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女儿

                
                
两周前，我最好的朋友崩溃了。
好友W十一假期回浙江老家看父母，刚刚过了三十的她明知此一去结果不善，还是抱着最好的设想回了家。但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幸运。
压力如火山爆发，熔岩和灰烬将她掩埋了起来。
她在回上海的火车上跟我们联系，说这次终于严重到他爸把她赶出家门了。
“ 我爸说我再不结婚，生理心理都要出问题了，我说那谈恋爱不结婚可以吗？我爸说真想不到你还会有白给人睡的想法，你这样还不如去做鸡。一个没有名分的女婿什么事也不能为他做。如果不肯结婚，不肯按照他们的要求去规划生活，那就从他买的房子里滚出去，他没这个女儿。”
“ 我爸说：你别以为这件事情你又可以混过去了。”
“ 我问我爸，那我给房租行不行，他说不行。我妈没那么激烈，但也觉得我是个怪物。我爸让我搬走，她偷偷哭了。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住我爸的房，早晚出大事。但不结婚又没法自己凑出首付，真是死结。”
“ 我爸认为我的问题在于待人接物方面。举个例子，我爸为了劝我勇敢面对感情，发了一条《仓央嘉措问佛》，但里面所谓佛说的话其实是黄霑写的歌词，我就指出了这点。我爸说，你这样有种仗着自己的学识高高在上的感觉，我如果是对你有兴趣的男孩子就会望而却步了。”
“ 但我觉得，如果男生不要预设自己事事比女朋友强的立场，大家为什么不能就自己擅长的领域好好交流，扩展视野呢？”
“ 我说，那也有一些男生朋友可以跟我好好聊天啊，因为他们可以尊重我，就像我尊重他们一样。我爸说：但他们不会把你娶回家啊，尊重有个屁用。”
“ 我爸妈说：你朋友只会对你说好话，只有爸妈才会指出你的不足，是真心为你好。”
好友W是个聪明果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她外表好似刀枪不入，其实内心柔软善良，永远给身边的人最大的包容。她是非分明，平时为人处世从不含糊，但一旦面对最亲的人，她却是任打任骂的性格，所以受的伤害也最重。大概是装强大装得太久太入戏，她的父母很少意识到自己在伤害女儿，女儿已经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W 在火车上万念俱灰，一整天什么也没吃，到了上海就强迫自己睡觉，以应付第二天的工作。
“ 还有工作，不能倒下，也要开始找房子。”
在此之前，W已经流露出了消极的端倪，偶尔给我们发信息，表示自己开始失去生活的兴趣，觉得每一天都毫无意义，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当时我们感觉不妙，但她拒绝说明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所以我们也只能好言安慰。
那时我深深感到词穷，她的困惑同时也是我的困惑，我也时常觉得绝望难当，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好事发生。只不过我已婚，身边有一个每天不遗余力照顾我逗我开心的人，我便硬生生将种种糟糕的念头压制下去。但当她向我诉说那种又绝望又自我怀疑的感觉时，我是确确实实感同身受的，那一瞬间心中恶念涌起，铺天盖地地将我淹没，太无力了，仿佛努力藏起来的东西一天都没有离开过。
W的爸爸对她不好么？不是的。W的爸爸很爱她，从小视她为掌上明珠。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W迈入23岁之后，W的爸爸就渐渐变了一个人，他时而告诉W 觉得她很好，时而又为了W和别人不同而非常暴躁。这个所谓的“和别人不同”，就是W没有“按时”结婚生子而已。
W 爸爸的暴躁，渐渐发展成了对女儿人格上的羞辱和否定。他意识不到自己脱口说出的那些话，已经从根本上否定了女儿的人生和价值。他觉得女儿是个跟别人不一样的怪物，而他也真的从心理上把女儿当成怪物一样对待了。
在威胁和羞辱的同时，他依然不断地打感情牌，让W回忆起二人温馨的过往，不断自我催眠爸爸对我很好，爸爸很爱我。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让W深深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连她一贯坚持的原则和生活方式都产生了动摇。
在W崩溃后的一天，她就发了一条绝望的朋友圈，让大家如果有合适的直男，就介绍给她，她也不排斥形婚。
这条状态看在我眼里，惊心动魄。这不是我的好朋友W。
或者说，这是我的朋友W，但此时的她已经被人剥皮剔肉。她成了一具血淋林的，再无反抗之力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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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我在写《我为什么不想生孩子》系列，好友B联系我，说有个闺蜜丽丽，有着很曲折有趣的故事，让我一定要认识一下。
于是我和丽丽很快就聊上了。
在我和丽丽正式通话之前，B 简单介绍了一下，丽丽是一个中部省会城市的普通白领女性，工作稳定，家庭幸福，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合适的姻缘。到了一定年纪，开始被单位的所有长辈催婚。父母也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于是她就开始了和某个相亲男的交往。
二人并无剧烈的感情火花产生，丽丽也思量再三，想结束这段关系，不料刚有打算，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丽丽心态坚决地去了医院要打胎，结果身体检查出来后，被医生强烈警告体质难以承受打胎，要么没事，要么出大事，会失去生育能力。也许这是今生唯一一个有孩子的机会了呢？丽丽被恐惧淹没，进退两难，此时相亲男全家也极力阻挠丽丽打胎。最终丽丽还是和相亲男领证了，也决定留下孩子。
刚刚听完这段简介，说实话我觉得眼前一黑，脑中勾勒出一个又气又急，不知所措，满腹怨气的怀孕姑娘形象。仿佛一个活灵活现的女权主义抨击文里被拎出来分析的范例。真正和丽丽接触上了，才发现她完全是我想象之外的性格和态度。我震惊的同时，亦觉得她很了不起。看来人真的不能凭借臆想就去揣测别人，按照自己的观点去随意编排，抒发愤怒，施舍同情。
“ 女性的选择范围有多狭窄？只有走到那一步才知道。” 丽丽说。
“ 我也曾经对爱情和生活有很多期许，然而日常生活中，真正能用来经营感情，花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我并不排斥恋爱，对生活也一直是开放乐观，愿意尝试的态度，然而那个人最终还是没出现，对此我并不责怪任何人。不是别人的错，不是我的错，他真的就是没有出现而已。”
“ 而那个人没有出现，也不是什么世界末日。我其实已经过了对爱情期许过度的年纪了，曾经我认为爱情能让生活出现质的飞跃，能让人获得无比的精神满足，但后来我发现有很多方法能提高生活质量，也有很多爱好能带来精神满足。自我的认可和塑造，不是只有爱情这一条路。”
“ 我在国企工作，我很幸运，单位的长辈同事们都对我十分疼爱。我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只不过到了一个年纪之后，同事们纷纷开始劝我结婚，简直把给我介绍对象变成了他们的使命。反倒是我的父母，一直以来都是顺其自然的态度，并没有催我逼我，给我任何压力。”
“ 大多数女性，可能出身不足，自己在社会上又感到奋斗艰难，饱受歧视，所以在婚姻上押宝押得巨大，期望男方来改善生活。我自己出身于普通的工薪阶层家庭，但父母一直待我很好，在物质有限的情况下，我依然充满安全感地长大了，我从不觉得有限的物质能限制一个人的快乐，所以物质和虚荣从来不是我追求的，我要感谢爸爸妈妈的教育，这种不被物质牵着鼻子走的安全感，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前年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件，那就是我爸爸得了重型肝炎。从来没有哪一刻，让我觉得爸爸如此重要。我毫不犹豫离开了北京，选择回到老家，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希望能陪在爸爸身边。并没有任何人在精神上绑架我，而是我自己觉得无法在爸爸需要我的时候离他很远。
也就在那时，我接受了相亲，认识了我现在的对象，我们保持着并不热烈的交往，因为我的全部重心依然在爸爸身上。后来我忽然间发现怀孕，检查结果又不太乐观，真的不适合堕胎。我就顺其自然地领证结婚了。这过程中有过一些挣扎和不甘，但我很快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在心中排了主次，既然已经排了主次，调整了情绪，那么我很快就继续生活了，没有让无休止的负能量淹没自己。”
“因为我怀孕， 我爸爸现在休假一年照顾我。晚上下班后我就希望多陪陪他，什么抗日神剧都陪他一起看。感觉跟爸爸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都不是浪费时间。”
                
                
“ 我一个人过得很好，也不会因为两个人而糟糕。这是我的自信之处。” 丽丽如是说。
我有问过丽丽，有没有不甘和后悔，她坦然地说有。但她认为人生无常，即使机关算尽也会算漏一环，千挑万选的人也未免不会变心。她无论到了生命的哪个阶段，都不会孤注一掷地信任和依赖某个人某件事，而无论遇到何种不如意，她都会给自己的情绪设限，一旦发泄够量就会move on，不会无休止地陷在“ 如果” 的自问自答里。
“ 人人都会犯错和倒霉，但我有更重要的人要爱，有更重要的人生要过。很多人会分析问题寻找错误，剖析种种本质，却忘了最终目的是Move on， move on 才是最重要的。人人都能替你剖析，但最终没人能代替你生活。你要生活下去，就得move on。”
听完丽丽的话，我脑中忽然冒出图像来。
有的人在泥沼中往上攀爬，最终发现头顶别有洞天，进入了美好的新世界。
有的人一直在攀爬，新世界不知是否存在，还有多远。
有的人则做了一张竹筏在泥沼上行驶，他们虽然没有离开，但至少没有沉下去，还能一边行驶，一边吃着火锅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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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的故事。
W 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我有点好奇，因为选择或者干脆说境遇，跟主流有些不同，就被父母尤其是父亲从人格上侮辱否定，究竟是不是普遍现象?
我爸一直以来都很宠我，虽然我们曾经剧烈冲突过，但他即使跟我吵，也是说一些： 你会碰钉子，这不是好选择，你不适合，你会后悔。
但他从来没说过我是个卢瑟，是个怪物，低人一等，是家里的耻辱，害他没面子等等。他一直认为我很好，以我为荣。他和我冲突的地方，是觉得我过于孤傲，至刚易折，会害了自己。
我结婚之后，打电话跟我爸聊天，他就讲：
“ 爸爸当年没有表现出来，也没有催你，其实我愁的呦，天天愁，愁我女儿的个人问题怎么办啊？我女儿这种性格，又怪又傲，动不动绝交掀桌子，哪个男孩子敢要啊？她要是真嫁了人，跟婆家怎么处啊？结果愁了没几年，你自己一下子就结婚了，太出乎意料。我以前觉得你没有吃过大亏，不知道世道凶险，肯定要出事。结果你无论学业，工作，婚姻，都自己解决得很好，爸爸很出乎意料。”
我爸有各种纠结担忧，但他其实一直藏着，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过了好几年，尘埃落定了，他才讲出来。他不忍心否定我，即使心里有不赞同的地方，都忍着不讲，怕我听不了重话。
最近几年，我爸爸动了大手术，之后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踢足球，打羽毛球了，他基本上和团体运动告别了。我每次回家，都发现他越来越丧，整天耍手机玩游戏，比起网瘾少年还要夸张。也不知网瘾班收不收老头子（开玩笑）。
我老公说：“ 你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爸爸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他开始一天天觉得自己没用，不再有什么盼头，这才是他消沉玩游戏的原因。”
今年夏天我和老爸一起去看外婆，下了长途汽车，他便头也不抬地玩游戏，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死胡同里。
“ 爸”， 我在后面喊他，“你别玩了，你看看路吧，都进了死胡同了。”
他哦了一声，走出死胡同，继续边走边玩。
其实我们父女俩很像，骨子里都是思虑过度，自我怀疑的悲观主义性格。
现在的他，就好像十七岁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