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el。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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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苍井暖
我在佛罗伦萨到威尼斯的火车上认识蒋弋的,我因为票买晚了,只买到一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朋友分开坐。
我自己一个人费力把箱子搬到行李架上,女列车员用极重口音的英文,示意我摆正。之前因为时间没把握好,几乎一路跑过来,才赶上这般列车,体力透支的时候,情绪就跟着不好。
我装作听不懂,坐着不动。第二次来催,我只摇头。车厢人很少,中段位置坐着四五个老外,有男有女,应该是公务出行,一路在探讨工作上的事情。
蒋弋出手帮忙。见到华人面孔,倍觉亲切,语言上的紧张也立刻消除。道谢后,他回他的座位,我回我的座位。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失恋了,这是他的失恋之旅。而我是在回国后失恋的,不知道算不算我的失恋之旅。
身边一旦有人,我就失去记忆力。去了哪里,走过什么路,完全记不得。朋友负责攻略,有资深吃货推荐的一家龙虾意面,也许意大利路况相对简单,意大利人自然不需要费力去认路,拿着地图问了好几个人,但那家店好像蒸发了一样。完全找不到。
很巧的,又遇到蒋弋,习惯性地,在陌生地域里,这一次我主动求助。他陪着我们找了两圈,直到夜色变暗。我们都表示放弃,虽然心里不想放弃,但是客观条件不再允许,天黑了,也饿了。
选了沿街的一家店,点了龙虾意面,自我安慰和互相安慰“这家也很好吃。”
朋友喜欢去没去过的地方,威尼斯她应该不会再来了。但我不一样,我对喜欢的,总是很执着,喜欢就会重复这份喜欢。
你什么时候会特别想和不熟的人聊聊?
那段时间,我只想和不熟的人聊聊,面对熟悉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倾诉,或是被安慰,胸口被痛苦堵得严丝密缝,喘不过气,难以疏通。
通讯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一遍,想到了蒋弋。一个陌生人,无偿帮助过你两次。帮过你的人会一直帮你。
不是国内的号,我没开通国际长途。想到他的邮箱,给他写了一封邮件,把倾倒不出的情绪用文字表达出来。
三天后,他回复我。之后,我们通过邮件,保持联系,他的回复不会超过三天。
许多时候,我写我的生活,他写他的感受,好像毫无干系的两个人。没有提问,也没有回答。又明明有问题有答复案。
第四年,我超过一个月没有回复他的邮件。连文字都不能表达了。呵。那种不能呼吸的感觉,席卷而来,企图吞没我整个人。
一个半月的某个晚上,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微光和屋内的物件呈现出令人恐怖的轮廓,我飞下床,把灯点亮。平静了一会儿,决定给蒋弋写信。
我写道,“他来找我了,我还爱你,原来是一句如此令人痛苦的话。”
我不打算接着睡了,与失眠抗争太累了,容它掌控我的身体吧,睁着双眼熬到天亮也无所谓。
邮件提醒跳出来的时候,我以为不会是蒋弋。他的回复是,“罗舒,你要不要来我这里。”
我想了想,起身收拾行李。
决定本身就是一种治愈。决定的那一刻,整个人感受到了久违的放松。
蒋弋所在的城市绿化比我生活的城市要好很多,从机场到他所在的镇上,沿途有山有水。贸然前来的我,一直望着窗外。
我一向都知道,当我变成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智力和运气就会暴涨。尽管所有人都说我幸运,像温室里的花,像象牙塔里的公主。我不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冷酷和复杂,而我的温暖和简单并非轻易得来。
开门的是个清瘦的男子,脸部线条冷峻,嘴唇紧闭,眼镜遮去眼神的锐利,“蒋弋,找你的。”说完便转身进屋,留我站在门口。
我先注意到的是蒋弋有点坡的左腿,我藏住我的震惊,开口,”我真的来了。”
蒋弋笑着说,“进来吧。”
安顿好房间,领着我一边参观一边提示,蒋弋的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清冷而平静,这样一种气质。
“想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蒋弋问我。
“他讨厌我吧?”我问。
“除了我,他谁都讨厌,你住这儿的期间里,要接受这种对比,他对我的态度,会让你觉得他讨厌你。不是的,他对他父母和对你一样。”
我有点想笑,”你这是秀恩爱吗?“
蒋弋不好意思地摇头,“实在不想客人误会。”
“发生了好多事,不知道怎么说起,对不起。”自身生活中的重负,总是轻易压倒任何轻松的氛围。
“先吃饭。不急。只要你有时间,我时间都OK。”
“对不起。你的腿。我都不知道。”
“我没让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会内疚的。作为朋友,我不想成为单方面倾诉的那个人,我想帮你承担,像你安慰我那样,我也想安慰你。我一向是个讲究公平的人,这对你不公平。
蒋弋要带我出去吃,徐威不同意。蒋弋问我,“你会开车吗?”我点头。徐威说,”天黑,路她不熟。我回我妈那,你们在家里吃。“
我满脸写着,”这样不好吧。”蒋弋开始翻冰箱,问我吃什么,还和徐威说,“明早回来,捎蓝莓欧包。"
徐威走后,我才问出口,“这样不好吧?”
“同性恋就这点好处。你还是个女的,没什么可疑心的。”
“不是疑心不疑心的问题,太可怜了吧。自己家不能呆。”
“你不是有话要说?”他手上麻利地摘菜,“我和他提到过你的事,在你来之前。徐威拿我朋友当他朋友。”
“也有道理。我好起来。就不用麻烦你了。”
“恩,按这个方向思考下去。”
徐威就是开门那人。蒋弋一个人跑去威尼斯就是因为他。当时徐威因为家人,选择和一个女人结婚。本来以为人生就此定局,不相往来就此过完此生。谁料蒋弋车祸,因祸得福。徐威提出离婚,女方大方同意。听闻女方之所以接受这段婚姻,一方面是家人所迫,主要原因是同性恋人的背叛。
徐威有个女儿,这场离婚对两方老人的震动大于当事人。徐威的妻子表现出的镇定,令徐威和蒋弋意外之余深表感激。离婚后,女方开了一家咖啡厅,蒋弋提出入股,说是入股,实际上这笔钱有意送出。
蒋弋聪明,找了咖啡店的合伙人,没有直接通过徐威的前妻。离婚时,就什么都没要,只要徐威按协议支付孩子的抚养费。蒋弋说,这算又一福报。他心有愧意,拆散别人家庭这种事,对方不计较,自己也要跟自己计较。
蒋弋只在通信中和我说,他们在一起了。但没说他车祸之事。也罢,说了又能如何,我大约也只是会贸然跑来看他一眼,再匆匆赶回去过活。更何况他身边有人照顾。
徐威一直说,”这是他的报应。”他不该放弃蒋弋,直到造成那么多人受伤。他的坚定来得有点晚,但好在来了。
“我说了我的,你想不想说说你的。”饭后我帮着蒋弋一起收拾,我担心他的腿,他说没关系。
初见就是他帮助我,如今还是他帮助我。我有些怀念那个他,对比起现在的他,我心疼得鼻子发酸。
为了掩饰这份心疼,以免让他觉得我可怜他,我整理了整理一直想说的话。
”丁同说,还爱我。还爱我?哈。蒋弋。“多好笑啊。
威尼斯不是那次旅行最后一站,米兰才是,从米兰回去的我,兴高采烈地向丁同展示我给他买的礼物。分手后的三年里,我从回忆里才发觉那时的他已经开始在敷衍我。
而太过幸福的我,一直都毫无察觉。那是我和女朋友们的旅行,整个行程中,我都想着之后和他一起再来,要再去哪里,要新去哪里。然而,没有以后。
我回去的一个礼拜后,我发现他连我买的礼物都不想用,我问为什么,他说”你送的不舍得”。他变得这么机敏地回话,也因为变心。对我愧疚,对我提防,对我同情,对我厌倦。
“罗舒,我不会是个好丈夫。”我追问理由,各种各样的理由问个遍。他都坚持没有理由。我心中早就知道理由。我能接受这个理由,只要他敢承认,但是他不敢。他为了自己,或者为了她。总之,再也不会为了我而去做什么。
朋友们都笑我的天真,怎么能因为一个人停滞不前呢。只有蒋弋和汪海允许我停滞不前,他们一个陪着我聊,一个陪着我吃喝玩乐。我只和蒋弋聊,只和汪海吃喝玩乐。忘了时间过了多久,有一天,我突然说,“汪海,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
汪海愣了,然后点点头。
“要不,还是别见面了。我不想利用你。“
”我也不想趁虚而入,但我不能不管,朋友我也会管,男的女的。“
”你对他们都像对我这么好吗?“
”这叫好吗?我对他们比对你好。“
”真的假的?怎么好?”
“喝酒熬夜,生冷麻辣,管它什么健康身体的。和你在一块,有吗?不能带你放纵,你不发泄,就慢些恢复。”
我暴饮暴食,爱吃肉和甜食,变胖,但再胖也超不过120斤,”发泄也许对我没用呢。“
自己不察觉自己胖了,别人见了说,“胖点好看。”这世界真真假假太多,已经不想再听再说。
我花了好长好长时间,那两年给我的感觉像两个世纪那么长,像重新诞生一样,不,是重新粘合,一片一片。如同仙侠片一样,重新聚拢魂魄,再次成人,再次重生。
我必须这样治愈,缓慢的,独自的,不能借由新的感情。先要清空过往,再重新开始。
然后丁同回来了。说还爱我。那一刻,我好像又被拽回前世。清空的瞬间恢复。阻隔了当下的我。
我分不清什么是爱,分不清我是爱汪海还是爱丁同。两股记忆不停冲撞。
丁同曾是我梦想的生活的一部分。而汪海,我迟迟不敢把他纳入我梦想的生活。
是的。我受伤了。我不能也不可能像未受过伤一样去爱。我不想再像从前那样爱一个人。心心念地认为我们是最登对的,他是我最好的,我是他最好的。我是什么呀,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恰好爱上的那个。爱上一个人,也会爱上另一个人。
可我不是,我是爱上一个,就没想过爱上另一个人。很难再爱上另一个人。
为什么让爱得不对等的人相遇相爱?我做错了什么?前世做错了吗?那不让我今生的我受到惩罚行吗?
蒋弋说,”罗舒,没有所谓治愈,只有选择。你要继续选择,这就是生活。“
”我不想选择。”我没有点开汪海和丁同的任何消息,“两个我都不想选。”
“你对汪海感到愧疚吗?”
“会。”
“那就做些什么弥补。不一定要用感情弥补。”
“这样会好吗?”
“不要想着治愈谁。疼痛也是一种疗愈。“
”疼痛也是一种疗愈?“
“疼的时候要喊疼,不要喊不疼,痛的时候让它痛,忍痛也不会减轻痛,只是为了旁人,可疼痛的那个人是你自己。”
“好有道理。”
“睡吧。明早见。”
我睡得很踏实,梦也开始轻松起来。虽然是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可是觉得安心,也许是味道,也许是蒋弋之前的话。
早上徐威听话地带来欧巴,馅料充足,要下去皮快包不住陷,蒋弋介绍,“这家的很好吃,肯放料,老板很有脾气,做食物图吃得爽。“
”确实爽。“
”我们一会儿出去,晚上也许不回来吃完饭,你想过来的话,晚饭可以一起外面吃。“蒋弋和徐威说。
”罗舒是吧,他不能逛太久,车也不要让他开。”徐威第一次正式和我说话。
我狂点头。蒋弋在一旁笑。蒋弋认为自己没有心理障碍了,但是心理医生的建议是身体的反应更为诚实,也更难消除。蒋弋的这场车祸,严格来说不算严重,但遗憾的是留下伤疾,彻底恢复的可能性不高。
蒋弋接受得倒蛮坦然,他一直清醒着,还安慰过担心他的人,“这对我来说真的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什么,我没敢问,也没敢想。
蒋弋带我去一个新建好的寺庙,四周都是果园,那条路车辆很少,他要过开车瘾,我犹豫不决的性格,除了在感情上坚定外,其余事情都很难坚定,特别是心软,禁不住央求和说服。好在路况通畅,我在心中暗暗向徐威道歉,还是把驾驶座让了出来。
蒋弋有些开心,毕竟在徐威的监视下很难尝试,他面带幸福地说,“最糟糕的时候,他在车上,心里在祈祷就这么死在一起吧。过分吧,连命都不想要,他的命也不想留着。为了自己的感情,想着,去死。你有过吗?“
”我想过自己去死。但我和你不一样。分开时他不爱我了,你们还相爱。“
”我比你自私吧。我比徐威狠。我爸妈知道什么招对我都没用,所以才接受。徐威做不到。”
“不是的,蒋弋。我懂,这不是自私。”我突然很想哭,想起我爱丁同也是这么所向披靡,那些别的情侣之间的问题在我看来算问题吗?兵来我挡,将来我杀,杀气腾腾地爱过去,谁都不敢说什么,可惜最后输得惨败,几乎众叛亲离,留人耻笑,被骂活该。
寺庙很少人,但修建得极美,入门小桥湖水,满塘的鲤鱼。
“美吗?”
“美。”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佛像,美艳而神圣,我像前来的人,学着如何参拜。拜跪的那一瞬,心情竟前所未有的平静。也许我该有份信仰。
"想去咖啡店吗?“
”你可以吗?“
”我算投资人之一好不好?“
”我想见见她们。不都说写作的话,比如作家,会对人物进行矫饰吗?有人类,胜过文字的描述,我直觉她们是那类人。“
徐威的那位叫邹琼,另一位投资人叫谢然。谢然不常在店里,那是一个很忙的女人,喜欢各种折腾,四处折腾,瘦高的身材,走路却能带阵风。
邹琼一直在店里,开家咖啡店是她曾经梦想的生活,这份梦想里面还有一个人,但那个人已经撤离这份梦想了。我们是同类,都曾把一个陌生人纳入自己的梦想中。
我梦想的那部分回来了,邹琼的那部分不可能回来了。
我特别想知道,特别想要一个答案,现在得到的梦想,和曾经那个梦想,更想要哪一个?
当自己没有答案时,人们总是期待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哪怕那个答案完全不适合自己。
但是当我透过未关上的门,看到后面的休息室里邹琼逗弄保姆怀里的海子时,我突然觉得不想问了。
”那孩子很好看。”
“是啊。身体不大好。我已经计划了,再大些,和徐威带着她做运动。”
“挺好的。两个爸一个妈,继承的财产都比别的孩子多一份。”
“你心情变好啦?还有一个妈,照片在那边,你可以去看看。之前和明星来店里的合影照。”
我走近,果然和想象中一样。还好我一向对他人没有刻板印象,并且尽力将他人想象得更为美好。而谢然,确实美,无论男人女人都会被这种女人吸引,不可复制的冷艳。
“邹琼知道你是谁吗?”
“我猜她知道,但谢然不会说。徐威也不会说。我等着我们俩自然相熟,不会刻意,如果没缘分,我做我的客人,她做她的老板。也不错。”
“恩。也不错。”
羊角包很好吃,尤其配上店里的招牌咖啡,我给汪海回了消息,“我在外地。临时决定出行。回去详聊。别担心。”
我没有给丁同回消息。
我会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用光我过去积攒的假期。
不为了治愈,也不担心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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