十元大洋,我和饭饭面面相觑时,姚师傅也看见了门票的价格,极其响亮的骂了一声:“这特妈的都是来抢吧。”天很应景的下起了小雪,我就安慰姚师傅:“没事儿,赶上大兴安岭的初雪也跟看景点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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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强是个依靠林业局发展起来的小镇,在1987年的森林大火中几乎完全烧毁,三十年后也慢慢恢复了原样。姚师傅1983年从乌伊岭调来图强,为着一个林业局的转正指标北上大兴安岭,也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虽然现在还没有退休,但工作已经相当清闲,有空的时候就开着夏利车四处接待旅客,也算是生活中有趣的一部分。姚师傅不愿多谈森林大火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儿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大河,看看龙江第一湾,他一次一次拿起手机请我看图强林业局做的观光视频,说:“市委上个星期刚来我们这里开了旅游工作会议,以前说最北点在北极村,现在要定到我们图强的北红村了。省长说北极村的旅游规划搞得只剩铜臭味了,还是我们这边好。。。下午我带你们去看大河好吗?大叔肯定不骗你们。”
漠河的魔幻现实主义并不是因为此地的极光,却是因为这里的“最北点”是跟着行政命令而变。我俩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到地方倒头就睡。我梦里还一直重复前一天车厢中的冷峻,我梦里的列车员好像成了731部队的小鬼子,冷漠地目视车厢这边的我们一点点被冻死。醒来后发现小雪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成片成片的雪花在风中自由飞舞,使我一下子忘了梦的可怖和对此地不快的第一印象,极其兴奋地拽着饭饭往外跑,要去踩那还没有人惊扰过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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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之铁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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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安岭这贫弱的母亲竟然拿出了这么珍贵的礼物招待我们,定是看上了我们对森林的一片痴诚。雪地里我们都变成了小孩子,听着脚下扑噗作响的厚雪心跳的要飞起来。这场雪一直送我们到满归,好似一位热心的使者送着我们的脚步说:“别嫌弃,要再来啊。”
大兴安岭初雪之美在于静。就算是在满归这样破败的镇子,大雪一盖就生出了别样可赏的情趣。我俩一直沿着铁路线走到入镇的路口,此时我们所见到的落叶松、樟子松呈现的绛红色的调子,已经是冬的气质。从小镇的大道缓步前进,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尚未建成的童话镇子——夹道的桦树已经高大有荫,五颜六色屋顶的房子安静卧在雪里,万事俱备,却没有居民。远方传来火车清晰的呜鸣,一车一车覆了雪的黑煤经过了这个白色的城镇。第二天晴空万里,清晨覆满雪的街道好像洒满了钻石碎末,在晨光中闪闪发光。屋顶上的厚雪化了,与晶莹的冰凌一同顺着房顶扑腾一声顽皮的栽了下来。孩童们堆的雪人变得很矮,面目模糊,树上的红豆果儿结了冰凌也闪闪发亮。大雪抹去的颜色被极地的阳光又还给了这个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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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饭还在遵循着我叫她晾着伤口的嘱咐,大雪天的还穿着浴室拖鞋满街溜达,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反而成了整个镇子的焦点。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她的脚大声发出惊呼:“爱玛,雪天穿着拖鞋上街”,她就得大声地喊回去:“哎呀我觉得还好啊。”我们都觉得她疯了。说到她终于尴尬地决定买一双棉鞋养养伤,进到鞋店老板娘一下子扑过来怜惜地抓着她说:“哎呀乖乖,你不要命啦?”又伸手拽拽我的外套:“这个姑娘好点儿,还知道裹的严实”,让人忍俊不禁。极北之地的人若是不被钱蒙了心,都是极其善良的。
只是东北境的大兴安岭实在难以养活这些朴实的人们,饭店的老板娘说:“你们可不知道啊,今年的豆角就硬是颗粒无收啊,忙活了一个夏天,如果再不做点生意,全家大冬天的都喝西北风啊。”大兴安岭已经不再是那个掘地三尺就有上好无烟煤的传奇故乡,这里的人眼巴巴地把手伸向旅游业,砸了一个亿建造北极村,却因为政策风向一变马上就要失去大批客流,欠下的债怎么还?大森林又贫瘠了,穷山恶水,就不能怪此地民刁啊。
被烧焦的小树在炭黑的平原上东倒西歪,或站或卧,你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灾祸现场已经过去了小半个世纪之久。这里的人选择了沉默,或是出走。但他们仍然盼望着次年不夜的夏天再来,那个可以坐在河边喝啤酒吃烤串的夏天,才是属于森林与当地居民的小小快乐。北极圈里的极昼,也许就是为了宽慰雪国生灵的自然恩赐。姚师傅随女儿在云南住了三年,最后仍是返回了极地的山林之中:“还是森林,大雪,热炕头呆着舒服,这儿的气候,只有我们这些呆了几十年的老林工才能过得自得其乐吧。”
回去的路上,路边夹道站了许多警察,仔细一问才知道某任前总理携家属又来视察了。司机大啐一口痰:“他妈的是不是要搞死人?这些人天天来天天来,来了就上北极村住两天,跟着一大帮人,老百姓都疯了!”大兴安岭温顺地拱着低低的脊梁,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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