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随笔 | 再谈夏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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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系年与左传叙事比较研究》一书几经波折终于到手。我买这本书的主要目的是想查看关于屈巫与夏姬部分的研究,因为我刚刚写过关于夏姬的文章,很想知道清华简关于这一块的记述情况(之后才发现百度百科上已登有《系年》全文,完全不必等)。
仔细阅读了该书关于屈巫与夏姬的论述,关于其对夏姬人格得出的结论,未见新意。我在阅读《左传》与《史记》后已经认为夏姬是一个苦难的受害者,并非男人意淫的淫妇。已将观点写进了《绝代妖姬》一文中。但关于屈巫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还是见到了不小的差别。关于不同版本对于同一事件的不同叙述颇感兴趣。
先来看一下清华简该段叙述的原文。全文引自百度百科,有个别文字与《清华简系年与左传叙事比较研究》一书中的引用有出入。
楚庄王立,吴人服于楚。陈公子徵舒取妻于郑穆公,是少[孔皿]。庄王立十又五年,陈公子徵舒杀其君灵公,庄王率师围陈。王命申公屈巫跖(适)秦求师,得师以来。王入陈,杀徵舒,取其室以予申公。连尹襄老与之争,拕(夺)之少[孔皿]。连尹止于河灉,其子黑要也或(又)室少[孔皿]。庄王即世,共王即位。黑要也死,司马子反与申公争少[孔皿],申公曰:“是余受妻也。”取以为妻。司马不顺申公。王命申公聘于齐,申公窃载少[孔皿]以行,自齐遂逃跖(适)晋,自晋跖(适)吴,焉始通吴晋之路,教吴人反楚。
总结几个叙事上的不同细节,进而谈谈新看法。
其一,夏姬的名字。《左传》、《史记》与《毛诗序》等一律称其为夏姬,后世便沿用前人记述。但清华简《系年》中并未称其为夏姬。夏姬的夏字来自于夫家的姓氏,夏姬并非真名。而根据清华简《系年》的记载,夏姬的名字为[孔皿](上孔下皿,该字搜狗拼音打不出来),前缀的少子也来自于夫家。具体渊源可参照《清华简系年与左传叙事比较研究》一书,此不赘述。
其二,夏姬在陈国的身份。《左传》和《史记》都称夏姬是夏徵舒的母亲,即夏御叔的妻子。“夏姬,御叔之妻,舒之母也。”(《史记·陈杞世家》)夏御叔早亡,故夏姬与陈灵公等私通。两书还都记载了这样一个细节:
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饮酒于夏氏。公谓行父曰:「徵舒似女。」对曰:「亦似君。」徵舒病之。公出,自其厩射而杀之。二子奔楚。《左传·宣公十年》
公戏二子曰:“徵舒似汝。”二子曰:“亦似公。”徵舒怒。灵公罢酒出,徵舒伏弩厩门射杀灵公。《史记· 陈杞世家》
陈灵公与大臣在夏姬家喝酒时互相暗示夏徵舒是对方的儿子,这就暗示着夏御叔与夏姬的婚姻关系可能名存实亡,陈灵公等与夏姬的私通开始于他们婚姻的早期。夏徵舒杀陈灵公的记述紧跟在这个戏谑之后,《左传》说得更明确:“徵舒病之”。作者的逻辑关系很明确,意即夏徵舒是受到了羞辱才弑君的,有点激情杀人的色彩。因此,《清华简系年与左传叙事比较研究》中关于夏徵舒弑灵公之动机的论述,以及以此来论证夏姬与夏徵舒的关系,我觉得略失说服力。详细可参见该书。
根据前面引用的清华简《系年》的记载,夏姬即少孔(为便于书写,以孔字代替)不是夏徵舒的母亲而是他的妻子,而《史记》中明确记载“夏姬,御叔之妻,舒之母也”。关于这一点记述的不同,最重要的史料价值是矫正了夏姬的年龄,从而为她年老却不色衰的历史怪像找到了历史的真相。如果夏姬为夏徵舒母亲,那么陈灵公被杀时夏姬已然三十余岁,后面在楚国发生的一系列夺妻之争时,夏姬已然远远超出了姿色丰饶的年纪。考虑先秦时代的化妆保养技术尚不发达,一个四十岁以上的女人仍有勾魂摄魄的魅力确实不太现实。那么根据《系年》的记载,夏姬为夏徵舒妻子,年龄大约二十余岁,后面所发生的一些列事件就比较符合现实逻辑了。关于详细论述,感兴趣的朋友亦可参看《清华简系年与左传叙事比较研究》一书,此处不做整理复述。
其三,屈巫的心理与形象。《左传》中记载,楚庄王平定陈国之乱后垂涎夏姬美色,想收为己有。此时屈巫出来反对,后大臣子反也有此意,屈巫又出来反对,最后楚庄王把夏姬嫁给了连尹襄老。整个细节我在《绝代妖姬》里做了详尽的叙述,此处不再赘言。但《左传》的记载有一个缺失,即在这一系列的事件里,屈巫的内心意图究竟是怎样的。直到连尹襄老死,夏姬与其子黑要私通时,屈巫突然站出来表明立场,言辞明确,意愿坚决,谋划周密。这让读者感到屈巫的心机颇深,有读者认为他是言情小说里腹黑的男主也颇为精当。也许《左传》的意图有将故事讲得生动好看、出其不意,让读者为之一惊的意思,整个叙述颇有些小说色彩。但《系年》的记载却与《左传》记述大相径庭,甚至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都有了大的变化。
《系年》里说,楚庄王平叛后,直接将夏姬赐给了屈巫。原因是屈巫在平叛时说服秦国一同出兵,是平叛的功臣。在此之前楚庄王是否真的有过收夏姬的意思,《系年》中没有记载,但这不影响他将夏姬赐给屈巫这一事件。本来是件合情合理的事,但连尹襄老同样垂涎夏姬,“与之争,拕(夺)之少[孔皿]”。两人是如何展开争夺大战的,《系年》没有说,只说最后的胜利者是连尹襄老。这个人敢违反楚庄王的安排而公然与功臣抢女人,想必他资格很老,说不定在平叛的具体战事上出力颇多,是真正上战场的人。他瞧不起屈巫动动嘴皮子就可以有大奖赏,出来为自己抱不平,抢夺战利品,也是有可能的。我们从《左传》中已然看到屈巫的心机与狡猾,他不会为了争夺而伤大家和气,更不会公然给楚庄王难堪。我想在这一争夺战中,屈巫是主动退出的。但关键的问题显而易见,夏姬原本是归屈巫所有的。他好不容易说服楚庄王放弃夏姬,并且已经得到了楚庄王的赐婚,却在这一关头被人夺走,而自己不得不出于现实和政治的考虑忍痛放弃。屈巫的心理便清晰了。《系年》的叙述恰好填补了《左传》的空白,从而让屈巫在这一事件中的形象也变得正面了许多。
其四,黑要的死期与死因。这是一个小问题,《清华简系年与左传叙事比较研究》一书没有提到。但我觉得比较有趣,因而列出。根据《左传》记载,“子重、子反杀巫臣之族子阎、子荡及清尹弗忌及襄老之子黑要,而分其室。”即黑要是因屈巫娶夏姬事发后,曾经与屈巫有仇的子重和子反为了报复而杀死的,并且分了他的家产。但《系年》里却说,黑要死在屈巫娶夏姬事发前,是紧跟着楚庄王而死的。至于死因,未做记载。而更有趣的是,子反对夏姬的垂涎也与《左传》不同,非楚庄王放弃后,而是在黑要死后。并且屈巫反对子反娶夏姬的理由也完全不同。
王乃止。子反欲取之,巫臣曰:“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人生实难,其有不获死乎?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子反乃止。《左传·成公二年》
共王即位。黑要也死,司马子反与申公争少[孔皿],申公曰:“是余受妻也。”取以为妻。司马不顺申公。《清华简·系年》
两者的差别等于一个故事两个版本,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全都不同。在《左传》中,子反对夏姬的垂涎在庄王后,连尹襄老前,仿佛夏姬是因为没处安排才最后塞给了连尹襄老,让他捡了个大便宜。但《系年》却把我们已经熟知的故事人物做了个颠覆,《左传》中看似忠厚老实的连尹襄老变得计较贪利,咄咄逼人。心机颇深的屈巫则被打上了一层柔光,变成为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不懈抗争的纯良人士。没有巧言蒙骗,而是据理力争,一切都摆在明面上。倒是子反的形象始终负面,无论他垂涎夏姬是在前或在后,形象上没有太大变化。而小人物黑要,借着老子的势力占女人便宜,无论是否善终,都是丑陋的。
最后,屈巫娶夏姬的过程。《左传》中的记述颇为曲折跌宕,看得读者不禁悬着一颗心。既担心计划过于曲折而横生枝节,又担心屈巫不是真心,让夏姬空等一场。关于这里面的惊心动魄,可参见我的《绝代妖姬》一文或直接阅读《左传》,不另赘述。然而《系年》关于过程的记述却十分简略,不是语言简略,而是事件过程极为简单。
首先没有让读者心里一颤的“归!吾聘女。”亦没有极具故事色彩的“不得尸,吾不反矣。”当然这都是小细节,有与无并不影响整个历史经过。但夏姬归郑以及屈巫在郑与夏姬公开结婚的经过也被《系年》剪掉了,这就不知是历史未曾发生过亦或是《系年》没有记载。
王命申公聘于齐,申公窃载少[孔皿]以行,自齐遂逃跖(适)晋……
《系年》
从上面的引文其实不能准确判断是哪一种,两种情况都可以解释。但似乎《系年》的意思更趋向于屈巫借着“聘于齐(此处与《左传》同)”的机会悄悄带着夏姬一同从楚国逃跑了,而没有《左传》里绕的那么一个大圈。故事性大打折扣,但逻辑上似更贴近于我们所理解的历史。
《系年》与《左传》关于同一件事所存在的如此大的叙述差异其实并不令人惊讶,不同记述者所得到的信息是不同的,而历史的记述则是根据所掌握的信息而来。再佐以个人价值观和历史观,所书写出的历史过程也就会有大的差异。恰如今日对于新闻热点的报道,往往一件事会呈现多重面目,多个版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到底谁说的是真的,我们这些同时代人都不能辨明,即使是事件亲历者,也会对前因后果有不同看法。所以历史记载的出入也不足为奇,每一则史料都是一种参考,也许会带我们更趋近于历史的真相,也许拖得更远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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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贝特主公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6-27 18:17: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