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中十集


e11. 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独自前往学校后街一家没去过的居酒屋。通过一扇隐蔽的窄门,沿一个半人宽的陡峭楼梯走上去,到达一片还算宽敞的餐厅。橘色的木地板、橘色的桌椅、橘色的吧台和橘色的灯光,暖和热闹得像宫崎骏刻画的那些食肆。几乎没有位置,我刚找到仅剩的一张桌子坐下,老板就招呼了七个人与我同桌:两位穿水粉色和嫩绿色朝鲜族服饰的女士、一对身着青色日本国中校服的双胞胎少年、一个面目模糊的谢顶中年男人、一个干瘪的老头和一个水润的小女孩。梦里有淡淡的米饭和梅干的香味儿。上菜那一刻,这群互不相识的人立马开始边狼吞虎咽边用日语叽叽喳喳地聊天。我吃力地讲了很多日语(总觉得我在梦里日语的频率远远高于现实中),实在想不起的词汇和表达就用英语代替,深一脚浅一脚地和虚构人物聊过一整顿饭。醒来的瞬间,有意识地花了至少三秒校正脑内系统的语言设置,疲惫得好像睡一觉死掉了几千亿个脑细胞。 昨天梦到侏罗纪公园的世界。棕绿色的巨大恐龙缓缓地靠近我,我像电影中的小男孩,颤抖着藏在高大的料理台后,默念这不是真的快点醒来快点醒来。然后我就醒了,浑身紧绷,感觉马上就要丧命。 e12. 逃命梦是危机感的试纸。 午睡一个多小时,梦得紧张又复杂,被妈妈叫醒时钉在床上好几分钟,像被几百吨海水死死压住,猛地从梦境浮进现实的瞬间,才获得了呼吸的能力。梦里我住在笔直的高楼中,和朋友玩累了睡在软绵绵的床垫上,闭眼前对方红润的脸色像一颗熟透的桃子,使我做了一个香甜多汁的小梦。然后我的梦中梦被惊醒,很多陌生人搬走了我的家具和财物,把我赶出自己的房子。我带着朋友从楼梯间的窗口跳下,落进河上的甲板,同行的童话书里走出来的老人在我脚边停止了呼吸(朋友悄声说,你已经尽力了)。他化作一团金黄色的沙子,缓慢地四散空中。我望着对岸,为再一次跳跃蓄力时,被从梦里踢了出来。 梦里的我总是弹跳力惊人,也许如果我拥有某种超能力的话,应该是两条爆发力超强的腿吧。 e13. 不知为何,我被指派负责照看两个洋娃娃般的儿童,男孩的头发是褐色的,小一点的女孩头发是浅金色,在梦境中微微发光。夜晚,我们在路边的空地上玩耍,孩子走失,找到孩子,然后回到不知谁的家。反正不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第一次梦到小孩,意料之外地没有杀戮情节。 e14. 两个去年记在别处的梦,没有日期: 梦到骑车在开满鲜花的小山上旅行,走到半路忽然发现前筐空空如也,才意识到把自己的两只猫落在了歇脚的地方。于是原路返回去找,沿途遇到了好多猫,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那两只的花色。在手机里翻找它们的照片,竟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在怅然若失的情绪中徐徐醒来,以为自己患了阿尔茨海默。 午睡的传奇故事,一个松鼠女孩为了停止战争而放弃了自己的躯体,重生后的她变成了一个高大威猛的男性,还向他的女朋友求了婚。 e15. 从坟墓里爬出的小怪物,像一只脏兮兮的砖色小狐狸,在城市的夜色里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走了十来个街区。然后我拎着它的脖子,把它丢进正常大小的榨汁机里,打出一杯浓稠的棕红,端到嘴边,在一饮而尽的瞬间挣扎着醒来,口中弥漫着微微的铁锈味。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刚和从澳洲回来的朋友散步,他给我讲在深夜公路上撞死的袋鼠,生命在保险杠上咚地点下休止符,车身上找不到星毫血迹,恐惧与愧疚化作回头查看的一小坨黑影。如同那杯未尝到的浓缩血肉。 e16. 梦到某个商场的一层推出了好几个艺术展。我挨个认真地看过去,其中一个展的墙壁是星空主题常用到的带有零星紫色的深蓝色,墙上嵌着大小不等的屏幕,播放的影像作品的主题似乎也与宇宙有关。另一个展览似乎是装置和雕塑,清楚地记得一间狭小的展厅,一面浅蓝绿色的墙上挂着一组巨大的雪白雕塑,状如奶粉广告中溅起的牛奶划,而旁边的小展厅放着几只白色的木马玩具,只是马头的部分捏成了人头,面部极像没有颜色的橱窗模特。总觉得有人与我同行,但我们全程沉默,又记不清对方的任何特征,也许是个年龄相仿的男性,但亦不能确定。 e17. 八九点钟回笼觉的功夫。 第一幕。夜晚,我独自坐在出租车后排,深橘色的路灯和高架桥的侧影在我的腿上打下一串串游动的钢琴键。正在发呆之时,我收到一条微信,对方的名字叫“阿知”,说他(为什么我知道对方的性别呢?)绑架了“我哥”(脑海中的“我哥”的形象并不像现实中的亲哥,但也实在说不清他长什么样子,整个梦这号角色都没露过脸),并说“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要求我赶快出面。我当时感到非常困惑,一方面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甚至不认为“我哥”会有什么实质危险。时间快进,在接下来的数十天里,我接连收到来自“阿知”的恐吓微信和短信,甚至还有“我哥”求救和惨叫的语音。我逐渐感到有些不安,于是在微信上向“木瓜”(一个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的基友,因为她在英国,我们多半用微信联系)请教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木瓜”给了我回了一些信息,但我不太记得具体是什么,大概就是不要慌做好准备注意安全之类的。我的眼睛在联系人列表上徘徊了一会儿,拇指指尖几次停在那个小时候很横跟我关系又很好的小学同学的头像上,但因很久没有联络,最后只好作罢。 第二幕。白天,室外亮度很高,一切的颜色都浅浅的,像是忘记调高对比度。淡红色的卡通公车把我放在一个中学前,校门口停着几辆大巴,陆续有学生排队上车,嬉笑吵闹的声音也显得远远的,仿佛这个世界的声音和色彩都蒙着一层薄雾。校园里有教学楼,窗户里隐隐可以看到一排排花白的灯管。走进大门几步,我来到一排白壁蓝顶的活动板房门口,里面走出几个穿着蓝黑色制服保安模样的中年男人。我走上前去,向领头的大叔说明了自己收到恐吓信息的情况,并展示了自己的微信聊天记录,询问他“阿知”可能把“我哥”藏在哪里。他面露难色,说学生们都已外出活动,事情很难马上调查清楚,需要等我进屋详细了解情况。于是我跟随这几个人进了活动板房,室内空间很小,我坐在房间南侧的一张椅子上,大叔靠着北墙,几乎和我膝盖相碰,余下的人围着我们坐了一圈。我正要问大叔“阿知”是谁,忽然看到联系人的ID是一行手机号,我把手机号读出来,大叔说这不是我的号吗,怎么了。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个陷阱,根本不存在什么“阿知”,一切都是这群保安的阴谋。我猛地起身想出去,为首的大叔的假笑瞬间消失了,冷漠地盯着我说,全校都没人了,你哪儿也跑不了。一瞬间,其余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叔步步向我逼近,企图抓住我的胳膊,我奋力挣扎起来,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一句话:我遇到莫妮卡事件了! 第三幕。我不是我,而是莫妮卡,曾经的“事件”受害者。莫妮卡有蓬松的奶金色卷发,每一寸皮肤都近乎透明,玻璃眼珠,鼻头上有一些雀斑。我很少如此清晰地梦到“自己”的相貌。在这段梦里,很多信息像是某种无声地旁白被赋予我,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关于我——莫妮卡的细枝末节,但我有时会无缝地接入她的身体,有时又像在从第三视角看她。莫妮卡似乎是个非常忧郁的成年人,我感到自己缓慢地坐下和站起,走进一个洒满阳光和模糊笑声的欧式广场,缓慢地四处游荡,步伐轻得像个鬼魂。莫妮卡很久没有与人交谈或触碰,她不能,因为“事件”造成得某种严重的PTSD。这幕中间有一阵混沌的、低沉的空白,好像代表了莫妮卡阴郁的日常,没有什么激烈或明快的情节发生。快进至梦的结尾,莫妮卡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红发女孩上了床(她们像是一对发色不同的双胞胎)。床单的颜色如公孔雀的尾羽,暗得发亮的蓝绿色,像幽深的海洋翻滚吞噬着两具瓷白的胴体。此刻的我似乎没有感觉,亦无法发出声音,从一个天花板的视角,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在那张大床上极其缓慢沉默地动作。 e18. 午睡。本来以为没睡着,却忽然觉得宿舍楼被从左下至右上如虫蛀般飞快地拆除,脑海中充满了即将露宿街头的恐惧。睁眼时发现自己还稳稳地裹在棉被里,脸颊发热,被安心感迅速地冲刷。 e19. 第一次梦到父母和自己在一个相对温暖、愉快、普通的场景下基本波澜不惊地共处,没有人歇斯底里、逃命或流血,这个梦发生在小酌一杯后的睡眠,七八点钟的清醒前。 梦里我回到日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和父母搭乘电车来到“东京迪士尼”。走出自动门,站台似乎比地面高一些,满眼都是被夕阳浸染前天空的蓝色,四周是热闹但不拥挤的人群。不远处,左手是一个非常巨大且复杂的金属色过山车,感觉这个意象在我梦中时常出现,而右手是“东京迪士尼”的大门,现在想来,似乎是一片难以描述的建筑和同等模糊的熙攘人群。梦中,我们似乎经常来“东京迪士尼”,至少有三四次之多(事实上的确是小时候同父母去过一次),而傍晚来的原因是想趁人少把自己想玩的项目玩了,此时的父母表现出与现实中截然相反的对主题公园的热情,各自兴奋地讨论着自己想玩的项目,而我一门心思想着那个金属的大过山车。 说是傍晚,天光还像晌午一般明亮,却不刺眼,许是我把自己裹在厚棉被里,浑身上下幸福的暖洋洋。我们进入一座商场内,正准备找地方吃饭,我忽然觉得右边后槽牙有些别扭。这种不适感逐渐变成松动,直到我不得不说出,我的牙齿感觉很奇怪,可能不能立刻吃饭了。于是我们在手机上搜索,发现商场里有一家牙医诊所,夹在两家餐厅中间。我们找到诊所,发现它是如此狭小,只有一个书桌大的柜台,柜台后面挂着一条嫩绿色的帘子。这时旁边店家的服务员走出来说,现在才刚过一点半(大概是梦的线性逻辑的崩塌吧),牙医的午休两点才结束。于是我们决定等一会儿,此时我的牙齿越来越松,使得我不断忍不住去舔舐自己的牙根,微微的刺痛划过舌尖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就在快到两点的前几分钟,忽然柜台边围过来了几个人,宣称他们是有预约的,我们要排在后面。紧接着,两点,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出现了,几个拿着预约卡的人激动地像他示意,与此同时,我站在父母身旁,将不知何时已经脱落的牙齿吐到自己掌心。像一颗苍白坚硬的小小心脏。 醒来的瞬间,我用舌头反复确认自己的牙齿还都安好。 e20. 醒来前一秒,我还在孤岛的雨帘中行走,手机屏幕和眼镜上流动着细密的水珠,像很多圆胖的裂痕。这座岛上有很多废弃的大型建筑,似乎曾经全部是重型工厂,雾中全是蒸汽朋克式的虚影。某一刻,我刚好返回一片砖红色的建筑废墟内,窗口透出苔藓的绿光。梦到自己用日语询问路边的三得利先生和他对狗“サンサ”是否安好,梦到鞋底的湿意和鼻尖的寒气,兴许是因为北京还没有供暖,连梦里都冷飕飕的。 忘了在哪里看到梦都是黑白的,为什么我总是记得住梦中的颜色。 (2016年8月15日至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