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雪

——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永夜。(费尔南多·佩索阿) 好友,见信如晤。写下这几个字时,好像自己坐在窗边,窗外天色昏沉,一切浸在冬日固有的银灰色调里,又因暮晚添了些蓝,雪还没来得及落下来,身前炉火哔剥,如有所待。如果这是一个温情故事,尾声处,应是雪落,汤沸,你恰到好处,在我对面落座。 晚来将雪,好像这不是某个时刻,而是一整个冬天。冬日总暗藏着一种等待的心情,等梅信,等新年,等雪。 碎玉飞坠,琼枝横斜。一场雪,便能让琉璃世界降临于人间。有时会想,或许人们爱雪景,不仅是它美丽、难得、容易消歇,而是它更接近人们对“真实世界”的某种想象。 寂然雪落,天地一白。除了最简洁明白的轮廓,什么都不剩下了,那些在时间里皲裂开来的褶皱与缝隙,都被这皓白填补。冗余纷杂的色彩线条,细枝末节的爱恨悲欢……差异总是具体而微的,可它们密布着复叠着,让人穷尽精力去应对,共同的根底于是被遮掩被遗忘,直到一场雪落,无尽时空蓦然交汇,昨天和今天再看不出分别,数百年光阴仿佛也未曾留下什么痕迹,世界还归本初面目,刹那永恒同时浮现,它们其实是一样的,只是时间感罢了,而非时间,你如何能在一片大海中辨识一滴滴水珠呢。 雪克制而浩荡地下,轻盈厚积,吸收着声音,反射着光线。静,洁,明亮。世界短暂地以一种超越而又统一的面貌呈现,对抗消弭了,时空消弭了。太空恒寂寥,那其中应有荒寒雪意。 去年清晨,我站在故宫雪中,想色空不二与雪泥鸿爪大概是差不多的意思。皓白天地,不见古人不见来者,也许曾有一只鸿鹄落下脚印,也许将有一只鸿鹄落下脚印,最终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无数透明而缤纷的天鹅纷纷而下,尽在雪中,而后杳然无踪。空中尽有无限色,万色皆归于空。 我愿有更彻底的一场大雪,所有熟悉可辨识的一切都不复见,无可依凭,我会在雪里迷路,走向任一个方向,好像走向任一处时空,身后凌乱的脚步很快又在雪中消失不见。直到我也不复见也。 想要记起和忘掉一切,只需要一场大雪。 我钟爱冷雪荒寒,我钟爱云水、山岳、大海、白雪等一应可以冠以茫茫的事物,它们尽可以裹挟一己的全部悲喜,却并不需要我这具体而微的存在。 吾身非吾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庄子的句子,《知北游》。 你知道,平和从容、简单明快是我耗费很多努力也未必能达成的状态,长久以来,我总是处于两种极端的拉锯对抗中,虚无和意义是其中一对,近日,虚无占了上风。 对虚无的拒斥或许只是因为对自我过分执着。人们为人生杜撰出意义并在大多数时候相信它,归根结底,是孤立个体为了与这世界重建联系的努力。 此刻,我们正活着。这或许是我们能真正把握的唯一真实。可当你真正意识到这真实的分量时,你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要怎样活着呢?要为了什么活着?人们活在关系中,依托于它并囿于它,这些关系的集合就叫当下,它提供了可以定位的坐标系,提供了生存的环境,但对孤独无补于事。无所谓的,终究所有人都会被遗忘,除了自己不会有另外的人知道你究竟如何活过,后人的追寻对当下生命是没有意义的,连记忆都会扭曲,何况历史,历史的存在只是一种需要而非一种客观,而人类文明也不过是宇宙的一瞬罢了。 我爱这个世界和世界无关,我生活、创作是出于自己的需要,与人类无关。我给你写信,与你无关。 等雪落下来,我要向你举杯,满怀深情,向一片虚空。 见殊 丙申大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