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业 | “父不慈,子不孝”,父与子异化关系的忏悔录:陈希我《父》
陈希我的这篇《父》,记写的是患老年痴呆又终日喜欢“往外面跑”的老父走失后,引发的兄弟间、夫妇间的、妯娌间的蓄势已久的矛盾激发。从“我”的叙述、兄弟间的争吵、妻子的愤怒等描写中,从未正面亮相的老父亲,却始终存在于这矛盾的话语中心,老父亲的走失如同给这个一家四兄弟间的平日的矛盾暗流开了个决口,一时洪水成灾,亲情之“堤”难以维防。而文章的内涵重重叠叠——关于特殊时代中走出的异化的人、父与子的畸形关系、关于男性的精神自卑、性自卑、关于中国传统伦理、以及关于宗教之于人的精神建构······个人拙见,这是实是一篇充满了民族性、又交织着世界性的小说,甚至也是一篇关于“国民性”的批判性的“问题”小说,这里我想主要论述的,是在细读文章后,对于其中的异化的“父子”的几点思考—— 一、从特殊时期中走来的传统的“父”与“子” 陈希我在《父》一文中的形象建构,完全颠覆了中国传统伦理中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柔”,通篇读罢,最直观的感受,是一种异化的父子关系,以及其所延生出的异化的兄弟关系、夫妇关系、妯娌关系——父亲对于四个儿子而言,是陌生的,是可怕的,除了可怜的血缘关系,甚至没有精神上的真正关爱;四个儿子对于父亲而言呢,是不可信任的,是懦弱的,甚至的淡漠的、不屑的······ 这样的一种有悖人伦的父子关系,它不是偶然的,是民族文化传统和特色时期的双重背景下的衍生出“畸形儿”。“严父”作为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的角色定义,它并非完全摒弃“慈父”的成分,还是有一定程度的隐忍的人情美、人性美所在的,像《红楼梦》中的“贾政”。而《父》中的老父亲,他成长于文革时期,经历过“大串联”,他的那个时代精神是反传统、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但是作为一种民族文化血脉,他又继承了“严父”的传统,在这种矛盾中,使得他的父亲角色形成过程中,显得更加不近人情。在原文中,“我”就曾拿“父亲”同“祖父母”进行对比——“印象中,我祖父祖母整天坐着,后来就躺床上,然后就死了。哪里像现在的老人那么多事?现在老人精力比我们还旺盛。”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我”对于传统老人的“安详”的肯定和对父亲这一代“特殊的老人”在文化道德上的嫌弃。 在第2部分中,作者借叙述者之言,极尽能事地对那个时代和从那个时代里走出来的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揭露和隐于话语间的批判——如同我们在微博上总结的“不是现在的老人变坏了,是当年的那群坏人变老了”—— “现在想起来,那是他人生的巅峰,残存的一点可以夸耀的资本,他的人生已经被那个时代所绑架。他只能反过来为那时代辩护,说当初的做法是合理的,不惜强词夺理。” “老人反驳,我们跳舞你们有意见;不跳舞了,走路,你们也有意见。你们还让不让老人活呀?我们老人为你们劳累大半辈子,为国家贡献了大半辈子,到老了,才知道生活本应该这样的。过去傻,只知道干活,为别人活,现在要为自己活。为自己活有错吗?人人都需要实现自我价值,就你们年轻人需要实现?被你们赶来赶去,你们也有爹妈,就这么赶你们的爹妈?没有我们,哪有你们? 父亲也常说这样的话,摆功劳,倚老卖老。” 父亲的时代,是一个“造反有理”体制凌驾于一切社会诸事物之上的时代,长期浸染于其中的如父亲这样的个体,其内在的精神深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摆脱时代因素的强势控制。 “他们前几句还在控诉那时代,接着就又怀想那时代。他们其实是在怀念自己的青春。实际上他们也跟我的父亲一样,被那个时代所绑架。他们无法跟那时代切割,那毋宁是切割自己身上的肉,尽管这肉是伤口上的坏肉,也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那种时代精神,与传统精神的不巧妙的集合,如同与“草酸”反应的“高锰酸钾”,化合成的不是可以自由呼吸的“氧气”,而是令人窒息的“二氧化碳”。 这一部分的描写,是相当精彩的, 不同于新时期文学中的“伤痕小说”,近似“反思小说”,但又更具思辨色彩和讽刺意味。但这里我还想指出的是,批判虽说是十分精彩,但其中“拟作者”借“叙述者”的话语,进行的迫不及待的大篇章的议论,有拟作者的自我抒发之嫌,这里的议论如若能够换做一种心理上、行动上的工笔描写等,或许能更见讽刺锋利度,并更能显现这种“异化人”的可同情性和悲剧性。 而老父亲,是从特殊时代里走出来的异化的“父亲”,他的四个儿子就能避免这种异化吗?不是的,四个儿子同样的,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感染了这种时代之伤,就连文革中成长起来的“小弟”也不能幸免。 大哥的暴虐,“我”的虚伪,三弟的刻薄,小弟的逃避,甚至到了第三代,大哥的儿子也暴虐得如同基因遗传,“我”在理性丧失时打骂儿子同父亲对待儿子们如出一辙。所以他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试图“弑父”—— “一丝冷风拉过来,我的心发毛。我好像明白过来了,让父亲消失,永远消失才是彻底解决。这简直太可怕了。我的兄弟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们怎么会是这种人?对自己的父亲,漠不关心也就罢了,见死不救也就罢了,怎么能故意让自己的父亲死?他们是不孝,但他们怎么会是杀人者?但他们确实就是在拖延,他们明明知道拖延的后果,我已经明确警告了,他们还在争,还在吵,还在纠缠不清。”而“我”呢,“我忌讳被称为孝子。也许是不愿意被端在“孝子”的烤炉上烤,兄弟们可以逃之夭夭,我却逃不了。” 而兄弟之间,也只有在“话题转成了声讨父亲,感慨命运对自己这一代的不公。”时,才会统一战线。这种“弑父”悲剧不是俄狄浦斯的天命难抗的“弑父”,是一种无意识作用下的有意识行为。 这场父与子异化的悲剧,首先的,就是这么一种双重历史文化背景下的,人的节节败退。 二、老夫不是迷路,是出走——父子亲爱的出走 在传统的文化和特色时代背景的双重作用下,根植于两代人甚至接下去的每一代人的个体无意识的遗传,是惊人的。父亲对于四个儿子的精神和心理忽视,是“遗传”的,“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祖父母也没有好好坐着谈心过。”,并又“遗传” 给了儿子们,儿子们“对父亲的内心世界,我几乎一无所知。我甚至从没有意识到父亲有个内心世界。”“在我,在我们兄弟眼里,父亲有着金刚不坏之身。即使看见他身体衰老,也只是关心他的身体,不会想到他还有一颗心。对男人来说,心这东西太软,难以拿出来给人看;对生存角斗士来说,心碍事,所以心灵空间必须挤压。我也是男人,我有这体会。我也不会去探寻他人内心,那是一种猥亵和冒犯。” 因着这种貌似“尊重”的“不探寻”,使得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夫妇之间,横穿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他们不去真正地做下来去了解,而是各自恶意“揣度”彼此: “妻子还揣度人家饭吃了呢!” “大哥这么想,有点过分了。不管怎样先问问三弟。” “他们揣着什么心理?他们是我的同胞。他们虽然不是善类,但也不是魔鬼。同胞间还是有基本信赖的,对同胞的认同就是对自己的认同。也许只是妻子瞎猜的。如果可以切割,妻子比兄弟容易切割。兄弟是手足,妻子不过是衣裳。妻子毕竟是外人,我更愿意怀疑她。妻子你怎么这么想?结婚十几年,我第一次发现妻子原来这么可怕。你怎么就这么想我兄弟?难道就因为不是你父亲?” 父亲赴京找“方小红”,或许有性自卑的成分在,但这里更多的其实是父亲对于年轻时的那个时代的自我和对青春爱情的怀念。但四个儿子全然不知,只是认为—— “现在这个搞女人的人不符合父亲的形象。他可耻地挂着生殖器。虽然我也应该知道父亲有这器官,我就是这个器官的产物,但人伦禁忌,自动屏蔽了这些内容,代之以崇高的生命繁殖。虽然骂人时,会以性内容攻击对方,但并没有真的性意识。” “暴力者是无视被暴力者的,于是对父亲视而不见。其实我怎么可能愚蠢到不知父亲有个内心世界?别人,哪怕是不相关的新闻事件里的人,他们遭受不幸、不公平,我都会被刺激起来。我会关切远在天边的人,惟独无视身边这个人,这个诞生你生命的人。” 从不交流,只是揣度,并且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互相揣度。实为一整个家庭的精神丧钟。 三、父亲走后——第二代的忏悔和第三代的“父亲的归来” 作品很有“忏悔录”的风采,随时随地,“叙述者”都做好了准备进行忏悔,在提出这种父子关系异化的关系的“问题”时,作者也试图在找寻“病方”,在“我”与小弟的最后一阶段的交流中,似乎找到了—— “我也很羡慕人家‘老外’。在外面,看到人家好,就会想,为什么我们做不到这样?可就是做不到。因为我们就不是生在那样的娘胎里,我们的父亲就不是那样。你看我们的父亲是什么样?人家老人安安静静,不,是……静穆,”他斟酌词句,“对,静穆!有一种庄严的力量。有时候我也想把爸接出去,但是……据说上帝的原型是人类的父亲,所以上帝身上有着父亲几乎所有的正面品质,可我们的父亲呢?” “宗教的力量是神奇的,中国问题就是缺乏宗教,人人都在维护自己,而他,却把自己剖得鲜血淋淋,甚至并没有道理,鞭挞,往死里否定,暴虐,这也是暴力,但是宗教的暴力。至少,区别在于这是自己对自己的暴力。只有这样才能救赎。那么我就真可以得理不饶人吗?我就真有理吗?实际上我未必比大哥三弟好多少,我们都一样。甚至,我比他们还差。我也竭力把自己往低里踩,越是踩,就越有上升的反弹力,越能升华,升华到了宗教境界。人人都会渴望到这种境界,就好像小草渴望阳光。那是一种宣泄,一种畅快的突围。有一种喷薄的感觉,像一轮太阳升起,我能听到它的声音。我简直感动。” 可宗教真的能救赎我们吗?很快,“我”就意识到“小弟与我的思维中的一个逻辑破绽:我们畅想上帝,只不过要逃脱我们的父亲。希望逃脱暴君,只能皈依上帝。” 无路如何,不自由的人性,皈依于谁,都是无法获得真正的精神解脱的。 父与子,到底该是如何相处的呢?作者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在文章结尾,让儿子看到了爷爷,这仿佛是一种父爱的回归的希冀之光,但是那一句“爷爷说了:‘出去转转不行?操!’”又真真的教人发愣,父亲真的可以回来了吗?这里颇有鲁迅笔法,由天真无邪的儿子来说出这句话,好似也在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 最后的最后,关于父与子,关于两代人的教育,我想到的还有两部艺术作品,一部是美籍华人伍绮诗所著的《无声告白》同样的关于父母子女间的异化的关系,可以说明,这种异化它不是中国特色,而是一种世界性的问题。还有一部是韩剧《请回答1988》,这部剧的时代节点跟《父》这部小说相近,但里面的父母子女间的温情却截然不同,在处理父子间的关系时,女主角德善的爸爸有这么一句堪称经典的话——“爸爸,也是第一次做爸爸,没什么经验,不知道怎么做,我可能做错了,希望你原谅我。”敢于互相道歉、互相理解,或许才是一种更基于美好的人性的亲情之美。 《父》的整体架构,包括它的题目的艺术性——原题为《雄狮》,后改为《父》,却不是《父亲》,都充满着深刻的意蕴。对这篇作品的解读,可以有很多方面,不管是作品本身的多层面内涵,还是是同其他作品的对比鉴赏,这里我第一想到的是简媜《渔父》,可深掘的,不仅如此。“细读文学作品的过程是一种心灵与心灵互相碰撞和交流的过程,我们阅读文学,是一种以自己的心灵为触角去探索另一个或为熟悉或为陌生的心灵世界。” 以上,是我细读陈希我《父》后的几点拙见,期待指教。 晓陈 二O一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