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67度没有积雨云
骗人!理论上讲除南极以外的所有地方都有积雨云,北纬67度为何例外? 这是真的,于我而言,北纬67度是不存在的,北纬67度又怎么会有积雨云。 吟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她开始收拾行李。正是时候的裙子、短袖、地摊淘回来的超短裤、太阳眼镜、帽子、拖鞋先放在一边,那双细跟凉鞋要吗?是丈夫送的礼物,穿起来费脚,但是他说好看,虽然想和过去断得干干净净但是喜欢最重要。她咬咬牙,小心地用布袋子包好,塞进行李箱的底层,过了一会儿又把它拿出来,仔仔细细擦了擦,抠掉搭扣边上的垢,一会儿穿着这个走吧。 然后是冬衣,北回归线东海岸虽说不至于寒冷,但是吟早已发福,她怕冷怕得要命。红的黑的黄的毛鸭子一样被赶进行李箱,弹簧袋拉紧,逃逸出的棉花啵啵地鼓起。粗棒毛衣、针织毛衣、打底毛衣、毛衣开衫,各种各样的毛衣整齐地码好,吟特意多买了些毛衣,要去的地方在巨大山脉的背风坡,阴冷潮湿,冻入骨髓无影无形。也许会有一套小房子,背后是山,门前是路,春夏秋冬节节分明,不像这里,永远是闷热的夏天和潮湿的冬天,只是再也听不见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在那些失眠的晚上,吟只有想象月光下的海才可以渐渐入睡。 吟的心噗噗地跳。丈夫出海去了,暂时不会回来,不,是一定不能回来,不让吟会疯的。孩子昨天就送到外婆家里了,现在才10点,所以也不会回来,是的,就现在,这栋临海迎街即将倾颓的老房子里只有吟一个人。 她会怀念这座房子的。在国境以南,大洋以西,126座山丘和66条河流交错的土地上,这是她唯一怀念的地方。房子建在海岸边,粗跞的岩石层层垒起地基,红砖砌成墙,窗户和门都还是木头的材质。房子瘦小,一层只有一个房间,后门打开是一片漆黑的礁石,在远处是灰黑的海绵,潮水上涨的时候,礁石淹没,海浪拍打墙壁,仿佛这是最后一座岛。前门临街,打开门,是一小块阳台,胡乱牵连的电线吊在门前,下方是来来往往的摩托车、自行车、电瓶车、三轮车,偶尔会有小汽车,但在这么窄的路上开小车恐怕还没穿过就淹没在滴滴的鸣笛声和咒骂中了。 夏天的时候,吟会把前后门大大地打开,在地上铺上凉席,和丈夫双双躺在地上,有的时候东拉西扯,有的时候什么也不干。海风湿咸,吹得人发痒。在这里,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她也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他们会说说未来的打算,换一栋大一点的房子,最好靠近学校,这样女儿上学方便,父母也不用每次来都因为没地方休息就匆匆回去。最好每年带女儿回一次他的老家,那里有真正湛蓝的海。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吟都快忘了他的声音,他那高高的鼻梁,因为疲倦总是垂着的眼睛,一冷就轻轻颤抖的左脸颧骨。女儿降生之后,她再也不打开后门,就一次,女儿扭开把手,一只脚差点踏进鲜亮的海里。吟抱着女儿痛哭,如果大海带走了女儿,吟也会跟着去的。她有的时候会想起那些一起躺着海风里的咸湿午后,但也只是这样而已,倒退和快进都是不可能的,这是自欺欺人才有的把戏。 风打在窗台上啪啪乱想,还有衣服没收!听说明天会有台风,结果今天就开始风风雨雨。她打开前门,风嘲笑似的扯动吟的头发,她好不容易把衣服都拢到怀里,那一条白色的七分裤不见了,那条裤子衬得吟的屁股浑圆结实,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步冲进房里,砰地关上门,面前一片狼籍。行李箱完全裸露着,织物砰砰往外冒气就要从箱子里逃出来了,四季的鞋子摆的到处都是,丝巾、帽子、裙子、上衣占领每一块地方,衣橱门打开,抽屉像被洗劫过一样,只一个小时的功夫,这里就像遭遇了一场政变。吟慌张极了,千万不能让人看见!她扯过窗帘,屋里霎地暗了下来,吟滑到地上喘气,从窗户望不到一点天的颜色,她起身开灯,停了停却把窗帘拉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她回到事故现场。靴子,及踝的,到小腿肚的,过膝的,大多是黑色仿皮的靴子,有几双好长时间没穿了,皮子发皱,脚后跟还蹭掉了皮,不明显,用鞋油擦上看不出来的。吟对保养鞋子很在行,可是这些鞋子早就失去了保养的待遇全都堆在衣柜底下。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呢?她穿着衬衫,下摆收进大花盛开的裙子里,脚上是一双刚买的中跟凉鞋,脚趾上涂着亮亮的指甲油,她曾经那样美。镜子里的人好像认识了很久又好像完全不认识。她有一点胖,挽好的发髻松松散散垂在肩上,一身连衣裙老大不情愿地吸附在身上。肚子明显股了起来,腰收不住地横着散开,小腿和手臂都很粗壮,腿上青筋暴露,树根般遒劲,女儿降生后,吟一度虚脱,之后常常虚弱到小腿抽筋,这可怕的地貌怕是再也恢复不了了。她感到冷,轻轻地用手抚摸手臂,这粗糙如树皮的手掌是谁的呢?她静静地看着有如干旱大陆的手掌,看得那样入神就像失去了魂魄,第一滴眼泪落下时,她竟然吓了一跳。 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如果被人撞见这样狼狈的样子就糟糕了。她小心翼翼地剥下附着在皮肤上的织物,取下发夹、耳环,换上肥大的家居服,开始一件件收拾满地逃兵。 箱子对吟来说太大了,她不过1米6的身高,连桶水都提不稳,现在却把一个24寸的箱子一寸一寸地拖到楼下。这个箱子确实太大了,玫红色硬革,银色把手,放在那里都咋咋呼呼地惹眼。吟及其宝贝它,这是最可宝贝的东西。她所有能够炫耀的东西都在里面。 隔壁的王姐来敲门的时候,吟正靠着大箱子喘气。门外的尖叫迫不及待地闯进门缝。千万不能让她看见!吟扯过一块布把箱子和洗衣机罩在了一起。 “吟,借根葱啊,下雨了,他爸懒得跑只好麻烦你了。” “哦,好,没事。”吟一步踅进厨房,笑吟吟地递过小葱。还好洗衣机在楼梯后面,看不见。 “哎呀,你真是太好了!你们家的今天还没回来啊?”王姐胖乎乎的身体挤进门。 吟艰难地后退,瞥见一抹狡诈的玫红。“啊,对,说是晚几天。” “怎么刮台风还上班,真缺德。”王姐的眼左右飞飘,嘴里的话却是不停。 你还不走,你才缺德!这个死胖子。“唉。” “那我走了,你一个人害怕就来我这啊,我们都在。” 这都字的音分外地重,仿佛要诏告天下似的,你们都在,你们七大姑八大姨老祖宗都在,就我一人偷鸡摸狗不顾家还跟人有一腿。吟这样忿忿地想着,心里有一丝丝地优越感,跟人有一腿,你有这个资本吗? 她关上门,胸口扑腾扑腾地乱颤,她觉得口渴却没有力气起身拿水。怎么决定的时候就没想到这样累呢?那个时候天气真好,大块大块的云垂在天边,天空蓝的发亮,风吹得脖颈发痒,她想用手挠,却被他抢先,轻轻地在后颈撮了一口,麻麻凉凉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他们去乡下,不认识的乡下,遇到一座小庙遍进门休息。不知大怎么回事,她想起母亲逢庙就拜的习惯,不管多远多忙都要去,总是把吟急得跳脚,可是这回吟也想去了,不拜佛,佛会生气的吧。她这么想着便去进香,结果他说,抽个签吧好做决定。竹签撞击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飘飘荡荡,竹签掉落地板的时候,清脆地好像要碎了。小吉,吉是离开,凶是留下。 吟决定离开,好像完成一个愿望,她决定以后回来还愿。 吟锁上门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开始疯狂地思念女儿。她会好好吃饭吗?冷了怎么办?饿了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欺负她?想妈妈了怎么办?丈夫总是不在家,父母又在乡下不方便,谁会日日夜夜只有她似的照顾她?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传说中的坏女人,自私到牺牲之女的母亲。她在出租车上放声大哭,从打雷哭到闪电,从闪电哭到雷鸣。暴雨冲刮车窗,司机一路上唉声叹气太过倒霉,拉完这一趟要收工。 车站一个人都没有,路边的摊位收的干干净净。吟一下车,浑浊的水就从四面八方搂抱住她的脚,沙子穿过脚掌,吟一阵激灵。她匆匆忙忙拽着箱子跑向候车大厅。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她坐在候车室静静地等着。时间还早,半个小时。她默默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走得越来越慢,和她一样慢慢凝成一块石像。高跟鞋不断滋滋地挤出水,脚趾头泡的发白,皱巴巴的,丑。她想换双鞋遮盖这份丑陋,但胳膊抬不起来了。寒冷从地底深处生长出来,长出手长出及其,轻轻抚摸她的小腿,她的手,她的脖子,她的脸,她感到身上的每一个方寸都在颤抖,它们抖得那样密集都能唱出一首歌了,一首歌颂寒冷的歌。 火车停运了,候车室空空荡荡。台风提前登陆了,一片片的房顶被掀开,一扇扇窗户被撕碎,一棵棵树挣扎着毫无风度。水漫上来了汩汩打旋。吟躺在长凳上,裹着大衣,想起那美丽如棉花糖的积雨云和布满天空咆哮着的乌云,有谁会记得积雨云下的承诺呢?那不过是一种过渡状态的云,连自己都不信的。 云开始沉睡,等到明天,云层散开,她可以去买一张票,一张开往没有积雨云的地方的车票。 这是最近一直在想的故事,我在想积雨云想着想着想到一个女人,但我想不到怎样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但我那样喜欢积雨云和这个女人就写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写了很多次,放下很多次,这个女人的下辈子我给不出一个假设,只好先放着,也许哪天我又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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