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的诗
◎眼看着玫瑰……
眼看着玫瑰的干枝，在你枕边
耗尽了水份。妈妈
你曾经润泽的脸
在病榻上转暗、转暗。
妈妈，我是多么的惧怕！
你抛下我们，独自转身
奔赴另一个地方……
你的慈爱
长久地隐蔽在叶片之间
你的沧桑
却是我无法追赶的星阵
妈妈，你一生都在做一件事情——
让我们弯曲的道路
变直。
◎瓦蓝瓦蓝的天空
那天河北平原的城市，出现了
瓦蓝瓦蓝的天空。
那天我和亲爱的，谈起了青海故乡
德令哈的天空和锦绣，一直一直
都是这样。
有时我想起她，有时又将她遗忘
想起她时我的心儿就微微疼痛
那天空的瓦蓝，就像思念的伤疤
让我茫然中时时惊慌
忘记她时我就踅身走进黯淡的生活
忙碌地爱着一切，一任巴音河的流水
在远处日夜喧响。
◎我去过许多地方……
我去过许多地方：庄稼连着农舍
白天接着黑夜。
篱笆上晾晒的花衣
妇女们在房顶簸谷或选豆
黄牛俯下身去，在水渠边喝水
呵，它在啜饮土地无边的灾难
我独爱这个地理的中国
是因为我没有去过别的国家。
我爱落日下方的垅沟
也爱各种方言、农民干活儿的姿势
一棵萆草斜过它的身体
几座坟茔，让远逝的人群与大地平行。
这就是我的祖国：
迷信和战争走过它每一寸肌肤
这就是我的人民：
在风中，他们命若琴弦
◎那双黑眼睛
我心疼地盯着对面那双眼睛
那双明亮的黑眼睛。
它看到了果园、麦地、缓慢的河流
国道上越跑越小的汽车。
澄澈的黑眼睛啊
看到了温暖大地的一个侧面。
它没有注意我，青春越沉越深
也没有记住车窗外
那些闪过的、惊慌后退的瞬间。
唉，多么像我的从前——
从前我也这么粗心地看到：
果树开花、麦田泛青而河水闪亮
和它看到的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坦白
亲爱的姐妹
若即若离的距离
记忆中的脸 被时间
切割
迷雾茫茫
你认不出我
亲爱的姐妹
你看到的 不是我
我对你隐瞒了
我的路 和我的想
像果对花 也像
心对眼睛
◎回家
星空灿烂的今夜，我凭窗而立
白天的旅行使我疲惫
又小又静的家，却让我无限伤怀
我想起远处漆黑的山脉
和我一样
看着树木垂落，昆虫回家
想起世间万物，也有着微薄的理想
它们都在为家奔忙
家啊，命运的神谕
还有飘零的游子，他们
走过许多国家
在遥远的异域，他们也常说
我要回家。
◎迎风
在侧面，我看不清她的脸
只觉得在草原上骑马
风声呼啸而过
高楼伸出的手臂，卖菜人
在街头发出的叹息
都在迎着风。
迎着风，露天里的人和事
他们当中
一部分被大风折断
另一部分
迎风前进。
◎每年春天
每年的春天
花和花不一样，梦和梦不一样
每年的春天
我都要走向回廊的长椅
大雁呼啸而过，时间在奔跑
心爱的人也日渐变老
唉！每年都这样——
我总是抓不住永恒
眼看着灿烂的年代暗自锈蚀
眼看着蒲草、流云和更远的楼兰
在天边消失。
◎春天的月照下
你们不知道，喧嚷的城市里
买菜、赶车、奔忙的有我
被利益驱使的身影中有我
如果春天来了，在月照下面
我也会低下头来
看一看睡醒的青草
如果在月照下，我走向田野
那是去平息尘世间的浮躁
去安慰繁星般的灵魂
如果你们是我，也会屏住声息
一边被青春的梦想点燃
一边又被庸常的生活熄灭
唉，只有眼下的情景，使你相信
在春天的月照下
我还在忍耐着一切——
饥谨的内心和一个绝美的夜晚。
◎秘密
每个夏天，都有数不清的树叶
我只有一个秘密
可什么也做不成
我陷入了夏天
甚至更深的季节
那么多光阴供我享受
可还是什么也做不成
那时侯，我只有一次哭泣
颤动的肩膀像羽毛
那时侯，你沉重的影子
比梦还要冗长
到了夏天
夏天我只剩下一个秘密
比树叶
还要美丽
◎小
小的枝桠、萌发小的心愿
小的嘴唇、吐出小的诺言
小啊，让我在月光下
垂下肩膀。
天宇的飞翔中，恒星是小的
恒星的旋转中，人群是小的
人类的步伐下，有更小的
蝼蚁、芝麻、尘埃……
小啊！常常让我羞赧和悲戚
面对着大
我没了别的想法。
◎行程中的温暖
车站、汽灯，涌动着昏暗的人群
滚滚朝前。
北国乡镇的小站
黄昏的天幕下，它再次点亮灯火
呵，这点点滴滴的温暖
都发生在异乡：
你。爱的金窟。神秘的黄花
我这些不敢吐露的心病
几千里几万里
它们一直一直地
潜伏在我的脚步中、行程里
都在保佑着我
顺利地
到达终点。
生命
我需要和平易的种子在一起
去统帅春天的花香
我需要和崇高的人群在一起
去创造人世间的上帝
我需要漫漫的等待，无花无果
我需要英雄的年代
卷土重来！
我需要长枪，那红缨猎猎的火焰！
我需要利剑，黑暗中急促放射的光芒！
我需要爱情！那灵魂中无敌的杀手
我需要生命！那宇宙间永恒的
肉体。
◎爱情是灯塔
假如风暴能够吹走一切
假如世上真的有什么极为相象
爱情可以不散，爱情可以不一样
蔷薇和翠绿的冬青
找遍了词语的经典，万水千山
爱情，它使我流了那么多的泪水
渐渐地，当人们说不出这美妙的名词
大海一样的沉默
使那些相爱的时光深深下陷
人到中年，需要掌灯，读懂一本书的精髓
爱过的人，他不肯轻易地说出这一切
只有爱着的人，才离爱情最远
吐出你爱情的芳香吧
当爱情成为一座高耸的灯塔
照彻你寂静的、亮闪闪的一生。
◎还乡
青海青啊黄河黄
红红的格桑，风在草上
尕妹妹还乡，穿过了
多少村庄
没有谁见过高飘的云，没有谁
知道月在天边，流水在死亡！
尕妹妹还乡，精光的坡地
多么悲凉
赶车的少年啊，他把马路张望
遍地的格桑
它把爱情埋葬！
尕妹妹还乡，一双眼睛
泪汪汪
◎大路尽头
几朵小花和
无数颗长睡的灵魂
等候在大路尽头，
它们颤动、摇曳
呼唤着我们――
生命旅程的跋涉者
算我在内，低头赶路的人
青春闪回，说着向亲人的
告别辞。
请相信时间吧！
它赐予我们的一切
也终将沿途收回
在大路尽头
在我们厌倦一切的时候。
◎敞开
敞开一首诗篇，春天穷尽的时刻
敞开一首细小而坚硬的诗篇
我因春天的穷尽而歌唱
短促又光辉的爱情
遥想春天的来临，诗歌的力量
激励着我们
相爱，从事人类的各项劳作
敬重土地，保护妇女
笔行进在高贵的诗句中间
敞开一首诗篇，爱情穷尽的时刻
我在歌颂遥想的春天
桃花开得娟秀
敞开这首细小而坚硬的诗篇
我在默默无言
◎黄河谣
头骨在沙中闪亮
不安的河水，长又长
它跑过马群的草原
和山岗
头骨闪亮，有着香瓜的平川
灯盏中，一些漆黑的老脸
光荣的星辰，照耀河水
大地的嘴唇，又把它来歌唱
星辰在沿途闪亮
河水远离经幡的故乡
白白的头骨在两岸
埋葬
黄黄的河水啊，跑过
咆哮的北方！
◎下槐镇的一天
平山县下槐镇，西去石家庄
二百华里。
它回旋的土路
承载过多少年代、多少车马。
今天，朝远望去：
下槐镇干渴的麦地，黄了。
我看见一位农妇弯腰提水
她破旧的蓝布衣衫
加剧了下槐镇的重量和贫寒。
这一天，我还走近一位垂暮的老人
他平静的笑意和指向天边的手
使我深信
钢铁的时间，也无法撬开他的嘴
使他吐露出下槐镇
深远、巨大的秘密。
下午6点，拱桥下安静的湖洼
下槐镇黛色的山势
相继消失在天际。
呵，过客将永远是过客
这一天，我只能带回零星的记忆
平山下槐镇，坐落在湖泊与矮山之间
对于它
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
◎呼唤
在一个繁花闪现的早晨，我听见
不远处一个清脆的童声
他喊——“妈妈！”
几个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样
微笑着回过头来
她们都认为这声鲜嫩的呼唤
与自己有关
这是青草呼唤春天的时候
孩子，如果你的呼唤没有回答
就把我眼中的灯盏取走
把我心中的温暖也取走
◎为什么相逢
——读阿赫玛托娃
高山吐出的是——鸟鸣
露水滋养的是——昆虫
异域的姐姐
你的诗篇
那一粒粒熠熠闪烁的珍珠
让我在胸前
捧了多年。
我情愿借着这珍珠的光亮
奔返你奢侈、禁忌的岁月
从女贵族到女战士、女公民
姐姐。我情愿劈开
时间的锁链
来到涅瓦河畔
与你相逢。
俄罗斯广阔无垠的大地上
你跌跌绊绊
倒下又爬起
我也一样，像牲口那样
在晨光里
倔强地仰起头来。
◎深处
我记忆的深处，藏着晚霞
我梦想的深处，藏着鲜花
我幸福的深处，藏着微笑
我爱情的深处，藏着冤家
土地的深处，藏着谷粒和黎民
歌声的深处，藏着百合和金刚
痛苦啊！惟有你藏在我命的深处
最深最深。
◎风暴
我爱过许多——
生命和风暴。
如果风暴也有痛苦
我就和风暴一样
都喜欢痛苦后的孤单
这是秋天的孤单
百叶落尽的安宁
它让我静静回味：
风中的果树
和行走着的里尔克。
◎来临
这是晚秋的黄昏，落叶正在归根
我应该有足够的时间
把剑磨亮
把青春掩埋
我能够。
把河边的灯赠送给穷人
让他们不眠的长夜，黑色褪净
我能够
从涌动的海岸走到隆起的山顶
把人世间的新愁一一览遍
像缄默的鹰，我能够俯视
一切事物的来临：
苦水与美酒，世仇与至亲
善啊！最终在我命运的尽头
花开四溅。
白露过后，我也能够守住安静的四季
倾听晚风翻动着厚厚的书页
碎星聚集的时刻，我能够把银白的灵魂
向你们敞开。
◎老人
在人民商场或海滨大道
我们看见那些老人
咳嗽着，信步走过
也有人说，喂，老机器
该休息了
可是，时间的手仍把他们
研磨
他们曾经从朝露
来到暮色中的林场
漫游世界的雄心
还在脉管里，突突地响。
昨天，是他们的青春时光
远征，探求和盲从。
看哪！这部沧桑的书。
于是，我们黯然地想：
如果这些燃烧的心脏
穿过云端，又穿过坟场……
嗨，我们就爱那种迟缓的
脚步、寂静的叹息
和磐石般的缄默。
◎星
小小的家，就是你的家
睡在夜空的群星中
俩个男人，一大一小
他们爱我
也爱群星中睡着的那颗
小小的家，让我停下脚步
歇息。
也教你巨大的梦想
消溶。
居所
水的家在海中，深秋的家在风中
战争流离的人们，家在心中
多少年来，我们居无定所
家只在梦中
在北方的十一月，我看着
那些普通的民居
和灯火下走动的妇女儿童
他们弹着钢琴，或大声聊天
他们多么像安详的鸟群，带给我
一些温暖的幻像
我羡慕他们。当远处涛声重了
十一月寒风彻夜吹拂群山
一个诗人祝福着：
水和深秋，一切有家的人民。
◎在秋天
到了秋天
早晨还是那样晴和
一些鸟急着向南飞去
另一些却留了下来
秋天里，看不见红花
只有流水汩汩而响
通过窗户
我看见发白的马路
和收割后的土地
爱情使我散淡
在秋天，我穿过温暖
来到另一个地方
我回忆起青海故乡
风从远处刮来
月亮照着回家的路
这是秋天里唯一的光亮
时断时续
在我心灵的深处闪现
◎飞翔
另一种归寂的声音令我饱含泪水
三月的天空 爱情常青
我们恍恍惚惚
相遇在晴朗的水中
那是金光的水
掠过我们共同的田野
你看我多么像
时间背后的景物
多么像你的候鸟 等待着
与你居住。
哦 我们背离家园
永远飞翔
我们享受万物和幸事
忙着相爱。一任生命的足音
匆匆而过
亲爱的 我们将深居简出
没有谁能阻止这一切
没有谁
◎在雪中
雪中想我的人
使我到达了冬天
命运的双手 引导我
跨上漂泊的马背！
我的爱人
他在雪中等着我！
平凡的往事越过草地
我的爱人
他还在雪中等着我！
孩子啊！当你离别了爱情
该怎样报答这痛苦的光辉？
◎两个人
春天的早晨 这容易破碎的部分
阳光等在窗下
你像是低着头的花枝 招呼我
靠近爱情的边缘
这样美好的天空
只有两个人奢侈
我们比谁都幸福
而在更远更远的区域
我们与树叶彼此相象
闲居在家 看青青山岗
一些人在闪光的大海中歌唱
另一些人
与我们遥相呼应
恩泽
爱情像灾难 在夜晚高高升起
远处的河流匆匆闪现
它们无法停下 来搭救我们
爱人！你看那些包围我们的眼睛
使我想到巫事 栩栩如生
麦田的香味越来越近
我们行走在树木之间 俯下身去
感谢恩泽无边的神仙
把一个人的火焰交给了我
把一个人的前生和后世交给了我
而我知道
月亮的光芒越走越远
一些美丽的事情途经我们
也使我们美丽
我们的名字沿途播撒
种植一片情份的粮食
◎孤单
有时，孤单是快乐的
当一阵风吹透身子。
有时，含笑的泪水是幸福的
它走过遥迢、遥迢的路。
灯儿熄了，大地上一片沉静
而他亮着——
擦拭着内心
他不是孤单的。
◎小小炊烟
我注意到民心河畔
那片小草 它们羞怯卑微的表情
和我是一样的。
在槐岭菜场，我听见了
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
她轻轻的啜泣
到了夜晚，我抬头
找到了群星中最亮的那颗
那是患病的昌耀——他多么孤独啊！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谦卑地
像小草那样难过地
低下头来。
我在大地上活着，轻如羽毛
思想、话语和爱怨
不过是小小村庄的炊烟。
◎变化
车过和平路，原先熟悉的工厂
我已经认不出它来。
只有那两棵榆树
指向天空的方向，没有变。
我也变了很多——被多少人忘记
但那颗古朴善意的心也还没变。
◎活着
没有梦想的水源 只有
回不去的家乡
没有爱。只有闪光的片断
疾病与贫寒，潦草的一日三餐
这么多年
他们总算都捱过了。
我惊诧于这些硬朗的生命
现在我也注定在这中间
但这原本不是我——
而是大多数人民
和田野里的蒿草一样
普遍而不值钱。
◎我倾慕
我倾慕蜜蜂对花蕊的亲近
牛羊吃草时
安详。
倾慕那对情侣逛超市
各付各的帐单
更倾慕枪口下英雄
对刽子手的微笑
（那真叫酷毙）——
我倾慕生活的这个年代
理想和爱站在了
不同层面。
◎沉默是一个人的事
沉默，我深信
只和对面漆黑的窗口
对称。
海水摇动，不能带走它
金甸子山坡也不能。
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是哮喘病，也是他的并蒂莲。
不像地面越长越高的
白杨树
也不像情侣的话语
越说越稠密。
◎说给我儿的话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儿
他们说夜里的事情
总是与白天相反。
你不会靠近那罪恶的下水道
你会离它远远地走，对吗？
我不许你去高速公路边玩耍
那里有黄黄的油菜花。
你一定要沿着左边那条小路回家
记着----是左边那条。
我儿，你已经十岁
刚学会在马路上躲避汽车
才学会用你的黑眼睛打量那些人。
你的快乐很简单：
只要没有作业的童年。
昨夜里，我曾不小心失去了你
连空旷的田间都找不到你的哭声。
再也不会发生了，我儿
相信我分分秒秒都守着你。
继续继续读你的新书吧——
《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2002年1月26日恶梦醒后
◎没有黑夜，只有白天
没有办法。
办法的果实也是这样：
我们没有黑夜，只有白天。
在黑夜，我可以一个梦境接另一个
把你无限延长
一直连到语言边界的深潭。
可是我们只有白天
躁杂、工作和轻易忘却的白天。
人们嘴唇张翕着
却吐不出一个温暖的字。
比不上孩子——
幼儿园大声唱歌的孩子
我们不过是一堆伤心的废报纸。
你叫我怎么办呢？
空气中传来了钢琴声，仅仅片刻。
我们仍然是没有黑夜
只有白天。快一点儿！
你低低地笑着，又把不朽的疼痛
刺进我的身体。
眼看着玫瑰的干枝，在你枕边
耗尽了水份。妈妈
你曾经润泽的脸
在病榻上转暗、转暗。
妈妈，我是多么的惧怕！
你抛下我们，独自转身
奔赴另一个地方……
你的慈爱
长久地隐蔽在叶片之间
你的沧桑
却是我无法追赶的星阵
妈妈，你一生都在做一件事情——
让我们弯曲的道路
变直。
◎瓦蓝瓦蓝的天空
那天河北平原的城市，出现了
瓦蓝瓦蓝的天空。
那天我和亲爱的，谈起了青海故乡
德令哈的天空和锦绣，一直一直
都是这样。
有时我想起她，有时又将她遗忘
想起她时我的心儿就微微疼痛
那天空的瓦蓝，就像思念的伤疤
让我茫然中时时惊慌
忘记她时我就踅身走进黯淡的生活
忙碌地爱着一切，一任巴音河的流水
在远处日夜喧响。
◎我去过许多地方……
我去过许多地方：庄稼连着农舍
白天接着黑夜。
篱笆上晾晒的花衣
妇女们在房顶簸谷或选豆
黄牛俯下身去，在水渠边喝水
呵，它在啜饮土地无边的灾难
我独爱这个地理的中国
是因为我没有去过别的国家。
我爱落日下方的垅沟
也爱各种方言、农民干活儿的姿势
一棵萆草斜过它的身体
几座坟茔，让远逝的人群与大地平行。
这就是我的祖国：
迷信和战争走过它每一寸肌肤
这就是我的人民：
在风中，他们命若琴弦
◎那双黑眼睛
我心疼地盯着对面那双眼睛
那双明亮的黑眼睛。
它看到了果园、麦地、缓慢的河流
国道上越跑越小的汽车。
澄澈的黑眼睛啊
看到了温暖大地的一个侧面。
它没有注意我，青春越沉越深
也没有记住车窗外
那些闪过的、惊慌后退的瞬间。
唉，多么像我的从前——
从前我也这么粗心地看到：
果树开花、麦田泛青而河水闪亮
和它看到的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坦白
亲爱的姐妹
若即若离的距离
记忆中的脸 被时间
切割
迷雾茫茫
你认不出我
亲爱的姐妹
你看到的 不是我
我对你隐瞒了
我的路 和我的想
像果对花 也像
心对眼睛
◎回家
星空灿烂的今夜，我凭窗而立
白天的旅行使我疲惫
又小又静的家，却让我无限伤怀
我想起远处漆黑的山脉
和我一样
看着树木垂落，昆虫回家
想起世间万物，也有着微薄的理想
它们都在为家奔忙
家啊，命运的神谕
还有飘零的游子，他们
走过许多国家
在遥远的异域，他们也常说
我要回家。
◎迎风
在侧面，我看不清她的脸
只觉得在草原上骑马
风声呼啸而过
高楼伸出的手臂，卖菜人
在街头发出的叹息
都在迎着风。
迎着风，露天里的人和事
他们当中
一部分被大风折断
另一部分
迎风前进。
◎每年春天
每年的春天
花和花不一样，梦和梦不一样
每年的春天
我都要走向回廊的长椅
大雁呼啸而过，时间在奔跑
心爱的人也日渐变老
唉！每年都这样——
我总是抓不住永恒
眼看着灿烂的年代暗自锈蚀
眼看着蒲草、流云和更远的楼兰
在天边消失。
◎春天的月照下
你们不知道，喧嚷的城市里
买菜、赶车、奔忙的有我
被利益驱使的身影中有我
如果春天来了，在月照下面
我也会低下头来
看一看睡醒的青草
如果在月照下，我走向田野
那是去平息尘世间的浮躁
去安慰繁星般的灵魂
如果你们是我，也会屏住声息
一边被青春的梦想点燃
一边又被庸常的生活熄灭
唉，只有眼下的情景，使你相信
在春天的月照下
我还在忍耐着一切——
饥谨的内心和一个绝美的夜晚。
◎秘密
每个夏天，都有数不清的树叶
我只有一个秘密
可什么也做不成
我陷入了夏天
甚至更深的季节
那么多光阴供我享受
可还是什么也做不成
那时侯，我只有一次哭泣
颤动的肩膀像羽毛
那时侯，你沉重的影子
比梦还要冗长
到了夏天
夏天我只剩下一个秘密
比树叶
还要美丽
◎小
小的枝桠、萌发小的心愿
小的嘴唇、吐出小的诺言
小啊，让我在月光下
垂下肩膀。
天宇的飞翔中，恒星是小的
恒星的旋转中，人群是小的
人类的步伐下，有更小的
蝼蚁、芝麻、尘埃……
小啊！常常让我羞赧和悲戚
面对着大
我没了别的想法。
◎行程中的温暖
车站、汽灯，涌动着昏暗的人群
滚滚朝前。
北国乡镇的小站
黄昏的天幕下，它再次点亮灯火
呵，这点点滴滴的温暖
都发生在异乡：
你。爱的金窟。神秘的黄花
我这些不敢吐露的心病
几千里几万里
它们一直一直地
潜伏在我的脚步中、行程里
都在保佑着我
顺利地
到达终点。
生命
我需要和平易的种子在一起
去统帅春天的花香
我需要和崇高的人群在一起
去创造人世间的上帝
我需要漫漫的等待，无花无果
我需要英雄的年代
卷土重来！
我需要长枪，那红缨猎猎的火焰！
我需要利剑，黑暗中急促放射的光芒！
我需要爱情！那灵魂中无敌的杀手
我需要生命！那宇宙间永恒的
肉体。
◎爱情是灯塔
假如风暴能够吹走一切
假如世上真的有什么极为相象
爱情可以不散，爱情可以不一样
蔷薇和翠绿的冬青
找遍了词语的经典，万水千山
爱情，它使我流了那么多的泪水
渐渐地，当人们说不出这美妙的名词
大海一样的沉默
使那些相爱的时光深深下陷
人到中年，需要掌灯，读懂一本书的精髓
爱过的人，他不肯轻易地说出这一切
只有爱着的人，才离爱情最远
吐出你爱情的芳香吧
当爱情成为一座高耸的灯塔
照彻你寂静的、亮闪闪的一生。
◎还乡
青海青啊黄河黄
红红的格桑，风在草上
尕妹妹还乡，穿过了
多少村庄
没有谁见过高飘的云，没有谁
知道月在天边，流水在死亡！
尕妹妹还乡，精光的坡地
多么悲凉
赶车的少年啊，他把马路张望
遍地的格桑
它把爱情埋葬！
尕妹妹还乡，一双眼睛
泪汪汪
◎大路尽头
几朵小花和
无数颗长睡的灵魂
等候在大路尽头，
它们颤动、摇曳
呼唤着我们――
生命旅程的跋涉者
算我在内，低头赶路的人
青春闪回，说着向亲人的
告别辞。
请相信时间吧！
它赐予我们的一切
也终将沿途收回
在大路尽头
在我们厌倦一切的时候。
◎敞开
敞开一首诗篇，春天穷尽的时刻
敞开一首细小而坚硬的诗篇
我因春天的穷尽而歌唱
短促又光辉的爱情
遥想春天的来临，诗歌的力量
激励着我们
相爱，从事人类的各项劳作
敬重土地，保护妇女
笔行进在高贵的诗句中间
敞开一首诗篇，爱情穷尽的时刻
我在歌颂遥想的春天
桃花开得娟秀
敞开这首细小而坚硬的诗篇
我在默默无言
◎黄河谣
头骨在沙中闪亮
不安的河水，长又长
它跑过马群的草原
和山岗
头骨闪亮，有着香瓜的平川
灯盏中，一些漆黑的老脸
光荣的星辰，照耀河水
大地的嘴唇，又把它来歌唱
星辰在沿途闪亮
河水远离经幡的故乡
白白的头骨在两岸
埋葬
黄黄的河水啊，跑过
咆哮的北方！
◎下槐镇的一天
平山县下槐镇，西去石家庄
二百华里。
它回旋的土路
承载过多少年代、多少车马。
今天，朝远望去：
下槐镇干渴的麦地，黄了。
我看见一位农妇弯腰提水
她破旧的蓝布衣衫
加剧了下槐镇的重量和贫寒。
这一天，我还走近一位垂暮的老人
他平静的笑意和指向天边的手
使我深信
钢铁的时间，也无法撬开他的嘴
使他吐露出下槐镇
深远、巨大的秘密。
下午6点，拱桥下安静的湖洼
下槐镇黛色的山势
相继消失在天际。
呵，过客将永远是过客
这一天，我只能带回零星的记忆
平山下槐镇，坐落在湖泊与矮山之间
对于它
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
◎呼唤
在一个繁花闪现的早晨，我听见
不远处一个清脆的童声
他喊——“妈妈！”
几个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样
微笑着回过头来
她们都认为这声鲜嫩的呼唤
与自己有关
这是青草呼唤春天的时候
孩子，如果你的呼唤没有回答
就把我眼中的灯盏取走
把我心中的温暖也取走
◎为什么相逢
——读阿赫玛托娃
高山吐出的是——鸟鸣
露水滋养的是——昆虫
异域的姐姐
你的诗篇
那一粒粒熠熠闪烁的珍珠
让我在胸前
捧了多年。
我情愿借着这珍珠的光亮
奔返你奢侈、禁忌的岁月
从女贵族到女战士、女公民
姐姐。我情愿劈开
时间的锁链
来到涅瓦河畔
与你相逢。
俄罗斯广阔无垠的大地上
你跌跌绊绊
倒下又爬起
我也一样，像牲口那样
在晨光里
倔强地仰起头来。
◎深处
我记忆的深处，藏着晚霞
我梦想的深处，藏着鲜花
我幸福的深处，藏着微笑
我爱情的深处，藏着冤家
土地的深处，藏着谷粒和黎民
歌声的深处，藏着百合和金刚
痛苦啊！惟有你藏在我命的深处
最深最深。
◎风暴
我爱过许多——
生命和风暴。
如果风暴也有痛苦
我就和风暴一样
都喜欢痛苦后的孤单
这是秋天的孤单
百叶落尽的安宁
它让我静静回味：
风中的果树
和行走着的里尔克。
◎来临
这是晚秋的黄昏，落叶正在归根
我应该有足够的时间
把剑磨亮
把青春掩埋
我能够。
把河边的灯赠送给穷人
让他们不眠的长夜，黑色褪净
我能够
从涌动的海岸走到隆起的山顶
把人世间的新愁一一览遍
像缄默的鹰，我能够俯视
一切事物的来临：
苦水与美酒，世仇与至亲
善啊！最终在我命运的尽头
花开四溅。
白露过后，我也能够守住安静的四季
倾听晚风翻动着厚厚的书页
碎星聚集的时刻，我能够把银白的灵魂
向你们敞开。
◎老人
在人民商场或海滨大道
我们看见那些老人
咳嗽着，信步走过
也有人说，喂，老机器
该休息了
可是，时间的手仍把他们
研磨
他们曾经从朝露
来到暮色中的林场
漫游世界的雄心
还在脉管里，突突地响。
昨天，是他们的青春时光
远征，探求和盲从。
看哪！这部沧桑的书。
于是，我们黯然地想：
如果这些燃烧的心脏
穿过云端，又穿过坟场……
嗨，我们就爱那种迟缓的
脚步、寂静的叹息
和磐石般的缄默。
◎星
小小的家，就是你的家
睡在夜空的群星中
俩个男人，一大一小
他们爱我
也爱群星中睡着的那颗
小小的家，让我停下脚步
歇息。
也教你巨大的梦想
消溶。
居所
水的家在海中，深秋的家在风中
战争流离的人们，家在心中
多少年来，我们居无定所
家只在梦中
在北方的十一月，我看着
那些普通的民居
和灯火下走动的妇女儿童
他们弹着钢琴，或大声聊天
他们多么像安详的鸟群，带给我
一些温暖的幻像
我羡慕他们。当远处涛声重了
十一月寒风彻夜吹拂群山
一个诗人祝福着：
水和深秋，一切有家的人民。
◎在秋天
到了秋天
早晨还是那样晴和
一些鸟急着向南飞去
另一些却留了下来
秋天里，看不见红花
只有流水汩汩而响
通过窗户
我看见发白的马路
和收割后的土地
爱情使我散淡
在秋天，我穿过温暖
来到另一个地方
我回忆起青海故乡
风从远处刮来
月亮照着回家的路
这是秋天里唯一的光亮
时断时续
在我心灵的深处闪现
◎飞翔
另一种归寂的声音令我饱含泪水
三月的天空 爱情常青
我们恍恍惚惚
相遇在晴朗的水中
那是金光的水
掠过我们共同的田野
你看我多么像
时间背后的景物
多么像你的候鸟 等待着
与你居住。
哦 我们背离家园
永远飞翔
我们享受万物和幸事
忙着相爱。一任生命的足音
匆匆而过
亲爱的 我们将深居简出
没有谁能阻止这一切
没有谁
◎在雪中
雪中想我的人
使我到达了冬天
命运的双手 引导我
跨上漂泊的马背！
我的爱人
他在雪中等着我！
平凡的往事越过草地
我的爱人
他还在雪中等着我！
孩子啊！当你离别了爱情
该怎样报答这痛苦的光辉？
◎两个人
春天的早晨 这容易破碎的部分
阳光等在窗下
你像是低着头的花枝 招呼我
靠近爱情的边缘
这样美好的天空
只有两个人奢侈
我们比谁都幸福
而在更远更远的区域
我们与树叶彼此相象
闲居在家 看青青山岗
一些人在闪光的大海中歌唱
另一些人
与我们遥相呼应
恩泽
爱情像灾难 在夜晚高高升起
远处的河流匆匆闪现
它们无法停下 来搭救我们
爱人！你看那些包围我们的眼睛
使我想到巫事 栩栩如生
麦田的香味越来越近
我们行走在树木之间 俯下身去
感谢恩泽无边的神仙
把一个人的火焰交给了我
把一个人的前生和后世交给了我
而我知道
月亮的光芒越走越远
一些美丽的事情途经我们
也使我们美丽
我们的名字沿途播撒
种植一片情份的粮食
◎孤单
有时，孤单是快乐的
当一阵风吹透身子。
有时，含笑的泪水是幸福的
它走过遥迢、遥迢的路。
灯儿熄了，大地上一片沉静
而他亮着——
擦拭着内心
他不是孤单的。
◎小小炊烟
我注意到民心河畔
那片小草 它们羞怯卑微的表情
和我是一样的。
在槐岭菜场，我听见了
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
她轻轻的啜泣
到了夜晚，我抬头
找到了群星中最亮的那颗
那是患病的昌耀——他多么孤独啊！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谦卑地
像小草那样难过地
低下头来。
我在大地上活着，轻如羽毛
思想、话语和爱怨
不过是小小村庄的炊烟。
◎变化
车过和平路，原先熟悉的工厂
我已经认不出它来。
只有那两棵榆树
指向天空的方向，没有变。
我也变了很多——被多少人忘记
但那颗古朴善意的心也还没变。
◎活着
没有梦想的水源 只有
回不去的家乡
没有爱。只有闪光的片断
疾病与贫寒，潦草的一日三餐
这么多年
他们总算都捱过了。
我惊诧于这些硬朗的生命
现在我也注定在这中间
但这原本不是我——
而是大多数人民
和田野里的蒿草一样
普遍而不值钱。
◎我倾慕
我倾慕蜜蜂对花蕊的亲近
牛羊吃草时
安详。
倾慕那对情侣逛超市
各付各的帐单
更倾慕枪口下英雄
对刽子手的微笑
（那真叫酷毙）——
我倾慕生活的这个年代
理想和爱站在了
不同层面。
◎沉默是一个人的事
沉默，我深信
只和对面漆黑的窗口
对称。
海水摇动，不能带走它
金甸子山坡也不能。
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是哮喘病，也是他的并蒂莲。
不像地面越长越高的
白杨树
也不像情侣的话语
越说越稠密。
◎说给我儿的话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儿
他们说夜里的事情
总是与白天相反。
你不会靠近那罪恶的下水道
你会离它远远地走，对吗？
我不许你去高速公路边玩耍
那里有黄黄的油菜花。
你一定要沿着左边那条小路回家
记着----是左边那条。
我儿，你已经十岁
刚学会在马路上躲避汽车
才学会用你的黑眼睛打量那些人。
你的快乐很简单：
只要没有作业的童年。
昨夜里，我曾不小心失去了你
连空旷的田间都找不到你的哭声。
再也不会发生了，我儿
相信我分分秒秒都守着你。
继续继续读你的新书吧——
《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2002年1月26日恶梦醒后
◎没有黑夜，只有白天
没有办法。
办法的果实也是这样：
我们没有黑夜，只有白天。
在黑夜，我可以一个梦境接另一个
把你无限延长
一直连到语言边界的深潭。
可是我们只有白天
躁杂、工作和轻易忘却的白天。
人们嘴唇张翕着
却吐不出一个温暖的字。
比不上孩子——
幼儿园大声唱歌的孩子
我们不过是一堆伤心的废报纸。
你叫我怎么办呢？
空气中传来了钢琴声，仅仅片刻。
我们仍然是没有黑夜
只有白天。快一点儿！
你低低地笑着，又把不朽的疼痛
刺进我的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