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暴如烈马的少年，终究湮灭尘埃的青春

                
                
1
将军姓蒋名军，有勇无谋，对我言听计从。于是我封他叫将军，于是大家都尊称他为将军。
我是班长，兼中队长。全班男生都是马仔，唯首是瞻。
跟小李比起来，将军简直就是HelloKitty。
与小李初次交锋时，我们在五年级。
周末的晚上，我们常常啸聚在公路和田野间。究竟干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毫无印象。人多势众，往往嚣张狂妄。
小李有个亲戚在我们村。他走亲戚，他们只有两个人。
在公路偶遇，将军挑衅他。我们人多，小李懂得隐忍，什么话都不说。将军威风八面，得意洋洋。
第二个周末，我们几个人去月亮河看电影。
在街头，这一次是小李偶遇我们。
小李二话不说，冲着将军的鼻子就是一拳。将军立刻血流满脸。我们平日啸聚，走东闯西，其实都没打过真架，遇到这等惨烈的场面，竟不知如何是好。
小李高喊一声：兄弟们，打架喽。
我们心知不妙，看到远处有一群人在向我们这边奔跑。
马晓兵喊了一嗓子，快跑。我们几个人撒腿就跑。只是苦了将军，鼻子还在流血，一手捏着鼻子，一边奔逃，甚是狼狈。
小李没有追。
有人在背后向我们砸砖头。不知道是不是他。
2
九月一日，初一入学。
我惊恐地发现，居然跟小李一个班。我的兄弟们，除了马晓兵，没有一个跟我同班。况且，中学在月亮河，那是小李的地盘。
所幸，小李居然没有认出我。
我写过一篇作文，叫《九月有约》。其实是怀念经常被我欺负的校花同学，怀念我们懵懂的年少，抒发考上初中却没有分在一个班的失落，整篇文章充斥着华丽的修辞，极其做作。甚至还抄袭了几句李子恒的歌词。
语文老师声情并茂地在课堂上朗读，然后指责我抄袭，说一个初一的学生，不可能写出这么成熟和华丽的文字。
小李却相信，并因此很崇拜我。
那天放学，小李叫我。我心怀忐忑，站在他的对面。小李支支吾吾，一副有话却又不知如何提起的样子。这让我更忐忑。莫非他记起了，我的兄弟将军曾经挑衅过他的事。
终于，小李说，你作文写得真好，帮我写封情书吧。
那是我漫长的帮别人写情书的历史的第一页。截至目前的最后一页是帮大学的班长孔孔写给一个插班旁听的女生。孔孔的故事很有趣，以后再提。
小李的情书，居然是写给班长的。居然。
女班长身材魁梧，彼时胸前已经很具规模，是我们班女生中发育最早最好的一个。
小李说，他觉得班长是一匹烈马，而自己是最好的骑手。
那时候听这话，一点都不觉得色情。
3
小李夹在英语书里送给班长的情书，石沉大海。没有他憧憬的班长会给他回一封信，也没有他担心的班长会把情书交给班主任。班长宠辱不惊，宽宏大量，仿佛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和小李的关系，却因此亲密无间起来。
慢慢地，我们形成了一种搭档的模式。我负责在每场考试的时候给他扔答案，他负责帮我阻挡一切妖魔鬼怪。
胡汉民在月亮河十三太保中排行老二。以电影《黑社会2以和为贵》中的角色来类比，大哥黄小军像任达华饰演的话事人乐少，不动声色，却又心狠手辣。七弟沈梦蝶就像古天乐饰演的吉米，低调、果敢，同样心狠手辣。胡汉民则像林家栋饰演的东莞仔，嚣张、暴躁，不懂掩饰。
关于胡汉民的传说，最夸张的是，某天中午他拖着一个女生去男生宿舍，极其粗暴地站着就把事情办了。所有午睡的男生，全部装睡，没有一个敢探个头。
胡汉民家里穷，混江湖又不想丢人，逐渐养成一个恶习，喜欢抢学生的衣服和鞋子。他看中了就借，穿腻了才还。
我姐在上海工作，给我买了一双耐克鞋。那时候月亮河一双双星运动鞋，才二十块。
胡汉民看中了我的鞋，跟我借。刚好上课铃响，这事暂且躲了过去。小李教我，说他再跟你借，你就说自己有脚气。
下课，胡汉民过来敲我们班窗户，让我出去。
我说，我有脚气。
他说，没关系。
然后他就看着我，笑眯眯地，像古惑仔里的张耀扬或者黄秋生。他有足够的自信，等我自己主动把鞋脱下来送给他。他经常这么做，从未遇到反抗。
4
那一场架，非常惨烈。
小李跟着我出来，说，算了，他是我同学，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
胡汉民说，不行，今天谁说情都不行。
小李说，你想抢他的鞋，也不行。
胡汉民先出手。他嚣张嘛，又是十三太保的二哥，平时日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人已经习惯了。虽然小李也是江湖中人，也有自己的兄弟和圈子，两人还是互不退让，终于打成一团。
小李练的是截拳道，快准狠。
胡汉民虽然节节败退，但毕竟是十三太保里的二哥，丢不下面子，拼死抵抗。
黄小军和沈梦蝶很快赶到。
小李以一敌三，立即就落了下风。
幸好，上课铃响了。有人喊，蒋主任来了。
人们立即四处逃散。
小李和胡汉民双双在教导处站了半天。蒋主任要求他们第二天带家长。
胡汉民父母都在苏州打工，第二天来的是他爷爷。蒋主任说什么，他爷爷就说是是是。蒋主任说，再这样下去，你孙子迟早进牢房。他爷爷还是说，是是是。
小李父亲来了，被蒋主任一顿教育。出了办公室的门，小李父亲开始教育小李，拳打脚踢，往死里打的那种，仿佛那个少年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杀父仇人。
5
我心怀愧疚。花了一个通宵，翻遍了两本唐诗宋词，查遍了能找到的李子恒的歌词，冥思苦想，几易其稿。终于又帮小李写了一封情书。
我去商店买了粉红色的印着蝴蝶的信纸，认真地抄写，署名李晨，再折叠成心连心的形状，小心翼翼地夹在英语书里，光明正大地递给班长，告诉她书里有物件。
班长回信了。
不知道是哪句宋词还是哪句歌词打开了班长的心扉。
班长说小李是个勇敢的男生。
我记起来信中似乎有这么一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情书里用的是辛弃疾，而不是柳三变。也许是因为班长魁梧的身体里藏着一颗豪迈的心。
总之，小李很开心。
我们与胡汉民的梁子还没解。
黄小军代表胡汉民出头，向小李约架。周五晚自习下，月亮河桥头，谁不去谁是孙子。
约架不等于单挑。单挑的是李寻欢与上官金虹，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街头混战的是洪兴陈浩南和东兴乌鸦。
小李找到了许少爷。许少爷已经读高中，校长的侄子是他的死党。除了十三太保之外，许少爷的山头最高。
据说。那晚，月亮河桥头，双方合计有两百多号人。
最后，双方握手言和。
周六晚上，许少爷在县城大富豪酒店摆了二十桌。小李给十三太保敬酒，52度洋河，不停歇三轮。当场醉倒。
他们都不知道的真相是，我有一个叔叔是派出所副所长，他给黄小军的老大黄三打了一个电话。
6
初三上学期，小李退学了。
那个阳光暴烈的秋日午后，我走在通往学校的乡间小道上。道路两旁白杨树枝繁叶茂，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整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烤箱，每个人都像垂头丧气的鸭子。
我看见小李跑过来。他光着上身，背上都是鞭痕。
我看见他父亲在他身后追，距离十多米远。
我看见他父亲手上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学名，剔骨刀。
他与我擦肩而过。
就此别过。再没有见过。
到了冬天。班长收到一封信。小李从广州寄来的。
我想你们。
7
高三时，我的同学李响在镇政府门前的街道上租了一间三层楼房。房租极其便宜，一个月才一百八十元。
这间房很快成了我们的据点。
我们在那里喝过酒，斗过地主，看过不该看的碟片。偶尔，李响的女朋友也会过来玩，煮一条红烧鱼或者炒一盘香干芹菜。
天气不好的时候，我也在那里住过几个晚上。
如此人来人往，大门不知道怎么坏了。李响犯懒，也不去修。屋内除了一张床，也确实没什么可偷的。
有一周，李响跟女朋友闹矛盾，觉得来回跑着麻烦，就住回了学校宿舍。
某天晚自习下，我去那里取自行车，刚进了门，就被两条人影堵住。其中一个还抓住我的胳膊。灯打开，我认出抓住我胳膊的那个人，竟是小李的父亲。
事隔那么久，我居然还能认出他。
那个阳光暴烈的午后，小李父亲手提剔骨刀追小李的场景，印象太深刻。
好一会我才弄清事情的缘由。那栋三层小楼房就是小李家的，准备给小李结婚用的。小李父亲过来收房租，发现大门坏了，连等两个晚上都没等到李响，以为李响躲起来了。于是他约了一个年轻的亲戚，两个人守株待兔，堵住了我。
他们不让我取车。几乎是押着我去学校找李响。
我跟他套近乎，我说我是李晨的初中同学，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能怎么样，还不就是打工。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现在不打架了吧？
他瞪了我一眼，不再跟我说话。
8
2014年春天，我在淮海路的建设银行偶遇一个初中同学。她告诉我，班长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孩子的父亲叫倪鹏程。当年在月亮河十三太保排名第九。
至今，不曾再见过小李。
少年时总觉得未来太远，总觉得无限可能，似乎认真一回就能前程远大，然而大多数人终究卑微如尘埃。回头看时，早已经来路模糊。如果曾经轰轰烈烈，大概也能不悔当初懵懂，不怨时光太急。
作者：沈笑
首发：秋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