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登山经过的描写(2013年开头,2016年补完)
这时我已经站在最高点了。大多数逛峙山公园的游客攀登到我脚下那个人造的平台就算是登顶了。不过我意外的注意到了从这条小路下来的几个人——他们显然是从更高的一个位置下来,只是这条路不加修饰,由一个接一个坚实的土坑组成,不美观但很实用,帮助像我一样的人爬到真正的顶上。 山顶上有几个男性工友,尝试留一张背对璀璨夜景的纪念照,但是怎么也没法用手机拍出理想的效果来。同时,沿着这条山脊是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没有修整过的山道。在这条山道的不远处有几个人影在夜幕星空下做甩手操。 一个开朗的外地男人指着那条消失在远处山脊的小路问我:“兄弟,沿这条路走一样可以下山吗?”我只好笑答:“我也是第一次到顶上来。”于是他转过身对另外几个工友说:“那还是走下面那条路吧。”他指的正是我爬上来的那条。他们的退却并未让我改变之前一个不以为然的念头:那条未知之路多半也只通向一个普普通通的路口,也许尽头正好连着公园内部山道的某一段罢了。 但我也没有立刻下决心要一探究竟。促使我继续向前走的主要原因不过是想离开喧闹的人群,感受在空旷广漠的孤独中被大气生产了出来、并带有强烈压迫感的宁静氛围。所以我选择了走向与多数人背离的地方。 在遇见最后几个往回走的人,并目送他们迈步在清一色的黑暗里后,我掏出手机拨亮了里面的电筒——被黑暗彻底覆盖的野蛮的山头忽然出现了这一道人造的光芒——尽管我知道从远处看来,这道照亮寸土的微光也不过是如萤火虫般细弱不明,就像一枚消失在茫茫洋际的远帆,只会在由黑暗牢牢把持的遥远天幕下显得更加孤单——然而我却被眼前这道光芒给囚禁了——在被照亮的路面以外,黑暗被一层模糊的光晕所阻,显得更加朦胧难辨。我得到了眼前几步开外的安全,这是不得不做的,但却失去了融入山与天空汇成的整片虚空中的陶醉感…… 很快我就不与任何人为伍了。手电光成为此刻唯一陪伴我的存在,帮助我在坑坑洼洼的黄泥土路上分辨最佳的落脚点和下一步将要跨出的方向。跟一切人工设备一样,在自然所形成的包围网里面,它能起到的作用和发挥的力量显得那么微小无力,在巨大的黑暗面前晃动时似乎还有些自顾不暇。我的视线依然被周遭的黑暗紧紧压迫着,只能无助地将精神集中于认路、走路上面。 攀上第二个山头后我待了一小会。之前追求的寂静已经降临了——那些游客、那些喧嚷都已经被抛在远处,像被一张纸牌盖在了反面。夜空此刻成了一座幽深大殿的穹顶,仿佛正用它的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将我悬挂在正下方——放眼望去,四面都是无限敞开的门。我用手电晃了晃回头的路,又晃了晃继续向前的道路。一边是结束这昙花一现的宁静,回到熟悉的公园和人流里去,那些人流又将我同几公里之外自己的卧室连接在一起——这一切合在一起组成被称为“人世”的力量,阻挡着黑夜残酷的入侵——那无边的黑夜仿佛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无害而浮华的装饰品……而另一边则代表了对舒适的舍弃,代表了深入孤独无助的腹地,还要冒着被俘虏的危险躲避黑夜无休止的追捕……究竟哪边才象征着生命更真实的部分? 继续往前路变得更难走了,而且不像之前那么光秃,两旁多了许多长满杂草的坑洞——这意味着遇到蛇的几率也大大提高了。前方的一座山包上矗立着高大的塔形通讯基站,为方圆几公里内的人们发射他们不可一日或缺的移动信号。看着它,对于正在深入黑暗之中的我无疑是有力的安慰。就在我以为不会再遇到人的时候,从同样的黑暗里迎面出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我们彼此试探着在这片仿佛已不被世俗法律所约束的荒郊野外慢慢靠近。那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沉着肩,突出的下巴支撑着他半明半暗的脸,妻子挽着他的手臂隐没在肩膀后面。“前面可以通到山下吗?”我开口问道。“可以的,”那个男人爽快地答道。他们继续朝前走去。 男人的回答打消了我想要退却的疑虑,增添了前进的信心——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前面并没有如他轻松回答的那样一条下山的道路,或是我没找到他说的那条——等待我的则是由乱草、坟头、密不透光的树丛组成的迷宫,而他们则成了我在这座无涯的山野里最后一次遇到的人。 在无意闯入那片可怖的迷宫之前,我在山腰上发现了一座躺卧在寂静中的庙宇,没有一点声息。从紧闭的山门可以看出,它此刻不会欢迎任何来客。但是我仍然深感安慰,并更加相信方才那个男人所说的下山之路就在不远处了。沿着庙门前一条狭窄的下坡石阶,我被一条更加漫长、缓慢下降的石板路带向更深处。在那种刻骨铭心的黑暗里,每一步似乎都被附上了不可回头的咒语,仿佛道路不是在一步一步的展开,而是从已经过之处不断地折叠起来,全部收回到了自己正站立的地方。所来之路像一座已被拆除的浮桥那样消失在过往的黑暗里,新的黑暗则伴随着前方未知的路面徐徐降临。 路行进到了一个岔口,两边都是经过整饬的石板路。我无法通过路面质量的好坏判断哪一条更值得尝试,而手电光只能探到几步开外的地方。这里大概已经到了后山,再也看不到山下灯火点缀的马路城市,连辽阔无边的夜空都被茂密高大的树冠一一遮挡,那座先前有如灯塔般指引着我的位于某个山头的信号塔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转出视野之外,消失在四面八方的山影里。 我随便选了一条看起来干净些的路,原来却是通向某个坟包的牵引小径——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无论如何是不愿意在这样的环境里回头,踏着自己走过的足印回到之前的地方去的。就像一个人刚从悬崖掉落摔断腿的时候往往不知道害怕,可是如果让他回头再做一遍这样的事,他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比死还不情愿——从生理的角度解释,大概是由于面对未知时肾上腺素的分泌可以消除痛苦、战胜恐惧,如同万能的药水,但如果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一次,那么这瓶药水的效力就会大减,人唯一可以依仗的就只有他本能的求生欲了。但是面对死路,退回去是唯一的办法。 我战战兢兢地沿着原路返回之前的岔口,忽然觉得道路和周围的树林都成了另一番样子。这种改变不仅仅是因为从另一个方向看,原先的来路仿佛变成了一条新的去路,朝漆黑一片的恐怖里延伸,同时还因为在探索了那条通往坟头的小路之后,这一带环境对我而言发生了整体印象上的改变。先前我只是顺着单一的道路摸索下山,既不关心这周围究竟有什么包围着我,也没有想过被我抛弃在后面的道路意味着什么。直到这时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密林荒山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前前后后都仿佛被汹涌的波涛阻断了去路,整座茂密的山林如同一片涌动的汪洋,星光下慵懒的树叶与插入它们缝隙中的大片黑暗就是海面波纹起伏的亮峰和暗谷。我那散步探秘的闲情逸趣登时化作云烟,成了焦急贪生的渴念。 于是我加快脚步,急急忙忙沿着另一条路前进。没想开始尚成体统的小路竟在后面变得越来越小,而起初那些避让在道路两旁的杂草这时纷纷窜入路中央,张开枝条竖起棘刺迎接我。就连手电光的照射范围也被压缩了,射出去的光打在了合力包围这个深夜独行者的密草乱叶上,被切割成斑斑驳驳的碎块,眼睛一样晃动。一些可疑的黑影不时在草丛后的路面上隐现——如果那是蛇的话,到底有几条呢?这座庞大无比的山林此刻难道不正是蛇虫欢闹的乐园吗?但是当我怀着极其紧张不安的心情凑近看时,才发现那些黑影原来是手电光造成的叶片的投影,随着脚步的移动,那些黑影也跟着变换位置,看上去就像是蛇在跟前迅速的游动。 我不禁想到了一种最糟糕的可能性:今天晚上可能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如果就在这条山道上某条腹蛇正在小憩,而它很不高兴在这个平时从不会有人经过的时间受到打扰,于是作为回赠,将饱淬剧毒的一口咬在了我的腿上。而我被困山林,手机没有信号,求助无门也找不到下山的捷径…… 我一边开始胡思乱想,一边只能不断拨开挡路的密草,寻找下一步的落脚点——好像路根本不存在,只是由于我的强烈希望才一点点地又从草木狼藉的缝隙里诞生出来。在这条狭路上已经看不到可以安慰我的希望了,我像陷入了一个无止尽的山洞里——但是相比于继续前进,我更不愿意去想的是就此回头,一步一步地推开那些已被拨开过,但又像卫兵一样重新合在一起挡住去路的枝条,费劲地攀回山腰那座的庙宇,然后从那儿找一条回家的路……我不愿意这么做的原因是前方的黑暗尽管恐怖,但却是未知的,未知固然更加危险,可也因此给希望留下了一点点不确定的空间——即使那份希望仅仅存在于我求生的意志里。而回头的路除了恐怖和疲惫之外却一无所有……除非真的到了精疲力尽、走投无路的时候,但现在还没到那种时候,我鼓起勇气对自己说。 道路不断分叉又重新变回一条。我感觉无穷尽的黑暗在密谋削减我的生命。这仿佛是一条再也不可能走出去的路了。渐渐地连恐惧和紧张都已变得麻木,我只是抱着一线希望不断催动着身体的每一分能量,然后机械地注入那两条频频迈动的腿…… 如果说先前独处山巅时的那份心境——往下俯瞰着城市灯火、往上面对着万年不变的浩然星空,仿佛整个身心与深邃宇宙合而为一,再也不需要其他的满足的话,那么此刻看来,那种强烈而充实的感受只能说是某种激素带来的假象,因为现今再也没有哪种激素有那份闲心去制造那种天人合一的美好幻觉了,同样的孤寂和空旷就只能带给我极度紧张和压抑的心情,因为我不过是个再渺小不过的人,而我所要对抗的力量却神秘而巨大。所有的意识和感受全都只能用于为一件事服务——赶路、赶路、赶路。我再也提不起兴致思考自己的处境或预先在脑海中描画这一晚惊险的历程,惟有一心一意地面对眼前的生死考验,如同面临战争的国家会将他的人民和全部资源都投入到了战争中去,根本没工夫去安慰那些鸡毛蒜皮的理想情怀……尽管我的大脑在那个过程中只感受到了苦的折磨,如一面鼓在几个穴位上反复敲打,但我的身心却得以完整如一的行动,它们难得变得目标一致、心意相通,正爆发着一种来不及估量和掌控的力量…… 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不断跳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稀奇古怪什么都有——因为身心都忙于应付眼前最大的困境,所以大脑在这段时间仿佛变成了一群刚放假的孩子,或是像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地胡闹,脑海中七零八碎的印象由于没人管束便无法无天地漫天飞舞。我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亮光所及之地辨别道路、快速前进,一边则任由脑袋里那些平时不被注意、或因为不合时宜而被压制的念头们翻江倒海,看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如同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第一次离乡进城那样窜到夜空中,然后像气泡或烟花在眼前啪啪闪现,接着迅速湮灭……一些念头可能来自看过的电视或读过的书,一些念头则是从好多年前的印象里钻出来的幽灵,带着已被忘却的陌生气息从天而降,还有些念头的源头无从了解,简直像来自另一个人或另一世——而这些千奇百怪的念头相互勾起、重重交织,组成了一条澎湃的意识之流,从如箜篌般敞开的大脑中奔腾而过,我不断看到从中溅起的浪花水沫在眼前飞舞,随时都可伸出手去抓上一把——而这甚至成了我此刻赶路时的一种乐趣。 我早已忘了夜晚,忘了山林,甚至忘了自己还在赶路。我像是飞奔在自己的意识之流里,几乎脚不点地的前行。但如果要说沉浸在这么一种混乱的自我意识里是难得的自由,我却不敢苟同。因为很明显是背后有一道迫使我一步也不能后退的痛苦的墙,它在拼命的挤压我推赶我,像最残忍的奴隶主不把他的奴隶累死就绝不善罢甘休。这是比意识中原有的那些堤坝都更高、也更坚固的堤坝,原先可以漫过堤岸款款回流的那些意识在这条堤坝面前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它们全都只能不断向前、向前,夹杂在各种与它们截然不同的意识中间,浩浩荡荡地向前涌去,就像是战争打到时的城里不论有钱人穷人还是老人、年轻力壮的汉子、妇女和孩子、或是有文化的和没读过书的,他们全都混在同一条路面上逃命,谁也不避让谁,谁也没工夫去分个彼此…… 经过了一段不知有多久的时间,我终于钻出了密不见光的山林。再一次可以呼吸到空旷的空气、感受到自然的无私而非恐怖,见到山体在夜幕下沉默而又使人不禁心跳加速的柔和轮廓,我几乎有种死里逃生的喜悦。背后那座莽茫的山丘同四周其他的山丘一样,沉默地匍匐着,可我知道自己正是从那里一步一步地钻出来的,就像是从一个巨兽的胃里逃了出来一样。我甚至感觉从方才公园的山顶来到此刻站立的后山腰,自己所经过的并不是一条属于人间的道路,而是一道神秘莫测的鬼门关,或像是穿越了一口只有游戏里才有的神魔之井,忽然从一个世界的出口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眼前,一片在半山腰开垦出来的水田呈现在暗淡的月光下,插下的秧苗整整齐齐,由一道精细的田埂包围着,仿佛一只等待孵出的谷物之蛋。尚未褪尽的蛮荒之气在这片提前到来的滋润、温暖的气息冲击下,也变得不那么可怖了。尽管并未走出山的包围,距离我回到熟悉的路段也还遥遥无期,然而山坡的小路正明确地贴着山崖朝下盘旋。一片陌生的平原似乎正在山脚下欢迎我的到来。 石板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与登山、公园之类的概念毫无瓜葛的泥土路,这很可能是靠山的村民们为了方便开车或徒步上下山而自己挖开修整的土路。脚底荡起粘脆的沙沙声不断钻入耳鼓,如同贴近耳边的海螺传来富有魔力的催眠音,一股轻微的引力推着我在这条路上踉跄滑行。城市漫长绵延的影子似乎无法再笼罩这里,一种人类的蛮荒正要将自然的蛮荒取而代之。 彻底脱离山的势力范围最明显的特征便是:路的前方显现了房屋的轮廓。再走近看时,那坚硬而迟钝的外壳如巨大的甲壳般覆盖在地面上的厂房,还有背后不动声色地聚集在一起的联排住房,就像是海滩礁岩窟洞里布满的螺壳,以一种全新的陌生面貌呈现在我的面前——对于我这个刚从自然漆黑迷离而又充满生机的怀抱里走出来的人,在那个瞬间我仿佛是某个被狼养大的孩子,面对着这一排排秩序井然却又显得冷酷无情的聚落既觉得兴奋,又深感不安——也许再没有哪个时候我们可以像那种时候那样,不去关心门面的样式、窗帘的品牌和车的性能,而是直觉地在这简单呈现在眼前的人类创造物上洞察到人类本来的样子——麻木、冷酷、强硬、抱团。 我怀着紧张但又松了口气的心情走进这个村庄——仅仅一山之隔,这里的环境、事物都不会与我熟悉的那个世界有什么不同,我也不可能正巧是那个发现桃花源的传奇人物——但在另一方面,这里又似乎的确充满了一种怪异的气氛,迷雾般的在四周蔓延。很多自建的楼房前都停了车,有些院地堆着沙土和木材,似乎要新建什么房子。村庄中间只有一条主道,周围都是夹在楼房缝隙间、不知会通向哪里——多半是田野或水渠——的幽深小巷。一些房间的窗户里还亮着灯。时间还只有九点多,可整个村子却死一般的寂静,几乎不可思议。 与这份寂静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刚才从村口的厂房就窜出来,紧紧尾随着我怒吼龇牙的大狗,它的活跃也立刻吸引来了四面八方的狗群,大小不一、但是全都向我涌来,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时进时退的松散包围圈,此起彼伏地向我威吓。我的唯一武器是随手捡起的一根木杖,正紧握着它向周围挥舞回击。而它们随时都会趁我的身子转到另一个方向去防卫时快速跃入圈中,追击到跟前,两条前爪向前平伸,压低了整个身子,露出森森白牙的脑袋夹在耸起的肩膀上,如一颗蓄势待发的炮弹。我像驱赶飞牤似的舞动木杖,一边逼退已经靠近的威胁,一边继续朝前走去。 在一些房子的院落前和拐角处能看到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的人。但他们又好像仅仅只是做出了聊天的样子:抱着肩、叉着腰或是支楞在椅背上,实际上却听不到他们发出的任何笑声或其他声音,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我,因此都互相提醒,警觉地戒备起来。尽管他们依然面朝着谈话的对象,但却把眼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可是又对包围着我又追又叫的狗群视而不见,好像那不过是一堆跳蚤。他们看待我的神情表明,他们仅仅是在履行一种怀疑和审视的义务,其余的一切都跟他们毫不相干…… 当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由于距离的贴近,我能看清他们每一个人。其中某个拐角处站着三个人,一个穿睡衣的中年女人,一个眉心紧蹙的瘦脸男人,还有一个赤膊的胖男人正漫不经心地抖着手里的烟。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好像被某种胶纸牢牢贴死了,除了十分一致地随着我位置的改变而缓缓转动脑袋——先前那带有秘密气氛的谈话此时也不约而同的终止了。无论我如何带着诚恳求援的目光回视,他们都无动于衷,既不感到好奇也没有半点热情,目光丝毫没有因为我的靠近或对视而出现任何动摇,哪怕我已经走到他们鼻子前了,也没有哪个人因为觉得不自在而改变一下姿势,或把头稍稍撇过去一些——他们全都自在的很,优哉游哉地观赏着我狼狈的路过,仿佛我不过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被装在马戏团的卡车上从他们身边驶过一样。 看到狗群如此声势浩大地追击着一个显然不属于这里、也猜不透为何会在这个时间来到此地的过路客,他们似乎都感到有些好笑,但是谁也没笑出声。与嘲弄正好相反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板着脸,露出一种警告我不要惹事、也别靠近他们妄图探听密谋的神情,然后把我从一边目送到了另一边。沿着干道两侧的住宅不少都灯火通明,可是它们都像那些倚在巷口、立在院前交谈的人们一样无声无息。这座被山包围的村子仿佛是传染了山的夜盲症,一旦入夜就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如同蝙蝠一样安静。狗的叫声通过山崖的反弹变得空旷而遥远,甚至带有金属的回音。 当我穿过整个村庄,把那些房屋和狗终于都抛在了后面,走上那条把它与外面的世界连接在一起的道路时,我知道自己的旅程已经快要结束了。现在是回程的开始。宽阔的河渠,光滑平整的桥面,如豆荚一般边缘整齐的道路,都十分清晰地区分开了人间和无需人类存在的世界。月亮仍然高高地悬挂在电线杆头,但那已经不是我在树丛里见到的若隐若现的那个月亮了,也不是我在陌生村庄的屋顶上见到的那枚清冷凝重的月亮。到处都有一股雾气般的扬尘在飘荡(后来我知道那是不远处的施工地的杰作)。清风荡来,有股稻田和塑胶混合的香味。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心想,在这个人间是无法不屈服的——这是个永远都不可能走得出去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