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聪

外婆家的白毛小母狗。
一句话概括，它的时间地点外貌特征，就是这样。
它的前任是一只黑色的大狗，因为在井边误喝掺了农药的水，一命呜呼。据说大家都为这件事十分伤感，毕竟这只大黑狗忠心耿耿已经陪伴这么久。临了，竟然不能炖了吃掉。
聪聪的名字并非虚传，因为它真的十分聪明。
据说它原先是马戏团班子里的狗，后来走失，才被外婆捡了回来。以至于我后来总想让它表演一个徒手翻火圈、单手骑自行车、轮转抛彩球啥的。它对此龇牙咧嘴，非常不满我抓起它前爪，仅仅强行要求它直立的行为。
第一次见到它其实我是很怕的，因为它确实是那种会狠命咬人的狗，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了几个无辜的邻人惨遭它悄无声息的毒口。不过当时，它对我还算光明正大，只是蹲在外婆旁边，看外婆对我殷勤招呼，汪汪扯着嗓子发泄失宠而已。但我还是很怕，因为它确实咬人。哪怕它看起来娇小温柔，机灵又漂亮。不过在外婆的光辉，和我自己用两毛钱一根香肠的讨好，加上假期在外婆家大概住了十来天的熟悉下，它终于承认我是它的主人之一。我发现它很喜欢蹭人，而且特别喜欢和人相互调戏。比如有次妹妹让我把手指头横放在聪聪口中，说它会轻轻咬，可好玩了。我还是毛骨悚然不敢接近，不过后来喂东西的时候，它舔了我手指一下，我便跃跃欲试如法炮制，果然它只是轻轻咬来咬去，痒生生地，并不会真的开荤。有尖牙在手指肚子上跳舞的感觉真的是妙不可言。
从此我就成了村里一霸（想象中的），唐吉坷德一样带着我的傲犬闯天涯。聪聪带给我的最大欣慰是，它只对熟人温柔。好比你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妻子，还只对你忠诚无二，别人稍有造次，她就为全名节挥刀自尽。那种感觉真是爽，太爽了。比如聪聪会对着我的好朋友燕子嘶吼，而且真的是眼神凶狠、白毛炸起的那种愤怒。但我这个时候只需矜持傲慢地拍拍聪聪的脑袋，轻声告诉它，燕子不是坏人。它就偃旗息鼓。一旁闻狗丧胆、退避三舍的燕子这时也才默默上前、钦佩而艳羡地望着得体宽厚的我。那种感觉爽、真是太爽了。
我爱极了这只让我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神犬。我决定开发它更全面的功能，比如叼回我的拖鞋，发现地下宝藏什么的。虽然这两项功能听起来那么云泥有别、不可兼容。尤其它明明看到了我甩出的拖鞋，甚至都跑到鞋子旁边，却最终也只是闻了闻，蔫头耷脑返回后，冷漠脸看着我。这让我备受打击，可能它真的是一只身怀绝技，只对宝藏动容的神犬吧。我一跳一跳捡回拖鞋后，决定和它促膝长谈一次，讨论关于神秘宝藏可能有的线索。我买了五毛钱一板的巧克力，这是我最爱的零食。我吃一口、它吃一口，以便提早建立我们长久的革命友谊。后来才知道，狗狗不能吃巧克力；更后来才知道，五毛钱一板的算哪门子的巧克力。（记得当时每天有两块的零花钱，吃完早点总会攒下五毛，然后一整个下午都会纠结：今天吃蓝莓味的、薄荷味的、还是芝麻味的巧克力呢？）
不过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一边摸着聪聪顺滑的毛一边琢磨，小时候看过的那些探险经历里，什么《神秘岛》，啊，才想起来，我好像就完整看过这一部关于冒险的书。但那是在海上啊，要漂洋过海的啊。村里哪有什么海，虽然小树林旁边的水塘经常就是我的辽阔大洋，但那里没有什么可疑的线索，我保证。等等，我记得《打火匣》里，对！树洞，树洞里还有狗，眼睛像铜铃一样大的狗看守者黄金，我绝对不要向士兵那么贪心，第一扇门里的宝藏我取走就心满意足了。嗯，明天就和聪聪钻进树洞看一看……
结果第二天日上三竿，我还没来得及开始自己的宏图伟业，先被婶婶的笤帚打醒了：“谁让你把狗抱上床睡的！狗身上有跳蚤知不知道！”结果那个早晨就用来给聪聪洗澡了。我拉出门后的大铁盆，灌满温水，十分伤心，搓搓洗洗，直到聪聪满身泡泡，兴致勃勃在铁盆里给我表演狗刨。可我还是伤心，可能因为明白聪聪终究是一只不能抱着睡的土狗，可能一大清早再别人家里挨了笤帚十分憋屈、想起假期的我就是个爹不亲娘不要被遗弃在乡下的土孩子，也可能就是觉得没睡够吧。。。。。。少女情怀总是诗，一转头我就忘记了要寻找宝藏的雄心壮志。
聪聪跳出水盆，扭头咬住自己尾巴一圈一圈转，我看得乐不可支，感叹聪聪真是我最好的朋友，总知道怎样能让我开心。后来外婆说：“你没给它洗干净，它尾巴上也有跳蚤，咬得它痒痒呢。”哼，呸！土狗！
后来下雨天，我就乖乖写作业。最头疼的是老师当时让画手抄报，我对画画一窍不通，还不如让聪聪夹个笔来一个狗式写意。我就找了张最薄的硫酸纸，覆在故事书上，照着描里面的画。那是很久以前了，外婆家门口还有两株高大的梧桐树，砰砰咚咚的雨点落在树叶上，仰头是望不到尽头的浓碧。土孩和土狗窝在小房子里，描着比狗刨好不了多少的手抄报。所有的语文数学作业统统卷成一团扔在角落，只有一只昏昏欲睡的土狗，陪着神游天外的土孩。开学后，果然作业一直都没怎么写，白花花一大片，好在我一直还是个老师眼里诚实善良又上进的好孩子（这不是编的），所以我说的作业忘在外婆家的谎话也没有被计较，老师只说下次回老家记得带上。记得记得，一定记得，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那张费尽心思的手抄报也因为纸张不合要求而没有被选中展览，只得了一个“中”，老师说，手抄报要画在水粉纸或素描纸上。我去小卖部一问，天哪一张纸就五毛钱。以至于我后来看那些精心绘在水粉纸、素描纸上的手抄报展览，都在流口水——这可都是一块一块的巧克力啊。
我小时候有三个比较大的玩偶，分别是小猴子皮皮，小绵羊奇奇，和一只碧绿的炸毛小火鸡。还有一些中小的比如史努比、抱枕老鼠、秋千熊、小太阳葵。在离开聪聪的日子里，我就把它们组成家庭，比如猴子和羊生下了火鸡。我对它们的爱和对聪聪似乎是一样的，我也会挑选一只勤勉健壮的玩偶，满院子流浪，好像一个绝尘弃世的逍遥武士，带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在一个屁大的院子里过上了漂泊无依的生活。撑把伞就是一个帐篷，伞前再搭上丝巾就是一个密闭的空间，神圣不可侵犯了。奇怪啊，居然离开了就不是很想念聪聪。我还会浪费掉家里几个一次性纸杯，深浅不一罐上茶水，幻想自己是倚楼酿酒的神医。在一旁跟妈妈说话的阿姨还会夸我：你们家孩子真乖，就自己和自己玩，也不哭也不闹也不要东西。而我此时已经给皮皮穿上我的白纱裙，它是深中剧毒的异国公主，我必须马上救活它。无法顾及哪怕仅仅致以微笑，对阿姨的赞美表示感谢。
再次见到聪聪，我也跃跃欲试想向对待奇奇（一只羊）一样，骑上它游天涯。外婆却说别压，聪聪马上就要生小狗崽了。那个秋冬我觉得聪聪也没之前那么闹腾了。不过有它——温热的、活着的、蹦来跳去的一个土狗陪着，有时候下午外婆家没人我也不那么害怕。也许那个时候太小，总感觉门都很高，而且不好关上，费劲推才可以。风吹乌桕木，天寒云冻，耳畔清晰的是北风在树杈间“呜呜”的低咽，夕阳像是浑圆的樱桃，刚刚结出时的淡粉色，遥遥在天边，清晰而荒凉。小树林叶子落尽，偶尔会撞见一段枯索的蛇皮，安静挂在树杈上，在风中粼粼反着夕阳的光晕，优雅而粹然。我带上聪聪，爬上为修建水渠而堆的大土坡，四顾慨然，这便是我的万里河山。聪聪也会敛足收爪，耷拉着耳朵陪我一阵沉默。
它生下的狗狗，没有一个比它好看。真是不知道它是随随便便拉了哪一只巨丑无比的公狗，趁我不知道，就这么办好的。
我不记得聪聪在外婆家呆了多久。过于久远的事好像时间刻度也被磨损地混沌。我不知道聪聪是什么品种，也忘记我们玩了多久，甚至搞不清它究竟生了几窝小狗。对我而言，它就是聪聪，一个具体的名字。其实要不是回忆，我也不会描摹它的样子——纯白的身体，只有两只毛茸茸耷拉下来的小耳朵是棕黄色，乌亮纯黑的眼珠、一段和光顺柔滑的前半身完全不搭的炸毛尾巴。对啊，它和好多好多狗都没啥区别，可我知道，你让我再看一眼，就看一次，就眼神，我就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聪聪。
据外婆说，那时村子里来了个杂耍团，她带着聪聪凑热闹，聪聪就在那里丢了。兴许是长得太漂亮，被人逮走的也不一定。
好奇怪，就像它突然出现一样。
聪聪消失之后很久，我上了大学。那时候夏夏的爷爷刚去世，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要安慰，却站在一旁都是手足无措的尴尬。后来有一天，我们听到一首《骑白马》，想起我自己去世已久的外公，忘记是我还是夏夏，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我们的爷爷都已经见面了，在云上高唱‘骑白马’呐”。
时间的尽头会是什么样子？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句简直马致远抄秦观，秦观抄隋炀帝）。
也许每个人都会回到故乡，那片混沌地河岸上。风里的夏夏会惦记《三少爷的剑》就要开播。而我知道，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还有一个炸毛喜欢咬自己尾巴的土狗，窝在外公脚下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