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
安娜死了,从七楼的阳台纵然跳下,就像狠狠砸在地上的铅球,顺着某种轨迹,落下。 “咚!”安娜的身体破碎,血液似破堤的蓄水池,从身体里疯狂地涌出来,黏结在地上。而此时的我就站在七楼的阳台上, 看着整个过程的发生,中间一连串动作与声音,仍然让我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中。 这时,从屋中冲出一个男子,穿着光鲜革履,却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从发白的两鬓间,滑到被脂肪填满的下巴,痛苦、 焦躁、恍惚,仿佛世间所有负面的情绪,集中于同一张脸上,犹如恶魔的面孔,狰狞而恐怖。 他是安娜的父亲,准确的说,是继父。 他撑着阳台的边缘,俯身往下看,继而转身,向楼下跑去。楼下,他跪坐在被血浸染的血肉边,头颅微低,双手食指扣在脑门上,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减轻瞬时的痛苦与压力。 此时,人群集中在了一起。 不知是谁拨打了医院救护车的电话,急促刺耳的救护音拉长了灯光照射在安娜父亲背后的影子,孤单而又无助。安娜的身体被推上了她世间最后行走的一段路,或许,这段路也是她一生中最轻松的一段路。 我,叫安神,似乎一听到这个名字,你就得到了轻松与自由,感受到了愉快与舒适,安娜也曾经这样说过,但实际上我自己的人生,除了和安娜一起的日子里,一点也不快乐,更多的,是整个社会的厌恶。 记忆的开端,是我父亲被横来的公交车相撞的场景,那也可能是我最初接触死亡是如此的近的时候。母亲抚养我,但可想,在这个充满了男性荷尔蒙气息的社会里,一位女性能够胜任的任务,必定也是辛苦与劳累的。因我的年幼,以至于不能为母亲承担部分的责任和工作,日夜看到母亲日益憔悴的神情和疲惫的身躯,夜晚中,被褥中的我总会留下悲痛的泪水。 母亲病了,很重。母亲卧在床上,黝黑的黑眼圈,灌注了多少生活与精神的压力。当晚,母亲走了,她是哭着走的,因为她在世间还有这一个牵挂,是我,安神。 我一直疑惑着家中的亲戚为什么不帮助我的家庭,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与母亲,都是孤儿。 我用母亲为我留下的存款上了学,中间经历一番波折与困难,毕竟我的双亲都已经离世,而且我的家庭背景模糊,而我能够上学,已是不易。 可以说,能够在这个世上遇到安娜,我才能觉得这个世界还能有个闪闪发光的角落容得下我。教室里,安娜的同桌位置是空的,我也就索性坐在了她的身旁。 还记得我和安娜的第一次见面,安娜大方的问好:“你好,我叫安娜,安娜的安,安娜的娜。” 明眸皓齿,出落大方,大家闺秀,这是我对安娜的第一印象。 后来我和安娜形影不离,我们仿佛天生就是一对,因为我们都姓“安”,“娜”与“神”似乎构建了一种天元的平衡与契合,我们多次说到这就是缘分。我和安娜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为何,身旁的学生和老师,似乎都看不见我,我以为我的经历导致我的存在感过低,便不再关注别人的眼神。我经常是安娜的最好的聆听者,因为我的情况让我安静,致使我内心的不自信,有次安娜还打趣说:“安神,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安静,很安神,似乎你就是我心中那帆小船,不动不摇。” 实际上,安娜的家境很好,他父亲也是继父在本市很有影响力。问及他父亲时,她却闭口不答,问及她母亲时,她说这段时间去国外发展了。我曾以为安娜外表的亲切和睦是内心嚣张拓跋的假面,毕竟她继父位高权重,但实际上安娜是真心的善良与体贴,我越发的觉得,成为安娜的朋友,真好。 从另一层面上来说,安娜,是改变我现实状况的恩人,她向继父提出让我住进他们家,成为她的一家人,安娜的父亲抬头,以一种没看见我的眼神点头,似乎对我视而不见。后来我和安娜一起生活,我再也没有问过她父亲的事,她的母亲至今也没有回来,一直到安娜的死。 安娜的死,对于我和她的继父,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非常迅速而又突然,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么自信的安娜究竟是承受了何种打击,导致她的撒手归去。病院内,泛黄的灯光打在地上,映衬着“手术中”三个字特别狰狞而显眼,来回走动的护士,白色的护理服把她们身后的一个人显得尤其突兀与孤独,安娜的继父。 “砰” !沉重的声音撕破了死一般的沉静。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显得特别憔悴,似乎经历了几十年的生死交错,望着安娜的继父,安娜的继父陡然起身,快步走向医生,医生:“先生,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尽快……”后面的内容我已不想听了,因为我看见安娜的继父听完前面一句,直接转身离开,没有号啕大哭,没有斥责医生,就这样平静的离开,估计,心中痛苦的沉重,不会低于地板承受的重量。 我也回去了,坐在安娜的房间里,吸允着安娜的气息,幻想着安娜会在明天我起来的时候会像往常一样捉弄我,嘲笑我,但是,这也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我看着桌上的相框里的照片,就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浪涛冲刷着我的回忆,迸发的记忆都将成为我这些天所累积下来的泪水与悲伤。莫名脚踏着地板,感受着最后的离别与分离,“咔”地板的一块木板突然往上翘,我伸头去看,发现安娜的房间与楼下有个小间隙,约莫五公分的距离,然而,里面居然放了一摞摞类似课本而泛黄的厚厚本子。 我吃力地从里面搬了出来,扑面的是岁月的厚重与烟尘。我用湿水纸擦拭了一番,显露出他原本的模样,大体上是个记事本,封面没有文字图画,看不出所以然。翻开第一页,左上角写好了日期,这才发现是安娜的日记本,我这才意识到我好像从未好好了解过安娜。 第一页上的内容大体上是这样的: 某年某月,爸爸今天被横来的公交车撞到了,满头都是血,被送往医院的时候医生的神情都是凝重的。听说手术的费用很高,母亲也暂时支出不过来,我感觉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沉重的话题字字刻在了我的心头上,原来安娜的命运也是如此多舛,跟我有着相同的经历,她的心情我能感受到,本子上似乎还存留着当时泪水浸透的痕迹。写字,原来也能这么痛苦。 第二页的内容让人心惊: 某年某月,爸爸还是没有挺过人生的一道坎,费用是肇事的公交车司机按照法律依法赔偿的,但却没有接受任何的法律拘留和看守,这中间似乎透露着丝丝的阴谋与诡异。后来,这公交车司机时不时上门道歉,母亲也不好拒绝,而最终,司机成了我的继父。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紧锁着眉头,安娜的继父居然是肇事者,况且安娜的母亲居然能接受他,我不禁猜想这中间是否是种种的事件的堆积,才造成了安娜的诀别? 后面的内容记录平常的生活事件,安娜的母亲和继父的工作,安娜的认真学习,就像是遵循了大自然的规律,正常而又平缓的进行着。 翻过日记某一页记述陡然一变: 某年某月,妈妈病了,很重,瘫倒在床上,黝黑的眼圈似乎吐露着躯体的疲惫。家中的生活已经瘫痪,继父与妈妈结婚后从未管理过家中的事,仿佛他就是寄宿在我们家中的寄生虫,肮脏而又贪婪汲取着家中的食粮。我从未认作他为爸爸,我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灯红酒绿之地无非显示男人的淫欲与色欲,体面的外表里是被金钱啃食过得空荡的躯壳。母亲病的时候他也没回家,母亲住不起医院便回家静养,病情却越来越重。看着母亲,我越来越不明白当初母亲的决定。 我平复心中的激荡,却压抑不住颤抖的手,安娜,你的人生原来是与我一样的悲苦,我曾认为我的经历是伤痛的,无可代替的,安娜,我们原来,注定了是一起走下去的,但为什么你要先走? 双眼的目光静静地浏览着日记,看着娟细的文字印在本子上的痕迹,仿佛就看到安娜的身影在我面前写着自己的经历。又翻开一页日记,突如其来的压抑是我猝不及防,这页上有红黑色的血迹在上面游荡。 日记内容:我到底该不该继续活下去?我被继父强暴了,就在母亲去世的那天。肉体上的痛苦还是抵不过精神上的伤害,我忍着痛楚说去告他,他却严肃相告说出去你的人生就完了,因为母亲死后会得到大量保险金额,他在外面的地位也是蒸蒸日上,我的自尊与弱小让我心灵受到极大的摧残,我现在一想到他的面孔就会忍不住激发我轻生的念头,但我一想到我母亲让我继续活下去的希冀,我便沉下心,迎接我将面对的恶魔与地狱。我身处在他地位与身份的光环下日渐耀眼,大房子,漂亮的衣服,豪华的跑车,是我以前怎么也无法想象的虚荣感与自豪感,但身体里日渐发臭的血液让我打住这种念头的繁衍,我早已绝望未来的路途,希望某一天能够摆脱这残忍的现实,所以,安神出现我的世界里。 我瞪大了的瞳孔,好像遮掩不住我的怒火与悲痛,安娜的继父禽兽的行为在他光鲜的外表下隐藏得让人无法发现,颤抖的双手想要果断揭穿这黑暗,却无法用自身的力量去战胜这惨淡的事实,我忍住怒火的发泄,阅读了下去。 我是安娜遭遇母亲去世后第二天相遇的,后面的内容是安娜述说和我一起时光,那是我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快乐,我仿佛能够看见安娜那嘴角上扬的活泼,曾经一起放纵的欢乐时光。日记到了最后一页,很长,却触目惊心: 安神,我想了很久很久,但还是如此仓促的决定自己的命运。如果说天堂里面没有世间的险恶,或许我早已在你出现的时候先走了。我总觉得我的人生轨迹的改变是遇到那个男人开始的,因为我的家庭本来就是他手下的一盘棋,操纵着我的人生,包括我的母亲,父亲的车祸是他一手安排的,事后的案件审理由于当时的交通管制的特殊和加上他背后的贿赂,事件才会如此解决,而他最初目标,是我,是占有我,就像是一根雄壮的大树深深控制着它身下的土壤,而母亲,为了我,成为了他交换的条件,说来也可笑,我始终都在母亲的庇荫下成长,从未看见那个男人丑陋的一面。母亲的去世导致我的悲剧发生,我一直都在痛恨那个男人,别人在外面看着我,美丽,活泼,是无可挑剔的公主,而在我的内心,是有着悲悯与泪的。安神,我遇到你的这两个月,很开心,因为你很像我,就像是上帝给我的幸福与希望,但是,人生总会有一些无法决定的事实,肮脏的种子已经种在了我的身体里,日渐流淌发臭的血液里已经无法让我在夜里得到安眠,曾经试图摆脱的绝望与悲痛,或许摆脱的同时,迎接的可能是下一场永不结束的噩梦与地狱,母亲希望我继续有希望的活下去,但她女儿的心已经死亡了,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时间太匆忙,往事不明了,仍然希望,天堂里面,没有曾经的沧桑与痛苦,安神,抱歉,我今天可能要比你先走一步了。 泪水滑过脸颊,如同冰冷的刀片拂过,安娜的继父操纵了安娜的整个人生,而安娜最不放心,还是我。刺骨的寒风惊醒了我,我想,应该和她继父谈谈了。 我冲出房间,发现安娜的继父站在阳台,背影臃肿,肥硕的身体里到底掩埋着多少罪恶与贪婪,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显著的双下巴到底吸吮了多少年轻的精力,衣服上闪烁的名牌光标熠熠闪耀,却不知这中间注入了多少金钱的腐朽。走向阳台的通道边,有面等身镜,映着安娜纵身跳下的阳台,似乎沟通人间与天堂的道路,昭示着生命的轮回或是结束。我缓步走过去,靠近安娜的父亲,这时,外面的灯光突然改变方向,笔直的光线打在了我的身上,安娜的继父似乎感觉到了我的靠近,转过了头,而转过头看到我的一刹那,脸色剧变,褶皱的眉路构成了异样的形状,瞳孔放大,能够清楚的看清脸上的汗渍与大口呼出的浊气,惊恐万分道:“安娜!是你?!” 我此时正准备过去谈论事项,却听到安娜继父的声音,“安娜?”我左右相视,忽然,看到那面镜子中的自己,熟悉的脸庞,突出的五官,亮丽的装扮,那是,安娜!突然,脑海里似乎东西脱落,就像是撬开了蓄洪的堤坝,里面的记忆与经历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的向我大脑身处倾泻下来,此时,风起,吹过房间,一片纸样停留在我的视线,这是一份精神测定书,上面病症为:双重人格,病患名字:安娜! 轰! 为什么我的名字和安娜名字如此相像?为什么我和安娜的经历一样?为什么安娜受挫的第二天我就进入了安娜的世界?为什么在我的视觉里别人都看不见我的存在?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其他人的存在?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在这一时刻,得到了充分的解释,我是安娜的另一人格,或许说我就是安娜,至于我的记忆里没有安娜的继父的存在,因为安娜受挫的那天起,她的心已经死了,她的内心深处已经把那个男人的记忆屏蔽。我是安娜的第二人格,是她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放松,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安娜的世界里,安神,同样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冷冷得看着安娜的继父,他惶恐的面部肌肉始终没有得到解放,盘虬卧龙般的紧紧箍在他的脸上。“安娜!不是,不是我,不要来找我!”说着,两手抓着头,急躁。我冷冷道:“安娜的死,让你的人生或许已经走向了尽头。安娜的死亡会导致警方查明真相,几年前的车祸,和你猥劣安娜的事实或许就在不久就会在社会上揭晓,你的名声和地位,只会受到严重的压迫,可能,生命,也得不到保障。”说完,安娜的继父,胡乱的扭动着身体,双手仍然箍在头上,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言语上的刺激,导致了他精神上的混乱与迷茫,忽然,双手解开,看向阳台边,突然双手撑住边缘,猛地一蹬地,肥硕的身子就像一颗炮弹一样沿着某种轨迹,垂直下降。 “咚!”厚重低缓的声音似乎格外刺耳,我,只是静静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望向地面,臃肿的身躯崩坏,血液流淌在平滑的地面上,凝结在地上。 一时间内,在同一地点,发生两起自杀身亡的事件,以致后来警方严肃查明真相,而真相,早已耳目,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我仍然站在同一个地点,感觉身体变轻,似乎要消失在这世界上了,的确,安娜最后跳下的时候似乎还眷恋着这个世界,或许,她只是觉得自己走的太仓促,还没有做完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执着的信念支撑起两份不同的人格,以致我还在安娜死亡后停留在这个世界上一段时间,我,还想看看这个世界的更多东西,这或许也是安娜所期望的,安娜是一个自卑的女孩,这应该是她对她自己说的话,她只是活在了自己设想的世界里,但同时她又活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安娜心中那颗悲悯的种子或许在今后的日子里,都等不到发芽的时候了,她被送上救护车的那段时间,是她这一生中最轻松的时候,我能感受得到。 我不想思考了,我撑着阳台边缘,蹬地,跳跃,完成安娜一生中最后的一个阶段,解放。呼呼的风声刮过我的耳旁,身旁的事物越来越模糊,离地面越来越近,似乎,触地的一刹那,就能碰到安娜的脸,看着那微长的睫毛,看着她的嘴角,迷人。 安娜,我来了。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