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位及诸侯，给不得三年天子（上）

冯梦龙《醒世恒言》有神臂弓郑信的故事。说当地善人张俊卿自小体弱，家境殷实，拜泰山炳灵公才病除，为了还愿，正准备供奉家里早早备好的三百棵香罗木，不料被和尚以奇异法术夺走。泰山还愿时，又自梦中来在了和尚禅房，还在屏风后见到了刚刚供奉过的炳灵公。更不知哪里来的大汉，被炳灵公许了诸侯之位，起初不答应，想做天子，糟一顿浑打，才老实起来。张俊卿梦醒回乡后果然因缘巧合遇见大汉，念着梦里的情节，给这人主管职位，在家里帮手做买卖。不料大汉被泼皮缠上，情急杀人，入了死囚牢。之后便有了探地穴的故事。在地底下，郑信持兵刃着铠甲，好不威风，更是遇了两位仙子，争相与他成婚。
故事到此，也就几乎明朗起来，可以想见，郑信必有出走之日，一路建功立业，位及诸侯，还报张俊卿知遇之恩。与仙子必然是两不相逢。
然而冯梦龙不这么想。
仙子争斗之中，一红一白，竟是蜘蛛精。郑信吃了一吓，却也安然和那仙子“行则并肩，坐则叠股，无片时相舍”，还生了一男一女。他自执意要往太原参军时，反倒是蜘蛛精坦言三年姻缘已尽，也竟依依惜别，还许下以铠甲宝剑日后好与子女相认。真不知郑信眼见蜘蛛精时一句“原来如此”是何意了。
子女由白发老人入梦，再托给了张俊卿。然而即便到了相认、报恩之时，郑信只是节度使，统领两川。他以神臂弓立下抗金功绩，却难以忘怀日霞仙子，也更忘了如何与月华匆匆行事、复匆匆杀之了，修筑日霞行宫，时常烧香供奉。五十岁忽眼见得仙子驾车来迎，无疾而终。
读到此，这故事可真是奇怪了。那天子之说呢，诸侯之命呢？再往下看，徽钦北狩，康王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泥塑马护主有功，空中竟然现了神臂弓，射杀金兀术大敌无数。于是康王赵构封了郑信一个明灵昭惠王。且有诗云：
“郑信当年未遇时，俊卿梦里已先知。
运来自有因缘到，到手休嫌早共迟。”
真叫人傻眼。郑信诸侯之位究竟算是到手吗？死后册封能算什么运气呢？而后猛然想起，三年天子，指的却正是三年地穴之中，与那蜘蛛精变得仙子的姻缘。两女争斗，郑信共妻之，原来就是所谓的天子日子了。
于是，诗句表面上劝人信服命数，到头来，郑信没当上地面上的诸侯，反而做了地底下的皇帝，与妖精成了夫妻，生了妖精孩儿。那僧人也无非妖僧入梦，非要夺人香罗木，戏耍人一番，硬要与人结缘。炳灵公也是糊涂，自家本来的供奉被僧人夺了，也一概不闻不问，反而求着僧人想主意。而直到郑信死，看官也不知，张俊卿如此知晓一切，郑信怎么一概不知呢？他可有梦没有呢？可怜了张俊卿，他既然看得屏风外的天机，就必定相信，信了也必定助此人。这持斋求信看似的好处全成了神佛一时取乐，先夺你清平命运，再送一句浑话，真是心黑啊。
郑信时而莽撞杀人，时而以识文断字的技艺在买卖里帮衬，而后又能官运亨通，时而言而有信，时而见色起意，又时而一往情深，可谓是人格分裂。但念及妖僧、炳灵公位列仙班，却这般戏耍胡闹，人的颠倒无常又有什么奇怪呢。
倒应了无辜受戮的蜘蛛精月华一句话了：“郑信负心贼。暗算了我也。”故事里，神对凡人正是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