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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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在娘家,听爸爸跟远在河北的小爸爸通电话。说老家荒置的祖宅又被前院给堵了出路,两家又开战了。前院的老光棍这一次在大院里跟老爸动起手来,还打了前来劝架的姑姑。后又叫嚣半日,拿了家伙式儿,在半道上拦下老爸,要打他。结果被老爸打掉了两颗大牙,蹭花了半边脸。
我听的心惊肉跳,回去后赶紧给远在山东的哥哥打电话,心里没有主意,故而乱出主意。让哥哥劝小爸爸赶紧把老家属于他的祖业给卖掉,免得我六十多岁的老父亲总是因为这块荒废无人的祖宅与人冲突,与人打架。
印象里,这片产业从我爷爷时就因为公巷和地基的纠纷与前院矛盾不断。听父亲和老辈们闲谈,老爸当年是怎样要冲上去给爷爷出头,怎么样被奶奶拦下。母亲对儿子说,“这是我们大人的事,还轮不上你们插手。”
后来爷爷过身,父亲又怎样在年关腊月跟年前即要扩建地基的前院理论,冲突,最后被治安主任“各打五十大板”,分关在大队的两间办公室内……
如今,我年过六旬的父母已在城里扎根四十多年,小爸爸大学毕业后也定居保定三十多年。已经远离故土的一代人却还要因为祖宅这点产业,与强霸公巷的前院频生龃龉。
听到我的抱怨,大哥在电话里狠狠的训我,不该拿长辈的主意;训我遇事怕事的懦弱;训我夸大事实的慌张。
两个人在电话里争执和辩解之间,渐渐看清了爸爸和姑姑们对祖宅的感情,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虽离了故土,但依旧魂牵梦绕。这是他们灵魂上的母亲,是他们一世的根。渐渐看清,在乡下被邻里欺占产业而一味退让之后,那看不见的“辐射”。大哥还笑我,“以咱爸这些年的身手,来个小伙子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只是个髦老的光棍?!两次动手都是对方吃亏,已经说明了一切,你怕什么?!再说,就是事情收拾不了,还有我呢,我回去整他们。要打便打,打坏就赔……”
我彻底无语了……你们都跑了千山万水,我一介女流守在此处,跟那乡野村夫,打也不得,论理也不得。我当然怕事,怕麻烦。我六十多岁的老父亲要是在这些冲突中稍有闪失,谁来承受?!谁来怜惜?!
既然一切纷乱都缘起祖宅,那就卖了祖宅。我们这一代人,幼年时便离了故土,一晃已经三十年。今天若与故土还有善缘,那就温柔以待,细水长流;若是结下恶孽,那就挥手永绝,此生缘尽。
百年之后,父亲已经不能说话,我是不愿送他回去的,避免纠葛,避免麻烦。从此,我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对于迟暮的老人,儿女即是余生的家园。
静夜,反观自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境界太小。可是面对这浩淼悠远的宇宙人生,我是真的怕了,怕麻烦,怕未知。也是真的怯场了,胆怯一切的纷繁复杂。
多愿世界温柔的待我,一如幼年时故乡田野里的清风,灌渠里的水流,夏日里没完没了的蝉噪,雨后泥地里的地软……都曾那样轻柔,那样欢畅。
没有纠纷的祖宅,无时无刻不透着来自土地的宽厚与淳朴。忘不了老屋房檐下那自制的土秋千,忘不了东厦鸡窝里那繁盛的木梨树,忘不了门墩旁那粗打的石狮子,忘不了西厦灶灰堆里深埋的烤红薯……
有一日,姑姑突发奇想,在东厦的鸡窝里用粗布帘子一次又一次的关下成群偷食的土麻雀,封在麻袋里。小小的我,点点的记忆里里仿佛有一麻袋那么多。
最后,小麻雀被烫毛开肚,清水煮肉。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麻雀肉的美味远超过人间的一切珍馐。
长大一点,哥哥就带着我们夜捉蝉牛,午套知了。蝉牛泡过一夜的盐水,烈火烹油,吃在嘴里嘎嘎脆。知了埋在灶灰里,在一明一暗的星星之火中捂熟,捂香。烫手之际,即被小伙伴们心急火燎的剥壳,掏肉,吃出一嘴一手的黑和灰。这塞牙缝的喷香一样成为了小伙伴们终生都不能忘怀的人间至味。
虽然从记事起,我就和爷爷奶奶搬离了村子中心的祖宅。爸爸妈妈在村子外围的高地上建起了宽敞透亮的五间大瓦房,然后就进城工作了。只留下我和爷爷奶奶守在大大的院子里种菜,养鸡;守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割麦,收秋。
然而,老宅还是留给了我一世的温柔。
就在我们搬走后,小姑姑带着表妹住进了老宅。于是,我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独自穿过老街,爬下长长的土坡,去小姑姑家里找表妹荡秋千,拾鸡蛋,上树采桑椹,灌水挖爹爹。和邻居霞子和闷闷争木梨的所有权,争到相互骂架,然后自然而然的和好。热辣辣的下午,四个人爬进霞子家晒了一整天的两个铁皮大油桶,戏水,打架。
偶尔祖宅边上的空地上放露天电影——香港鬼片,叫《连城》。村子里的喇叭早早儿就叫嚷起来,我和妹妹在入夜十分挤进扛着长板臀,小板凳的人群里叽叽喳喳的看热闹。深夜回家,在绝对暗黑的虚空中,听着大哥哥们鬼哭狼嚎的起哄,小姐妹俩攥紧彼此的小手,又害怕,又激动。
转眼近三十年过去,记忆里的故乡还停留在没水没电,照明靠煤油,喝水靠肩挑,而且是一趟一趟的从村中心最低处的蓄水池挑满一缸。
年轻的父母就这样把我丢给年迈的爷爷和奶奶,然后骑着自行车进城上班了。我死命的拽着妈妈的自行车后座,嚎哭的撕心裂肺。小嘴巴机关枪似射出一切抗争命运的村骂,对紧拽着自己的奶奶,对离自己而去的妈妈。
那时的我还是三四岁的顽童,转眼间已成了三十岁的妇人。祖宅也陪着一代又一代族人,由年少壮盛,走到迟暮衰颓,最终被新一代的生人荒弃在乡野,成为几代人的一段过往,成为家族的一个符号。最后成为负担,成为子孙想要甩掉的一个包袱。
写完祖宅的故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无情,开始理解父辈对老宅的不忍放手和眷恋。
我们这一代顶着霓虹灯的人是多么容易薄情啊,然而情又多么容易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那么亲爱的祖宅,几代人灵魂的故乡,愿我们温柔以待,永结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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