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上之云 —不朽的明治精神
“一个着实很小的国家,正迎来她的开化期。像明治初期的日本这样小的国家,恐怕没有第二个。产业只有农业,要说人才,300年来读过书的也只有那些旧士族。”这是电视剧《坂上之云》的开头白,简单两句话,一目了然地描绘了开化之初,日本的窘迫。一个如此积贫积弱,几乎一无所有,还被西方人嘲笑为野蛮猴子的日本,却幻想着能与西方列强相提并论,平起平坐。明治时代的日本人努力地将这样的幻想变作现实,一心注视前方大步前进,就好比登上山坡遥望青天,当看到一朵白云正在闪耀时,便会一心专注于它,沿着山坡不断向上攀登,这便是坂上之云的含义,彰显着日本引以为豪的明治精神。 日本的崛起堪称近代史的奇迹,仅仅半个多世纪,日本就从险些沦为殖民地的弱国蜕变成世界一流强国,是当时世界强国中独一无二的黄皮肤亚洲国家。在刚刚打开国门的时候,日本人也曾彷徨迷茫,不知未来走向何处。彼时的日本与中国一样都面临着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命运。只不过面对门户开放,日本与中国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中国始终对西方文明充满着恐惧,因循守旧,惧怕变革,以至于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之间的十几年内毫无进步,错失发展的大好时机。日本幸运在德川幕府虽然锁国,但还给日本留了个“小孔”,那就是允许每年两艘荷兰商船来日本贸易。这些荷兰商船将西方的书籍和新闻源源不断地输往日本,以致江户时代后期兴盛起了研究西方的“兰学”。换句话说,日本对于西方文明并不陌生。尽管如此,面对开户后签订的种种不平等条约,日本人也深感屈辱,更痛恨幕府的软弱无能。和中国的后来的义和团运动一样,日本曾掀起排外的“尊王攘夷”(赫赫有名的大政治家伊藤博文早年也是位“攘夷”愤青武士,曾夜袭英国领事馆)。但是,正因为当年锁国遗漏掉的“小孔”,日本更多的像吉田松阴、西乡隆盛这样的有识之士认识到了只有全方位地向西方学习才能重塑国家。那首先是从哪里开始学习改造?日本人的答案是思想。福泽谕吉在其流芳百世的《劝学篇》中写到“如国民没有独立之精神,国家的权利则得不到伸张”。这正是福泽谕吉认为的国家崛起的首要条件,排在第二位的是政治制度改革,器物层面的变革排在最后(当时的中国,还停留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器物阶段)。在电视剧《坂上之云》的镜头里,主人公秋山好古给他弟弟秋山真之看的启蒙书籍就是福泽谕吉的《劝学篇》。时至今日,不管日元换了多少版,印在最大面额一万日元上的永远是福泽谕吉。德川幕府建立后曾从中国进口了程朱理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套等级森严的封建伦理思想也禁锢了日本人三百多年。福泽谕吉作为明治时代的大思想家,深刻辛辣地批判了这套封建伦理思想,指出像赤穗四十七士的愚忠,楠木正成的效死(在日本的地位近似于关公在中国的地位)等为了封建伦理而死,对社会进步毫无益处,故貌似死的重于泰山,实则轻于鸿毛。这是由于福泽谕吉这样的思想家启迪了明智,因而明治时代的日本人面对门户开放,敏锐地察觉到了世界的变迁,迅速挣脱了旧有思想的束缚,爆发出惊人的求知欲望,成为了明治时代人们特有的精神面貌。正是在这样的思潮下,一大批像电视剧主人公秋山真之一样的年轻人,云集东京,参与各种学习和结社。电视剧用一个视角描绘了当年的盛况。秋山真之曾学习过的东京大学预科班,群星璀璨,大师云集。除了秋山真之本人,还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后来成为俳句大诗人的正冈子规,以及明治时代的大文豪夏目簌石和山田美妙。夏目簌石属于不用功读书还能取得好成绩的超级学霸;山田美妙则被形容为“英文写的比日语还快的怪人”。预备班的英文老师还是日后著名的金融家,并曾担任首相的高桥是清。 与中国一样,日本的变更也遭遇到了强大的阻力。面对阻力,中国人常见的做法是玩太极,和稀泥,循序渐进,避免激进。相比之下,日本人的做法却是“简单粗暴”的多,只要确定了目标,就一如反顾地执行下去,甚至不惜否定自己。笔者一直以为,自我否定是了不起的精神境界,是真正的大智大勇,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自从明朝灭亡后,日本以小中华自居,尤其是在大批不愿降清的明朝知识分子东渡日本后,更加认为中华正统在日本。受华夷之辨思想的影响,日本起初也视西方人为蛮夷,称呼西班牙人为“南蛮”,英国人、荷兰人为“红毛夷”。日本在开化之初从天皇到平民开展全盘西化,大到国家制度,小到服饰,饮食,无一不向西方靠拢。例如,日本不食牛肉,为改变饮食结构,向西方看齐,天皇带头吃牛肉。甚至,还鼓励日本人与西方人通婚,以“改良人种”。当时有人担心日本过度西化会让日本丧失固有的传统文化。大久保利通对此不屑一顾,他说,我们这代人要做的事就是不顾一切的前进,至于我们所做过头的事,我相信我们的后代会为我们纠正的。彼时的日本敢于否定自己,而中国仍迷失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怪圈中,所以再说起甲午战争的结果时,就不难理解,一边是大步前进的日本,一边是仍小脚裹布,瞻前顾后的中国,两国虽同时起步,但短短三十年,日本已将中国甩在了身后。更值得玩味的是,曾经大胆否定自己的日本至今仍保留着大部分的传统文化,而害怕传统文化会被西方侵蚀的中国如今已难寻觅传统文化的身影。 明治维新时期的世界是充满恶意的弱肉强食的帝国主义时代。当时的19世纪末正是帝国主义时代的全盛期,西方列强忙着瓜分世界。连西欧人不大看得上的沙俄也在胖揍比它更弱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一向以自由民主自居的美国也以“缅因号”战舰爆炸为借口,发动美西战争,将西班牙在海外仅剩的殖民地抢了个干净。帝国主义时代是弱肉强食的时代,是丛林法则盛行的时代,对外扩张是列强永恒的主题。当时的万国公约对各国并没有多少实际的约束力,甚至万国公约本身就仅仅是在西方列强这样的文明国家中实行,被看做野蛮人的日本并不被认可享有万国公约所赋予的国际地位。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日本始终面临生存危机,尤其是看到中国被西方欺侮的惨象,日本的危机意识空前之大。逐渐强大起来的日本决定迅速对外扩张,先下手为强,要在帝国主义时代抢占自己的生存空间。不幸的是,一海之隔的中国成为其首当其冲的目标。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是明治日本的两次豪赌。豪赌从明治时代到昭和时代,已逐渐成为日本民族精神的鲜明特征,日本人逐渐对豪赌上瘾。从账面实力看,开战前的日本都不如清朝和俄国。但正如电视剧《坂上之云》中东乡平八郎对秋山真之所说,决定战争成败的是人。即使北洋水师拥有巨舰巨炮,但在船舱内赌博、抽烟,在大炮上晾衣服的细节就揭示了清朝为何战败。借用电视剧《坂上之云》中的一段对白:广濑武夫对秋山真之说,国家腐败,军队军纪涣散,即使有丁汝昌这样的名将也无济于事。看到此话,让人不禁唏嘘不已。 日俄战争是明治时代最重要的事件,至少在当时的日本人看来,日俄战争的成败关乎日本的生尺存亡。其中,旅顺战役尤为惨烈。就像剧中所说,旅顺要塞让日本人认识到近代化几个字是多么的可怕。在铜墙铁壁的旅顺要塞前,日本撞得头破血流。负责攻打的日本第三军久攻不克,伤亡惨重。剧中展现的战争的残酷让人心灵为之震撼。明治维新前,许多日本人连朝廷都不曾耳闻,只知道自己生活的藩,头顶上最大的主君就是自己的藩主。明治维新后,普通日本人首次拥有了“国家”这一概念,谁都成为了“国民”。而成为国民的沉重代价除了要为战争承担极重的税负,还要义务参军,为国捐躯战场。日军是带着不攻克旅顺,日本就会输掉战争,惨遭灭国命运的觉悟,一次次发起悲壮的冲击。无论是现在的中国人还是现在的日本人大多都无法理解,当时的日本是赌上国运与俄国一战,每一次的冲锋都有可能改写战争的结局。然而,20世纪初的现代战争也已面目狰狞,每场战斗都吞噬着成千上万的生命。不得已,最后是由满洲军参谋长儿玉源太郎亲自接管了第三军。为了赢得胜利,儿玉源太郎将剩余的力量全部投入到攻打203高地,并不惜采取会误伤自己人的无差别覆盖炮击。电视剧中表现最后一次向203高地发起冲锋前,一位日本军官对自己的士兵说,“这里我表达告别的敬意,现在开始发动突击。除了诀别二字,不应有其他字语。舍身的地方就是战场”。不仅是悲壮,更是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背负国运,舍身一战。 我特别喜欢电视剧《坂上之云》中塑造的夏目漱石的角色。在所有人都在欢呼打赢甲午战争,高呼万岁时,夏目漱石在一旁撇着嘴说,这个国家的人真是烦死了,老是万岁万岁的。甚至在打赢日俄战争后,夏目漱石对朋友们说,我到处在问什么是大和精神,问了五六家,只得一声咳嗽,甚至还自嘲说,我就是缺乏大和精神啊。大文豪没有在日本的豪赌胜利中迷失自己,反而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秋山真之在接受俄国舰队受降时看到了俄国伤兵的惨状,深深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晚年一度要出家当和尚。他们并没有像后来昭和时代的日本人那样迷失在狂热的民族主义中,把一切压在豪赌国运上,而是始终保持一份清醒和理性,让残酷的明治时代依然散发着理性的光芒。明治时代也留下了理性的遗产,即使在全民疯狂的二战时代,也依然存在着像吉田茂那样的头脑清醒、务实坚韧的政治家,为日本在战后的崛起留下了一点火种。尼克松在《世界领袖》一书中评价吉田茂“性格坚毅,言辞锋利,和每一位明治时代出身的地道日本人一样,每日必读《纽约时报》和《泰晤士报》。”从尼克松的描述中,似乎又看到了伊藤博文、陆奥宗光等明治时代政治家的风采。 电视剧《坂上之云》的片尾曲由莎拉•布莱曼唱来,悠扬激荡,沁入人心。就像歌词唱的,“微薄的光芒,照亮了走过的路。希望的花蕾,一直注视着远方。越是迷茫烦恼,人便更能掌握力量。怀揣梦想,凛然地,向着那一朵云彩,我踏上了旅途”。这便是不朽的明治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