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细读之悲凉之雾遍及华林

       通灵宝玉历劫之地，按僧人的话说即昌明盛隆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实际发生地是贾府。贾氏一族居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首位，护官符排位第一：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这种先人曾贵为开国公、故事发生时已历经四代的诗礼簪缨大族，开篇就有两件大事尽显其耀赫权势：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可卿死时所用棺木：“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一位世袭国公府的重孙媳妇儿完全是以亲王的标准落葬；而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数字道尽声势，队伍中包含四王及国公世袭伯爵等当世权贵。丧事不久又来喜事，贾元春省亲，世上有的没的填山倒海，银子花得跟淌海水似的，连元妃自己都感叹“太奢华过费了”，脂批“极力一写，非夸也，可想而知。”林黛玉在这样一个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的说不尽富贵风流的地方成长，笔下的诗词却都是悲戚的调子。与她同坐同卧的贾宝玉呢，幼时也有过富贵闲人的称号。看他早期在大观园内的生活片段，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贾宝玉虽然被史太君视为家族的接班人，却从不过问持家事宜，也不喜读书求取功名，每日只好在脂粉队里厮混，为姐姐妹妹的小心思寻愁觅恨。林黛玉原是无父无母投亲客居在此地，尽管上有老太君的宠爱，有宝玉的细心体贴，有姐妹们的陪伴，以她心性的敏感，不可能看不见实际上已经遍及华林的悲凉之雾。第二回曹雪芹就借冷子兴之口说明了家族百足之虫死而未僵的状态:“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薛家出场是带着人命官司的，为争一个丫头，薛家豪奴就打死乡绅冯源并扬长而去。秦可卿虽久病而亡，合府却称罕，焦大一番醉酒怒骂让我们隐约知道秦氏死因，她是因与贾珍之事败露而自缢身亡的，而宁国府族长贾珍是一位连儿媳也不刚过的禽兽一般的人，而继承人贾蓉也很荒唐，与贾珍素有“聚麀之诮”。贾元春回家省亲，题目名为“皇恩重元妃省父母”，但元春见了亲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贾府的情况更加奇特，持家者本应该是长房长孙，史太君偏爱二房宝玉合家都看在眼里。后贾赫意图讨鸳鸯做妾大约是为了架空老太太。而两房的斗争也是如激流暗涌触目惊心。台面上贾赫只在中秋家宴讲了一个父母偏心的故事，而实际上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就是矛盾激化的结果。凤姐儿是极厉害的人物，不然持不住这样一个大家。她曾说过虽然外面看着烈烈轰轰的，大有大的难处。这样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在大染缸里耳濡目染，到底也不能挽救家族破败的命运。在为秦氏送殡时就弄权铁槛寺，她可以因为老尼姑一句激话收三千两白花银，断送两个年轻人的性命与一段好姻缘。日后整个家族开始走下坡路，她又利用合府丫头们的月银在外放高利贷，落了一个“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的口舌。在得知贾链偷取尤二姐后，凤姐更是两方通吃操纵官府。労是这样厉害，她也忌惮家里的下人们，尤其是掌权的管家媳妇儿们。宝玉渐渐成长，后来也有著名的宝珠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这些组成家族的绝大部分人群，身前眼后都是富贵体面，一个个都怀着“将来争荣夸耀之心”想着大捞一笔，就怕捞不到，怕捞得比别人少，以至于人人都有了一双乌鸡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秦可卿的父亲秦业因为儿子秦钟将随宝玉一起上家学需要备礼，“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女儿因为丈夫惹上官司一事来求她，周瑞家的丝毫不放在眼里，“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她为刘姥姥见凤姐一事出了力，是为了在刘姥姥面前“卖弄自己体面”，事后“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因为园里的小丫头们素日不太奉承她，就寻得一个机会兴风作恶。大家就好比抢食的鸟群，只逐利而动，最后结局只能是食尽鸟投林，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林黛玉来贾府没有多久，在下人口中已落下了“清高自诩目无下尘”的口声，第四十五回她才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她是从小被和尚说将来不能见外戚的，否则会泪尽而亡。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绛珠草之泪，一滴一滴皆是血泪。除了现实世界人情世故的险恶，封建家族中每人所必须遵循的“礼”也是杀人的利器。礼出大家，尽管大家背地里男盗女娼表面上还都是满嘴的仁义道德，尽管凤姐也当众说过既吃了我们家的茶为什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宝玉与她一起看个西厢还得偷偷摸摸。袭人向王夫人讨主意要搬出大观园是担心“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这样一个世界啊，敏感清高如林妹妹，就算一辈子不见宝玉，恐怕也是要泪尽早逝的。世上有春风有秋月，花开一季就会凋谢，美好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以她的心性总会感觉得到。所以她哭：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涝陷沟渠。这一哭也是代曹雪芹为大观园内许多青春美好的少女而哭。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人，他们的青春仿佛从不曾离去，他们代表现实世界的良心，敏感脆弱，却又清明坚韧。可总需要这样的人，偶尔提醒我们在污浊的阴沟里抬抬头，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