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久不见——姐姐的速溶咖啡
1. 大理古城,下午三点。 林梓懒洋洋地将咖啡店的木板门一块块卸下来,随手将玻璃橱窗里的小黑板翻了个面,然后搬了把小椅子,就如往常一样坐在店门旁,晒着太阳,望着熙熙攘攘的路人发呆。 “木头,早啊。”隔壁店卖手工小饰品的大姐招了招手。 “早。” “午觉又没睡好?带孩子不容易吧?” 林梓打了个哈欠:“是啊。” 这时,一个样貌甜美的姑娘被小黑板吸引着停下了脚步。 在注视了姑娘三分之一秒后,疲倦瞬间消失,林梓脸上洋溢出阳光灿烂的笑容:“走累了么,进来坐坐吧。” 姑娘指了指小黑板,有些犹豫:“老板,每天免费提供三杯随机口味的速溶咖啡,真的假的?” “当然。而且还能优先享用最舒服的沙发。” “不会有别的强制消费吧?” “当然不会。”林梓的笑容人畜无害、童叟无欺。 “那么来一杯,谢谢。” 漂亮的白瓷银丝镶边咖啡杯,精致简洁的咖啡勺,适宜的冲泡温度,叠成三角形的餐巾,还有一碟刚烤好的松饼——虽然是免费提供的速溶咖啡,可是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 咖啡的香味在空气里缓缓晕染开来,林梓深吸一口气,回味了几秒,接着放声高喊:“饺子,饺子!” 姑娘一脸疑惑,这家咖啡店还卖饺子? 里侧的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双手从林梓手里接过松饼碟,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姑娘面前。 姑娘恍然大悟,捂着嘴笑:“小朋友,你叫饺子?” 小男孩摘掉宽大的牛仔帽,大方展示他的贝克汉姆式莫西干发型。圆溜溜的脑袋顶上一道褶子,的确很像一只饺子。 女孩捏了捏小男孩的脸:“真可爱,几岁了?” “五会。”饺子的口齿有点儿含糊不清。 林梓将咖啡杯放在姑娘面前,一边纠正:“不是会,是岁,跟我念。” “五会,会,会。”饺子一脸认真。 女孩开怀大笑:“老板,这是你儿子吗?太萌了。” 林梓急忙否认:“不是……” 林梓刚说完,饺子仰头望着他:“爸爸,我饿了。” 姑娘干笑两声,眼神丰富多彩。 饺子也笑,他的笑容人畜无害、童叟无欺,跟林梓——准确来说是十分钟前的林梓一模一样。 送走了姑娘,饺子仰头望着林梓,拉拉他的衣角:“木头,我饿了。” 林梓用手指轻轻磕了一下饺子的脑门:“你个臭小子,只要有美女就叫我爸爸,心机要不要那么重?” 饺子抹了抹眼角:“木头,我要告诉妈妈你欺负我!” 林梓翻白眼,天地良心,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随着夜幕临近,小咖啡店里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招呼客人、煮咖啡、搭配点心、收拾杯碟,虽然忙碌,但林梓总会不时看看吧台角落的电脑,显示器上一直挂着E-mail的页面。 直到午夜降临,也没有新邮件提醒。 关了店门,林梓坐到电脑前,伸了个懒腰,然后移动鼠标点下写信按钮。 姐姐,今天饺子很乖,为客人送点心的活都快被他包揽了,一个来过几次的客人说,饺子就是咖啡店的吉祥物和形象大使,我表示一万个同意。 店里生意不错,三杯速溶咖啡分别送给了一个年轻姑娘和一对老年夫妻。 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收到你的邮件,你还好吗?饺子很想你。 我也想你。 愿你平安。 文字后面附着一张饺子的照片,他一手端着松饼、一手摆出剪刀。他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个化了晒伤妆的小天使。 2. 五岁那年,林梓一家迁徙到了远离故乡的一座不起眼的小镇。在那里,他认识了姐姐。 姐姐是邻居的女儿,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她是第一个跟林梓说话的陌生人。 “你叫什么名字?” “林梓。”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林子?” “不是那个子,是左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右边一点一横……”林梓一边解释一边比划。 女孩若有所思:“哦,是渣滓的滓?” 除了自己的名字外,林夕认识的字屈指可数,也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奇怪的名字,我以后都叫你木头吧。”女孩说,“你看起来就应该叫木头。” 林梓继续茫然点头。 “我叫胜兰。” “胜兰。” 女孩的小粉拳在林梓的脑门上轻轻一磕:“我比你大,你应该叫姐姐。” “姐姐。”林梓立即纠正,心里却嘀咕着,胜兰,这个名字也挺奇怪。 后来,林梓听姐姐的爸爸说,她的名字应该叫胜男,这样才对。 姐姐的爸爸是国企职工,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或者说为了保住工作,只能生育一个孩子。 姐姐出生的时候,爸爸听护士说是个女儿,脸当时就绿了,绿完之后又红了,用手指掐灭烟头,狠狠摔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身边的亲友还是安慰自己,忿忿地说:“女儿怎么了?女儿有什么不好的?女儿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谁说女儿不如男?对,她的名字就叫胜男!” 虽然剩男这个词当时还没有被创造出来,但姐姐的妈妈坚持认为胜男不好听,经过友好协商、理性辩论和回娘家威胁三个阶段的抗争,最终爸爸让了一小步,把胜男改为胜兰——反正在四川话里,边音鼻音都是一个音,所以妈妈赢得了抗争,爸爸也没输。 3. 姐姐比林梓大三岁,是方圆百米之内无人能动摇其地位的孩子王。 姐姐威望十足,小学一年级时常常打得同龄男生眼泪与鼻涕齐飞。 姐姐富有活力,二年级时参加两百米长跑,领先第二名的同龄女生一百米。在4X50米的项目中,她嫌队友跑得太慢,于是乎拿着接力棒一口气跑完全程,队友和对手统统傻眼,裁判老师气得大笑。 姐姐口才了得,三年级时不带脏字骂走了想要抢占乒乓球台的六年级学长。 姐姐无所畏惧,四年级时在沉迷象棋不愿回家吃饭的爸爸的椅子下面放了一枚擦炮,差点把跟爸爸下棋的老头吓到心肌梗塞。 姐姐天赋过人,五年级时妈妈给她买了电子琴,希望艺术的熏陶能使她褪去男孩的性格。没过多久,她就能熟练弹奏不少儿歌。后来,她不知道从哪学会了哀乐,气得爸爸把琴砸成了碎片。 除了这些光辉壮举,姐姐的影子也填满了林梓的童年时光。 她带他去小河里抓螃蟹,在他被螃蟹夹得痛哭流涕的时候为他擦眼泪,然后嘻嘻哈哈地泼他一身的水。 她和他过家家,有时候她扮妈妈他扮儿子,有时候她扮她自己他扮芭比娃娃。 她带他去女同学家玩,用同学妈妈的化妆品给他画了个大花脸,然后牵着他的手在小镇里绕了几圈。 她说要训练他的胆量,于是买了一盒擦炮,逼着他一个接一个放完,结果不小心炸伤了手。她教他向父母撒谎,说是在玩闹中摔伤了,作为回报,她帮他做了一个月数学作业。 她带他去小山坡野炊,折腾了好久连柴禾都点不燃,只好吃光所有的泡萝卜充饥,然后齁得到处找水喝。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还常常端着饭碗互相串门,或者干脆一起吃饭。 林梓对姐姐的依赖,很快就成了小朋友童言无忌的流言。 三年级的时候,一个男生在教室里一遍遍大喊,胜兰是林梓的心上人。 “闭嘴!”林梓面红耳赤。 “胜兰,林梓!胜兰,林梓!” 在男生一遍遍的挑衅之下,林梓冲了过去,像头愤怒的小狮子。 放学的时候,姐姐已经听说了林梓和同学打架的事。她拧着眉头,很严肃地问他为什么打架。 “他骂我。”林梓忿忿不平。 “骂你什么?” “他说……他说……他说姐姐是我的心上人。”林梓说完小脸已经通红。 姐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那么我是你的心上人吗?” 林梓望着姐姐,想了好一会儿:“什么是心上人?” “笨蛋,你都不知道什么是心上人,还跟别人打架!” 林梓撅嘴。什么是心上人?他似乎明白一点儿,又似乎完全不明白。 姐姐想了想:“心上人就是……嗯,就是你最喜欢和TA一起玩。” 林梓恍然大悟:“姐姐是我的心上人!” 姐姐拍拍林梓的脑袋:“快走吧,爸爸买了好东西,让你尝尝。” 姐姐所说的好东西,是一种黑乎乎的、闻起来像烧糊了的锅巴的粉末,她在杯子里倒了一点儿粉末,冲上开水。林梓尝了一小口,苦得皱眉。 “姐姐,这是什么药啊?” “这是咖啡。” “咖啡是什么药?” 姐姐拧开一个小瓶子,向杯子里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又放了一勺白糖:“你再尝尝。” 林梓鼓起勇气又喝了一小口,眉头立即舒展开了:“好喝,甜,香!” “但是不能喝太多,爸爸说喝多了咖啡会睡不着觉。” 林梓听了,害怕姐姐收回咖啡,连忙抱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4. 林梓四年级的时候,全国大范围的下岗潮席卷到了西部地区。姐姐的爸爸托关系好不容易保住了工作,但需要调去西北的某座县城。 离开小镇的前一天,姐姐才从妈妈口中得到消息。从前即使摔破膝盖、或是生病打针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的她,那一天拉着林梓的手哭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林梓一家在车站为姐姐一家送别的时候,姐姐又哭了好久好久。 没过多久,林梓一家也离开小镇,回到故乡大理。他和姐姐互相擦眼泪的那次道别,似乎就成了永别。 林梓初中的时候,网络开始风行,网吧代替小卖部,成为他的零花钱主要消耗场所。 某一天,林梓正在QQ上跟天南地北的网友闲聊,小企鹅发出了敲门声,有人申请添加好友。 接受申请,然后习惯性发出一个笑脸的表情。 小企鹅闪烁,对方回复:“木头。” 那一刻,林梓僵住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木头了。 “你是姐姐?” 四个字,一个问号,林梓却用了两分钟才打出来,他手指颤抖,一层水雾模糊了双眼。 “终于找到你了,木头!” 姐姐说,她和爸爸妈妈到达西北的小县城后就给林梓写了封信。等了好几个月,邮差却将盖了“查无此人”章印的信件送了回来。随后她从同学的信件里得知,林梓一家已经搬走了。 失去联系几年之后,网络让姐姐重燃希望。她托了不少老同学打听林梓的消息,最后终于从同学的朋友的朋友的弟弟的朋友的同学那里找到了他的QQ。 神奇的网络,让林梓和姐姐仿佛又回到童年时代,一起玩闹,一起开怀大笑。 姐姐依然跟从前一样,喜欢给林梓讲身边的新鲜事,讲流传在同学间的八卦,讲每一个老师的有趣习惯。 还有,讲她默默喜欢着的男生。 “他是班长,个子高高的,皮肤很白,学习很好,唱歌很好听。今年艺术节的时候,他唱了一首谢霆锋的歌,女生全都尖叫了!” 林梓心里酸酸的,很难受。 “听同桌说,他有女朋友了,是隔壁班的班花。” 林梓松了口气,但想到姐姐此时的落寞,心里更加难受。 林梓初中毕业的时候,姐姐考入了重庆医科大学。他说:“姐姐,你从来没有说过理想是作一名医生。” 姐姐的头像亮着,但久久没有回答。 高一的时候,林梓进入到了叛逆期,常常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跟爸爸吵得昏天黑地。 有一次,林梓跟爸爸大吵一架之后摔门而出,到了网吧,发泄似的在QQ上跟姐姐控诉爸爸的种种专制和不理解。 本以为姐姐会悉心安慰,可是她一言不发,直到他说完,她才突兀地发来语音邀请。 “回家。”这是姐姐的第一句话,语气冰冷,态度强硬。 林梓浑身一僵。 “为你的态度向爸爸道歉,然后平静下来,耐心跟他沟通!” 林梓心里非常难受,这不是他预期的回答。 后来,姐姐的语气缓和下来:“不要等爸爸永远离开了才学会说抱歉。” 林梓心里一震,过了好久才鼓起勇气问:“姐姐,出什么事了?” “爸爸两年前去世了,肺癌。” 姐姐说得轻描淡写,但林梓从中尝到了浓浓的苦涩,就像那一年他喝过的没加伴侣和砂糖的速溶咖啡。 后来他才知道,姐姐这几年过得远比咖啡苦涩。爸爸去世后,妈妈的精神状态变得很不稳定,有一次她在床上打翻了水杯,然后把炭火丢到床上想要烘干被单,若不是姐姐发现得及时,恐怕母女俩已经葬身火海。 舅舅得知事态的严重性之后,将妈妈接到重庆照顾,姐姐则留在西北,被大伯收留。 姐姐说,她报考医科大学,只是因为爸爸离世不久前的一句玩笑话。翻看着收费单,爸爸乐呵呵的说,医疗费真的好贵啊,胜兰,你大学学医吧,以后爸爸再生病找你看看就行了。 选择重庆,则是为了能常常见到妈妈。 5. 十八岁时,林梓高中毕业了。因为高考成绩不理想,那个夏天,大理的雨季变得格外难熬。 口里的叹息,眼中的失望,心底的懊悔,下了一阵又一阵的大雨,父亲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还有母亲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空气凝重得压抑,让人窒息。 就在林梓认为自己快要承受不住重压的时候,他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木头,一个小时后,到火车站接我。” “什么?”林梓一头雾水。 “火车上信号不好,不见不散。” 姐姐挂了电话,林梓仍然一头雾水,拿着电话听筒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撂下电话,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用自来水把杂乱的头发抹了一遍。出门时,因为太过激动,他一边开门一边就向外冲,肩膀狠狠撞在了门上,但只是嘘了口气,便开始一路狂奔。 在公寓楼下,林梓迎面遇上买菜回来的母亲,看到他风风火火的样子,她还以为他憋出了毛病想去干点惊天动地的傻事,毕竟两公里外就是洱海,吓得她丢下菜篮子就要对他实施拦截。 林梓一脸春风灿烂,双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妈,我去车站接胜兰姐姐。” 母亲一头雾水,跟几分钟前的林梓一模一样。 大理的天空,突然放晴了。 出站口外,在林梓觉得等了差不多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终于在出站的人群中搜寻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一直认为,那一刻姐姐是带着特效的——周围一切的人和景物都变成黑白,只有她色彩斑斓,比云层间撒下的阳光还要耀眼。 长发飘飘,眉毛弯弯,微笑间嘴角嵌下两枚精致的酒窝,当初那个让同龄男生闻风丧胆的姐姐,已经蜕变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林梓挤开拉客的阿姨大妈,迎向姐姐。激动中,刚开口就咬到了舌头:“姐姐……” “Surprise!”姐姐一掌拍在林梓的肩膀,力量大得差点把他拍散架。 楚楚动人的形象,没了。 “饿死了,带我去吃过桥米线。”姐姐把旅行包向肩上一撂,挽住林梓的手臂就走。 亭亭玉立的形象,也没了。 两个人一阵风卷残云干掉了四人份的过桥米线,姐姐很没形象地拍拍肚子,愉快地说:“吃饱了,走,带我去大理古城逛逛。” “不休息一会儿?” “人生紧迫,哪有那么多时间休息。” 走在古城的青石路上,姐姐活力十足,不时对经过的小店评头论足,或是追着路过的大狗做做鬼脸,又或者在卖非洲鼓的路边摊旁一屁股坐下,拿起一只鼓主动与老板合奏,然后用自己的初级水平带得老板彻底丧失节奏感。 林梓被逗得不时笑出声来。姐姐,跟年少时一模一样。 后来,又开始下雨。 姐姐拉着林梓钻进一家卖云南小粒咖啡的商店:“两杯咖啡,一杯现磨的,一杯速溶的。” 咖啡的香气很快就盈满整个小店,姐姐捧着速溶咖啡,香浓的现磨咖啡则被她推到林梓面前。 林梓深深地吸了一口咖啡的香气,目光随后落到姐姐手中的纸杯上:“我们还是换换吧。” “不给。”姐姐喝了一口速溶咖啡,然后闭上双眼。 目光从纸杯移到姐姐脸上,林梓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还是大学生的姐姐,一定十分拮据吧。为了缓解他心底的郁结,她赶来大理,为此或许已经花掉了积攒很久的零花钱。然而她对他依然像儿时一样大方,为他买下二十元一杯的现磨咖啡,留给自己的却是两元一杯的速溶咖啡。 咖啡的温度透过杯子传到手心,林梓双眼发热,鼻尖很酸。 这时候,姐姐睁开双眼,满足地笑笑:“味道挺不错的。我很喜欢速溶咖啡,几乎每天都会喝上一两杯,这个习惯是高三时养成的。做完一大堆试卷,冲上一杯速溶咖啡,在稍微还有一点儿烫嘴的时候喝掉,立即神清气爽,然后能再做一堆试卷。到了医学院,学业更加繁忙,再加上我常常在外面做家教赚零花钱,虽然兴冲冲买过咖啡豆和一套咖啡用具,但压根就没时间和心情折腾,所以依然离不了速溶咖啡……哎,木头,你眼睛怎么红了?” “有吗?”林梓心里一慌,连忙转开脸。 “有!”姐姐一手按住林梓的头盖骨,把他的脸转了回来。 “可能……眼睛进沙子了。” “这里有沙子?” “哦不对,应该是现磨的咖啡粉末飘进眼睛里了。” 姐姐捂着嘴笑:“你是不是因为我把现磨咖啡留给你而感动得快哭了?” “没有。”林梓一边否认,一边端起杯子狠狠地喝了一口咖啡以掩饰自己的心慌。 哎哟,烫嘴! 雨越下越大,小小的咖啡店里,却仿若晴空万里。 林梓和姐姐从手里的咖啡聊到小时候她第一次为他冲咖啡的趣事,再聊到童年时光中许许多多的难忘片段。欢笑中,他们不知不觉聊到了高考,本该十分沉重的话题,却也没有在林梓心中激起太大波澜。 姐姐说:“在哪里跌倒了,不能老在那里趴着。所以木头,你有什么打算?” “我很迷茫。”林梓说:“我爸觉得我应该复读,明年再拼一把。我妈说高三太苦了,一年下来我都瘦了好几斤,没必要再熬一年。我叔父让我跟他去广东做服装批发,我舅舅说应该趁年轻学门技术,以后容易生存,现在学挖掘机挺火。我舅妈说读书没用,大学生都是给小学生打工的……” 姐姐摇了摇手指:“木头,注意审题,我问的是你的打算。” 林梓苦笑:“我不知道,所以很迷茫。姐姐,能不能给我一点儿建议?” “建议没有,想法倒是有一点儿。如果你想去更好的大学,再苦一年也值得。如果只是想体验大学生活,那么可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然后努力去学习。如果对做生意有浓厚的兴趣,跟着叔父去学学也好。学挖掘机,可以去南翔。” 说到最后一句,姐姐把自己逗乐了。 林梓再次苦笑:“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至于你舅妈的建议,可以Pass掉了,正因为读书太少,她才说得出这种话。很多人说读书没用,那是因为太多的人身在‘读书’的环境里,却没有真正去‘读书’,只不过是懒懒散散混日子而已。而一些人虽然早早离开了学校,却从未停止过学习和思考,他们的付出,远比旁观者看到的要多。所以木头,你一定要记住,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路,都不要停止学习。学到的东西越多,你才会越热爱所选择的路——比如我吧,我的理想里从来就没有医生这个选项,直到去医学院报到那天,我还在忐忑不定,但随着全身心投入到学习里,这已经成了我的全部。退一步讲,就算你学到的东西不能让你脚下的路走得更顺畅,至少也还能妆点你的思维,让你不至于成为一个庸俗的人。” 盯着挂在屋檐下的雨帘,林梓陷入了沉思。 渐渐的,他心里所有的阴霾都散开了。 “姐姐,我明白了……” 林梓话没说完,咖啡店的收音机里正好插播广告:“挖掘技术哪家强,中国山东找南翔。” 姐姐一口咖啡喷了出来,林梓遭到地毯式轰炸。 雨停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走在重新热闹起来的老街上,抬眼望着云烟缭绕的苍山,姐姐忽然说:“曾有一段时间,我梦想着等到某一天厌倦都市的生活了,就辞掉工作,带着所有的积蓄找一个美丽的地方——比如大理,开一家小小的咖啡店。装修不需要豪华,但一定要精致,要有玻璃橱窗,还有咖啡色的木板门。” 姐姐想了想,露出一个俏皮又任性的笑容:“玻璃橱窗里要挂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每天免费提供三杯随机口味的速溶咖啡,有缘品尝的顾客还可以优先享用最舒服的沙发。” 林梓听了,转身就走。 姐姐抓住他的后领把他拽了回来:“木头,你去哪?” “我去问问刚才那家咖啡店的老板娘,开一家店需要多少钱。如果不需要太多钱我可以入股,要得太多恐怕我就只能给你打工了。” “哈哈哈,你有病啊,还早着呢!” “早作计划,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6. 大一开学不久,林梓收到了一个大大的包裹,是姐姐寄来的,里面有几乎全新的咖啡用具,还有几包新烘焙的各种口味的咖啡豆。 从那天起,林梓就迷上了咖啡,常常在梦里都在背诵不同种类的咖啡豆的口味特点和不同种类的咖啡的冲泡方法,也常常因为喝多了咖啡导致严重失眠,第二天上课时而萎靡时而亢奋,就好像刚从戒毒所里逃出来的。 没过多久,林梓的咖啡就从闻名于寝室发展到了闻名于寝室楼,在姐姐的怂恿下,他做起了咖啡外卖的生意——为了不耽误学业,他每天只提供十五杯咖啡,其中随机三杯免费。 两个月下来,林梓算了算收支,发现足足亏了两百块。 姐姐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笨死了,你没算过每杯咖啡的成本吗?” 第三个月,林梓的现磨咖啡开始涨价,免费咖啡换成了速溶咖啡,但前来预约的顾客依然络绎不绝。 这个月,林梓赚了近三百块。 第四个月,林梓停业了,“官方”原因是他需要抓紧时间复习以应对期末考试。 非官方原因,姐姐说,她恋爱了。男朋友是缅甸人,在重庆医科大学留学。 大一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林梓收到了姐姐寄来的包裹,是缅甸产的速溶咖啡。他把一大包咖啡全丢进垃圾桶,但没过多久又翻了出来,拆开包装袋抽出三条咖啡冲了满满一大杯。 室友说,咖啡很香,在林梓嘴里却是淡而无味。 大一下学期时,林梓重新开业,每天免费送三杯缅甸速溶咖啡,直到只剩下最后一条咖啡为止。他将这条咖啡放进一个马口铁盒子,盒子上的印花是一圈圈的年轮,姐姐在大理古城的路边摊买下了它,送给了他。 林梓大二结束的时候,姐姐五年医学本科毕业,并被保送儿科专业型硕士研究生,随后在重庆儿童医院开始了实习。 缅甸男朋友在重庆另一家医院的外科实习,这个个子不高、小麦色皮肤的南亚人总是能找到来自不同国家的速溶咖啡,于是之后的几年里,林梓的马口铁盒子里又放进了许多各种各样的速溶咖啡,老挝的,泰国的,越南的,夏威夷的,巴西的,哥伦比亚的,埃塞俄比亚的……几乎组成了一幅咖啡主要产区地图。 这些咖啡慢慢过期,一层压着一层,就像年轮。 大学毕业的时候,林梓回到大理,找了一份工资不高但十分清闲的工作。每天下班后,他还会到一个亲戚开的咖啡馆帮忙,一边向亲戚学习经营。 姐姐说:“木头,你真厉害,我还没毕业,你都已经开始打两份工了。” 第二年,姐姐和缅甸男朋友一起研究生毕业,姐姐留在重庆工作,缅甸男朋友回了一趟缅甸,再到中国时,他带着一枚戒指,戒指上镶着一枚缅甸产的海蓝宝石,并不昂贵,却是姐姐最想要的礼物。 婚礼在重庆郊区的一家民宿举办,很简单,到场的宾客不足五桌。 新郎和新娘交换戒指之后,司仪的手突然指向林梓,他说,在场的所有人中,林梓是新娘最心疼的人,他希望林梓能站到新娘身边,给予她最美的祝福。 林梓愣了十秒,用了二十秒走过座位与舞台之间不到十米的距离,站在姐姐身边酝酿了三十秒,刚说出“姐姐”两个字,眼泪就涌了出来。 司仪笑着调侃:“看来新娘的弟弟很激动。” 林梓一边擦眼泪一边在心里说,激动你大爷。 7. 姐姐再次来大理,是在结婚一年之后。 在火车站出站口接到姐姐,林梓一脸迷茫:“就你自己?缅甸男朋友呢?” 至今为止,林梓对姐夫的称呼都还是缅甸男朋友,从未改口。 “就我自己。饿了,吃碗过桥米线去!”姐姐说完,旅行包向肩上一撩,依然是个没有形象的女汉子。 吃完过桥米线,姐姐再把旅行包向肩上一撩:“走,去古城转转,几年没来,不知道古城是不是已经变样了。” 这一天,姐姐吃得开心,逛得痛快,林梓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不停揣测,姐姐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大理。 仔细一看,姐姐的笑容中隐隐有一丝忧伤,难道缅甸男朋友和她吵架了? 林梓暗暗咬牙,居然敢欺负姐姐,一定饶不了他。 林梓正在酝酿教训缅甸男朋友的措辞,姐姐突然停下脚步。她拉住他的后领,轻声喊他:“木头。” “姐姐?”林梓望着姐姐的双眼,那抹越来越浓郁的忧伤,让他心疼。 “木头,开一家咖啡店吧。” “啊?”林梓一脸迷茫。 姐姐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我把爸爸留给我的房子卖了,钱都在卡里,当你愿意的时候,为我开一家咖啡店吧。” “啊?”林梓一脸迷茫。 “你当老板,我当股东。记住哦,装修不需要豪华,但一定要精致,要有玻璃橱窗,还有咖啡色的木板门。每天免费提供三杯随机口味的速溶咖啡,得到速溶咖啡的顾客可以优先享用最舒服的沙发。” “啊?”林梓一脸迷茫。 “啊你个头,记住了没?” “姐姐,为什么突然要开咖啡店,出什么事了?” 姐姐淡淡地笑:“木头,我这次来大理,其实是和你道别的。” “啊?”林梓继续一脸迷茫。 “缅甸内乱加剧,医疗人员紧缺,你姐夫要回国了,我想和他一起走。木头,照顾好自己哦,等我回国一定会来看你的。如果有事可以给我发E-mail,我能上网的时候,会第一时间给你回信的。” “等会儿,缅甸医院缺咖啡师吗?或者打字员?我一分钟能打100个字……” “傻木头!” 那一天,在古城的夕阳中,姐姐给了林梓一个离别的拥抱。 8. 姐姐去了缅甸,同一天,林梓给姐姐发了一封E-mail,告诉她他辞职了。 半个月后,林梓给姐姐发出第二封E-mail时,他刚在古城里租下一间不足三十平的店铺。他在E-mail里说:“姐姐,店铺有了,很快就要开始装修,可是我还不知道咖啡店应该叫什么名字。” 就叫木头吧——林梓收到姐姐的回复时,装修已经接近尾声。 “姐姐,今天木头咖啡店开业了,三杯速溶咖啡送给了三个结伴旅行的姑娘。” “姐姐,旅游旺季来了,今天一共卖掉了五十七杯咖啡,我决定买瓶不错的红酒庆祝一下。哎,算了,还是买瓶可乐吧,创业初期,不能浮躁。” “姐姐,今天大雨,速溶咖啡只送掉一杯。近一个月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你还好吗?” “姐姐,木头咖啡店开业一年了,今天我在招牌上画了一圈年轮。以后每过一年,我就会再增添一圈年轮。” 林梓和咖啡店成长了一岁,姐姐也在缅甸辗转了一年。 这一年里,林梓总是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收到一次她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姐姐的QQ上线了,满心激动的林梓还没来得及发出问候,她却先发起视频通话邀请。 “木头。”姐姐眼圈泛红。 “姐姐,出什么事了?”林梓紧张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姐姐抹掉溢出眼角的泪花,脸上浮出一抹温暖的笑容:“木头,我要回国了。我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姐姐,你等等我!”林梓冲到橱窗前,摘下小黑板,用袖口抹掉上面的字迹,然后拿起粉笔写下四个大字——暂停营业。 店里的顾客莫名其妙,有人问:“老板,你现在急着出去?” 林梓一拍脑袋,哎呀,激动过头了,连姐姐哪天回来都没问,差点就要买张瑞丽的车票去中缅边境翘首等候了。 一个星期后,姐姐独自一人回到中国。林梓陪她去重庆看望了妈妈,然后又一起回到大理。 咖啡店有了女主人,气氛顿时变得完全不同了。姐姐总是能想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招揽生意,即使是淡季,他们每天也能卖出不少咖啡。 除了冲泡咖啡和打扫小店,林梓每天又多了一份工作——照顾好姐姐和她肚子里的宝宝。他特地买了一本育儿经,只要有空就捧在手里,认真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当初学习咖啡知识的时候。 姐姐哭笑不得:“木头,我是儿科医生,你不用这样的。” “不行,现在你的身份不是医生,而是准妈妈,你需要照顾。”林梓很少会如此固执。 “可是你整天捧着本育儿经,会找不到女朋友的。” “姐姐,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这算是上岗前培训,有了专业育儿知识,姑娘们才能放心做我女朋友。” “但事实是你一直都没找到女朋友啊。” 林梓敲了敲书本:“书里说,准妈妈应该放松心情,不要操心太多,否则容易产前抑郁。” 9. 时间在欢声笑语中一天天流走,宝宝也在姐姐的肚子里健康地成长起来。 距离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时,姐姐收到缅甸男朋友的E-mail,他说再过半个月,他就能回中国看望姐姐和等待宝宝降生了。 林梓为姐姐念E-mail时,她轻抚着肚子,轻轻地说:“再过半个月,就能见到爸爸了。” 看到姐姐脸上幸福的笑意,林梓的心里也暖暖的,像是刚喝了一大杯香甜的摩卡。 可是两天后,缅甸男朋友就食言了。 在转移一名受了枪伤的儿童时,一枚流弹打穿了他的大腿动脉,不及时的救治和落后的医疗条件使他永远被埋葬在了那片养育他的土地。 得到这个消息时,姐姐的笑容凝固了,但在林梓面前,她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不久后,姐姐的儿子出世,五斤八两。 产房内,姐姐泪如雨下。 产房外,听到婴儿第一声啼哭之后,林梓哭得稀里哗啦。 姐姐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带着儿子,在重庆苦涩却倔强地生活了三年。这三年里,林梓许多次央求她带着妈妈和儿子搬到大理,都被她坚决拒绝。 后来,姐姐的儿子患上了呼吸道疾病,为了他的健康考虑,姐姐才终于妥协。 为了表示对姐姐的儿子的感激,林梓喷了他一头啫喱水,给他弄了个02年世界杯时贝克汉姆的莫西干发型。 “姐姐,好看吗?”林梓得瑟到不行。 姐姐翻白眼:“像个饺子!” 林梓拍拍姐姐的儿子的小脑袋:“哈哈,饺子。” 姐姐的儿子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盯着林梓,奶声奶气地跟着学:“饺子。” 从那天起,饺子就成了姐姐的儿子的小名——她一开始还不太乐意,但没过多久就默认了,后来自己也常常这样叫,再后来,她向别人介绍饺子时都不再提大名了。 饺子四岁生日那天,林梓给他买了一双轮滑鞋。饺子如获至宝,立即戴上护具穿上轮滑鞋就要出门学习。 从那天起,教饺子玩轮滑鞋成了林梓的日常工作,姐姐在空闲时也会参与进来,她和他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学飞的雏鸟一般的饺子,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叮嘱里都充满疼惜。 路过的人见了这幅场景,总是会忍不住轻叹:“多么幸福的一家三口。” 饺子四岁时,缅甸政府军和克钦独立军冲突再起,大批难民涌向中缅边境。 看到姐姐常常坐在电脑前盯着新闻页面发呆,林梓就知道,从姐夫葬在缅甸那天起,姐姐的心也留在了那里。 “姐姐,你想去就去吧,我会照顾好饺子和阿姨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梓正在给饺子扣头盔的搭扣,一不小心搭扣夹到了饺子的下巴,疼得他嚎啕大哭。 林梓赶忙一边松开头盔一边向饺子道歉,然后面红耳赤地向姐姐保证:“放心吧姐姐,我……我会照顾好饺子的,刚才只是意外。” 姐姐叹息:“木头,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我承担这一切。” 林梓微笑:“姐姐,有没有必要,你说了不算。” 最终,姐姐还是选择奔赴她的战场。 临行那天早晨,饺子还没睡醒。她坐在他的小床边,轻抚他的额头,轻轻地说:“饺子,再给妈妈一点时间,等到妈妈完成爸爸未完的心愿,就再也不离开你了。” 林梓把姐姐送到火车站,分别之前,他张开双臂:“老规矩,给个离别的拥抱吧。” 姐姐紧紧拥住林梓,悄悄将泪水葬在他的衣襟。 10. 大理的午后,阳光明媚。 林梓打着哈欠,摘下咖啡店古朴的木质招牌,打开一瓶熟褐色的丙烯颜料,提起画笔,慢慢的、慢慢的在招牌上画下了一个圆环。 饺子依在林梓身边:“木头,你在画什么?” “年轮。” “连轮是什么?” “呃……”林梓放下画笔,“跟我念,年轮。” “连轮。” “年,轮。” “连,轮。” “好吧,我放弃。年轮是树木成长的痕迹,每长一岁,就会留下一圈年轮。” 饺子想了想:“今年我六岁了,为什么我没有年轮呢?” “你有啊。” “在哪里?” 林梓一边用食指在饺子头顶上画圈一边说:“就在这里。” 饺子仰起脖子想要看看头顶的年轮,憋得小脸通红。 林梓强忍着笑:“加油,就快看到了。” “这样欺骗小朋友真的好吗?” 林梓转过身,然后抓住饺子的肩膀,把他转了一百八十度。 咖啡店外,姐姐站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笑容也是金灿灿的。 “姐姐……”林梓差点咬到舌头。 “妈妈!”饺子扑到姐姐怀里。 泪珠从姐姐眼中滑落,映着阳光,像名贵的宝石。 姐姐抱着饺子走进咖啡店的时候,林梓已经冲好了一杯速溶咖啡。 捧着咖啡杯,姐姐坐在橱窗边最舒服的沙发上,轻轻地说:“回家真好。” “还会走吗?”林梓为自己也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坐到姐姐对面。 “不走了。”姐姐说,“再也不走了。” 林梓的目光低垂下去,他看到,姐姐的左手无名指上已经没有戴着那枚海蓝宝石戒指。 “姐姐,你回来真好。”林梓说,“饺子想你。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