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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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吾乡称之为“蚂知了”,普通多叫知了,另有多种说法,俗称蛣蟟、哔蝉,海咦、积了猴 、嗲喽、爬叉、胡凉等,古名如蜩、螗、螓等,足见地域之广派生称谓之复杂。小时,我与知了的因缘,就是沾它来耍,大致过程如下:找一长长竹竿,奔到树下,就地取材,寻树胶涂其竿头(树胶多在树的疤节处,流出,呈褐黄色,极具黏性),之后仰首,听知了鸣叫,确认其方位,认清其所在,以竿头近之,觅机扑上,沾身即中,极难逃脱。须注意,知了是聋子,却不盲,不能让它看见竹竿,要有迂回之策耳。及长,见《庄子》中的“佝偻者承蜩”之事,“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对其道,虽是自愧不如,但仍看到两千多年来玩法却没多大差别,原来亦可归入“古已有之”之一种。
苦雨斋回忆故乡绍兴的石板路时,引了一首小时听到的歌谣:
“知了喳喳叫,
石板两头翘,
懒惰女客困旰觉。”
除了对两头翘的石板无实物感知外,几乎不停的知了鸣叫和懒懒困觉,那是深有体会的。旰,晚也;困旰觉,即睡晚觉。不过扯足了嗓子的知了,是不分白天黑夜的,于是,我印象里的困意亦昼夜不分了。幼时,家里是有院子的,铺张席子,若是白日,凉荫底下,晚上,随处皆可。知了的力气很足,能长时间叫唤,忽一停顿,片刻,接口再起,乃劳动的典范也。且多只一起叫,不乏层次感,你注意听,可以分清哪只是哪只,谁气长,谁停息,均可辨明。这样的叫声,音量其实是极大的,在更空旷的空间内可能会疏散些,但我家的院子里多树,而知了在上,我则在下,距离之近,可以想见其分贝数。然而听久了,却生出一种别致的感觉,那时年幼,道不清说不明,大了知晓,即“蝉噪林逾静”之感,可说是逻辑上的矛盾在生活中之体现也。玩耍累了,头渐渐低下,又低下,终于歪在席子上呼呼睡去,蝉鸣充一催眠曲耳。
若说“蝉噪林逾静”属实地描述,衍伸出某些哲学的思考的话,那更多的诗人词人写蝉,就是别有怀抱了。骆宾王《在狱咏蝉》,“无人信高洁”;虞世南《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李商隐《蝉》,“本以高难饱”,“我亦举家清”;王沂孙《齐天乐》,“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均以蝉为品质高洁的象征,因古时人看到蝉站在高高的枝头,风餐露宿,大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意,由是大为钦佩,将自己的意思投射到这小小的昆虫身上。自然,科学知识的增加,使我们知晓蝉非可羽化登仙之物,它在树上鸣叫时,以针刺口器吸取汁液供其生存,不免影响树木的康健,为事实上的害虫。不过,之于这个小东西,当情与理相冲突时,多数人会忽略理而取情,缘于一种人格化的寄托,未必是科学之失败也。
言及科学,于知了的记载却亦有若干反向的例子。段成式《酉阳杂俎》中云,“蝉未脱时名复育,秀才韦鹮庄在杜曲,常冬中掘树根,见复育附于朽处,怪之,村人言蝉固朽木所化也,鹮因剖一视之,腹中犹实烂木”。《本草纲目》又云,“蝉,诸蜩总名也,皆自蛴螬腹蜟,变而为蝉;亦有转丸化成者,皆三十日而死”。一说朽木变的,一说转丸化成,且前者用科学解剖法验证之,煞有介事,几乎要将空口的聊斋坐实了。如今观之,虽不乏好看处,却只能当典故来看待也。
蝉的蜕壳,是一饶有趣味的事体,尤其对于幼童而言。小时,总能在院里树下或外面树林里看到许多蝉蜕,须眉毕现,透明轻盈,小手指稍一用力,脆的蝉蜕即会粉碎。一直好奇,蝉在什么时候蜕壳,据观察,似晚上居多,因头日天黑前还未发现有甚蝉蜕,改日早晨,就会惊喜地发觉出现不少。于是,一天深夜,拿着手电筒出屋,到院里树下,以光照射树干,果不其然,有若干透明的壳在上面,还有一只正在蜕变,头已出来,身子露出一半,绿色的,还有皱巴巴的翅膀在簌簌地动弹,看来挣脱那个处身已久的壳也不是太容易呢。
据说,在考古发现上,出土的文物中有一种玉做的蝉,除去衣饰与冠饰外,另有一类是含于下葬死者的口中,此丧葬习俗自周后期延续至魏晋。其中的意思,是求永生之谓,为何会用到蝉这种微末的生灵?即古人以为其蜕化是一种复生,生命的轮回耳。至于这一习俗止于魏晋时期,那多半是因为人们对蝉的科学之认识亦在增加,或发现蝉之蜕变并非复生之意罢。
拉杂谈来,小跑一阵子野马,不过,围绕蝉即知了此一生灵的左右周旋,尚未跑得不知去向也。且让我们听取夏日那轰然的鸣躁吧,不必像拉封丹寓言中的那只蚂蚁,因为蝉的沉醉于歌唱而嘲笑之,毕竟,此中的乐趣,即使蚂蚁不懂,自会有人懂的。
(先前的一篇文章,略有改动。受知堂的影响而写,且引了一首其所述绍兴童谣,兼回忆自己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