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霸凌—受害者想和你聊聊
事情发生时我五岁。转学到了个新班级,一屋子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我在讲台上羞的抬不起头。
“你就坐在班长旁边吧。”班主任年纪和我外婆一样大,安静祥和,与世无争。班长——我忘了叫什么,脸色黄黄,鼻子尖尖,脑袋左右梳了俩小辫儿,白了我一眼,往旁边意思性地挪了挪。我抱着书包小心翼翼坐下,开启了噩梦般的时光。
大概是祖宗遗留的生存法则,上至职场,下至幼儿园,每个群体对于新入侵者都有天然的敌意。这道理我那时并不知晓,只知道小辫儿班长对我不好,不好到什么地步?
她不准我坐。
与此同时,班上也没有人敢带我玩。不过,跟不能坐的痛苦相比,被班级孤立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事。凳子就在那里,但是我不敢坐,又不敢站,怀里抱着书包只能曲着腿半蹲着,扎马步似的,实在累的不行,就趴在过道上·······班主任与世无争,眼里看不见这些,老太太每天笑眯眯地,巡视一圈,再背着手笑眯眯地离开。最舒服的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年轻利索,见我这模样实在有碍观瞻,呵斥了一句,“给我坐下!”我这才得以安歇。
“三岁看老”这个话放在我身上一点不妥帖,搁现在谁敢这样欺负我,我告诉领导之前先一脚踢翻她再说。但是在20年前,我不敢。那时我人小,胆儿更小,不敢和老师诉苦,更别提奋起反抗。在我模糊的等级概念里,“小辫儿”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整个班级都要听她发号施令的。试问当年被九千岁欺负的人,哪个敢去找明熹宗递折子?
没有父母能咽得下这口气,我妈找了老师,找了小辫儿家长。但沟通艰难,老师认为这是小摩擦不算事儿,家长认为自家孩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座位就在那里,谁让你自己不坐。我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蹲在我面前双手平举,说,“来,试试往后推老爸,以后有人再欺负你,你就这样伸出两只手把他推出去。”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行,我要是把你推倒了怎么办······”
有时候,父母太过理想化的教育也是个问题。他们总是教导小孩,要善良,要和气,要谦让,却忘记教他们,如何面对那些猝不及防的恶。
儿童心中没有敬畏,没有教条,他们不清楚什么是度,如何权衡。纯真起来他们是小天使,一旦做恶,会比恶魔更残忍。如果不加干涉,没有惩戒,他们可以将同龄人欺负到死,并毫无悔意。
对于犯错的儿童,再怎么找理由为其辩解也是徒然,毕竟他们触犯了规则。人类社会化的第一步就是服从规则,哪些能做,哪些不能,越界将引发什么后果,这些引导、教育、惩罚的职能必须有人制杖。相较于学校干预,家庭教育当然要更有说服力,但是我们寄希望于家庭,却又不能全然信赖家庭。不论是我当年的遭遇,还是中关村二小的孩子的遭遇,都清楚地指向了施暴者原有家庭的漠然。当讲理的父母遇到不讲理的父母,又有谁来维护弱者的权益?
以中关村二小事件为例,且不说究竟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但就从那篇文章说起。家长寄托于校方处理,希望还孩子一个公道。老师轮番劝说家长不要这样“小题大做”,之后又强迫施暴者与受害者手拉手做游戏,并且拍下这些“其乐融融”的照片发到家长群里,以证明此事件完美解决。实际上,下课后,这些施暴的孩子便再次捉弄受害者,这种心理很容易理解,他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师都站在他们这边。经受刺激后,受害者心理障碍再次发作,被心理医生诊断,“不宜再继续去学校。”
我不知道现在的师范教育还有没有开设儿童心理学这门课,但我想应该是有的。因为我外婆,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接受教师培训时,便有学习心理学。然而,强迫施虐方与受虐方“手拉手”并拍照的处理办法,没学过心理学的我,单是想想也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当年班主任强制我与“小辫儿”当众手拉手进行和好仪式,我一定会当场疯掉。
所以,在学校、家庭不作为,或者处理结果不理想的情况下,校园霸凌的受害者如何能尽快恢复?从我个人出发,我认为除了隔离治疗,就是重建自信。
相比那个被欺负到精神障碍的四年级小朋友,我是幸运儿。因为我很快升入小学,远离了那个环境,没有牢固的熟人集团,彼此都是新面孔,我很快交到了朋友。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自己擅长的事情——读书。
如果成绩够好,老师表扬,同学羡慕,在学校这个小小的社会雏形里,你是强者,没人敢欺负。如果朋友够多,哪怕成绩不好,貌不出众,你会有一帮小兄弟,进出如旋风,同样没人敢欺负。
几乎所有被霸凌的儿童,共性都是外表平庸、性格温吞、好说话、没朋友。集体霸凌不是一天两天能形成的,在真正的暴力聚集之前,一定会有一个漫长的试探期,譬如呵斥、起哄、轻微的肢体欺侮,这期间,如果受欺负对象没有激烈反抗,或者自身有所改变,这种轻度“欺负”很容易进阶成暴力侮辱。
后台和实力,不仅是孩子的护身符,放到成人社会同样适用。那个执意苦苦要个公道的母亲,她本身便学过心理学,如何处理这种状况她比旁人更清楚。但,在学校和对方家庭都拿不出解决方案的情况下,在孩子已经出现严重的创伤反应之后,比起讨个公道,尽快让孩子转移注意力、增强实力、忘却痛苦才是当务之急。
除了读书,音乐、美术、运动、手工……总有一项是孩子生来就有天分的事。专注于热爱并擅长的领域将会赋予孩子比任何治疗都有用的慰藉和自信,而自信,正是千万个道歉都换不来的社交法宝。
孩子是最爱憎分明的,爱的纯粹,恨更是刻骨。如果当年继续留在那个环境里,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哪怕我已接受了多年教育,想起那段经历,依然恨得牙痒。不过恨归恨,倘若小辫儿现在真的站在我面前,我却连一句难听的话也不会说。
因为,学校的教育使我明是非,父母的爱让我宽容,朋友的善意使我开朗。这些生活的点滴为我量身打造了一副盔甲,穿上它,我行走人世,无惧风雨。
时光重回昨天晚上,我和一个朋友讨论了很久这个专题该从何入手,不得章法。直到他提出来,有没有类似的经历,从当事人的角度来诉说这类事情。我茫然说没有啊,突然间,脑中如金芒飞过,这段关于小辫儿的记忆,重隔二十年,终于被强行打捞出水面。
你看,我把它忘了,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开启,这些不愉快被大脑自动尘封在垃圾场。我穿着盔甲走了这么久,它已经紧紧长在我的皮肤里,我以为我天生就是这副模样,我却忘记了,曾经的我是那样一个手无寸铁的怯懦小孩。
遗忘,或许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