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河桥
一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七日。早晨,一推开房门,凛冽的寒风袭来使我浑身一哆嗦,里面一件白衬衣再套件毛衣,外面就是一件经过风吹日晒而发白的蓝色老绵袄,顶不住这个冷!我转身找了一条麻绳往腰间一扎,这样会暖和一些。 赶着羊群从莺河林场出来,走过八百米长的一条小路便上公路。靠小路右侧有一条小溪由东向西流淌。这其实就是丘陵中间的一条深沟,东面有座水库而地势较高,溪水一部分是从水库中渗漏,一部分是汇集雨水而来。虽然是小溪,但很宽,极相似即将干涸的小河。溪水清清,鱼群悠游,穿梭于水草之间。两岸丘陵复盖着大片针叶松和彬树,翠翠绿绿,层层叠叠,云山无限。小溪上飞跨一座连接南北两岸的单孔石拱桥,向南是去往随县大洪山,而向北去三十余公里就是宜城县城。桥是仿赵州桥而建,有七十余米长,桥面略逞孤形,在体积上要比赵州桥大上许多,我们知青称她为莺河桥。她很漂亮,身形清丽修长,婀娜多姿,每个知青都曾经在桥上桥下与她合影留念,写日记、写诗歌均不离她左右,尽显小资情调,和她结下了多愁善感的情缘。 羊群极熟练地向北过桥,向马头山而去。 天空在中午时已经积了很厚的云层, 到了傍晚更是灰暗一片。看样子要下雪了 。回吧,结束这既浪漫而又平凡的一天。 在经过莺河桥时,感觉有些不对,直到过了桥才发現,桥面凸起的弧度没有了,反而凹陷下去一些。我心中忐忑,不知所以。 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下来了,知识青年们各自回房间,或钻进被窝御寒,或凑近煤油灯看书,或几人谈天说地。外面却是寒风呼啸,松涛跌宕。我们的莺河林场就掩藏在这松林之中。突然,一声巨响,大地撼动,震得屋顶灰尘嗦嗦掉落。然而,这个动静并未影响到知青们的兴致,没心没肺地在干嘛还在干嘛,浑没在意。因为马头山上常年炸山开石,大家以为又是放炮,只是在这个时候放炮有些突兀。 半夜,我被一阵沉重而又急促的敲门声从睡梦中惊醒。从热被窝中被叫起是件极为痛苦的事情,可外面是王场长的声音,无奈也得起来。我披上绵袄,趿上鞋抖抖嗦嗦打开房门,就见王场长一脸严肃地说“穿上衣服,快来我屋里,有事找你谈谈。” 几分钟后,我来到王场长的屋里。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一张床,一台有三个抽屉的桌子,几把木制的斜背靠椅,陈设简陋。床上和椅子上都坐了人,煤油灯忽闪忽闪,使每张严肃的面孔上明暗变幻不定,偶而爆出一个灯花,打破短暂宁静。 我环视一周,坐在床头靠近桌子的一位中年人,穿着篮色制服,突出部位磨得发白,已经很旧了,我认出这是公安制服,只是没戴红领章和帽徽。他手中一支钢笔,一本笔记本,似在作记录。旁边的一位和他年龄相仿,身着灰色的中山装,一副干部模样。其他几人,由于灯光昏暗,我没有看清他们的长相。经王场长介绍,我才知道穿公安制服的是县公安局的张科长,而另一位穿中山装的是县委的李科长,其他几位也都是县里派来的。 王场长说道:“他们都是县里派来的同志,找你了解一些情况。你要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我双手拢在袖子里,微弓腰身冲着他们点点头。 呵呵,什么情况,要县里派人来而不是公社派的……,我有些惶恐又感觉莫名其妙。 王场长又开口说道:“他们想了解一下,这几天莺河大桥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和事,毕竟伟大领袖毛主席才刚去逝,打倒‘四人邦’时日也不久,唐山又发生了大地震。我们要提高警惕啊!阶级敌人搞破坏是不会停止的,他们会蠢蠢欲动的!” 张科长也把目光扫过来,紧紧盯着我 ,其中的急切之意显露无遗。 “好象没什么情况……,”我轻声喃喃, 又挠挠头。桥上车来车往,桥下流水潺潺 ,景色依然美丽动人,只是在冬季就有些那个了……,“我每天早出晚归……”,正不知如何回答,我心中一突,“早上出去时还好好的,晚上回来发现桥面不圆了,不知这是不是情况……”。 张科长立即站起来,铁青着脸:“就这些?”他的目光象刀子一样逼着我。我点点头。过了片刻,他慢慢坐下,轻声自语 :“这个情况很重要。”随后在笔记本上急急地记录着。 从王场长屋里出来,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见知青宿舍有的窗口还透出摇曳的灯光,心想他们也被叫起来谈过话了。 “当当当……”一阵钟响,开早饭了。男女知青同时打房门,拿着饭碗朝着食堂鱼贯而入。在场院中,大家端着饭碗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地轻声议论着什么,脸上神色皆是惶惑,神神叨叨。知青组长却一个人蹲在屋檐下,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吃着饭。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整个林场的气分如此沉闷,如此诡异! 我整理好放羊装备:一支猎枪,一把水壶,一个挎包,手握羊鞭赶着羊群出门了。今天羊群异常兴奋,欢蹦乱跳,甚至有两只半大不小的公羊匆匆避开羊群,高高竖起身体,猛地往下一冲,互相顶撞。羊群来到公路上习惯性地拐向北面过桥,但前面的羊不走了,挤成了一堆,还回过头来“咩咩”叫着。我急步上前察看,却让我目瞪口呆:脚下是陡直的断崖峭壁,对岸也是一样,中间的桥没有了,公路也断成了两截。再向下细看,扭曲残破旳桥身横躺于小溪之上,仿佛痛苦地蠕动着!旁边还有一辆解放牌翻斗汽车四脚朝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莺河桥坍塌了。 不一会儿,从不远处的道班里出来一群公路养护工,一边走近断崖处一边指指点点。一个工人大声说道:“昨天晚上好悬呼呀,我招手拦小周的车,他却不长眼睛以为我是外边要搭顺风车的,不停反而加速。这一下可好,来了一个倒栽葱!” “听说小周只受了轻伤,并无大碍。 倒是潘副班长倒大霉了,两条腿断了不说还断了四根肋巴骨!”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一群男女知青扛着锄头和铁掀来到近前。当他们看到眼前惨景时,个个也都是惊恐万状,作声不得。沉默片刻,夹在人群中的知青组长振臂高呼: “这是阶级敌人搞的破坏!他们时刻都在向我们发起挑衅。我们只有发动群众 ,坚决地进行阶级斗争,才能打击他们 ,消灭他们!”由于激动和愤怒,组长通红的脸上青筋直暴,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一部分知青也有愤愤之色,另一些知青一脸的严肃。道班的工人也收起了说笑。 莺河桥,多么美丽的一座桥!每每看见她,心里就会升腾起一股暖意,似甘泉般滋润着我们的心灵,冲淡乡愁,激起欢乐,使这些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们在无比艰苦的环境中有一丝慰藉。她在我们心中就是一道七色彩虹。可是現在,她坍塌了,不复存在了,不免给人们带来一些落寞,一些忧伤。 几名男知青找到一处缓坡,率先下到溪底,踏着莺河桥的残躯,闪挪蹦跳地向对岸走去,他们的身影极象穿花蝴蝶。从此以后,人们就以这种优美身姿过河。 县里来的专案组也在废墟上来回查看 ,悄声议论。 莺河桥和赵州桥可谓孪生姐妹,结构 、长相基本一致。但是赵州桥已经有一千四百年的历史了,现仍矗立在河北赵县的洨河上。莺河桥就十几年的光景,说没就没了。从现场来看,并没有逞现出爆炸过后乱石飞溅,桥体残缺的情况。是结构不合理,导致自然垮塌?那你是在怀疑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谁也不敢说这种话。如果不使用爆破手段,单凭个人力量也是无法撼动具有上千吨重旳石桥的。 专案组一愁莫展。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就在第十天, 突然又发生了更加惊人事件。在河的北岸距桥五、六百米远的公路边,发现了反动标语,这比莺河桥坍塌更为严重!两起事件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发生,又相距很近,是偶然巧合吗?说不清。但更多的人猜测,这是有预谋、有计划地实施的反革命活动。看来,莺河桥坍塌事件与反动标语事件之间是有联系的。因此,县里对专案组加派了人手,要求他们两案合并侦查,迅速破案。 莺河林场距两起案发地点都很近,有三、四十号人口。专案组很自然地将工作重点放在了莺河林场。专案组要求每个人都要上交字迹模本,交待这一段时间的行踪和具体时间。不祥的阴霾很快就笼罩在莺河林场上空,人人心神不宁。出人意料的是在第二天,专案组就召集知青开会,要宣布重要决定。县公安局的张科长在会上说道: “知青同志们,你们都是革命干部和工人阶级的子弟,都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知识青年。你们不怕苦,不怕困难来到这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愧是党的好儿女。党信任你们,人民群众相信你们!” 他喘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我宣布,经过审查,你们每个知青都是清白的!” 下面,知青对这种套话听多了就有些麻木,没有太积极的反应。本来嘛,我们都是苗红根子正的下一代啊!可是听到最后一句,大家才由木讷泛出喜色。知青组长猛然站起来,既像表决心又像呼喊口号似的大声说道:“我们坚决拥护党组织的决定,不辜负党和人民的信任!”,并带头鼓掌,人群中这才响起一片掌声。 接着,王场长微笑着站起来,双手平举往下虚按了两下,说道: “你们要放下包袱,轻装上阵,配合专案组破案。大家要擦亮眼睛,看见可疑的人,碰到可疑旳事,要及时地向专案组报告。专案组現在要求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护好犯罪現场。从現在开始,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有人值守。具体安排由知青组长负责。” 至此,我们知青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大家如释重负,大大地出了一口浊气 。在以后的日子里,哪里有事,特别是得罪人的事,我们知青就被派往哪里。辟如 ,看守瓜果园子啦,撑你个肚儿圆又吃得了几个?再多吃两个,跑肚拉稀活该你自己倒霉。如果是村民监守自盗或者里应外和,那损失就大了。又如搞计划生育工作,都是同村同大队的,亲戚串亲戚,你去劝人家做节育手术,那不是诅咒别人断子绝孙吗?甚至有些干部自已就有一大堆孩子,开不了口哇!这时又得靠知青冲在第一线,将那些符合节育条件的妇女,象赶鸭子似的赶进一座大院落,不做节育手术就不准回家。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二 散会后,我感到很好奇,这反动标语到底是什么内容?刚好知青组长来通知我晚上值守的事情,便向他问起。他刚张嘴准备回答,却猛然警醒,立即闭嘴,瞪了我一眼,转身离开。我尴尬地向他背影干笑了两声。这种内容是不能在人前宣之于口的,如果说出来就等于在呼喊反动口号,那不成了反革命了吗?呵呵,你不说,我不会自已去看吗?好奇心更加重了几分。 由嫌疑人瞬间转变为侦破案件的参与者,大家都十分高兴。最先被点名去保护现场的两名知青兴高彩烈地逶迤而去。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略略收敛了一下心绪,转身回到寝室。这时,隔壁传来几个人的议论声: “我们知识青年是革命的先锋,怎么会去写反动标语呢?这不是在开玩笑嘛!” “是的是的,昨天,你看那个张科长脸唬得象铁板一块,还有王场长在专案组面前点头哈腰,对我们却凶巴巴的!” 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说道:“也不尽然,出身好的人不一定革命,出身不好的人不一定不革命。这么快就排除……,我看这里面有蹊跷,有文章啊!” “什么蹊跷?什么文章?” “你不懂,别打听。” 第一个声音: “欲擒故纵?” 说话声突然压得很低,听不清楚了。我若有所思。是呀,出身不由己,革命靠自己。我们当中,会有人去写反动标语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而另一个疑问却教人更加惶恐不安:从发現反动标语到现在,二十四小时不到,肯定来不及作文字鉴定就干脆利落地将我们排除在嫌疑范围之外!这正常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谁也说不清。 天色阴郁,铅灰色的云层越积越厚, 并向大地压下来,远远望去,仿佛只留下了一人高的空间。今天真的要下雪了。我值守的时间被安排在凌晨十二点至三点。我提前借了一件绵大衣准备抵御风寒。当我出门的时侯,大雪已经将屋顶及原野染白,雪花随着气流翻翻卷卷在空中飞舞。 反动标语的所在,是公路边一个土坡脚下,用一领破草席复盖着,轻易不能示人。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烟稀少, 莺河桥还存在的时候,汽车往来频繁,現在却踪影全无。写标语的人选在这里不知有何深意,也许是随兴施为。 我慢慢揭开草席,看看究竟写的是什么 。借着白雪反射的微光,只见在一块比较平整而又软的泥土上,用树枝刻划出来两行字。第一行五个字:“王洪文万岁”,第二行八个字:“华国峰X河里伟一”,其中第四个字笔划模糊不清,已经无法辨认。王洪文是“四人邦”之一,刚刚被打倒,现在称呼他“万岁”,意思还想着为他反攻倒算,应该定性为反动标语。第二行字的内容就有些费解了。华国峰同志在毛主席去逝之后,接替了毛主席的职务,是毛主席指定的接班人。“华国峰什么河里伟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华国峰”三个字和模糊不清的那个字,我们暂且不去管它,后面四个字中“河里”字意清楚,而“伟一”两个字词意不明。把四个字连起来看,更加莫名其妙。或许是错别字,只有书写人自己能够明白了。我再仔细观察,虽然这些字迹书写的不是十分流畅,但肯定不是匆忙、慌张写成的,笔划坚定,起落有秩,表明书写人很镇定。应该说这就是他想要人们看到的字迹。只是在写第四个字的时候,他有些犹豫和踌躇而胡乱划了几笔,致使字迹模糊不清。不管怎么说,就凭第一行的五个字,他书写反动标语已成定局。他是什么人?第二行字又是什么意思?我的思绪就象我口中呼出的白气,蒙蒙笼笼,飘飘袅袅。 保护現场的工作进行到第四天,省里派出的专家到了。他们先对反动标语的现场进行了勘察、拍照取证,毁掉字迹。然后,又对莺河桥的残骸进行多方位的测量、勘察。至此,知青返回劳动岗位,恢复革命生产。这一切就这么平和地过去了,专案组也没有再来打扰我们这一帮知青。 转眼就临近春节,这是我们知青在这广阔天地即将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大家都是兴高彩烈,人人表示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张灯结彩是不可能的了,要节约闹革命嘛。但是每间房门口贴一副春联倒是应该的。 雪,已经下过好几场,把山丘、田野装点得晶盈剔透,洁白如绵。今天,天空开始放晴,温暖的阳光使每个人的周身惬意无比。 知青组长将桌子搬到院子里,摊开裁剪好的红色彩纸,开始写春联。组长这个人不苟言笑,没有什么情趣,但写字的功力深厚,所以写春联的差事就非他莫属了。他堪堪写了两副春联,王场长就披着黑色老绵祅,手中掂着烟袋锅,哼着小曲从他屋里出来。王场长的长相很有意思,整个脑袋象一颗橄榄还略长,眼睛鼻子嘴巴同时上移了一、两公分,硕大的牙齿很白,讲起话来两排牙齿谁也离不开谁,很难张开,只见两片嘴唇上下翻飞。他晃晃悠悠踱过来,看着组长写春联。 一个知青凑趣道:“王场长也喜欢对联?” “嗯,我家逢年过节都要写对联的。” “王场长会写对联?” “我可写不好,都是我儿子写的。” “王场长写的对联肯定是好的。” 王场长双手连摇,表示自己写不好。 另一个知青见状,一下来了精神,一边拥着他靠近桌边“来来来,欢迎王场长给我们写一副对联”,一边向其他人连抛眼色,恶作剧之意再明显不过。大家嘻嘻哈哈围拢过来,吵嚷着附和。知青组长笑着说道: “场长,你就写一副吧,就算领导对我们知青的鼓励。” 王场长推却不过,不再扭捏,神色一肃,提笔写道: 上联 “千年华夏振寰宇” 下联“万里河山美如画” 横批“祖国万岁” 大家都轰然叫好。这字确实写得不怎么样,顶多是才上初中的水平。我腹诽了一下。可是看着看着心中一凛,便悄声对组长说道:“你看这字是不是有点眼熟呀”。组长朝桌子上凝神看去,微笑着的脸慢慢收紧,随后不急不缓地将墨迹吹干,对王场长说道: “谢谢领导对我们的支持和鼓励。” 王场长哈哈一笑说道:“是你们表現的好。你们继续,我去大队部开会了。” 看着王场长离去的背影,组长默默地将那副对联卷起来收好。 这个春节确实是以革命化的形式度过的。林场杀了一头猪,每人分得两斤生肉交给食堂做成米粉蒸肉,让大家吃得满面红光,嘴角冒油。然后,男女知青组成革命文艺宣传队,操起锣鼓等家什奔赴各个生产队进行巡回演出。每到一处,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正月十五这一天,知青文艺宣传队回到莺河林场进行联欢。附近的贫下中农们闻讯赶来,将这个三合院塞得满满当当。 在主席台左侧摆放着一排桌椅,坐的是大队书记及其他有头脸的人物。王场长正满面春风地端茶倒水招待来客。 这时,一辆吉普车卷着尘烟驶进林场 。从车上下来的正是专案组的张科长和李科长,身后还跟着两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大队书记和王场长赶忙迎上前去握手致意。人们踮起脚尖想努力地看清眼前的情况,并目送他们一行人走进王场长的屋子。随后人们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知识青年们是今天舞台上的主角,正在各自的屋子里忙着化装,听见外面的动静,都探出头来,用眼神互相询问着。恰巧形成一道奇葩风景线——一排猴子屁股左右摇摆。 时间过得很慢,王场长的屋子里始终不见有人出来。等待看节目的群众有些不耐烦了,渐渐骚动起来。坐在台上的几位大队干部赶忙进行安抚。知识青年们也不知所措。 终于,张科长、李科长和大队书记从屋里出来了。三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闷闷地走上讲台。张科长径直走到讲台中间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敌人是不甘心他们的失败的,他们肯定会卷土重来。我们要擦亮眼睛,时刻提高警惕。現在我宣布:12•17反动标语案成功告破!这个潜藏在我们内部的反革命分子就是莺河林场的场长王大庆!” 在这一刻,整个会场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人们只是痴傻地望向前台。张科长又怒吼一声:“把王大庆带上来!”人们的头齐刷刷地扭向王大庆所在方向。 王大庆带着手铐,脸色灰白,没有了刚才的神彩,被两名解放军战士推推搡搡押上讲台。 突然,台下暴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狂潮:“打倒反革命!”,“打倒王大庆!”人们振臂怒吼,疯狂呐喊。甚至有两、三个小伙子窜上讲台,脱下鞋对着王大庆的脑壳一边使劲抽打一边咬牙切齿地喊道:“打死你个反革命!打死你个反动派!”王大庆双手护着头,蹲在地上痛苦地叫着“我认罪!我认罪!” 知识青年个个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张科长待人们的情绪稍稍平复之后, 又说道:“同志们,这一次我们专案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很顺利地破案,莺河林场的知青们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有思想,有觉悟,革命警惕性髙,发现问题及时报告,为我们破案争取了时间,提供了重要线索。在此,我代表专案组向他们表示感谢!”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三 案件破了,罪犯抓住了,似乎一切都 过去了。我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浓。第一,专案组凭什么在案发的第二天就认定不是我们知识青年干的。是无条件信任还是因为出身清白?我觉得这都不是理由。那又是为什么呢?第二,反动标语第二行的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专案组破解了吗?第三,莺河桥是怎么坍塌的?是王大庆破坏的吗?我深深陷入困惑之中。 又是一阵掌声,张科长结束讲话走下讲台,换上大队书记讲话。我灵机一动并鼓足勇气,来到张科长面前示意有情况向他报告。他毫不犹豫地一招手,带我进了王大庆的屋里坐下。 “说吧,有什么情况?”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扭怩了两下才说道:“是这样的, 我想问问……,”于是,我把心中的疑惑象竹筒倒豆子般全部说了出来。 他听我说完就愣住了,沉思了片刻便爽朗一笑,说道:“好吧,案子已经破了,你们多少了解一些案情,我不必隐瞒什么,也没有什么保密的。我来为你解惑吧。首先,我要让你了解第二行那八个字的意思。刚才我审讯王大庆时,他倒也痛快,把所有事情都交待了。第四个模糊不清的字,他原本想写一个‘丢’字,但忘了怎么写,就胡乱划了几笔。最后两个字‘伟一’是用我们本地方言写的,音同字不同,也可以把它看成错别字,意思是‘喂鱼’,将这八个字连起来就是‘华国峰丢河里喂鱼’,这仍然是反动标语!” 我诧异地说不出话来!原来如此。唉 ,方言害死人不偿命啊!我又急切地问道 :“你们专案组又凭什么在案发的第二天就将我们知青排除了呢?” 张科长狡黠地一笑:“这正是由方言而来。刚开始,我们从字面意义去理解也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我们反复的念,再结合前面两个字的意思,试着用方言去理解,就有明确的含义了,很快就破解了,这是用方言写的。不管第四个字是‘丟’也好是‘掉’也好,甚或是其他什么字,从八个字的整体意思来看,都是对领袖的污辱。由此可以断定,写标语的人是本地人或者最起码是懂得本地方言的人。你们知青都是才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思想单纯,蓬勃朝展,不可能去干影响自己前途而又遭人唾弃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你们初来乍到,不了解本地方言。又经查证,你们知青无一人的祖藉是本地的。所以排除你们就缩小了我们的侦查范围。你们知青就是‘真空’、‘净土’,正所谓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我们就大胆地启用你们知青协助我们破案。事实证明,你们做到了!” 我又问道:“你们为何将王大庆也排除在外呢?” 张科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叫灯下黑啊!我们不是排除他,而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甚至没有要他的字迹模本。在破案期间,他跑前跑后为我们张罗,我们下意识地就把他当作专案组的一员了。这都怪我们阶级斗争的警惕性不高啊!” 最后,我又问张科长,莺河桥是否为王大庆所破坏。张科长回答道: “他坚决否认是他干的,而且说他正是趁着莺河桥坍塌人心惶惶之机,要制造更大的混乱才写下了反动标语。現在省里的专家对莺河桥坍塌原因尚未得出明确的鉴定结论。在我看来,王大庆未必有这么大的本事仅凭一人之力毁掉一座石桥。” 万事皆有可能!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张科长好象看出我心中所想,不好意思的把头转向一边,不与我对视。 我告辞出来,胸中一下舒畅了许多, 只是这座美丽的莺河桥为什么会突然坍塌 ,在我心里还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山河、田野都换上了新装,一片生机勃勃。 不久,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在莺河桥原址上要建造一座新桥。知青们欢呼雀跃,期盼着早日看见新的莺河桥。 很快,地质勘探的队伍来了走了,测绘测量的队伍来了走了,接着就是施工大军滾滚而来。清理河道,开山挖石,搬运石料等等,多少人劳作,黑压压地似蚂蚊搬家建巢,叮叮当当,工地上一片繁忙、沸腾景象。 桥的雏形渐渐显露出来,一改单孔为三孔石拱桥,桥下设两个桥墩。我迫不急待地来到近前观看。在我身边有位老者,头戴安全帽,双手叉着腰,不时对着不远处几个技术员模样的年轻人吼叫两句。我又向前两步,寻找更合适的位置。他转过头来提醒我道:“小伙子,别再靠前了,那里危险,一块飞石砸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感激地向他点点头。 看着初具桥形的建筑,我的脑海中幻化出老桥的影子逐渐与眼前雏形重叠而又轰然倒塌,使我不禁脱口而出:“多好的一座桥,怎么就塌了呢!” 这老者全身一震,似乎受到惊吓。稍倾,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刚才说什么?” “原来的桥不结实,好端端地就塌了 ,还有两个人受伤。” 老者凶狠地瞪着我,眼睛里精光四射 ,好象要把我灼化似的,可一瞬间又收敛起来現出忧怨神色。他缓慢抬起手指着东北方向说道: “小伙子,你来看,那是马头山,距这里仅仅两公里。十几年来,天天炸山开石。你要知道每放一炮就相当于唐山大地震的一次余震,也有三、四级的震级,桥梁、房屋常年受到这样的震动,它们也会疲劳,最终顶不住而垮掉。”他的手又指向北面,继续说道: “你再看桥北面的这条公路,由桥向北延伸一千米是具有33度的大斜坡,一辆四吨重的卡车从坡顶冲至桥面,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卡车的重量突然激增十几倍,其冲击力是非常惊人的。而每天,装载着磷矿石和砖瓦的卡车经过这座桥何止十几辆!本来就是一座普通的桥,却承受了超载荷的负担!”老者痛心疾首不可抑制。 “当时为什么不建造能够抵抗这些问题的桥呢?如果说要节约成本不造铁桥而就地取材,可以造两孔、三孔甚至四孔的石拱桥,却偏要造单孔,真是匪夷所思!” 老者冷冷地说道:“那时侯,决策者愚昧,设计者幼稚,施工者落后!” 老者的话把我惊倒了。他定定地看着我:“怎么,不对吗?桥垮掉了就是血的教训!在筹划建桥时,不看向长远,不考虑发展,要节约节约再节约,混凝土的比例稍有差错就会影响整个桥的牢固度,影响它的寿命。当时的口号就是要大干快上,土法上马。而我……那个设计者却迷恋上了赵州桥!不管条件允许不允许,不管用途如何,非要造一座比三十七米的赵州桥还要长三十七米、一模一样的桥不可!这都是虚荣心在作怪,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啊!‘’ 老者的话使我恍然大悟,并非某个人的破坏,而是大家共同毁了这座桥。从建桥伊始就是这样!有决策者,有设计者,有施工者,有使用者,还有旁观者。 “你就是那位设计者?”我从他的话语中听出来了。 老者不置可否,自嘲地一笑,摇摇头 。在这一笑当中,有无尽的苦涩和追悔。 新的莺河桥终于造好了。她是一座三孔石拱桥,其身姿比过去那座桥要雄浑伟岸,却又透着纤细娇美,更加漂亮了! 我们这一帮知识青年经历着这座桥的故事,看着她浮浮沉沉,她又见证着我们在这里生活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体会着我们的快乐、痛苦和辛酸。在多少年以后,我们再回到这里,仍然会探寻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她也会张开怀抱迎接我们,询问我们是否幸福,是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