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条狗
“阿音，我得去找一棵树。
什么样的树？
一颗叫卡卡的树。”
（一）
卡卡是我的室友，毕业后和我合租，现蜗居在深圳的中心地带。
卡卡是川妹子，短头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瘦瘦小小的。第一印象里，她正忙着把半人高的行李箱拖进屋，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川普，麻利的换上运动内衣和短裤又夺门出去接箱子和顾凡，好看的锁骨和马甲线毫无保留的展示给我。
顾凡是那种高高瘦瘦的男生，学了四年计算机软件与开发，堪称理工男的典范。
当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和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漱掉满嘴泡沫，卡卡和顾凡终于搬完了所有行李。看着满满五个行李箱，我开始质疑卡卡为什么要和我合租？明明她可以选择睡在箱子里。
卡卡给我解惑说，只有两箱是她的行李，剩下的都是她和顾凡为以后的家准备的。顾凡低着头抿嘴偷笑，好看的睫毛在脸上投出长长的阴影。
（二）
顾凡和卡卡都是初恋。
顾凡对恋爱一无所知，只想着一门心思的对我好，是我教会顾凡怎么去懂女孩子的心。
这一段是卡卡自豪的告诉我的，我却觉得正好相反。
卡卡说顾凡对她是一见钟情，在四川老乡会上。一向冷面的学长遇到了如此欢脱的学妹，瞬时招架不住拜倒在卡卡的牛仔裤下。
从那次之后就像所有少女怀春的桥段一样，两个人开始了校园暧昧。
卡卡电脑坏了，抱过去给顾凡，顾凡修好了，抱回来给卡卡。忘带了充电线，顾凡去取回来，交还给卡卡。
顾凡向卡卡讨一幅画，卡卡一天内画好了三幅说讨一赠二。顾凡墩墩的只拿了一张，说无功不受禄。卡卡正跺脚说顾凡不懂她的心，第二天顾凡又来讨幅画，又见了一面。
他们这样持续了一年，卡卡是那种有话直说的性格，实在不想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拖下去，她决定告白。
半夜十一点多，洋洋洒洒几百字的告白短信发过去，等待的心是焦灼的，却没等来她想要的结果。
十一点五十八分，顾凡说让她把今晚的事全部忘记，就当她什么都没说过，他也什么都不记得。
正当卡卡犹豫了一分钟要怎么报复顾凡的时候，零点到了，顾凡说，昨天的事情忘了吗？我有话和你说。告白这种事怎么可以让女生来，卡卡，我希望我的孩子笑起来会有你的模样。
卡卡一下子忘了要用什么表情了，如果顾凡在身边，卡卡肯定给一套组合拳赠一个梨花带雨的小鸟依人。
（三）
顾凡一早起来穿着蓝领工人的衣服，带了副白线手套，扛着铁锹上山去了。
卡卡最怕暴雨天，和雨水相比，她似乎更怕的是雷。
我经常看到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的的时候卡卡把头埋在被子里，抖个不停。像是东北的狍子把头埋在雪堆里，像是鸵鸟把头埋在沙堆里。
所以当气象台发布今晚雷电红色预警，卡卡抱着枕头被子可怜巴巴的在我门口探进来一个头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大公无私的往窗旁挪了挪。
我睡觉向来很沉，早上醒来看到卡卡背靠着我坐在窗边的侧脸，对昨晚是否打了红色预警的雷完全回忆不起来。
卡卡？我还未完全清醒的声带振动能力欠佳，糯糯地发出不属于我音色的声音。
阿音，我得去找一棵树。卡卡没头没尾的说了这句话，让我下意识地想问，什么样的树？
卡卡像个诗人一样，一字一字地说，一颗叫卡卡的树。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印在卡卡的侧脸上，嘿，这个文艺逼装的好，我想。
（四）
卡卡每年过年要花四幅画。一幅送顾凡，一幅自己，一幅送我，还有一幅送老钱。名如其人，老钱真的很有钱。
在我们合租的前三个年头里我虽从未见过老钱，但这却是一个常被卡卡提及的名字。
我从未听卡卡提起过父母，家是什么，她好像从来没有概念。卡卡甚至从不羡慕我们这些经常和家里通电话的，她总是习惯什么事都自己来，孤独且强撑着。
我们合租的第二年，她说爸爸妈妈都过世了，而她能走出大山，来这里上学都是依仗老钱对她的帮助。
那是卡卡十四岁的最后几天，也是初三的最后几天。那时候有钱人的老板都讲究社会效应做起了慈善。
放学后老师把她和其他两个同学叫到办公室，一个长相十分俊朗的中年男子在等他们，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卡卡拼命的盯着老钱，记住他的眉眼比例，像是要把他放进心窝窝里，因为老师说他只会带一个孩子走出大山，去城里读书。
三个孩子里，一个成绩最好，一个是老师二姑家三舅母的孙子，只有自己空有一身贫穷的皮囊。一定得是我，卡卡心中暗自揣度有何必胜法宝。
卡卡生日那天老师黑着脸说，你回去准备一下吧，带上行李，明天一早去村里招待所找钱老板。卡卡知道一定是自己精心给老钱画的那副Q版漫画让老钱眼前一亮了。
卡卡原名不叫卡卡。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老钱哼出了歌的调调，似笑非笑的看着卡卡说，你不要叫小芳了，听着就像是村里来的姑娘，以后你就叫卡卡吧。
那之后卡卡的吃穿住行用老钱全包了，大到卡卡和顾凡假期旅行，小到卡卡大姨妈驾到护航的卫生巾。
顾凡坚决不用老钱的钱，还几次因为老钱和卡卡闹别扭。他假期就跑去打零工，赚到钱就给卡卡买画纸和画笔，赚不到钱就啃口馒头继续干活。卡卡一直想办场画展，顾凡却始终不能如她的愿。
卡卡辞了工作，开始做起前景大好的微商事业，瞒着顾凡用了老钱的大笔人脉网，每天流连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卡卡极为需要在里面放松，享受那一丝一毫的欢愉，以及巩固她的人脉圈子。
如果老钱没结婚，我一定嫁给他。卡卡搬过来的第二年，和顾凡在一起的第六年，在一个喝醉酒的夜晚，酒气熏天的笑着对空气说。
之后没多久年关将至，卡卡就只画了三幅画。我，她，和老钱。
（五）
卡卡和顾凡在一起的第七年，卡卡和我合租的第三年。
三年时间里她的短发留成了大波浪，月薪从500涨到了5000，面容也从青涩的雀斑过渡到了精致的淡妆。她身边站着的却不是那个他了。
卡卡说，可能每对情侣七年都会痒一下，顾凡，我痒了，我们分手吧，现在撤退，还是朋友。
顾凡说，一房二人三餐四季，卡卡，第一眼就心动的人要怎么做朋友。
他们分开后我曾私下见过一次顾凡，虽说还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但神色黯然，眼底少了很多光亮。
其实我早有感觉我们快走到这一步了。顾凡把玩着手里的瓷杯，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故事快开始了，静静的抿了口茶，这次是从顾凡的角度向我陈述的故事。
卡卡怕雷声你是知道的。他自顾自地说，我们家的条件不好，我不吸烟不喝酒不爱凑热闹，每个月的生活费除去吃饭我想都花在卡卡身上。
卡卡很善解人意，从不吃高档的餐厅，也不要求什么贵重的礼物。可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是我委屈了她。
我毕业那年搬家，大物件都找了搬家公司，剩下的电脑和画卡卡说要帮我搬。寝室和新家离得不远，快到新家的时候倾盆大雨兜头就倒下来了，我拿着电脑第一想法是电脑里有我和卡卡很多东西，一定不能沾水。
我交代了卡卡后抱着电脑就冲回去了，等我爬楼梯的时候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那瞬照亮了整个楼道。还没等我听到雷声就下意识地抱着电脑往回跑。
卡卡就蹲在雨中间，用手臂紧紧地紧紧地箍住头，她那么瘦瘦矮矮的，就把自己捏成那么一小坨，全身不住的抖。她画给我的画就四仰八叉的躺在泥坑里接受雨水的冲刷，我抱着电脑，傻愣愣的站着，感觉我们两颗心就躺在水氹氹里翻来滚去。
从那之后我就发现卡卡不是原来的卡卡了，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我种的那棵树，也不是她想要找的那棵树。
（六）
那之后卡卡每天昼伏夜出，化妆台越来越多我看不懂名字的大牌护肤品，衣服和包包也每天换着穿。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和卡卡合租的第三个年头，卡卡的“事业”到瓶颈期了。越来越多的人说她微信上卖假货，包括老钱给卡卡的人脉网。卡卡开始收到污言秽语的辱骂，账号接连被黑，甚至收到过刀片和死老鼠组合的恐吓信。
卡卡一度崩溃的大哭，说要换个地方住。
老钱带着卡卡去看过一次房，比我们蜗居的房子不知道大多少倍。
管家走后，老钱和卡卡开始收拾房间。她把带来的床单铺在床垫上，坐下来，摇了摇，又躺下去试了试。
老钱突然俯下身子，两手撑在她的两侧，压到她头发了，但她没有动。对视了几秒，卡卡看到他眼中渴望的阴影。手伸到他的后背，他顺势就滚到床上，拥吻在一起。他解开卡卡的衣服，卡卡脱他的裤子，床单马上就凌乱了起来。
他们仰躺在床上，天色越来越暗，直至彻底黑了。卡卡裸身坐起来，看着窗外，不远处的高楼在浓厚的夜色中灼灼发光，不同于乡下的影影绰绰，这里灯光如昼，像一双双眼睛闪着光的偷窥，卡卡突然像15岁那天一样，对未来充满未知。
老钱的声音透着磁性打破屋里的寂静，卡卡敢不敢赌一把，就像十年前那样？
屋里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卡卡被包养了。
卡卡说她是爱慕老钱的，但我眼里的老钱丝毫都没有卡卡描述过的儒雅、睿智，只有啤酒肚和油腻腻的地中海头发。
卡卡言笑晏晏的在老钱圆肚皮上发射爱心的时候，我感觉卡卡可能在老钱身上嗅到了浓浓的父爱。
老钱上次问我，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三选一选中了你吗？卡卡从冰箱里拿了盒牛奶抛给摊在沙发上的我，又拿出一盒酸奶自己喝。窗外天空血红一片，暴风雨前的宁静。
不是因为你送他的画？
我问了他，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画，想来也知道是被老师扣下了。卡卡利落的把什么丢进垃圾桶，不记得从哪天开始，卡卡喝酸奶就已经不舔盖了。
老钱真的是一个很睿智的人，他故意抛一个问题给我，又不给我解释，他一定要我起好奇心，他要我主动。其实他赌的很对，我起了好奇心，但一个人的心思被人说破了，是很狼狈的事，我只有不承认。
老奸巨猾，我在心里骂道。
他就那样静静的盯着我。卡卡继续说，我就那样盯着他，就像两只相互对抗的刺猬，谁也不肯卸下一身的防备。
盯着盯着，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说就是因为这个。
他说我的眼睛很亮，像河里发光的石头，他喜欢我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他喜欢征服的乐趣。
老变态。
我注意到卡卡提到老钱的时候眼里有跳跃的光，和之前提到顾凡的时候一样，却又不一样。
阿音，我知道我和顾凡分手，你觉得很可惜，你会觉得是我咎由自取。
可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一旦觉醒，就要从身体里出走，就要远行。他和我说，年轻人不应当将青春葬送在一沟死水之中，“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
我25岁了，我没有那么多青春陪着顾凡站起来了，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更多的交际，更精彩的人生。顾凡十年内给不了我的东西，老钱明天就可以送到我手上，我没有勇气说不。
卡卡身后的玻璃上一颗雷示威性炸裂在天际，卡卡皱了皱眉，就像发现米其林餐厅某道菜少放了一粒盐一样优雅的揉了揉额角。
村里的小芳已经死了，城里的卡卡还坚强的活着。
（七）
这种不太光彩的事情我知道不会长久，但也比我想象中的短了太多。
我意识中结束的方式就那么几种，原配打小三，卡卡哭；亦或是老钱挥金如土找了小四小五小六，卡卡盛怒之下发现自己太无力，卡卡哭；再不济也是老钱厌倦了推开卡卡，哭。
很意外，这些都不是。
卡卡哭的理由是她手里拿着的两道杠。
阿音，顾凡和老钱不同，和老钱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很少在路上走，大部分时间因为要潜伏躲藏而困在车里。
有一次半夜借着酒精的麻醉走在路上，我们得散散酒气。我在路边看到一家小店，里面卖的都是些小玩意儿。
进到店里我盯到一个卷笔刀，那是小时候我哭着喊着打着滚家里都买不起的稀罕物件，得不到的东西我都很厌恶。可是那个卷笔刀做的十分精致，即使我厌恶它也被迷住了，我把它拿在手上想仔细找找破绽。老钱看见了，他说喜欢就买下来。
可是你知道我的，我讨厌的东西，就算我再喜欢它的精致，我也不会买。
我只是放下摇摇头，我没跟他说原因。不会有人感同身受理解我的，即使他的眼睛里总能透露出理解的神色。
我们走了一段路，回到车里，他的司机毕恭毕敬的把那个卷笔刀拿给他，他笑笑转手就送给了我。
我想我是应该高兴的。但我拿着那个卷笔刀，我觉得很难过，我差点掉下眼泪来。那种好像你被全世界都抛弃了一样的感觉——你觉得对你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但却无法得知你内心的感受。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喜欢他，那巨大的失落感浇灭了我对他的喜欢。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很爱一个人，有时候其实也没那么爱。
我胆怯了。
我不敢想象我的孩子一边牵着我的手，另一边却只能牵着空气中的尘埃。
顾凡以我的名字种了一棵树，可是那不是我想找的树。老钱以我的名字捐了一片森林，可我一颗颗找过去，没有一颗是我梦里要寻的那棵树。
还有几天我就28岁了，这听上去很酷，我可能要重新出发了。
阿青的波浪卷被热风吹得很乱，脸上的妆也似乎不太能掩盖住下面某些少许的斑。她一脸高兴的模样，如一名在垂暮之年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老将军。
（八）
卡卡的28岁生日计划里本该是我和她一起庆祝的，可是那天早上她拨了一个电话后就踉跄的冲出去了，没多久就结束了和我长达6年的合租时光，对生日那天的事情闭口不提。
听说她搬回老家了，再见面已经是两年后了，她在老家办了一个画展，舟车劳顿的我提前一天到了她的新家。
说是新家，倒不如说是老家。
她的房间有一张大床，还有自己的沙发和茶几。窗户很大，光线也要明亮得多。摆了几盆绿植，和一个小书架子，放满了书，整个房间充满了优雅、惬意的气息。
晚饭后借着酒劲我们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卡卡笑着跟我谈起顾凡和老钱之前的糗事，好像合租的时光又回来了。
等我迂回着问道那年，那个电话，那刻大哭着的崩溃的时候，卡卡敛去笑容，一改她平日里的大大咧咧，兜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
她说，阿音，我杀过人。
（九）
凡是这样开了头的话，往往就激起了更大的好奇，如一粒鱼食洒下池塘，好奇感如同斑斓而饥饿的鱼，聚首而来。
尽管我全身冰冷至谷底，但我仍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卡卡爸爸叫老赵，老赵很少回家，爱好有限，除了爱喝酒，就只爱打牌。喝多了或者赌输了就回家大喊大叫砸东西抢钱。第一次对她妈妈家暴的时候卡卡还小，只听得到女人的求饶声和男人的咒骂声，卡卡就躲在小屋子里，趴在窗子上看门口的树。是一棵枇杷树。
那树是妈妈栽的，她时常和妈妈去浇水，搬小板凳坐在树下捧着脸看它。妈妈说枇杷树是她的妹妹，在和她一起长大。
后来老赵变本加厉，卡卡九岁那年开始对卡卡动手了。蒲扇样的巴掌重重的扇在卡卡的脸上，老旧的衣架不顾旧情的抽在卡卡身上。卡卡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枝干，哭得眼泪都干了。
卡卡九岁那年班上来了一个转校生，她说她爸爸是开火车的，大山里的孩子哪里听过火车是什么，说她吹牛，一哄而散，气的颖儿也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张火车票，在掌心揉了揉，泄愤似的丢到垃圾桶。
时间过得很慢，卡卡一天的视线都停留在那个垃圾桶上，拜托拜托，她心里盘算着，终于熬到放学，她慢慢吞吞的装书包，等教室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快速的走过垃圾桶，摊开掌心，抚平那张票。
颖儿说这个票能带我到任何地方。卡卡想走却舍不得妈妈，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卡卡找了个袋子装进去，宝贝似的藏进了贴身口袋里，难过的时候就摸出来看看，想着早晚带妈妈远走高飞。
在上一代人的恩怨里，爸爸家曾救妈妈家于危难中，为了报恩妈妈才嫁给老赵。妈妈是朴素却又伟大的人，旧社会里的妇道三从四德刻在骨子里，说什么也不肯离婚。卡卡显然不像妈妈，她的性格里有执拗和偏执的一面。
妈妈每天很辛苦，除了照顾庄稼，收拾家里，还要去县城做四个小时的钟点工。卡卡很怕妈妈不在家时老赵突然回来，家里买不起卷笔刀，削铅笔的小刀就被卡卡随身带着。
矛盾冲突是在卡卡十四岁那年，老赵回家翻钱发现了卡卡口袋里的车票，五年前的日期，却被卡卡宝贝的跟新的一样。老赵觉得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女儿居然生了异心，拎起铁锹就跑到卡卡学校里闹。
老赵被保安团团围住，卡卡被同学团团围住。保安拦控制得住老赵的手脚却控制不住他的污言秽语。同学们挡得住卡卡的视线，却挡不住卡卡一颗逐渐破碎的心。就是那天，那个中午，那个操场，一直放在卡卡口袋里的小刀划开了卡卡的手腕，鲜血喷了卡卡一脸，人潮作鸟散兽，卡卡像一朵妖艳的罂粟花，回眸一笑，魅惑众生。
卡卡病好回家的时候发现小屋里能看到枇杷树窗被封死了，小屋变成了小黑屋。
卡卡15岁生日那天，就是老师通知她收拾行李的那天。回来的路上天阴沉沉的，卡卡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家了，在这样的天气下有种一去不复返的决绝和无奈。
妈妈帮卡卡收拾好行李后擦擦眼泪给卡卡拿出一个纸杯蛋糕庆生，生日歌唱到一半
老赵酒气熏天地闯进来了把蛋糕打翻在地。妈妈手疾眼快地把卡卡推进屋里，顺势挡在门口，门外又传来嘈杂的吵闹声。
卡卡靠着小黑屋的门，头上还带着生日快乐，奔向新生活的喜悦感还堵在喉咙口，好像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卡卡突然笑了，呵呵地笑起来，笑声像液体一样四处流动，小屋就摇晃起来。等卡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握着小刀的手已经插进了老赵的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闪电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老赵不置可否的瞪着卡卡，妈妈泪痕还挂在眼角，天空发出天雷滚滚的声音，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像炸在卡卡脑袋里，拿刀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你一定惊讶我怎么把这件事说的这么冷漠，卡卡抿了抿嘴，声音干燥的像芦苇在摩擦，她说，因为他在我的心里翻腾的时间太长了。就像一块熬过太长时间的骨头，没什么味了。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像蜘蛛丝缠绕在我的神经上，我只有不断地叙说才能稍微麻木一点。
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卡卡15岁生日的那天，卡卡在树下捡了两颗琵琶果就冲进了雨里，大的小的雷在卡卡脑袋里逐一炸开，卡卡大口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着，全身颤抖着敲开临时住在招待所的老钱的门。
都收拾好了？老钱什么都没问，看透一切俯视众生地递给卡卡一块毛巾。
卡卡没接，把那张被雨水冲刷的皱皱巴巴的火车票递给老钱，梗着脖子倔强的看着老钱，带我走。
老钱笑了，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老钱哼出了歌的调调，似笑非笑的看着卡卡说，你不要叫小芳了，听着就像是村里来的姑娘，以后你就叫卡卡吧。
（十）
后来卡卡打听后才知道她的那一刀并没有把老赵致死，致死老赵的是卡卡妈妈后面补的那一刀。
这个被压抑了十多年的旧社会女性，终于爆发了。可能是忍耐太久后的极端，也可能是出于对卡卡的保护。
卡卡妈妈被判了13年，出狱那天正好是卡卡28岁生日，多么讽刺。
卡卡做好了接妈妈回家的准备，电话打过去换来的却是一捧骨灰。
卡卡把老房子翻新了一下，妈妈的骨灰安葬在门口的枇杷树下，卡卡时不时的站在枇杷树下看着叶子哗啦哗啦的晃，就像妈妈想跟她说说话。
第二天的画展很普通，每一面墙展出三幅画，只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四处空空的只展出了一幅画，画上是一棵树。
我在人群中回头看卡卡，她一个人在树前站定，眼角眉梢写满忧伤。我记起大话西游里的台词：“你看那个人，孤零零的，像条狗。”
什么样的树？
一颗叫卡卡的树。”
（一）
卡卡是我的室友，毕业后和我合租，现蜗居在深圳的中心地带。
卡卡是川妹子，短头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瘦瘦小小的。第一印象里，她正忙着把半人高的行李箱拖进屋，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川普，麻利的换上运动内衣和短裤又夺门出去接箱子和顾凡，好看的锁骨和马甲线毫无保留的展示给我。
顾凡是那种高高瘦瘦的男生，学了四年计算机软件与开发，堪称理工男的典范。
当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和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漱掉满嘴泡沫，卡卡和顾凡终于搬完了所有行李。看着满满五个行李箱，我开始质疑卡卡为什么要和我合租？明明她可以选择睡在箱子里。
卡卡给我解惑说，只有两箱是她的行李，剩下的都是她和顾凡为以后的家准备的。顾凡低着头抿嘴偷笑，好看的睫毛在脸上投出长长的阴影。
（二）
顾凡和卡卡都是初恋。
顾凡对恋爱一无所知，只想着一门心思的对我好，是我教会顾凡怎么去懂女孩子的心。
这一段是卡卡自豪的告诉我的，我却觉得正好相反。
卡卡说顾凡对她是一见钟情，在四川老乡会上。一向冷面的学长遇到了如此欢脱的学妹，瞬时招架不住拜倒在卡卡的牛仔裤下。
从那次之后就像所有少女怀春的桥段一样，两个人开始了校园暧昧。
卡卡电脑坏了，抱过去给顾凡，顾凡修好了，抱回来给卡卡。忘带了充电线，顾凡去取回来，交还给卡卡。
顾凡向卡卡讨一幅画，卡卡一天内画好了三幅说讨一赠二。顾凡墩墩的只拿了一张，说无功不受禄。卡卡正跺脚说顾凡不懂她的心，第二天顾凡又来讨幅画，又见了一面。
他们这样持续了一年，卡卡是那种有话直说的性格，实在不想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拖下去，她决定告白。
半夜十一点多，洋洋洒洒几百字的告白短信发过去，等待的心是焦灼的，却没等来她想要的结果。
十一点五十八分，顾凡说让她把今晚的事全部忘记，就当她什么都没说过，他也什么都不记得。
正当卡卡犹豫了一分钟要怎么报复顾凡的时候，零点到了，顾凡说，昨天的事情忘了吗？我有话和你说。告白这种事怎么可以让女生来，卡卡，我希望我的孩子笑起来会有你的模样。
卡卡一下子忘了要用什么表情了，如果顾凡在身边，卡卡肯定给一套组合拳赠一个梨花带雨的小鸟依人。
（三）
顾凡一早起来穿着蓝领工人的衣服，带了副白线手套，扛着铁锹上山去了。
卡卡最怕暴雨天，和雨水相比，她似乎更怕的是雷。
我经常看到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的的时候卡卡把头埋在被子里，抖个不停。像是东北的狍子把头埋在雪堆里，像是鸵鸟把头埋在沙堆里。
所以当气象台发布今晚雷电红色预警，卡卡抱着枕头被子可怜巴巴的在我门口探进来一个头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大公无私的往窗旁挪了挪。
我睡觉向来很沉，早上醒来看到卡卡背靠着我坐在窗边的侧脸，对昨晚是否打了红色预警的雷完全回忆不起来。
卡卡？我还未完全清醒的声带振动能力欠佳，糯糯地发出不属于我音色的声音。
阿音，我得去找一棵树。卡卡没头没尾的说了这句话，让我下意识地想问，什么样的树？
卡卡像个诗人一样，一字一字地说，一颗叫卡卡的树。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印在卡卡的侧脸上，嘿，这个文艺逼装的好，我想。
（四）
卡卡每年过年要花四幅画。一幅送顾凡，一幅自己，一幅送我，还有一幅送老钱。名如其人，老钱真的很有钱。
在我们合租的前三个年头里我虽从未见过老钱，但这却是一个常被卡卡提及的名字。
我从未听卡卡提起过父母，家是什么，她好像从来没有概念。卡卡甚至从不羡慕我们这些经常和家里通电话的，她总是习惯什么事都自己来，孤独且强撑着。
我们合租的第二年，她说爸爸妈妈都过世了，而她能走出大山，来这里上学都是依仗老钱对她的帮助。
那是卡卡十四岁的最后几天，也是初三的最后几天。那时候有钱人的老板都讲究社会效应做起了慈善。
放学后老师把她和其他两个同学叫到办公室，一个长相十分俊朗的中年男子在等他们，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卡卡拼命的盯着老钱，记住他的眉眼比例，像是要把他放进心窝窝里，因为老师说他只会带一个孩子走出大山，去城里读书。
三个孩子里，一个成绩最好，一个是老师二姑家三舅母的孙子，只有自己空有一身贫穷的皮囊。一定得是我，卡卡心中暗自揣度有何必胜法宝。
卡卡生日那天老师黑着脸说，你回去准备一下吧，带上行李，明天一早去村里招待所找钱老板。卡卡知道一定是自己精心给老钱画的那副Q版漫画让老钱眼前一亮了。
卡卡原名不叫卡卡。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老钱哼出了歌的调调，似笑非笑的看着卡卡说，你不要叫小芳了，听着就像是村里来的姑娘，以后你就叫卡卡吧。
那之后卡卡的吃穿住行用老钱全包了，大到卡卡和顾凡假期旅行，小到卡卡大姨妈驾到护航的卫生巾。
顾凡坚决不用老钱的钱，还几次因为老钱和卡卡闹别扭。他假期就跑去打零工，赚到钱就给卡卡买画纸和画笔，赚不到钱就啃口馒头继续干活。卡卡一直想办场画展，顾凡却始终不能如她的愿。
卡卡辞了工作，开始做起前景大好的微商事业，瞒着顾凡用了老钱的大笔人脉网，每天流连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卡卡极为需要在里面放松，享受那一丝一毫的欢愉，以及巩固她的人脉圈子。
如果老钱没结婚，我一定嫁给他。卡卡搬过来的第二年，和顾凡在一起的第六年，在一个喝醉酒的夜晚，酒气熏天的笑着对空气说。
之后没多久年关将至，卡卡就只画了三幅画。我，她，和老钱。
（五）
卡卡和顾凡在一起的第七年，卡卡和我合租的第三年。
三年时间里她的短发留成了大波浪，月薪从500涨到了5000，面容也从青涩的雀斑过渡到了精致的淡妆。她身边站着的却不是那个他了。
卡卡说，可能每对情侣七年都会痒一下，顾凡，我痒了，我们分手吧，现在撤退，还是朋友。
顾凡说，一房二人三餐四季，卡卡，第一眼就心动的人要怎么做朋友。
他们分开后我曾私下见过一次顾凡，虽说还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但神色黯然，眼底少了很多光亮。
其实我早有感觉我们快走到这一步了。顾凡把玩着手里的瓷杯，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故事快开始了，静静的抿了口茶，这次是从顾凡的角度向我陈述的故事。
卡卡怕雷声你是知道的。他自顾自地说，我们家的条件不好，我不吸烟不喝酒不爱凑热闹，每个月的生活费除去吃饭我想都花在卡卡身上。
卡卡很善解人意，从不吃高档的餐厅，也不要求什么贵重的礼物。可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是我委屈了她。
我毕业那年搬家，大物件都找了搬家公司，剩下的电脑和画卡卡说要帮我搬。寝室和新家离得不远，快到新家的时候倾盆大雨兜头就倒下来了，我拿着电脑第一想法是电脑里有我和卡卡很多东西，一定不能沾水。
我交代了卡卡后抱着电脑就冲回去了，等我爬楼梯的时候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那瞬照亮了整个楼道。还没等我听到雷声就下意识地抱着电脑往回跑。
卡卡就蹲在雨中间，用手臂紧紧地紧紧地箍住头，她那么瘦瘦矮矮的，就把自己捏成那么一小坨，全身不住的抖。她画给我的画就四仰八叉的躺在泥坑里接受雨水的冲刷，我抱着电脑，傻愣愣的站着，感觉我们两颗心就躺在水氹氹里翻来滚去。
从那之后我就发现卡卡不是原来的卡卡了，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我种的那棵树，也不是她想要找的那棵树。
（六）
那之后卡卡每天昼伏夜出，化妆台越来越多我看不懂名字的大牌护肤品，衣服和包包也每天换着穿。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和卡卡合租的第三个年头，卡卡的“事业”到瓶颈期了。越来越多的人说她微信上卖假货，包括老钱给卡卡的人脉网。卡卡开始收到污言秽语的辱骂，账号接连被黑，甚至收到过刀片和死老鼠组合的恐吓信。
卡卡一度崩溃的大哭，说要换个地方住。
老钱带着卡卡去看过一次房，比我们蜗居的房子不知道大多少倍。
管家走后，老钱和卡卡开始收拾房间。她把带来的床单铺在床垫上，坐下来，摇了摇，又躺下去试了试。
老钱突然俯下身子，两手撑在她的两侧，压到她头发了，但她没有动。对视了几秒，卡卡看到他眼中渴望的阴影。手伸到他的后背，他顺势就滚到床上，拥吻在一起。他解开卡卡的衣服，卡卡脱他的裤子，床单马上就凌乱了起来。
他们仰躺在床上，天色越来越暗，直至彻底黑了。卡卡裸身坐起来，看着窗外，不远处的高楼在浓厚的夜色中灼灼发光，不同于乡下的影影绰绰，这里灯光如昼，像一双双眼睛闪着光的偷窥，卡卡突然像15岁那天一样，对未来充满未知。
老钱的声音透着磁性打破屋里的寂静，卡卡敢不敢赌一把，就像十年前那样？
屋里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卡卡被包养了。
卡卡说她是爱慕老钱的，但我眼里的老钱丝毫都没有卡卡描述过的儒雅、睿智，只有啤酒肚和油腻腻的地中海头发。
卡卡言笑晏晏的在老钱圆肚皮上发射爱心的时候，我感觉卡卡可能在老钱身上嗅到了浓浓的父爱。
老钱上次问我，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三选一选中了你吗？卡卡从冰箱里拿了盒牛奶抛给摊在沙发上的我，又拿出一盒酸奶自己喝。窗外天空血红一片，暴风雨前的宁静。
不是因为你送他的画？
我问了他，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画，想来也知道是被老师扣下了。卡卡利落的把什么丢进垃圾桶，不记得从哪天开始，卡卡喝酸奶就已经不舔盖了。
老钱真的是一个很睿智的人，他故意抛一个问题给我，又不给我解释，他一定要我起好奇心，他要我主动。其实他赌的很对，我起了好奇心，但一个人的心思被人说破了，是很狼狈的事，我只有不承认。
老奸巨猾，我在心里骂道。
他就那样静静的盯着我。卡卡继续说，我就那样盯着他，就像两只相互对抗的刺猬，谁也不肯卸下一身的防备。
盯着盯着，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说就是因为这个。
他说我的眼睛很亮，像河里发光的石头，他喜欢我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他喜欢征服的乐趣。
老变态。
我注意到卡卡提到老钱的时候眼里有跳跃的光，和之前提到顾凡的时候一样，却又不一样。
阿音，我知道我和顾凡分手，你觉得很可惜，你会觉得是我咎由自取。
可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一旦觉醒，就要从身体里出走，就要远行。他和我说，年轻人不应当将青春葬送在一沟死水之中，“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
我25岁了，我没有那么多青春陪着顾凡站起来了，我想要更好的生活，更多的交际，更精彩的人生。顾凡十年内给不了我的东西，老钱明天就可以送到我手上，我没有勇气说不。
卡卡身后的玻璃上一颗雷示威性炸裂在天际，卡卡皱了皱眉，就像发现米其林餐厅某道菜少放了一粒盐一样优雅的揉了揉额角。
村里的小芳已经死了，城里的卡卡还坚强的活着。
（七）
这种不太光彩的事情我知道不会长久，但也比我想象中的短了太多。
我意识中结束的方式就那么几种，原配打小三，卡卡哭；亦或是老钱挥金如土找了小四小五小六，卡卡盛怒之下发现自己太无力，卡卡哭；再不济也是老钱厌倦了推开卡卡，哭。
很意外，这些都不是。
卡卡哭的理由是她手里拿着的两道杠。
阿音，顾凡和老钱不同，和老钱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很少在路上走，大部分时间因为要潜伏躲藏而困在车里。
有一次半夜借着酒精的麻醉走在路上，我们得散散酒气。我在路边看到一家小店，里面卖的都是些小玩意儿。
进到店里我盯到一个卷笔刀，那是小时候我哭着喊着打着滚家里都买不起的稀罕物件，得不到的东西我都很厌恶。可是那个卷笔刀做的十分精致，即使我厌恶它也被迷住了，我把它拿在手上想仔细找找破绽。老钱看见了，他说喜欢就买下来。
可是你知道我的，我讨厌的东西，就算我再喜欢它的精致，我也不会买。
我只是放下摇摇头，我没跟他说原因。不会有人感同身受理解我的，即使他的眼睛里总能透露出理解的神色。
我们走了一段路，回到车里，他的司机毕恭毕敬的把那个卷笔刀拿给他，他笑笑转手就送给了我。
我想我是应该高兴的。但我拿着那个卷笔刀，我觉得很难过，我差点掉下眼泪来。那种好像你被全世界都抛弃了一样的感觉——你觉得对你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但却无法得知你内心的感受。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喜欢他，那巨大的失落感浇灭了我对他的喜欢。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很爱一个人，有时候其实也没那么爱。
我胆怯了。
我不敢想象我的孩子一边牵着我的手，另一边却只能牵着空气中的尘埃。
顾凡以我的名字种了一棵树，可是那不是我想找的树。老钱以我的名字捐了一片森林，可我一颗颗找过去，没有一颗是我梦里要寻的那棵树。
还有几天我就28岁了，这听上去很酷，我可能要重新出发了。
阿青的波浪卷被热风吹得很乱，脸上的妆也似乎不太能掩盖住下面某些少许的斑。她一脸高兴的模样，如一名在垂暮之年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老将军。
（八）
卡卡的28岁生日计划里本该是我和她一起庆祝的，可是那天早上她拨了一个电话后就踉跄的冲出去了，没多久就结束了和我长达6年的合租时光，对生日那天的事情闭口不提。
听说她搬回老家了，再见面已经是两年后了，她在老家办了一个画展，舟车劳顿的我提前一天到了她的新家。
说是新家，倒不如说是老家。
她的房间有一张大床，还有自己的沙发和茶几。窗户很大，光线也要明亮得多。摆了几盆绿植，和一个小书架子，放满了书，整个房间充满了优雅、惬意的气息。
晚饭后借着酒劲我们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卡卡笑着跟我谈起顾凡和老钱之前的糗事，好像合租的时光又回来了。
等我迂回着问道那年，那个电话，那刻大哭着的崩溃的时候，卡卡敛去笑容，一改她平日里的大大咧咧，兜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
她说，阿音，我杀过人。
（九）
凡是这样开了头的话，往往就激起了更大的好奇，如一粒鱼食洒下池塘，好奇感如同斑斓而饥饿的鱼，聚首而来。
尽管我全身冰冷至谷底，但我仍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卡卡爸爸叫老赵，老赵很少回家，爱好有限，除了爱喝酒，就只爱打牌。喝多了或者赌输了就回家大喊大叫砸东西抢钱。第一次对她妈妈家暴的时候卡卡还小，只听得到女人的求饶声和男人的咒骂声，卡卡就躲在小屋子里，趴在窗子上看门口的树。是一棵枇杷树。
那树是妈妈栽的，她时常和妈妈去浇水，搬小板凳坐在树下捧着脸看它。妈妈说枇杷树是她的妹妹，在和她一起长大。
后来老赵变本加厉，卡卡九岁那年开始对卡卡动手了。蒲扇样的巴掌重重的扇在卡卡的脸上，老旧的衣架不顾旧情的抽在卡卡身上。卡卡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枝干，哭得眼泪都干了。
卡卡九岁那年班上来了一个转校生，她说她爸爸是开火车的，大山里的孩子哪里听过火车是什么，说她吹牛，一哄而散，气的颖儿也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张火车票，在掌心揉了揉，泄愤似的丢到垃圾桶。
时间过得很慢，卡卡一天的视线都停留在那个垃圾桶上，拜托拜托，她心里盘算着，终于熬到放学，她慢慢吞吞的装书包，等教室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快速的走过垃圾桶，摊开掌心，抚平那张票。
颖儿说这个票能带我到任何地方。卡卡想走却舍不得妈妈，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卡卡找了个袋子装进去，宝贝似的藏进了贴身口袋里，难过的时候就摸出来看看，想着早晚带妈妈远走高飞。
在上一代人的恩怨里，爸爸家曾救妈妈家于危难中，为了报恩妈妈才嫁给老赵。妈妈是朴素却又伟大的人，旧社会里的妇道三从四德刻在骨子里，说什么也不肯离婚。卡卡显然不像妈妈，她的性格里有执拗和偏执的一面。
妈妈每天很辛苦，除了照顾庄稼，收拾家里，还要去县城做四个小时的钟点工。卡卡很怕妈妈不在家时老赵突然回来，家里买不起卷笔刀，削铅笔的小刀就被卡卡随身带着。
矛盾冲突是在卡卡十四岁那年，老赵回家翻钱发现了卡卡口袋里的车票，五年前的日期，却被卡卡宝贝的跟新的一样。老赵觉得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女儿居然生了异心，拎起铁锹就跑到卡卡学校里闹。
老赵被保安团团围住，卡卡被同学团团围住。保安拦控制得住老赵的手脚却控制不住他的污言秽语。同学们挡得住卡卡的视线，却挡不住卡卡一颗逐渐破碎的心。就是那天，那个中午，那个操场，一直放在卡卡口袋里的小刀划开了卡卡的手腕，鲜血喷了卡卡一脸，人潮作鸟散兽，卡卡像一朵妖艳的罂粟花，回眸一笑，魅惑众生。
卡卡病好回家的时候发现小屋里能看到枇杷树窗被封死了，小屋变成了小黑屋。
卡卡15岁生日那天，就是老师通知她收拾行李的那天。回来的路上天阴沉沉的，卡卡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家了，在这样的天气下有种一去不复返的决绝和无奈。
妈妈帮卡卡收拾好行李后擦擦眼泪给卡卡拿出一个纸杯蛋糕庆生，生日歌唱到一半
老赵酒气熏天地闯进来了把蛋糕打翻在地。妈妈手疾眼快地把卡卡推进屋里，顺势挡在门口，门外又传来嘈杂的吵闹声。
卡卡靠着小黑屋的门，头上还带着生日快乐，奔向新生活的喜悦感还堵在喉咙口，好像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卡卡突然笑了，呵呵地笑起来，笑声像液体一样四处流动，小屋就摇晃起来。等卡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握着小刀的手已经插进了老赵的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闪电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老赵不置可否的瞪着卡卡，妈妈泪痕还挂在眼角，天空发出天雷滚滚的声音，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像炸在卡卡脑袋里，拿刀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你一定惊讶我怎么把这件事说的这么冷漠，卡卡抿了抿嘴，声音干燥的像芦苇在摩擦，她说，因为他在我的心里翻腾的时间太长了。就像一块熬过太长时间的骨头，没什么味了。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像蜘蛛丝缠绕在我的神经上，我只有不断地叙说才能稍微麻木一点。
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卡卡15岁生日的那天，卡卡在树下捡了两颗琵琶果就冲进了雨里，大的小的雷在卡卡脑袋里逐一炸开，卡卡大口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着，全身颤抖着敲开临时住在招待所的老钱的门。
都收拾好了？老钱什么都没问，看透一切俯视众生地递给卡卡一块毛巾。
卡卡没接，把那张被雨水冲刷的皱皱巴巴的火车票递给老钱，梗着脖子倔强的看着老钱，带我走。
老钱笑了，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老钱哼出了歌的调调，似笑非笑的看着卡卡说，你不要叫小芳了，听着就像是村里来的姑娘，以后你就叫卡卡吧。
（十）
后来卡卡打听后才知道她的那一刀并没有把老赵致死，致死老赵的是卡卡妈妈后面补的那一刀。
这个被压抑了十多年的旧社会女性，终于爆发了。可能是忍耐太久后的极端，也可能是出于对卡卡的保护。
卡卡妈妈被判了13年，出狱那天正好是卡卡28岁生日，多么讽刺。
卡卡做好了接妈妈回家的准备，电话打过去换来的却是一捧骨灰。
卡卡把老房子翻新了一下，妈妈的骨灰安葬在门口的枇杷树下，卡卡时不时的站在枇杷树下看着叶子哗啦哗啦的晃，就像妈妈想跟她说说话。
第二天的画展很普通，每一面墙展出三幅画，只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四处空空的只展出了一幅画，画上是一棵树。
我在人群中回头看卡卡，她一个人在树前站定，眼角眉梢写满忧伤。我记起大话西游里的台词：“你看那个人，孤零零的，像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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