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馆记事2: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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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工的中餐馆坐落于著名旅游区旁边,和当地女政要的家近在咫尺,她的警卫队每天都会在交班间隙来店里买咖啡或姜茶取暖,他们个个人高马大,荷枪实弹。但交谈间都颇为温柔,老板从来不收他们钱。女政要本人也在餐馆吃过几次饭,点的北京鸭配红酒,可惜我都不在,没能亲眼看到她。
我每周末在上午11点到岗,厨房里已经开始准备工作了,老板娘有时也来得早。除此之外,大堂另一男一女两位跑堂和一位大堂经理。跑堂是店里的形象,与客人的直接交流,因此他们的口语水平、对菜品的了解、对饮料的做法,以及送餐礼仪都需要有相当的水平,特别是对于这家占据了旅游区中心位置,又想走高端餐饮路线的新店来说,跑堂也因此拿全部或大部分的小费。跑堂哥性格温和不多话,跑堂姐雷厉风行很爱笑,两人都有多年餐馆工作的经验,承蒙他们照顾我少挨了不少训斥。
大堂隔壁用玻璃门隔开的是一片宽敞的内庭,有位从北部城市来的老先生在经营画廊。大大小小的画作摆在墙面周围,客人寥寥无几。没人的时候,总是穿着深色高领羊毛衫的老先生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书桌前。老板娘常常差我给他送咖啡,便和他有了几句交流。他总是和颜悦色、语气舒缓、不紧不慢,和忙碌吵杂的餐馆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产物。他也经常过来选工作餐,等做好了我就给他送过去,吃完了他会将空盘子和餐费和小费一并送回。我相当觊觎那几块钱的小费,但老板娘每次都满脸堆笑,用中国式热情和夸张的语气将钱挡回去。推来阻去很有春节互给压岁钱的范儿。老先生几乎无法抵抗老板娘,只能不好意思地收起钱。之后他主动拿了几幅画借给老板挂在墙上,店里顿时多了些艺术气息。
由于是兼具咖啡吧的餐厅,饭点之外也有零星的客人喝咖啡或饮料。所有的软饮都默认成冰的,除非客人特别指出只喝常温(这种情况很不常见,倒是不时有人提出要加冰块)。可乐是软饮中的点单之王,普通红瓶可乐要在杯子里加一小片柠檬,健怡可乐及零度可乐则不需要。深秋已经很冷的一个早上,我哆哆嗦嗦进了店,看到两位高大的黄发年轻人点了两杯大杯额外加冰的可乐,并直接坐在餐厅前的室外座椅上边吹风边喝,且速度如牛饮,不过几分钟空杯子就送进来了。
用过的杯子需要立刻清洗。吧台一侧有两个水槽,我去店里第一项工作就是将两个水槽都装上水,左边的加上洗洁精,里面立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刷头,可以带着泡沫清洗杯子内壁,接着拿到右边的清水水槽中,涮几下拿出来,倒着放置在旁边的带小洞的台子上沥水。一天下来水槽的水都是不换的,的确不算干净。但当地人认为他们的洗洁精安全到可以食用,因此他们洗碗从不冲洗残留的洗洁精,总是留着一堆泡沫就了事。这样看来,我们的洗法算是不错了。沥了水的杯子要用又厚又大的白布一个一个擦干净放到架子上。对待葡萄酒杯要格外很仔细,一手持杯梗,另一只手将杯身内外侧同时包裹在白布里转圈擦,擦一轮后举起来对着灯,光亮亮而没有任何痕迹就算过关,否则就得再来一轮。客人多的时候,大半时间双手都要泡在水里,跑堂姐让我用温水保护关节。偶尔老板娘先到的话,都会先放好了冷水,我就偷偷放掉一点,同时开一会热水龙头。有一次差点被老板娘逮了正着,编了一个下水管没塞好水漏出去的借口蒙混过关。
忙到一点钟左右,肚子开始有点空,菜香不断从半开放的厨房里,沿着跑堂端菜的路径飘过来。喝几口水,再坚持一下,到差不多三点就可以吃工作餐了。午餐总是比较丰盛的,除了时不时出现的炸鸭,蒸鱼和酒糟鸡等不易买到的食材也会出现在饭桌上,时蔬鸡蛋肉类更不用说。偶尔还有对面知名意式饭店拿来换午餐的披萨。这是一天工作中最幸福的时光了。大家往往要轮流吃午饭,因为总还是有客人需要招呼。跑堂哥总是让我们几位女士先吃,自己照看剩下的几桌。有几次大堂就我俩在,我吃完了回到吧台,客人需要鸡尾酒,我不会调,只能去打扰跑堂哥吃饭,他也不在意,端着碗就过来指导。
午饭后是一天的生意的平静期。老板会吩咐我给每个人做一杯咖啡。他自己总是喝浓缩或双倍浓缩,其他人大多喝卡布奇诺。跑堂哥不喝咖啡,老板娘则坚持按喜好自己做。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杯牛奶咖啡是要从吧台后侧的小窗口递过去,交给洗碗工的。小窗口后的空间是最容易被遗忘的角落。一位中年黑哥从早到晚站在水池边,等着跑堂将脏盘子放在台子上,洗好擦干再放到指定的位置供厨师使用。这是整个餐馆最寂寞最劳累的工种,没有人可以交流,没有地方可以活动,总是弯着腰洗碗也很容易落下病痛,几乎没有年轻人能忍耐得住这种工作,不管是长期还是短期。给黑哥送水也是我的工作,他永远只喝可乐和咖啡。年末最忙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都恨不得分了身,扔垃圾的时候路过他的小窗口,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可乐”,才发现我完全把他忘了。有时候老板拿来水果给大家吃,我趁老板娘不注意偷偷递一些给黑哥,他总是很开心。
五点左右晚高峰开始后,酒类的点单率大大提高。啤酒自然是排在第一位的,除了清啤、黑啤、黄啤、白啤,还有不含酒精的啤酒、加可乐或加雪碧的啤酒,以及地区特有的和彩色糖浆混在一起的啤酒等。此外还有若干红白葡萄酒和香槟。杰克丹尼、野格和百利等烈酒也不少,有些客人还会加到咖啡里喝。菜单末尾的中国酒少人问津,倒是不少人会点日本清酒,约定俗成的规矩则是晚餐每人赠送一小杯梅酒。这些酒各有各的规格、倒法和专属的杯子,我花了不少时间练习,而熟练者如老板娘,则可以两手同时倒两瓶啤酒入杯。
有时候客人多,后厨也忙,我们的晚餐就简单些,开始常常会吃面条,上面厚厚的一层红烧肉。然而我非常不爱面条,每次根本吃不了几口。后来我去店里的时候,后厨便以炒饭和炒河粉之类为主,我都能吃得干干净净。跑堂哥不吃虾类,一次我们坐在一起吃虾仁炒饭,他竟把虾仁细心地一个一个挑出来放在一边扔掉。后来每次吃带虾仁的工作餐,老板娘都叫我跟她一起把跑堂哥碗里的虾仁挑出来分到自己碗里,一举两得。
跑堂哥有些烟瘾,上午进店之前要抽一根,晚上收工后要出去抽完了再回来换衣服拿东西,中途还要抽空溜出去过瘾。一次我和他完成了所有清扫工作,前后脚往更衣室走,我知道他必定要赶紧从大衣兜儿里拿烟,就故意先一步进了屋关了门。他在外面急得直跺脚,隔着门说:“这可要了我的命了。”我开了门,他也没工夫抱怨我,从门后扯下大衣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掏口袋。
我至今不知道跑堂哥的姓名,大厅里都是南方人,叫他的时候发音非常模糊,我刚开始没有问,他也没有自我介绍过,久而久之也似乎不再需要问。眼神对上的时候就开始对话,或是“哎“一下开头,互相也并不觉得不妥。跑堂姐的名字我倒是问过,她笑嘻嘻地给了我一个英文名。我从口音判断她可能是沿海人,她后来告诉我她是出生在这里的香港人。她算得上健谈,在吧台一起擦杯子的时候她会和我说她的前夫、她的孩子、她以前和现在的生活。但有时候她又很深沉,谈到关键的地方便熟练地一带而过。
后厨们和我工作在两个小空间内,交流不多,我却机缘巧合地和其中一位成为了朋友。他和老板夫妻合作有些年头,也认识不少餐馆圈里的人,得知很多旧事八卦。他常常私下跟我说大家的故事,我才发现小小餐馆里卧虎藏龙着各种不一般和不寻常,就连他自己,言语间也偶然会泄露一些过往的小经历,不过他不详谈,我也就不问。
我离开餐馆后,只和那位厨师朋友见过面。很快我离开了那个城市,他每隔一两周会给我打个电话,或是发一些他自己弹的吉他录音,得知我新住的城市没有亚超,他还寄了些酱料零食给我。他略有些话唠,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地说着店里的事情、听到的新的旧的八卦、自己以前的朋友等等等等。我并不厌烦,有时候还饶有兴致地听,只是端着电话一小时之后手有些酸疼,中间时不时也会走神,不过每次回过神来,也都能接得上,因为他多半还是在说之前的话题。某一日,我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之后他也没有再打过来,我们就这么断了联系。后来他加了我微信,却从来不发消息,只是每每在过节的时候发张祝福的图片。也罢,得知他还好好的活着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