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摘记（一）
《野草》（题辞、秋夜、希望、过客、死后、一觉）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糟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题辞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秋夜
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影的告别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求乞者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希望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雪
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风筝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
——过客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墓碣文
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
——死后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
——腊叶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
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拼命伸长它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的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一觉
《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 ）
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小引
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称我们为“小友”。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你在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阿长与《山海经》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五猖会
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父亲的病
其时进来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
他的性格，在我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每当夜间疲惫，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根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绝的文字。
——藤野先生
《呐喊》（自序、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故乡、阿Q正传、社戏）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
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
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來，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
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然而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绝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两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勇士，使他不惮于前驱。
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凭空添了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
——自序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救救孩子……
——狂人日记
“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
“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孔乙己
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明天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头发的故事
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吗？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它的美丽，说出它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它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着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缩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做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说不出话。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里，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故乡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社戏
《彷徨》（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伤逝、弟兄）
寂寞新文苑，
平安旧战场。
两间余一卒 ，
荷戟独彷徨。
——题诗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将其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题记
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弃在尘芥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你放着罢，祥林嫂！”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那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祝福
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
“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糊糊。模模糊糊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预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着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它压弯了的一技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在酒楼上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 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
“他们是优美高尚的，很爱文艺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的小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那么，他们看看什么书呢？——裴伦的诗？吉支的？不行，都不稳当。——哦，有了，他们都爱看《理想之良人》。我虽然没有见到这部书，但既然连大学教授也那么称赞他，想来他们也一定都爱看，你也看，我也看，——他们一人一本，这家庭里一共有两本，……”
于是一盘“龙虎斗”摆在桌子中央了，他们两人同时捏起筷子，指着碗沿，笑眯眯的你看我，我看你……
“My dear , please .”
"Please you eat first ,my dear ."
"Oh no , please you ! "
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高尚优美，高尚……男的是文学家；女的也是文学家。或者文学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诗人；男的是诗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
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然决没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有两部。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板笔直的想，“孩子是生得迟的，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或者不如住在客店里，什么都包给他们，一个人干干……”
——幸福的家庭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
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确实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依。
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她早已什么书都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要义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孤身独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哪里去呢？”
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的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弦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的存在。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伤逝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弟兄
《故事新编》（序言、补天、奔月、铸剑、出关、非攻、起死）
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序言
乌鸦的炸酱面。
——奔月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糟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题辞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秋夜
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影的告别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求乞者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希望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雪
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风筝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
——过客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墓碣文
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
——死后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
——腊叶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
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拼命伸长它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的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一觉
《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 ）
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小引
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称我们为“小友”。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你在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阿长与《山海经》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五猖会
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父亲的病
其时进来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
他的性格，在我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每当夜间疲惫，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根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绝的文字。
——藤野先生
《呐喊》（自序、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故乡、阿Q正传、社戏）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
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
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來，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
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然而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绝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两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勇士，使他不惮于前驱。
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凭空添了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
——自序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救救孩子……
——狂人日记
“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
“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孔乙己
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明天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头发的故事
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吗？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它的美丽，说出它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它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着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缩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做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说不出话。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里，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故乡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社戏
《彷徨》（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伤逝、弟兄）
寂寞新文苑，
平安旧战场。
两间余一卒 ，
荷戟独彷徨。
——题诗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将其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题记
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弃在尘芥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你放着罢，祥林嫂！”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那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祝福
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
“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糊糊。模模糊糊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预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着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它压弯了的一技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在酒楼上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 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
“他们是优美高尚的，很爱文艺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的小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那么，他们看看什么书呢？——裴伦的诗？吉支的？不行，都不稳当。——哦，有了，他们都爱看《理想之良人》。我虽然没有见到这部书，但既然连大学教授也那么称赞他，想来他们也一定都爱看，你也看，我也看，——他们一人一本，这家庭里一共有两本，……”
于是一盘“龙虎斗”摆在桌子中央了，他们两人同时捏起筷子，指着碗沿，笑眯眯的你看我，我看你……
“My dear , please .”
"Please you eat first ,my dear ."
"Oh no , please you ! "
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高尚优美，高尚……男的是文学家；女的也是文学家。或者文学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诗人；男的是诗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
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然决没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有两部。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板笔直的想，“孩子是生得迟的，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或者不如住在客店里，什么都包给他们，一个人干干……”
——幸福的家庭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
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确实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依。
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她早已什么书都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要义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孤身独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哪里去呢？”
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的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弦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的存在。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伤逝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弟兄
《故事新编》（序言、补天、奔月、铸剑、出关、非攻、起死）
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序言
乌鸦的炸酱面。
——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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