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川往事》
（一）
小酌了几口清酒后，年龄差带来的尴尬气氛有了稍许缓和，我与坐于我对面的康先生，两颊绯红，他浅笑道：”你文笔不赖，有没想过给人著书立传来赚点儿脂粉钱？”
我正襟危坐道：“能让我给他们著书立传的对象只能是两种，一种是与我自己有关的，另外一种只能是死人”。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设定呢？不过，对于思想如此天马行空的人来说，这个设定也没什么.”康先生又呷了口酒
“如果你深入了解我，你会知道，我迟早是要困死在被我自己设定的条条框框内的”；我苦笑一声:”生于斯，长于斯，困于斯，死于斯”!
“这似乎是当代人的通病，矫情，你们是有吃过多大的苦呢？就时常要想着死后的事情了，对于你来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忘了，我是当代人，你是现代人；当代人，都是些不知民间疾苦的存在；而作为现代人的你，以及你的上一辈都是些饱经风霜的大爷大妈；当代人的通病可以浅显地认为是饱暖思淫邪，贪晌毁而不倦”.我盯着酒杯上的口红印子，眼睛发直
“你认真说话的样子，倒不觉得我跟你在辈分上有何不同？我倒是很有兴趣让你帮我写本关于我妈的书；一个伟大的女性!”
“所有人的妈妈都很伟大，包括让我累觉不爱的我的妈.”这时，我又眼神望向窗外，窗外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川流不息
“累觉不爱？”康先生似有不解
“意思就说，相处得太久，就爱不起来了。“我眼神仍旧停留在窗外的川流不息，漫不经心的解释道；我的眼神仍旧不定，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停留超过片刻的点，所以，不觉眼神开始渐渐迷离开来
“你们这一代人，兄妹两个最多；你要知道，我们这一代人，兄弟五六个是常态；对比我们来讲，你妈对你的爱称得上专宠；这么听来，你似对你妈妈有些天大的不满？”
“你阅历比我丰富，你应该知道幸福永远是个比较级；你兄妹众多，所以母亲对于你们的爱分摊到五六人的身上，就可以类同于均等；再加上，你们的那个时代，生活里更多是要以生存为主旨，而我们这个时代，诱惑太多，对比也太多，所以，能觉察到幸福的能力就只会越来越式微；用狄更斯说的话，就是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我说
“在我眼里，小姑娘，你这叫为赋新词强说愁；“康先生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夹起一块生鱼片，沾上芥末说，“这吃生鱼片做的寿司就得一口吞”！
被他这么一说，我迷离的眼神又被他拉回到放在桌面上的寿司，那么一团饭团上摆上一小片红色鱼肉，看着跟日剧里极品寿司相差无几，继而，夹起一块道：“不过，这芥末的味道，如果生活里的苦恼也可以如同这块粘上芥末的生鱼片一样一口吞就好，只是，这芥末，第一次吃就呛得我要死。”
“那是你沾太多了！”
“是啊，我总是贪太多；确切地说是，是到处惹尘埃。”我这就将这寿司一口吞没于口中，没沾芥末
“每个时代的母亲的义务是不一样的；时代的发展，父母的角色都得与时俱进；我妈的那个时候，生恩养恩就要大过天了；你说，你一个从没为吃穿用度发过愁的姑娘，却对父母有这么深的怨念呢？”
“不是怨念；这是一种无奈；那你妈还在世吗？”
“你说呢？去世多年了，让我算算”
“失去她，那是种什么感受？”
“我不想说！”这次是换做康先生眼神迷离了
我哦了一声，终止了这个话题
“我母亲大概去世十多年了吧；出生在一九三几年，活了八十来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干了三百六十六天的活；目不识丁，却比很多认识字的人还会拆主意；我们兄弟七个，拉扯养活大了六个，我是老幺，其实我本不该出生；哈哈，然而每个人的出生都带着必然性中的偶然性，所以才会让多数人困惑于我来此世界的目的，这也是我们自身原始思考启蒙的开始；来，再为我们这次偶然性的相遇喝一杯！” 康先生这又将我杯中余酒为浅的酒杯倒满，脸上不觉堆满浅浅笑意，即使是在再昏黄的灯光下，仍旧是无所遁形的自鸣得意
“我妈的出生也很偶然。”对酒，我向来浅尝辄止。我想，我现在的脸，估计又赛关公了；这一喝酒，人就爱犯浑，我一犯浑就话多：“我外公是个奇葩，他跟你母亲，完全就不会是一类人；同一个时代，两种极端”!
“她是童养媳；童养媳，知道是什么概念吗？”康先生把身体往沙发后一挪，做足了似要与我长篇大论的架势
“自然听说过啊，鲁迅老婆就是，很多文人都困在过这个封建制的婚姻里而不自拔，痛苦一生”!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里充满了不屑；
“呵呵，7岁父母双亡，家中可以仰仗的兄长也已成家，可想而知，摄于哥嫂的淫威，孤苦无依之下就被她们安排着到了我爷爷家，当起了童养媳；说到这里，就得说我那太爷爷家，在当时的成分划分是富农：知道富农的定义吧？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给我妈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仍旧是要干活的，一直到20岁才婚配给我爹，经历了多少个时代呢？”康先生瞬时顿了一顿，又将这问题抛与我
”你总喜欢考我？”我一脸的不耐烦
“你不老爱夸自己是教科书吗？”不觉看着康先生的嘴角上扬，一脸奸笑
“嗯，八年抗战，三年内战，文革；”对于这些问题，我向来回答得不想走心
“还有改革开放，中间的历经艰辛，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能体会得到的；”这时，在看康先生的脸，不见了奸笑，却见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我自是体会不到，可是我听得甚多，也就当感同身受了”；我心里这么想着，为了缓和下气氛，举起酒杯，说，“嗯，为你伟大的母亲，再喝一口呗“。
接着就与康先生将杯中的清酒，一口饮尽，我离醉酒似乎又近了一分
“当然，那个时代的劳动妇女的日子过得都相差无几，自然也有比我妈要苦的人.“
“那是自然，我都没听过有比我外婆惨的女人，她都被那个时代折磨疯了.”我想我是真醉了，清醒的时候，我都不愿意提及她，我从未见过的，我妈妈最亲的人
“可是她的一生经历的很多，不是与她一个时代的人能经历的；”康先生把眼神望向窗外，似乎跟之前的我一样，希望找到个能让他目光驻足的点，可是也像刚刚的我一样，寻而未果，转而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神说
“其实，她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你偶然投生为她的儿子而已”!我很想用积极的眼神来回应他看向我的眼神里,那种类似于小孩失去自己最心爱玩具时该有的悲伤，可是，我的几分醉意，又决定我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的是朦胧，在海上薄暮中升起的明月里，是我望而不透的无能为力
“这抗日是8年光景？一九三几年出生；内战又是三年，那我妈跟我爹成婚是在解放后的建国初期了吧？” 康先生搅动了一下摆置在桌面上的日本拉面，在筷子上搅弄上一圈，倏忽吞下：她大概是在我爷爷家养了差不多十多年后的二十岁，跟我爹成婚的
“嗯，皇帝换了谁，事实上跟平头老百姓的关系不大，面朝黄土，背朝天，该干的活也不会因此少一分，收成也不会因那而多一分“。看着他计算时间的紧缩眉头的表情，不觉想，要一个80后的小后生再去听去论那段历史，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毕竟，生于忧患的是你们，我们这一代人更希冀自身能生于安乐，死于安乐的为多；然而，我知道，我已经无法阻止对面的这个男人，因着对他母亲的思念之情而要与我开展出，势将不绝滔滔地长篇大论的劲头了，也罢，就当再上一次思想政治课
“婚后不久，我的大哥就出生了，接着不久，又贴了我大姐，跟我二哥；然后，你要知道，成家之后就意味着要分家；我的太爷爷是富农来着，刚跟你说了吧？这富农是怎么个富法呢？其实也就是地比较多而已，这地多了，也意味着活也多，不是地主人家，这家大业大的地主不用干活的少爷命说的不是我爹，但是对比那时候村里的大多数呢？要知道，我太爷爷在村里算得上是有口皆碑，为啥呢？因着他老人家乐善好施呗？至今村里，还有很多人欠着他钱，文革抄家的时候，还搜出不少借条，只是，那些到了新国家，都被那些厮做不得数了啊”！康先生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眉头紧锁顿时隐没了去，这就喜上眉梢而来
“土改之后，打土豪，分田地，你爷爷家再家大业大，那地还能都是你家的？没被分出去？那段历史，太多的相煎何太急，我不喜欢，所以一直以来，能不接触就不接触，可是1950年之后就土改，这知识点是高中历史考试关乎时间轴问题是必选题！”这时，我拿起刀叉就往着碗碟里，伙计刚上来的日料牛排，手起刀落蹭蹭地割出一块，放进嘴巴里没仔细咀嚼就吞了下去，然后说：你爷爷是富农，我祖上的爷爷的爷爷是举人
“哦？”康先生问，我见他起了兴趣，接着说：
“嗯，我爹说的，能文能武。只是是个败家子，本行是个状师，就是大清还在的时候，给人找县老爷告状的；”说到这里，我不禁嘴角上扬，莞尔一笑：“如果不败落，我应该可以算是名门之后；只是，他后来为了给个人告状，告到倾家荡产也要帮他告，最后还变卖所有家产，千金散尽，只为成全他自己，世人眼中的败家子，我眼中的理想主义先行者”。
“哈哈，看来，你还是出生书香之地？你刚说的那一辈，应该是跟我太爷爷一辈了吧？说到他么，你都说出你的家事了，这么说吧，我们家族都心知肚明我爷爷是私生子！”康先生说完这句的时候，不觉顿了一顿，须臾之间，拿起桌上的清酒，一饮而尽，伸出右手，比划着说：“我爷爷的其他兄弟手都有残疾，就是类似这样，蜷曲着伸不直；还有个妹妹，近乎智障，就是那种在村里，明显就能看得出来，跟不上别人的那种人？除却我爷爷，他是那个家族中同辈中唯一正常的吧！”
“哦，私生子？那个年代，居然就有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了呢？”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些话，我顿觉自己两眼放光，回过神来：“也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说到这里，就得扯到优生优育的问题了；那个年代，表姐妹之间的婚配很多；我太奶奶家是真正的地主人家，晓得不？地主人家的小姐，据说，他爹自小就喜欢带着她到处走，所以她识字，对比我那个村里的其他女人，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康先生悠悠道
“呵呵，”让我想到林徽因，虽是庶出，但是她爹林长民也爱带着她到处走，想必，你太奶奶跟她一般，应该是个聪明伶俐不一般的女孩吧；”说完这句，我意味深长地看向康先生的眼睛
“哈哈.....”康先生仰面大笑，说：“那是比不得的；在林徽因那里，她是自由婚配；而在我太奶奶这头，仍旧是听从大家长制的封建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配给她的表哥，就是我太爷爷”
“额，这太爷爷叫的，不免违心了些？”我调侃道
“唉，这个事情，我爹妈他们应该心知肚明，只是不会摆在明面上说吧，也不能，他们都知道那人是谁”. 康先生看了一眼桌面上剩余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多，问道：”你还需要再点些什么的不?好像不太够?”
“有你的这些故事当下酒菜，足矣！”我情不自禁对他眨了眨眼睛，做调皮状道:”继续，再喝杯酒，你看看，这又为坐在我对面的你的出生，这种偶得性又得乘以个N !“
“是啊！”康先生试图将头探出窗外，说:”今晚的月亮怎么没出来呢？这白天是晴天来着，想来今晚也应当是月明星稀啊？”
“有月亮，如何？没有月亮，又如何呢？你还想学着跟当年的李白一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咩？“看着对面的康先生，我想到千年前的李白写的这句诗，也挺应景
“呵呵，你知道我老家是哪里吗？”康先生回过头来问
“我怎么知道？你又没跟我明说，一直让我猜，我猜姓康的，是黄林村上的，你又说不是；我就不想再猜了，没意义；”我摆头道
“康川！”康先生咬字道
“哦，那个藏在深山里的山坑小村落啊？”我顿时惊喜起来
“嗯，去过吗？你这住镇子上的宅女，估摸着连它的方位都不知道在哪里吧？”康先生接着问
“我还真知道，去过，真去过，七年前！我去那里看了永市的第一场雪，我还记得，那里云山雾绕的，我同学哥哥开车，一直绕着盘山公路绕，绕啊绕的，地面的雾气环绕，如若仙境一般；”在我说得眉飞色舞之际，顿时，七年前看的雪景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中，那场雪下在那个山沟沟里，稀稀数数，薄雪积压在竹子碧绿色的叶子上，绿白相间，洁白压迫着生命的绿色
“那里风景好吧？我跟你说，那里怎么好法？有三宝，这有哪三宝呢？其一，千年古樟好几棵，你见过吗？”康先生是对我改不了的老爱用问句的对话模式
“那天下雪，没仔细看，我就记得，那里可以用陶渊明笔下说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来形容。”我一边回忆，一边说
“没错，我小时候，那盘山公路还没建的时候，是五面环山，可不是现在的四面环山；你得去看看康川的月色；我去过的地方很多，可是，我到哪里都没见过能比得上那里的如水月夜”康先生感慨道
“那多半仰仗的是你的在外面的思乡之情吧！”我这人是改不掉就爱给人泼冷水的语气了
“不，你得去看看，有机会我带你去那里望月，等你身临其境了，你就会知道了；我记得，我小时候，我爹时常指着那天上的月亮问我，你知道北方的月亮跟我们这南方的月亮的区别吗？那时候，我没去过北方，我怎能知道？通常我会问他，有什么区别。他说，那宁夏的月亮是要比康川的月亮是要透些还要亮些”康先生没觉察出我语气中的不屑，继续描述道
“你爹还去了宁夏？那时候，还能出那么远的门？”对此，我脸上是掩盖不了的吃惊，我经常自诩自己历史好，可是对那段历史，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空白，那些个建国建党史，我真不爱看，更不愿意去梳理
“你不知道了吧？嗯，浙江援建宁夏，大西北戈壁滩，也曾有过我爹妈辛勤劳作的身影；要知道，那里都是盐碱地，我妈妈随着我爹的去的，然后把家里的孩子寄养在亲戚家，那又是一九五几年来着？这个时间轴内发生的事情，我得回去问问我哥”康先生边念叨，手指不断在酒杯延划圈圈
“再后来，就该到三年自然灾害了吧？你家那么多口人，吃饭还不成问题？”我猜测道
“就是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才去援建的宁夏，那样才能赚到工分，有工分就有粮票了吧；呵呵，我出生在后来的一九七几，这些旧事也是听我哥姐他们说过而已，我爹妈是很少主动跟我们说起他们自己的这些事”康先生答
“我倒是知道，那时候，饿死过不少人；其中一个就有我外婆的前夫！” 这时候，我说出这个，是想着忆苦思甜做两相对比，得出现今社会主义好吗？如今的好，自不必说，然而那些苦，我想，连我外婆的女儿我妈妈也没办法感同身受，更何况是早已生于安乐的我呢？
“你外婆还有前夫的？”
“嗯，我外公外婆跟你爹妈是差不多年纪出生；如果外婆前夫不死，估计也会没现在的我了吧；你刚刚说，有比你妈妈还要做的苦的人；我想估计那人就是我外婆了；我没见过比她命苦的人，原配丈夫饿死，家中留下两个女儿尚未成年，我舅舅还是在嗷嗷待哺的年纪，然后就被谁介绍给了我外公，搭伙凑合过日子，应该算作姘居，以为可以招呼来对自己以及孩子有所照顾，然而，我外公那人，好吃懒做是秉性外，我妈妈说，成天就爱把脏话挂嘴巴骂老婆；后来，估摸着忍不无可忍，就把我外公赶出了门，最后的光景，又中风瘫痪在床，在我两岁的时候死掉的，我妈妈说，死去对她来说更是解脱，命运待她实在太薄，唯一的儿子，试图留在身边，奈何留他最后是害他，我舅舅本来可以去当兵，也许还有个远大前程，不曾想，应着外婆的要求，留在镇子上做了名红糖厂工人，没多久，右手就给机器给吃了去，我舅舅，这辈子是看到头了，一介那时候算是天之骄子的高中生，至今未娶，孑然一身；”回答毕，我看了看杯中的清酒，转而问向康先生：“酒壶里还有多少酒？”
康先生拿起放在冰里的酒壶，摇了一摇，说：“估摸着还有你一杯，我一杯吧！ 来，我这就给你斟上，这杯酒，敬我妈，也算敬你外婆，逝者如斯夫！”
我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下后说：“嗯，接着说你妈吧！”
“这后来的事情，得先容我想想；康先生面露出些许难色，这后来，应该是我爹又响应国家的号召，去了江西，去给南昌还是九江造起了铁路？还是别的什么工程，这个你可以在上网查查看；不过，这次我妈没随他去，就留在家里，带着我哥哥姐姐们相依为命；然而，按照那时候的政策，共产，就得靠在地里干活赚工分，才能有分得口粮，一个妇女家家，能有多大能耐？然后，就到了那么坐吃山空的一天。”说完这句，康先生又望向了窗外
这窗外的十米之外是永江，据我所知，这永江的有条支流叫康江，顺着康江往上，就是他家的康川，他这是想顺着永江找康江吗？我看着康先生的侧脸想
大概过了十秒，康先生回过神来，继续说：“到了那一天，可以用一个词形容，第二天就揭不开锅了！怎么办呢？我妈当即就决定，拖着三个儿女，买好火车票投奔我爹而去，背上一个，抱着一个，拖着一个，就奔赴江西而去；要知道，去程的车票就花了全部家当，根本就没想过返程的票该如何是好；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凉夜如水，也是如今天这样的夜晚，我妈妈带着几个孩子去找我爹，前途不可知，后退又没了回家的路。”
“我是没办法想象的；我读书的时候，没钱买火车票回家，我打个电话回家，第二天，都不用第二天，当天我爹妈就能给我转钱。”我心里这么想着，不觉嘴上也这么说了出来
“呵呵，嗯，我把我女儿奶奶的这些事情跟我女儿说的时候，她对此的表现也跟你差不多；时代决定的；继续说我妈妈，等她到了江西，那时候，有些地方搭建有粥铺，差不多就是给在那里援建的工人们就餐点；我母亲每天到饭点，就到那附近转悠找我爹，然而，连着找了好久都不得；身上没有多余的钱，自己连着孩子都饿了好久，再下去，自己跟孩子迟早是要命不久矣了；呵呵，命运就是可以如此神奇，我妈妈在再次找寻多次，仍旧无果，万般无奈，终绝望之际，喊了那么一声我爹的名字--”康先生说到这里，低头喝了口拉面的汤，呼呼，接着说：“这我爹...”,
“然后，你爹就听到了咩？于是，你爹妈就相遇了吗？”我插嘴道
“嗯，就是这么遇上了。呵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到这里，康先生又用上了他喜爱的这句词
“大团圆结局，不错，绝处逢生！”我不禁拍手称道
“这还没完呢！接着，就到了，你最不喜欢的历史年代了。”康先生继续说
“哦，是啊，故事是该翻页到文革了吧，唉.....!”想到文革，我不觉长叹了一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太爷爷富农的成分，估计成了你家这祸的源头了吧？”
“嗯，除却这个黑点，还有个另外个黑点，在我哥!”气氛随着话题的沉重性，又开始凝重起来，康先生搓了搓手后，问起我:”真不需要点东西了吗？感觉不够，要么再来一壶酒？再叫一份刺身下酒，如何？”
随便，不要过问我，我随意！嘴上说着，心里的声音是：”依着我向来的个性，我最不喜欢让我选择了，我要么来者不拒，要么来者都拒”!
“好吧，先这么定着来吧，服务员，来，这里还要再点.”康先生扯起嗓门道
（二）
这酒过二巡，我的脸色愈发通红，本就不甚酒力的我开始犯起了乏；对面坐着的那厢康先生亦开始打起了哈欠道：还是得振作起精神，把这些个故事讲完，否则真不想，再找下次的机会跟你又来此一番旧事重提
嗯，君且继续，到了文革，你家估计要被划为黑五类了吧？
何止呢？太爷爷是富农这其一的黑点，但是可算也可不算；你知道我们镇上出现个叫“分产党”主义吗？康先生即刻打起了精神，又开始另外一番的娓娓而来，就是某个人看到毛主席他们共产的定义之后，经过他自己的思考，分化出个“分产”的思想理论而来
“共产”与“分产”，那人不是典型的望文生义吗？听到这么个人，我忽而就想到自己之前看到的野史-----那些个建国后那些想要称帝的人，没想着，这历史上，我们镇子上还能出些个类似的“能人”，不禁在心里笑出声来，而通常我这心里一笑，连着面部的神经也跟着莞尔一笑
嗯，是有那么个人；我哥哥读书其实比我还好，应该说是我们全家最好的，只是，后来，我家又贴了我其他几个哥哥姐姐，所以，不得不辍学，小学毕业就在家开始务农，帮衬我爹妈；可惜了他读书的资质；接着，就被人带着误入了歧途，最后想到迷途知返的时候，红卫兵找上了我家而来，拖着我哥哥五花大绑，在大会堂那里，天天批斗，上老虎凳。老虎凳，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我听过，但是不知道长什么样，可是我可以想象得到那时的情景很惨烈
是的，至今，在我哥哥身上都能看到当时的铁链在他身上留下的疤痕，触目惊心；我妈妈，每天，迎着朝阳，太阳刚爬上康川，就得亲自把他送出门，然后，待着入夜时分，等着他们又把他伤痕累累地拖回来；而在一朝一夕的时间里，她还有做不完的活，带着内心的煎熬，锄地，播种，拔秧，除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了多久呢?总之很久，估摸着比一万年还要长，然而，事实上，最为难过的还不是这些?
说完这番话，康先生本是埋着的头，抬了起来，我在康先生的眼里，看到了似乎有了一层近似于薄暮的东西
我看着他眼神里的渐渐无光，我寻思起来我是不是该给眼前的这个男人想出些安慰的话，缓和下此刻的愈显沉重的气氛，然而，我无从说起，就未经思考地说出，那段历史，埋没的何止是那些人的人性呢？顺便还葬送了我最喜欢的老舍;庆幸鲁迅早死，否则，都不知道我另外个喜欢的作家该怎么书写自己人生最后的时光。
呵呵。康先生冷笑道：嗯，批斗要延续，我们家的香火也继续在添丁中，孩子一直生到六个；然后，这期间，有个哥哥不幸夭折了，发烧，农村人一般不太注重，就没送去医院看；当然，那时候，我们家那种身份！大多数人见我们都躲不及，甚至连亲戚，我记得有次我三哥跟我说起那时的光景，夜里带着伤痛睡觉，就总想黑夜能够再长些，可以因此一睡不起，最好就见不得第二天的太阳，因为朝阳一爬上康川，就意味着新的一天又来了
你知道夹扶沟吗？当我说出这三字的时候，我再次被自己先从《夹扶沟记事》里读到的那些故事里描述的场景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至少，你们家并没有因此而死过人，那是苦难给你们家蛮大的恩赐了，据我所知，算了，我不喜欢那段历史
死是没死人，但也只是差点儿。苦难到最困难的时候，我妈有天醒来做饭的时候，发现米缸见了底，而烧饭的热水业已烧开，在灶台上冒着白烟咕咕作响，跟着饥肠辘辘的她看着他们，怎么办呢？没米了，又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饿着吧？这成天的挨打挨批斗身心俱伤，这又吃不上饭， 没个好身体，怕真是要扛不过去这道坎了吧？你说，她那时候，该怎么办？
康先生拿起刺身放进嘴里朵颐起来，周遭静得出奇，竟因此能听到刺身在他嘴里被咀嚼而发出的沙沙声
我也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是真不好受；不过我是自找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天只吃一顿饭，然后在健身房运动三个小时，到了床上，累到虚脱，还会饿得前胸贴后背，那种状态下，人是睡不着的，辗转反侧伏枕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到清晨又会被突兀饿醒；
当我淡淡地说出这些，我在康先生的送来的秋波眼神里读到了同情：减肥啊？否则，你怎么能遇见现在这般好看的我呢？
呵呵，年轻人，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呢！康先生说完，顺手又拿起一块鹅肝往嘴里送，又夹起一块刺身，往我这边的碗碟里送，来，再吃一块！
我想，你妈妈可以问些你们家的亲戚借米了吧？虽已分家，但是毕竟是一家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不会见得见死不救吧？我待将咀嚼到粉碎的刺身吞进胃里后说
那还有真有这么一班亲戚。我妈借遍村里的亲戚都不愿意接济，最后还是那些没有血缘的村民借了些余粮给她；康先生眼神里闪烁出鄙夷：所以我才说，人心叵测，不到一定的时候，你是看不出真正的人心的
这个我知道；我接话道，这见死不救的，我们家也有；我小外公，死得挺惨；不是那种惨，而是下错了注；唉，他这辈子嗜赌如命，死于非命也是因为下错了赌注；
是吗？
有兴趣了解吗？我问
可以说说看；反正时间尚早！
我外公也是表兄妹婚配结合后所生，还有个弟弟跟妹妹；我妈也说，表兄之间生出的孩子肯定带点儿差别，我外公智商上没问题，可是性子上却带着非一般的固执跟自私；我外公没正经娶妻生子，我妈妈也是他跟外婆姘居后所生，除她外，还有个三姨是外公亲生；我小外公生意头脑很好，赚了不少钱；但是性格也古怪，最要命的是嗜赌如命，所以也没有姑娘嫁给他，自然就没了子嗣；然后，我妈妈生了我跟妹妹，两个女儿，我阿姨生了我表哥表姐，一儿一女；因此，他特别看不起我妈妈，而特别高看生出儿子的我阿姨；
重男轻女，对老一辈也正常，特别是农村，需要劳动力的补充，可以理解；康先生如是说
嗯，只是他的对我跟妹妹的行为比较极端；他卖过棒冰，可是从来不会给我跟妹妹一块；时常还要来骂我妈妈没用，生不出儿子；我一边陷落回忆里，一边说：总之，他对表哥表姐疼爱无比，给她们的零花钱是一捆一捆地给，而对我跟妹妹通常是不屑，去他家找表哥表姐时常还要遭他白眼
这就过分了!
可是到他老了的时候，等他赚不动钱，需要别人照顾他的时候，他跑去我阿姨家寻求庇佑，却被姨父打出门；一个人坐在广场上哭过；最后死在老人院，胃出血，小毛病，可是阿姨他们却不愿意去花钱送他去医院救治，却用钱给老人院的人着手准备他的身后事；跟着他疼爱有加的表哥表姐躲在家里，等那些人给她电话说他不行了的消息
嗯？死得好孤独！
其实我可以救他。我知道他生病，可是我不知道他这么严重！我每个星期都会回家，给外公做几顿饭，那时候，他没饭吃，就会来我家讨；我跟我妹妹都会给，可是不会给他好态度，毕竟，从小养成的嫌隙改不了!他是死得挺孤独的，至少我们应该给他饭的同时，对他态度好一些，也许他死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太孤独了。说到这里，我又心生想哭的冲动，就像那天坐在办公室，得到他死去的消息，眼泪就止不住阑珊：我就是不懂，后来我表姐跟我吹说，自己一年赚了两百多万，可是为何能眼睁睁看着那么疼爱她的老头不救呢？
孩子，你要知道，有些死亡对人来说是解脱，虽然听着很残忍；可是，再赫赫的人生的都会有个凄凉的收尾，死亡是解脱，老去是惩罚。这句话是我前不久看书的时候读到的，刚好可以借用这句话来安慰此刻的你；康先生向我投来试图安慰我的目光
嗯，不过，她们，我没办法原谅；我切切道
哈哈，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她们需要你的原谅做什么？就像那些不肯接济我家的亲戚，就是不借余粮给你，你又能奈我何？人当立世，百分之八十是靠自己为多；你还是太年轻，三十难立啊，我看你是；康先生不禁摇头
可是，我总觉得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需要带些温情来待人的吧，凡是都从自身的利益点出发，不觉得活得很没劲吗？我反问康先生道
你对别人的态度是取决于你自身的素养，而非他人是否值得尊重；我只能给你这么个大概的回答，往深里说，你又要说我掉书袋，给你洗脑来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你跟我说的那些个大道理，我都懂，至于要不要听，改不改就是我自己决定的了；我无意于再去反驳康先生什么
事实也本就如此！他说的这句话里，能读出些无奈
（三）
我下意识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8:45，在心里笑，还能再听上个把小时的前程往事
是到回家的点了吗？康先生问
还没有；我答道，我十点回家就成；你可以继续说你的家事，文革之后拨乱反正，应该迎来改革开放了吧。
嗯，还没，我还没说到我的出生呢？康先生笑道：说了这么多，你应该知道我妈的性格了吧？
那时候，为了赚钱养家糊口，可以用无所不用其极来形容，磨豆腐，编制扫帚，砍柴拿去市集里；你去过康川，该知道我们到镇子上的路是有多远吧？翻山越岭不为过；通常是天没亮就起来，然后披星戴月回家；总之，能赚到钱的方式，她都积极响应；这就要到一九七几，国家开始计划生育，提倡结扎，结扎有补贴可拿；我妈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我，就是在我妈准备结扎的时候才发现怀上的，所以我才说，我是侥幸多余出来的那个。
偶然，真巧；听罢，我再次提到了这个词：否则，就没现在的你，跟我们如今的这番对话了
是啊，你得看看霍金的那本《时间的简史》，就会知道如今这世间的万物都是基于一连串的偶然而得，然后会越发珍惜你如今尚且还大好的时光；康先生还是难改自己谆谆教诲的语气
嗯哪嗯哪；我使劲点了点头，算作敷衍
有了我之后是文革不久的事情了；而在我之前出生的四哥，一路读书都是优等生，以我们村小学全校第一的成绩升入初中，接着又被永一中录取，一路往上读到了研究生，毕业后登科仕途，日子又从文革时期的谷底，一下子无往不利；哈哈。说到这里，康先生不禁笑出声来：可是，我爹妈在开展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居然没要那些离得近的好地，反而选了大片康川脚下没人要的地，即使生活在那时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我爹妈还是不改勤劳肯做的性子，仍旧每天忙忙碌碌，辛勤耕耘，到种粟的季节就垦荒种粟，到种玉米的时节就锄地播种，该怎么赚钱还是怎么赚钱
不辞辛劳，勤劳肯做是我们这一代丢失的传统美德；我自我批评道，当然应承的成分居多
于是连带着我也干了不少活；康先生似有埋怨，而这种埋怨中又带着抑制不住的自豪：那时候上高中，得翻过岭川，去坐车；每到星期六回家，一般翻过岭川，就径直去自家的田里找爹妈；你知道种粟米是需要把地踩实的吗？知道这个原理不？
我摇头，一脸懵圈说：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粟的种子很小，把地踏实了，才能让它们与地面的有更大的接触的表面积。
哦！嗯！这个，我妈妈没教过我；我调皮道
再之后，就到了差不多你出生的光景。你多大来着？
87！1987，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我小学时写作文结尾最爱用这句，因为用了这句，必得高分！我回答说
嗯，那时候我，我应该去大连上大学；我四哥不是当了官吗？实际上，我其他哥哥也因为那阵春风赚了不少钱；我上大学的钱，应该也挪用了四哥赚来寄回家的钱来的；总之，我家又回到爷爷富农的时候，我爹妈又有了用不完的钱，是康川里第一家用上各种电器的人家，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第一台洗衣机，诸是种种。康先生说这些，一脸春风得意：然后我爹又开始学着爷爷那样，借钱给村里人，也像从前一般，有些到他死也未还，更加无从追讨....
看来，日子生活都得靠熬！就看谁熬得过谁呢？我总结道，其实生活已经给你们最大的回报了，对比你们家庭的苦难，你们这一代人，很多都靠时代积累的财富是我们这代人望尘莫及的；我三十难立的最大的困，就是在我所处的现在，虽是最好的时代，然而大多数的我们却不知该如何努力，无从努力，所以，还是得等吗？
说完这些，康先生又将眼神看向康江的方向，似乎发现了什么，春风得意的表情里多了分惊喜，转而回头看着我说，看，月亮出来了呢！我就说，今天就该是个好月夜!
于是，我也将我的目光望向窗外，是有那么一轮下玄月明亮在此刻的夜色中，好透好亮，心想总算是找到那个能让我和康先生目光可以长久驻足的点了，于是，我和他，目光相触时的一瞬间，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小酌了几口清酒后，年龄差带来的尴尬气氛有了稍许缓和，我与坐于我对面的康先生，两颊绯红，他浅笑道：”你文笔不赖，有没想过给人著书立传来赚点儿脂粉钱？”
我正襟危坐道：“能让我给他们著书立传的对象只能是两种，一种是与我自己有关的，另外一种只能是死人”。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设定呢？不过，对于思想如此天马行空的人来说，这个设定也没什么.”康先生又呷了口酒
“如果你深入了解我，你会知道，我迟早是要困死在被我自己设定的条条框框内的”；我苦笑一声:”生于斯，长于斯，困于斯，死于斯”!
“这似乎是当代人的通病，矫情，你们是有吃过多大的苦呢？就时常要想着死后的事情了，对于你来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忘了，我是当代人，你是现代人；当代人，都是些不知民间疾苦的存在；而作为现代人的你，以及你的上一辈都是些饱经风霜的大爷大妈；当代人的通病可以浅显地认为是饱暖思淫邪，贪晌毁而不倦”.我盯着酒杯上的口红印子，眼睛发直
“你认真说话的样子，倒不觉得我跟你在辈分上有何不同？我倒是很有兴趣让你帮我写本关于我妈的书；一个伟大的女性!”
“所有人的妈妈都很伟大，包括让我累觉不爱的我的妈.”这时，我又眼神望向窗外，窗外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川流不息
“累觉不爱？”康先生似有不解
“意思就说，相处得太久，就爱不起来了。“我眼神仍旧停留在窗外的川流不息，漫不经心的解释道；我的眼神仍旧不定，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停留超过片刻的点，所以，不觉眼神开始渐渐迷离开来
“你们这一代人，兄妹两个最多；你要知道，我们这一代人，兄弟五六个是常态；对比我们来讲，你妈对你的爱称得上专宠；这么听来，你似对你妈妈有些天大的不满？”
“你阅历比我丰富，你应该知道幸福永远是个比较级；你兄妹众多，所以母亲对于你们的爱分摊到五六人的身上，就可以类同于均等；再加上，你们的那个时代，生活里更多是要以生存为主旨，而我们这个时代，诱惑太多，对比也太多，所以，能觉察到幸福的能力就只会越来越式微；用狄更斯说的话，就是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我说
“在我眼里，小姑娘，你这叫为赋新词强说愁；“康先生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夹起一块生鱼片，沾上芥末说，“这吃生鱼片做的寿司就得一口吞”！
被他这么一说，我迷离的眼神又被他拉回到放在桌面上的寿司，那么一团饭团上摆上一小片红色鱼肉，看着跟日剧里极品寿司相差无几，继而，夹起一块道：“不过，这芥末的味道，如果生活里的苦恼也可以如同这块粘上芥末的生鱼片一样一口吞就好，只是，这芥末，第一次吃就呛得我要死。”
“那是你沾太多了！”
“是啊，我总是贪太多；确切地说是，是到处惹尘埃。”我这就将这寿司一口吞没于口中，没沾芥末
“每个时代的母亲的义务是不一样的；时代的发展，父母的角色都得与时俱进；我妈的那个时候，生恩养恩就要大过天了；你说，你一个从没为吃穿用度发过愁的姑娘，却对父母有这么深的怨念呢？”
“不是怨念；这是一种无奈；那你妈还在世吗？”
“你说呢？去世多年了，让我算算”
“失去她，那是种什么感受？”
“我不想说！”这次是换做康先生眼神迷离了
我哦了一声，终止了这个话题
“我母亲大概去世十多年了吧；出生在一九三几年，活了八十来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干了三百六十六天的活；目不识丁，却比很多认识字的人还会拆主意；我们兄弟七个，拉扯养活大了六个，我是老幺，其实我本不该出生；哈哈，然而每个人的出生都带着必然性中的偶然性，所以才会让多数人困惑于我来此世界的目的，这也是我们自身原始思考启蒙的开始；来，再为我们这次偶然性的相遇喝一杯！” 康先生这又将我杯中余酒为浅的酒杯倒满，脸上不觉堆满浅浅笑意，即使是在再昏黄的灯光下，仍旧是无所遁形的自鸣得意
“我妈的出生也很偶然。”对酒，我向来浅尝辄止。我想，我现在的脸，估计又赛关公了；这一喝酒，人就爱犯浑，我一犯浑就话多：“我外公是个奇葩，他跟你母亲，完全就不会是一类人；同一个时代，两种极端”!
“她是童养媳；童养媳，知道是什么概念吗？”康先生把身体往沙发后一挪，做足了似要与我长篇大论的架势
“自然听说过啊，鲁迅老婆就是，很多文人都困在过这个封建制的婚姻里而不自拔，痛苦一生”!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里充满了不屑；
“呵呵，7岁父母双亡，家中可以仰仗的兄长也已成家，可想而知，摄于哥嫂的淫威，孤苦无依之下就被她们安排着到了我爷爷家，当起了童养媳；说到这里，就得说我那太爷爷家，在当时的成分划分是富农：知道富农的定义吧？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给我妈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仍旧是要干活的，一直到20岁才婚配给我爹，经历了多少个时代呢？”康先生瞬时顿了一顿，又将这问题抛与我
”你总喜欢考我？”我一脸的不耐烦
“你不老爱夸自己是教科书吗？”不觉看着康先生的嘴角上扬，一脸奸笑
“嗯，八年抗战，三年内战，文革；”对于这些问题，我向来回答得不想走心
“还有改革开放，中间的历经艰辛，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能体会得到的；”这时，在看康先生的脸，不见了奸笑，却见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我自是体会不到，可是我听得甚多，也就当感同身受了”；我心里这么想着，为了缓和下气氛，举起酒杯，说，“嗯，为你伟大的母亲，再喝一口呗“。
接着就与康先生将杯中的清酒，一口饮尽，我离醉酒似乎又近了一分
“当然，那个时代的劳动妇女的日子过得都相差无几，自然也有比我妈要苦的人.“
“那是自然，我都没听过有比我外婆惨的女人，她都被那个时代折磨疯了.”我想我是真醉了，清醒的时候，我都不愿意提及她，我从未见过的，我妈妈最亲的人
“可是她的一生经历的很多，不是与她一个时代的人能经历的；”康先生把眼神望向窗外，似乎跟之前的我一样，希望找到个能让他目光驻足的点，可是也像刚刚的我一样，寻而未果，转而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神说
“其实，她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你偶然投生为她的儿子而已”!我很想用积极的眼神来回应他看向我的眼神里,那种类似于小孩失去自己最心爱玩具时该有的悲伤，可是，我的几分醉意，又决定我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的是朦胧，在海上薄暮中升起的明月里，是我望而不透的无能为力
“这抗日是8年光景？一九三几年出生；内战又是三年，那我妈跟我爹成婚是在解放后的建国初期了吧？” 康先生搅动了一下摆置在桌面上的日本拉面，在筷子上搅弄上一圈，倏忽吞下：她大概是在我爷爷家养了差不多十多年后的二十岁，跟我爹成婚的
“嗯，皇帝换了谁，事实上跟平头老百姓的关系不大，面朝黄土，背朝天，该干的活也不会因此少一分，收成也不会因那而多一分“。看着他计算时间的紧缩眉头的表情，不觉想，要一个80后的小后生再去听去论那段历史，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毕竟，生于忧患的是你们，我们这一代人更希冀自身能生于安乐，死于安乐的为多；然而，我知道，我已经无法阻止对面的这个男人，因着对他母亲的思念之情而要与我开展出，势将不绝滔滔地长篇大论的劲头了，也罢，就当再上一次思想政治课
“婚后不久，我的大哥就出生了，接着不久，又贴了我大姐，跟我二哥；然后，你要知道，成家之后就意味着要分家；我的太爷爷是富农来着，刚跟你说了吧？这富农是怎么个富法呢？其实也就是地比较多而已，这地多了，也意味着活也多，不是地主人家，这家大业大的地主不用干活的少爷命说的不是我爹，但是对比那时候村里的大多数呢？要知道，我太爷爷在村里算得上是有口皆碑，为啥呢？因着他老人家乐善好施呗？至今村里，还有很多人欠着他钱，文革抄家的时候，还搜出不少借条，只是，那些到了新国家，都被那些厮做不得数了啊”！康先生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眉头紧锁顿时隐没了去，这就喜上眉梢而来
“土改之后，打土豪，分田地，你爷爷家再家大业大，那地还能都是你家的？没被分出去？那段历史，太多的相煎何太急，我不喜欢，所以一直以来，能不接触就不接触，可是1950年之后就土改，这知识点是高中历史考试关乎时间轴问题是必选题！”这时，我拿起刀叉就往着碗碟里，伙计刚上来的日料牛排，手起刀落蹭蹭地割出一块，放进嘴巴里没仔细咀嚼就吞了下去，然后说：你爷爷是富农，我祖上的爷爷的爷爷是举人
“哦？”康先生问，我见他起了兴趣，接着说：
“嗯，我爹说的，能文能武。只是是个败家子，本行是个状师，就是大清还在的时候，给人找县老爷告状的；”说到这里，我不禁嘴角上扬，莞尔一笑：“如果不败落，我应该可以算是名门之后；只是，他后来为了给个人告状，告到倾家荡产也要帮他告，最后还变卖所有家产，千金散尽，只为成全他自己，世人眼中的败家子，我眼中的理想主义先行者”。
“哈哈，看来，你还是出生书香之地？你刚说的那一辈，应该是跟我太爷爷一辈了吧？说到他么，你都说出你的家事了，这么说吧，我们家族都心知肚明我爷爷是私生子！”康先生说完这句的时候，不觉顿了一顿，须臾之间，拿起桌上的清酒，一饮而尽，伸出右手，比划着说：“我爷爷的其他兄弟手都有残疾，就是类似这样，蜷曲着伸不直；还有个妹妹，近乎智障，就是那种在村里，明显就能看得出来，跟不上别人的那种人？除却我爷爷，他是那个家族中同辈中唯一正常的吧！”
“哦，私生子？那个年代，居然就有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了呢？”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些话，我顿觉自己两眼放光，回过神来：“也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说到这里，就得扯到优生优育的问题了；那个年代，表姐妹之间的婚配很多；我太奶奶家是真正的地主人家，晓得不？地主人家的小姐，据说，他爹自小就喜欢带着她到处走，所以她识字，对比我那个村里的其他女人，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康先生悠悠道
“呵呵，”让我想到林徽因，虽是庶出，但是她爹林长民也爱带着她到处走，想必，你太奶奶跟她一般，应该是个聪明伶俐不一般的女孩吧；”说完这句，我意味深长地看向康先生的眼睛
“哈哈.....”康先生仰面大笑，说：“那是比不得的；在林徽因那里，她是自由婚配；而在我太奶奶这头，仍旧是听从大家长制的封建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配给她的表哥，就是我太爷爷”
“额，这太爷爷叫的，不免违心了些？”我调侃道
“唉，这个事情，我爹妈他们应该心知肚明，只是不会摆在明面上说吧，也不能，他们都知道那人是谁”. 康先生看了一眼桌面上剩余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多，问道：”你还需要再点些什么的不?好像不太够?”
“有你的这些故事当下酒菜，足矣！”我情不自禁对他眨了眨眼睛，做调皮状道:”继续，再喝杯酒，你看看，这又为坐在我对面的你的出生，这种偶得性又得乘以个N !“
“是啊！”康先生试图将头探出窗外，说:”今晚的月亮怎么没出来呢？这白天是晴天来着，想来今晚也应当是月明星稀啊？”
“有月亮，如何？没有月亮，又如何呢？你还想学着跟当年的李白一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咩？“看着对面的康先生，我想到千年前的李白写的这句诗，也挺应景
“呵呵，你知道我老家是哪里吗？”康先生回过头来问
“我怎么知道？你又没跟我明说，一直让我猜，我猜姓康的，是黄林村上的，你又说不是；我就不想再猜了，没意义；”我摆头道
“康川！”康先生咬字道
“哦，那个藏在深山里的山坑小村落啊？”我顿时惊喜起来
“嗯，去过吗？你这住镇子上的宅女，估摸着连它的方位都不知道在哪里吧？”康先生接着问
“我还真知道，去过，真去过，七年前！我去那里看了永市的第一场雪，我还记得，那里云山雾绕的，我同学哥哥开车，一直绕着盘山公路绕，绕啊绕的，地面的雾气环绕，如若仙境一般；”在我说得眉飞色舞之际，顿时，七年前看的雪景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中，那场雪下在那个山沟沟里，稀稀数数，薄雪积压在竹子碧绿色的叶子上，绿白相间，洁白压迫着生命的绿色
“那里风景好吧？我跟你说，那里怎么好法？有三宝，这有哪三宝呢？其一，千年古樟好几棵，你见过吗？”康先生是对我改不了的老爱用问句的对话模式
“那天下雪，没仔细看，我就记得，那里可以用陶渊明笔下说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来形容。”我一边回忆，一边说
“没错，我小时候，那盘山公路还没建的时候，是五面环山，可不是现在的四面环山；你得去看看康川的月色；我去过的地方很多，可是，我到哪里都没见过能比得上那里的如水月夜”康先生感慨道
“那多半仰仗的是你的在外面的思乡之情吧！”我这人是改不掉就爱给人泼冷水的语气了
“不，你得去看看，有机会我带你去那里望月，等你身临其境了，你就会知道了；我记得，我小时候，我爹时常指着那天上的月亮问我，你知道北方的月亮跟我们这南方的月亮的区别吗？那时候，我没去过北方，我怎能知道？通常我会问他，有什么区别。他说，那宁夏的月亮是要比康川的月亮是要透些还要亮些”康先生没觉察出我语气中的不屑，继续描述道
“你爹还去了宁夏？那时候，还能出那么远的门？”对此，我脸上是掩盖不了的吃惊，我经常自诩自己历史好，可是对那段历史，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空白，那些个建国建党史，我真不爱看，更不愿意去梳理
“你不知道了吧？嗯，浙江援建宁夏，大西北戈壁滩，也曾有过我爹妈辛勤劳作的身影；要知道，那里都是盐碱地，我妈妈随着我爹的去的，然后把家里的孩子寄养在亲戚家，那又是一九五几年来着？这个时间轴内发生的事情，我得回去问问我哥”康先生边念叨，手指不断在酒杯延划圈圈
“再后来，就该到三年自然灾害了吧？你家那么多口人，吃饭还不成问题？”我猜测道
“就是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才去援建的宁夏，那样才能赚到工分，有工分就有粮票了吧；呵呵，我出生在后来的一九七几，这些旧事也是听我哥姐他们说过而已，我爹妈是很少主动跟我们说起他们自己的这些事”康先生答
“我倒是知道，那时候，饿死过不少人；其中一个就有我外婆的前夫！” 这时候，我说出这个，是想着忆苦思甜做两相对比，得出现今社会主义好吗？如今的好，自不必说，然而那些苦，我想，连我外婆的女儿我妈妈也没办法感同身受，更何况是早已生于安乐的我呢？
“你外婆还有前夫的？”
“嗯，我外公外婆跟你爹妈是差不多年纪出生；如果外婆前夫不死，估计也会没现在的我了吧；你刚刚说，有比你妈妈还要做的苦的人；我想估计那人就是我外婆了；我没见过比她命苦的人，原配丈夫饿死，家中留下两个女儿尚未成年，我舅舅还是在嗷嗷待哺的年纪，然后就被谁介绍给了我外公，搭伙凑合过日子，应该算作姘居，以为可以招呼来对自己以及孩子有所照顾，然而，我外公那人，好吃懒做是秉性外，我妈妈说，成天就爱把脏话挂嘴巴骂老婆；后来，估摸着忍不无可忍，就把我外公赶出了门，最后的光景，又中风瘫痪在床，在我两岁的时候死掉的，我妈妈说，死去对她来说更是解脱，命运待她实在太薄，唯一的儿子，试图留在身边，奈何留他最后是害他，我舅舅本来可以去当兵，也许还有个远大前程，不曾想，应着外婆的要求，留在镇子上做了名红糖厂工人，没多久，右手就给机器给吃了去，我舅舅，这辈子是看到头了，一介那时候算是天之骄子的高中生，至今未娶，孑然一身；”回答毕，我看了看杯中的清酒，转而问向康先生：“酒壶里还有多少酒？”
康先生拿起放在冰里的酒壶，摇了一摇，说：“估摸着还有你一杯，我一杯吧！ 来，我这就给你斟上，这杯酒，敬我妈，也算敬你外婆，逝者如斯夫！”
我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下后说：“嗯，接着说你妈吧！”
“这后来的事情，得先容我想想；康先生面露出些许难色，这后来，应该是我爹又响应国家的号召，去了江西，去给南昌还是九江造起了铁路？还是别的什么工程，这个你可以在上网查查看；不过，这次我妈没随他去，就留在家里，带着我哥哥姐姐们相依为命；然而，按照那时候的政策，共产，就得靠在地里干活赚工分，才能有分得口粮，一个妇女家家，能有多大能耐？然后，就到了那么坐吃山空的一天。”说完这句，康先生又望向了窗外
这窗外的十米之外是永江，据我所知，这永江的有条支流叫康江，顺着康江往上，就是他家的康川，他这是想顺着永江找康江吗？我看着康先生的侧脸想
大概过了十秒，康先生回过神来，继续说：“到了那一天，可以用一个词形容，第二天就揭不开锅了！怎么办呢？我妈当即就决定，拖着三个儿女，买好火车票投奔我爹而去，背上一个，抱着一个，拖着一个，就奔赴江西而去；要知道，去程的车票就花了全部家当，根本就没想过返程的票该如何是好；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凉夜如水，也是如今天这样的夜晚，我妈妈带着几个孩子去找我爹，前途不可知，后退又没了回家的路。”
“我是没办法想象的；我读书的时候，没钱买火车票回家，我打个电话回家，第二天，都不用第二天，当天我爹妈就能给我转钱。”我心里这么想着，不觉嘴上也这么说了出来
“呵呵，嗯，我把我女儿奶奶的这些事情跟我女儿说的时候，她对此的表现也跟你差不多；时代决定的；继续说我妈妈，等她到了江西，那时候，有些地方搭建有粥铺，差不多就是给在那里援建的工人们就餐点；我母亲每天到饭点，就到那附近转悠找我爹，然而，连着找了好久都不得；身上没有多余的钱，自己连着孩子都饿了好久，再下去，自己跟孩子迟早是要命不久矣了；呵呵，命运就是可以如此神奇，我妈妈在再次找寻多次，仍旧无果，万般无奈，终绝望之际，喊了那么一声我爹的名字--”康先生说到这里，低头喝了口拉面的汤，呼呼，接着说：“这我爹...”,
“然后，你爹就听到了咩？于是，你爹妈就相遇了吗？”我插嘴道
“嗯，就是这么遇上了。呵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到这里，康先生又用上了他喜爱的这句词
“大团圆结局，不错，绝处逢生！”我不禁拍手称道
“这还没完呢！接着，就到了，你最不喜欢的历史年代了。”康先生继续说
“哦，是啊，故事是该翻页到文革了吧，唉.....!”想到文革，我不觉长叹了一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太爷爷富农的成分，估计成了你家这祸的源头了吧？”
“嗯，除却这个黑点，还有个另外个黑点，在我哥!”气氛随着话题的沉重性，又开始凝重起来，康先生搓了搓手后，问起我:”真不需要点东西了吗？感觉不够，要么再来一壶酒？再叫一份刺身下酒，如何？”
随便，不要过问我，我随意！嘴上说着，心里的声音是：”依着我向来的个性，我最不喜欢让我选择了，我要么来者不拒，要么来者都拒”!
“好吧，先这么定着来吧，服务员，来，这里还要再点.”康先生扯起嗓门道
（二）
这酒过二巡，我的脸色愈发通红，本就不甚酒力的我开始犯起了乏；对面坐着的那厢康先生亦开始打起了哈欠道：还是得振作起精神，把这些个故事讲完，否则真不想，再找下次的机会跟你又来此一番旧事重提
嗯，君且继续，到了文革，你家估计要被划为黑五类了吧？
何止呢？太爷爷是富农这其一的黑点，但是可算也可不算；你知道我们镇上出现个叫“分产党”主义吗？康先生即刻打起了精神，又开始另外一番的娓娓而来，就是某个人看到毛主席他们共产的定义之后，经过他自己的思考，分化出个“分产”的思想理论而来
“共产”与“分产”，那人不是典型的望文生义吗？听到这么个人，我忽而就想到自己之前看到的野史-----那些个建国后那些想要称帝的人，没想着，这历史上，我们镇子上还能出些个类似的“能人”，不禁在心里笑出声来，而通常我这心里一笑，连着面部的神经也跟着莞尔一笑
嗯，是有那么个人；我哥哥读书其实比我还好，应该说是我们全家最好的，只是，后来，我家又贴了我其他几个哥哥姐姐，所以，不得不辍学，小学毕业就在家开始务农，帮衬我爹妈；可惜了他读书的资质；接着，就被人带着误入了歧途，最后想到迷途知返的时候，红卫兵找上了我家而来，拖着我哥哥五花大绑，在大会堂那里，天天批斗，上老虎凳。老虎凳，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我听过，但是不知道长什么样，可是我可以想象得到那时的情景很惨烈
是的，至今，在我哥哥身上都能看到当时的铁链在他身上留下的疤痕，触目惊心；我妈妈，每天，迎着朝阳，太阳刚爬上康川，就得亲自把他送出门，然后，待着入夜时分，等着他们又把他伤痕累累地拖回来；而在一朝一夕的时间里，她还有做不完的活，带着内心的煎熬，锄地，播种，拔秧，除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了多久呢?总之很久，估摸着比一万年还要长，然而，事实上，最为难过的还不是这些?
说完这番话，康先生本是埋着的头，抬了起来，我在康先生的眼里，看到了似乎有了一层近似于薄暮的东西
我看着他眼神里的渐渐无光，我寻思起来我是不是该给眼前的这个男人想出些安慰的话，缓和下此刻的愈显沉重的气氛，然而，我无从说起，就未经思考地说出，那段历史，埋没的何止是那些人的人性呢？顺便还葬送了我最喜欢的老舍;庆幸鲁迅早死，否则，都不知道我另外个喜欢的作家该怎么书写自己人生最后的时光。
呵呵。康先生冷笑道：嗯，批斗要延续，我们家的香火也继续在添丁中，孩子一直生到六个；然后，这期间，有个哥哥不幸夭折了，发烧，农村人一般不太注重，就没送去医院看；当然，那时候，我们家那种身份！大多数人见我们都躲不及，甚至连亲戚，我记得有次我三哥跟我说起那时的光景，夜里带着伤痛睡觉，就总想黑夜能够再长些，可以因此一睡不起，最好就见不得第二天的太阳，因为朝阳一爬上康川，就意味着新的一天又来了
你知道夹扶沟吗？当我说出这三字的时候，我再次被自己先从《夹扶沟记事》里读到的那些故事里描述的场景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至少，你们家并没有因此而死过人，那是苦难给你们家蛮大的恩赐了，据我所知，算了，我不喜欢那段历史
死是没死人，但也只是差点儿。苦难到最困难的时候，我妈有天醒来做饭的时候，发现米缸见了底，而烧饭的热水业已烧开，在灶台上冒着白烟咕咕作响，跟着饥肠辘辘的她看着他们，怎么办呢？没米了，又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饿着吧？这成天的挨打挨批斗身心俱伤，这又吃不上饭， 没个好身体，怕真是要扛不过去这道坎了吧？你说，她那时候，该怎么办？
康先生拿起刺身放进嘴里朵颐起来，周遭静得出奇，竟因此能听到刺身在他嘴里被咀嚼而发出的沙沙声
我也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是真不好受；不过我是自找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天只吃一顿饭，然后在健身房运动三个小时，到了床上，累到虚脱，还会饿得前胸贴后背，那种状态下，人是睡不着的，辗转反侧伏枕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到清晨又会被突兀饿醒；
当我淡淡地说出这些，我在康先生的送来的秋波眼神里读到了同情：减肥啊？否则，你怎么能遇见现在这般好看的我呢？
呵呵，年轻人，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呢！康先生说完，顺手又拿起一块鹅肝往嘴里送，又夹起一块刺身，往我这边的碗碟里送，来，再吃一块！
我想，你妈妈可以问些你们家的亲戚借米了吧？虽已分家，但是毕竟是一家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不会见得见死不救吧？我待将咀嚼到粉碎的刺身吞进胃里后说
那还有真有这么一班亲戚。我妈借遍村里的亲戚都不愿意接济，最后还是那些没有血缘的村民借了些余粮给她；康先生眼神里闪烁出鄙夷：所以我才说，人心叵测，不到一定的时候，你是看不出真正的人心的
这个我知道；我接话道，这见死不救的，我们家也有；我小外公，死得挺惨；不是那种惨，而是下错了注；唉，他这辈子嗜赌如命，死于非命也是因为下错了赌注；
是吗？
有兴趣了解吗？我问
可以说说看；反正时间尚早！
我外公也是表兄妹婚配结合后所生，还有个弟弟跟妹妹；我妈也说，表兄之间生出的孩子肯定带点儿差别，我外公智商上没问题，可是性子上却带着非一般的固执跟自私；我外公没正经娶妻生子，我妈妈也是他跟外婆姘居后所生，除她外，还有个三姨是外公亲生；我小外公生意头脑很好，赚了不少钱；但是性格也古怪，最要命的是嗜赌如命，所以也没有姑娘嫁给他，自然就没了子嗣；然后，我妈妈生了我跟妹妹，两个女儿，我阿姨生了我表哥表姐，一儿一女；因此，他特别看不起我妈妈，而特别高看生出儿子的我阿姨；
重男轻女，对老一辈也正常，特别是农村，需要劳动力的补充，可以理解；康先生如是说
嗯，只是他的对我跟妹妹的行为比较极端；他卖过棒冰，可是从来不会给我跟妹妹一块；时常还要来骂我妈妈没用，生不出儿子；我一边陷落回忆里，一边说：总之，他对表哥表姐疼爱无比，给她们的零花钱是一捆一捆地给，而对我跟妹妹通常是不屑，去他家找表哥表姐时常还要遭他白眼
这就过分了!
可是到他老了的时候，等他赚不动钱，需要别人照顾他的时候，他跑去我阿姨家寻求庇佑，却被姨父打出门；一个人坐在广场上哭过；最后死在老人院，胃出血，小毛病，可是阿姨他们却不愿意去花钱送他去医院救治，却用钱给老人院的人着手准备他的身后事；跟着他疼爱有加的表哥表姐躲在家里，等那些人给她电话说他不行了的消息
嗯？死得好孤独！
其实我可以救他。我知道他生病，可是我不知道他这么严重！我每个星期都会回家，给外公做几顿饭，那时候，他没饭吃，就会来我家讨；我跟我妹妹都会给，可是不会给他好态度，毕竟，从小养成的嫌隙改不了!他是死得挺孤独的，至少我们应该给他饭的同时，对他态度好一些，也许他死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太孤独了。说到这里，我又心生想哭的冲动，就像那天坐在办公室，得到他死去的消息，眼泪就止不住阑珊：我就是不懂，后来我表姐跟我吹说，自己一年赚了两百多万，可是为何能眼睁睁看着那么疼爱她的老头不救呢？
孩子，你要知道，有些死亡对人来说是解脱，虽然听着很残忍；可是，再赫赫的人生的都会有个凄凉的收尾，死亡是解脱，老去是惩罚。这句话是我前不久看书的时候读到的，刚好可以借用这句话来安慰此刻的你；康先生向我投来试图安慰我的目光
嗯，不过，她们，我没办法原谅；我切切道
哈哈，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她们需要你的原谅做什么？就像那些不肯接济我家的亲戚，就是不借余粮给你，你又能奈我何？人当立世，百分之八十是靠自己为多；你还是太年轻，三十难立啊，我看你是；康先生不禁摇头
可是，我总觉得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需要带些温情来待人的吧，凡是都从自身的利益点出发，不觉得活得很没劲吗？我反问康先生道
你对别人的态度是取决于你自身的素养，而非他人是否值得尊重；我只能给你这么个大概的回答，往深里说，你又要说我掉书袋，给你洗脑来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你跟我说的那些个大道理，我都懂，至于要不要听，改不改就是我自己决定的了；我无意于再去反驳康先生什么
事实也本就如此！他说的这句话里，能读出些无奈
（三）
我下意识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8:45，在心里笑，还能再听上个把小时的前程往事
是到回家的点了吗？康先生问
还没有；我答道，我十点回家就成；你可以继续说你的家事，文革之后拨乱反正，应该迎来改革开放了吧。
嗯，还没，我还没说到我的出生呢？康先生笑道：说了这么多，你应该知道我妈的性格了吧？
那时候，为了赚钱养家糊口，可以用无所不用其极来形容，磨豆腐，编制扫帚，砍柴拿去市集里；你去过康川，该知道我们到镇子上的路是有多远吧？翻山越岭不为过；通常是天没亮就起来，然后披星戴月回家；总之，能赚到钱的方式，她都积极响应；这就要到一九七几，国家开始计划生育，提倡结扎，结扎有补贴可拿；我妈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我，就是在我妈准备结扎的时候才发现怀上的，所以我才说，我是侥幸多余出来的那个。
偶然，真巧；听罢，我再次提到了这个词：否则，就没现在的你，跟我们如今的这番对话了
是啊，你得看看霍金的那本《时间的简史》，就会知道如今这世间的万物都是基于一连串的偶然而得，然后会越发珍惜你如今尚且还大好的时光；康先生还是难改自己谆谆教诲的语气
嗯哪嗯哪；我使劲点了点头，算作敷衍
有了我之后是文革不久的事情了；而在我之前出生的四哥，一路读书都是优等生，以我们村小学全校第一的成绩升入初中，接着又被永一中录取，一路往上读到了研究生，毕业后登科仕途，日子又从文革时期的谷底，一下子无往不利；哈哈。说到这里，康先生不禁笑出声来：可是，我爹妈在开展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居然没要那些离得近的好地，反而选了大片康川脚下没人要的地，即使生活在那时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我爹妈还是不改勤劳肯做的性子，仍旧每天忙忙碌碌，辛勤耕耘，到种粟的季节就垦荒种粟，到种玉米的时节就锄地播种，该怎么赚钱还是怎么赚钱
不辞辛劳，勤劳肯做是我们这一代丢失的传统美德；我自我批评道，当然应承的成分居多
于是连带着我也干了不少活；康先生似有埋怨，而这种埋怨中又带着抑制不住的自豪：那时候上高中，得翻过岭川，去坐车；每到星期六回家，一般翻过岭川，就径直去自家的田里找爹妈；你知道种粟米是需要把地踩实的吗？知道这个原理不？
我摇头，一脸懵圈说：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粟的种子很小，把地踏实了，才能让它们与地面的有更大的接触的表面积。
哦！嗯！这个，我妈妈没教过我；我调皮道
再之后，就到了差不多你出生的光景。你多大来着？
87！1987，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我小学时写作文结尾最爱用这句，因为用了这句，必得高分！我回答说
嗯，那时候我，我应该去大连上大学；我四哥不是当了官吗？实际上，我其他哥哥也因为那阵春风赚了不少钱；我上大学的钱，应该也挪用了四哥赚来寄回家的钱来的；总之，我家又回到爷爷富农的时候，我爹妈又有了用不完的钱，是康川里第一家用上各种电器的人家，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第一台洗衣机，诸是种种。康先生说这些，一脸春风得意：然后我爹又开始学着爷爷那样，借钱给村里人，也像从前一般，有些到他死也未还，更加无从追讨....
看来，日子生活都得靠熬！就看谁熬得过谁呢？我总结道，其实生活已经给你们最大的回报了，对比你们家庭的苦难，你们这一代人，很多都靠时代积累的财富是我们这代人望尘莫及的；我三十难立的最大的困，就是在我所处的现在，虽是最好的时代，然而大多数的我们却不知该如何努力，无从努力，所以，还是得等吗？
说完这些，康先生又将眼神看向康江的方向，似乎发现了什么，春风得意的表情里多了分惊喜，转而回头看着我说，看，月亮出来了呢！我就说，今天就该是个好月夜!
于是，我也将我的目光望向窗外，是有那么一轮下玄月明亮在此刻的夜色中，好透好亮，心想总算是找到那个能让我和康先生目光可以长久驻足的点了，于是，我和他，目光相触时的一瞬间，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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