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羊皮的少年
2006年的夏天,热浪袭人,我站在山脚下等堂哥。 从中午等到傍晚,才看到堂哥骑着摩托,带着一路风尘赶来,他说,铁头赶紧走,邻村在杀羊,赶紧的。 隔壁村的牧场杀了十几头羊,我们收走羊皮,每张能赚5块钱。堂哥说,这都是小钱,铁头,你就跟着我,咱俩慢慢的就把这方圆几百里的羊皮承包了,用不了几年,你就能跟爷爷一样,成为一代皮革富商,成为一代枭雄,我觉得堂哥真帅,好像英雄本色里面的小马哥。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蓝蓝的天空白云飘,想象着地上的羊儿到处跑,用不了多久就变成一张张的羊皮挂在我们的摩托车后面,然后有一天我成为一代富商,一代枭雄,红色的八抬大轿浩浩荡荡开进王家,把王双娶回家。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梦里坐在堂哥的摩托车后面,一路颠簸这去收羊皮,可是我的腿一直在敲打摩托,越来越疼,然后疼醒了,发现是王双在踢我腿。我揉揉眼睛,看清了王双的脸,阳光穿过她的发梢,落在我的脸上,风吹来,她的白色长裙在风中飞舞。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场景。 我坐起来,说,哎哟,你快把我腿踢断了, 王双微微一笑,说,断了你就不会到处乱跑了。我擦擦口水,说,别瞎说,我还要去收羊皮呢。王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坐在我旁边,望着远方。片刻过后,堂哥带着一股狼烟从远方本来,大声喊着,铁头,快,又来生意了。我一跃而起,这么快,然后向他快步奔去。 王双 焦急的喊我,小铁小铁,你等一下。 我回过头,看见她一脸悲伤的表情,说,怎么了, 王双。 她顿了一下,说,小铁,我要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 我感觉心头像是被重锤猛击了一下,在八月窒息的热浪里,喘不过气。 去哪,我问。 翁牛特旗, 王双看着我说。 为什么是翁牛特旗,不是翁羊特旗,我只对羊皮感兴趣,不收牛皮。 我说你走吧,我要去收羊皮了。 羊皮重要还是我重要, 王双 流着眼泪问我。 羊皮重要。 啪,我的左脸挨了一个耳光。 我再问你一次,羊皮重要还是我重要 羊皮重要。 啪,我的右脸也挨了一个耳光。 王双 刚一转身,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脸好疼。 她向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小铁,最后再跟我说句话吧。 我一边流眼泪一边说,你们家有羊皮没。 王双 失望的笑了下,小铁,再见啦,别收羊皮了,好好读书考大学吧。然后慢慢慢慢转身,离我远去。 我立在那里,像是个傻瓜一样,哭着说,呜呜呜,王双,你们家要是有羊皮写信告诉我。 在王双离去的那个秋天,我脑海中充斥的都是她转身的那个背影,还有她风中飞舞的白色长裙,久久不能消去。 堂哥在远处向我挥手,铁头铁头,快走吧,一会羊皮被别人抢走了。 堂哥说,王双家全家搬走了,好像是北方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 我一想到此生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到她,眼泪就止不住的流淌。我把鼻涕眼泪一股脑全抹在堂哥的后背。 是不是要下雨了,堂哥问,我后背好像落雨了。 我抬头看了看高挂的烈日和万里无云的天空,说,嗯,要下雨了。 他听到我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兄弟你别难过,等你跟着哥一起成了富甲一方的皮革商人,各种各样的美女任你选,俄罗斯的都有,你看王双那样,文绉绉的样子,用不了多久就得找一个什么清华北大的,同样文绉绉的小白脸,你看她那德行,跟你这一身霸气很不相符。 我慢慢的摘下我的头盔,奋力的朝他的头盔挥去,他头一歪,我们就像被炮弹击中了一样,栽倒在旁边的臭水坑里。摩托车轮子还在高速旋转,我啃了一嘴泥,爬起来时看见堂哥栽倒在水坑里,咕嘟咕嘟吹泡泡。我把他搬过来,他吐掉嘴里的泥水,说别动别动,脚崴了。 我搀扶着他去村医那里。 李老头问,咋整的,肿的跟牛蹄子似的。 被毛驴踢了,堂哥头也没抬说。 老头捋捋胡子说,又是王四儿家的那个吧,那个毛驴太倔了 嗯,畜牲就是畜牲,堂哥愤愤道 我心里暗骂,妈的,下次你再吹泡泡,老子再也不管你了。 回到家,我妈正在喂猪,两头大肥猪扇着耳朵狂吃。看见我一脸狼狈,呵斥道,你又跟你堂哥出去鬼混,你这样怎么考清华,你有点出息行不行,你有没有点理想啊。 我说我当然有理想啊,我的理想就是像我爷爷一样,成为一代枭雄啊,要是都按你说的那样,我跟你喂的那两头肥猪有啥区别。我话还没说完,我爸就在旁边给了我一脚,一脚把我踹在猪食盆里,我心想,不愧是我老子,就是干脆利落话不多说。 我妈埋怨我爸,你别把猪吓惊了,然后两个人说着话就回屋了。猪看吃不到食了,就开始拱我,我半天才爬起来。 我站在院子里屁股上沾着猪食,脸上挂着泥土,看夕阳西斜,落向山岗,忽然有种壮士凯旋的感觉。只是那一刻我突然好想念王双,不知道翁牛特旗有没有羊皮收,要是有我就可以一边收羊皮,一边去看她。但是堂哥告诉我,翁牛特旗只有牛皮,没有羊皮,不然也不叫翁牛特旗。想到这我的眼泪哗哗的流,把脸上的泥土冲出了两道沟壑,像极了电视里面的小丑。 后来的某一天,当我跟堂哥在小酒馆喝酒,还做着皮革商人的梦时,出来发现摩托车不见了,堂哥疯狂的找了好多天,一无所获,从此一蹶不振。我也被母亲不停的呵斥,父亲一言不发的几顿胖揍,把精力放到学习上,认认真真,备考清华,从此我的皮革商人,一代枭雄的梦想也被迫彻底放弃了,我感觉特别对不起我爷爷,没有继承好他的衣钵。 再后来,堂哥攒钱又买了摩托车,在一个大月亮的晚上,经过我饿d窗前按了两下喇叭,然后出了村,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几年后,我考上大学,但没有考上清华,差了一大截,我妈为此呵斥了我好久。 我说,妈,我估计下辈子我也考不上,清华那种地方,简直不是人类可以考上的。 啪,我挨了一个耳光,自己没出息,别瞎找理由。 我说你们女人怎么都爱扇人耳光呢。 还有哪个女人,我妈问我。 我顿了一下,All of you 少你娘的拽洋蛋,我听不懂…… 然而事情嘎然而止,第二年冬天的某一个午后,忽然收到消息,我妈就去世了,毫无征兆,猝不及防,我犹如被重锤击中了胸口,喘不过气来。 料理完后事,我站在院子里不停的流眼泪,我爸说,别太难过了。我看到他满头白发,那一刻明白世界上真有一种痛,可以一夜之间白了头。 都怪我妈妈,非让我考清华,考清华,清华没考上,现在她却抛下我一个人走了,不然现在我已经成为富甲一方的一代枭雄了,没准也能把王双找回来。呜呜呜,零下三十多度,为什么眼泪冻不住。 院子里两头肥猪扇着耳朵狂吃,只是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两头。 几年后我回到村里,跟唯一一个与我爷爷同龄,还没有死去的老人聊天,他说我爷爷以前是山东的,黄河发了大水,他从山东逃了出来,不是什么枭雄,就是一个土匪头子而已,专门抢从张家口出关的商人。 听完这些,我脑中那个制霸一方的枭雄形象,连同我年少时的梦想瞬间分崩离析。唯一留在脑海中的印象是儿时那个抽大烟的老头,一边抽一边摸着我的头,说,乖孙子,要不要来一口。 春节临近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我来到以前经常和王双来的树林里,想起她蹦蹦跳跳,双眼明亮的像星星。
她问我,小铁,我像什么。
我说像一头小毛驴。
啪,我的左脸挨了一个耳光。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说。
我说像王四儿家的小毛驴。
啪,我的右脸又挨了一个耳光……
时间汹涌的流逝,忙碌变成了跳板,我纵身一跃,跳过感情的缺失期。
很多年以后的傍晚,我在厨房准备晚饭,夕阳从窗户透进来,忽然想起母亲做饭的情景,心脏咯噔的痛了一下,像是石头咕咚一声落入湖底。
当我意识到我丢掉了所有,亲人和爱人,我步履艰难,犹如爬坡的重型卡车,呼吸困难,心跳迟滞,渐渐的减慢,渐渐的停下。
后来的漫长时光里我都在跟自己纠缠,我想,如果我有光速,便会沿着来路努力奔跑,穿越空间的缝隙和过往的时光,来到王双问我的那一刻,抱住她,告诉她,她重要。告诉她,那天她的样子,像是林中雪地的小鹿,让那以后的我,连续想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