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行家:我是个“边缘人”,这样挺好

贾行家今年刚满38岁,他却说自己能在这样的“高龄”出版《尘土》这本随笔集是意料之外的事,因为一向对写在纸上的文字心怀敬畏,他为此感到惶恐难安。 新书交流会现场,当年在饭否和博客上活跃的朋友特地从全国各地赶来看他。面对台下密集的人群和不时响起的掌声,贾行家一面手足无措地深鞠躬,一面用口音浓重的东北话说:“我不能长期受到这种惊吓,我要尽快被放回去。”台底下的人都笑了,但贾行家是认真的。 就是这样一个连被叫一声“老师”都会脸红,自称为“草根”的作者,却在《尘土》里让自己语言的独特韵味大放异彩。剧作家李静评价他的文字“单刀入阵,寸铁杀人”。作家梁鸿说他“老辣而不世故”。媒体人东东枪则说,“他就像个值得千里迢迢去拜访的贤人,你去的时候,他可能正在午睡或垂钓,也可能是个樵子渔夫,正忙着劳作,跟你聊会儿,还得登山涉水去”。 宿命 “尘土里走一程,荣耀也好,匍匐也罢,终究要回来” 时间往回倒推十年,贾行家以“阿莱夫”为笔名,在博客上频频发布文章。因其文笔辛辣直爽、见解精准独到,加上对戏曲、相声、文学、历史、哲学信手拈来、博闻强识的风格,受到关注,被网友称为“行走的图书馆”。 起初,阿莱夫这个名字源于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阿莱夫》,意即“包含着一切的点的空间的一个点”,它就像黑暗中的地下室,透过一个物件或一个点,足以窥见大千世界。随着文章被越来越多的人读,贾行家愈发觉得阿莱夫这个名字太煞有介事了。又因为喜欢听相声,刘宝瑞表演的相声《贾行家》“特别逗趣,什么都不懂,还到处忽悠人”,让贾行家似乎为自己的戏谑找到了同道,便改用了这个名字。 为人和善,谦虚内敛,时不时说几句玩笑话,从不敢在年轻人面前摆出“过来人”的姿态,贾行家把自己比作“兔子”:“如果你把两只兔子放在笼子里,会斗死一个。要是把两只老虎放在笼子里,它们会通过眼神判断出彼此的强弱关系,都会相安无事。我就是兔子。张爱玲也是一个兔子。任何人都可以伤害她,她只会夹着尾巴跑,然后离群索居,表面上是孤独,其实是在逃避。我在现实生活中和别人起不了冲突,所以写作上的刻薄和生猛就是另一种释放。” 或许正是因此,写作中的贾行家和真实的他判若两人。《尘土》里的文字隆重而庄严,字字句句都经过仔细打磨,甚至能瞥见古文和旧体诗的影子。有些字句,要读上两三遍,方能领会其中的涵义。用贾行家自己的话说,“写作不能太娴熟,要谨慎地对待每一句话,作为一个中国人,把中文写顺了挺容易,但把话写得‘生回去’,太难。” 《尘土》的前半部分写的是父辈的事。贾行家的祖辈曾靠地里挖出的两筐铜钱发迹,到了爷爷这一辈,依然对土地怀有深厚的眷恋,却在土改中一无所有了。当他用从山上割来的草,到集市换了钱,凑够了几十亩良田时,早已时兴万元户了,所以“不太有人能领略他的荣耀”。贾行家在童年时代就经常听见爷爷回忆那些土地,他听不懂,只记得爷爷的叹息:“俺那些地,真好啊。” 父辈们相信宿命,面临家里琐碎的艰难、不期而至的时代苦难,他们学会隐忍,自己就活成了命运本身。贾行家特地将他们的命运和“尘土”二字联系在了一起。因为“土地是接受者,不管什么天气,只能消化苦难,到了什么季节,迎来什么温度,就长什么作物。土地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人,则是世间万物偶然的集合,生命的循环就是聚合和分解。我们在尘土里走一程,不管是荣耀一生也好,匍匐前进也罢,最终都要落回来。” 故土 “那时候的哈尔滨感觉良好,目空一切” 贾行家喜欢在谈话间强调自己是“东北人”。在《尘土》的后半部分,他向哈尔滨——这座生养他的城市致敬。 年轻时期的贾行家,曾经也和这座城市的过去一样,“感觉良好,目空一切”。他玩摇滚,组乐队,做吉他手,和队友们扛着音乐箱子追赶无轨公共汽车,在大学校园和工厂文化宫寻找演出的机会,给别人的夜生活做背景声音。 那时的哈尔滨在他看来还是“缓慢琐碎的”:“连接几个城区的是马路中间的有轨电车,远远开过来时叮叮当当地响着铃声,比一个人跑步快不了多少。不少街路还是石头铺的,街上有不同教派的教堂,有俄国人、犹太人修的洋楼,百十年前,很多异邦建筑家在这里实践着各自的主张,楼都三四层高,米黄色或青蓝色,有精巧的门廊和高大的举架,线条简秀,风姿绰约。”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东北,曾是经济较发达地区,也是我国重要的工业基地。和江南地区聚族而居,从小村落发展到大村落,再发展到城市不同,东北的城市大多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雄伟恢弘。用东北话说,这叫“生性”——释放天性的生猛和豪爽——从东北的人到城市的街道,一以贯之。贾行家也是用“生性”二字形容自己的写作风格的。 那时的东北人,因为工作机会多,工厂待遇好,生活过得缓慢而滋润。闲暇之余,发展出了哈尔滨这样的“音乐之都”,还有供人消遣和生活的茶馆、酒馆、小澡堂、菜市场。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东部沿海地区凭借天然的地理优势迅速发展,东北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大规模的城建开始了。石头路被掀开、砌成了水泥路,道路两边合荫的大树纷纷砍掉,伪满洲国时期名伶们的最后一个码头道外区的老房拆掉重盖,原先错落有致的民宅和艺术建筑也相继被毁,被贾行家称为道外区的“精神旗帜”的北三菜市场也在负隅顽抗中败下阵来,消失不见。 贾行家的青年时代就在玩着吉他,唱着摇滚,亲眼看着旧城不断翻新,到最后面目模糊中度过。回忆起那段时间,他为自己出于荷尔蒙发泄而玩音乐感到羞愧,也为哈尔滨荣耀的过往一步步走远万分无奈。他说,“拆了那些房子之后,新的骄傲没有了,该回到正常的秩序上了,梦该醒了。” 哈尔滨在改革大潮中“颓唐无助”的气质被他带到了笔下。他明知过回原来那种缓慢有情趣的生活是不可能了,但写到那些过往留存的一街一景,贾行家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我是一个怀旧,但不保卫旧的人。我知道自己怀旧的东西,哪些是不现实的。我只是单纯喜欢,就像喜欢一个年轻姑娘脸上的光泽,知道自己留不住,多看几眼,还不行吗?” 民间写作 “我只写自己能写的,不一定能写自己想写的” 贾行家的写作是“博客时代”的产物。近年来,博客上的人越走越少,他深知一个平台的衰落会让一部分作家消失,他既不恐慌,也不焦虑,更没有听从朋友的意见,“转战微信公众号”,反而还在博客上,越写越勤。 写这么一本非虚构的集子,家里家外的事,差不多说尽了。贾行家只想借这本书,让更多人看到“我们的前辈在大时代里,按照各种各样的形状顽强生活,就像石头缝里的树一样”。这种状态,现在很多人已经不能理解了。 他想写长篇,但知道自己内力不够,不敢造次。他称自己的写作是民间写作,就像家庭主妇一样,到饭店点个菜,觉得哪道菜好,回家自己做一做。他太明白自己不是厨师,不属于开拓者,也不是圈里人,只是一个“边缘人”而已。有人说他这是“自我放逐”,他笑道,好像自己有这个资格放逐似的。 所以他甘于当“边缘人”,不渴望被人赏识,也不想拼命往中间挤,“掌握一些社会资源,左右一些人的命运,让更多人和善地面对你,然后膨胀、自损”,没什么好处。他说自己充其量是个“闲人”,送走了家里两位老人,所做的工作没什么职权,写作作为爱好也没人关注,这么闲着,挺好。 他说起禅宗的觉悟,即劈柴、扫地、烧火。世界级指挥家卡拉扬的儿子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说,自己的父亲不管是在家里剥桔子还是指挥顶级交响乐团,态度都是一样的。贾行家用这两个例子告诉自己,“掌握住自己,和外界争夺自己”。 时代变了。贾行家说,想要像俄罗斯作家那样,靠信仰、东正教的冲动和心魔写作的人,越来越少了。技巧和宣传占了上风,电影剧本“抢”走了很多老老实实写作的人,单靠才华和激情已经很难完成小说的写作。战争、土地、贫穷、苦难,对于年轻写作者而言越来越遥远了。平凡而简单的生活,真实的文字,才是应该追求的。 而这本真心诚意写就的《尘土》,如他所言,正应了福克纳《野棕榈》所写:“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 (本文原载于《新京报书评周刊》,作者原创,严禁转载。谢谢合作。)

《尘土》 作者:贾行家 版本: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