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最近读周作人，在《故乡的野菜》一篇中他写道，“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读完想到自己，我出生在江南小城镇江，十八年后去南京读书四年，毕业后在美国东部纽约新泽西等地待过七年；现在住在上海，至今半年有余。大大小小的地方也住过不少了，我似乎从来没有觉得哪里是故乡，我的故乡没有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不是我的故乡。
景德镇有陶瓷，金华有火腿，要说镇江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香醋了。镇江醋酸中带甜，闻名全国远销海外。我不管去到哪里，食醋只用镇江醋，以此维持一个镇江人的尊严和骄傲。镇江还有一间金山寺，传说里白娘子水漫金山正淹的是这里。只是与西湖断桥、雷峰塔不同，金山寺似乎并不广为人知，遇见过不少人即使知道水漫金山的桥段，也以为发生在杭州。我小时候不爱出门，做完作业也大多是看看电视或者玩会玩具自娱自乐。只是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每逢周日要去爷爷奶奶家吃饭，有段时间他们家附近盖楼，随处可见沙堆和石子堆。我和表弟吃完放下碗筷就跑出门玩，最常玩的游戏是在沙堆上挖坑做陷阱和从石子堆下往上冲试图攻占假想的敌人的要塞。如果一次就冲到堆顶便胜利了，来得如此容易的胜利自然是没有意思的，我们通常会被假想的敌人击退几次，由半路且战且退，或者干脆胡乱滚回地面。我年幼体弱，这么反复几次，便体力不支了，再滚下来就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喘气，一阵风拂过脸庞，高远的蓝天里几朵白云缓缓飘过。
镇江的市中心叫大市口，其实就是中山路和解放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这么多年一直维持了中心的地位。街角原来有一间叫中百二店的百货商场，大约二十多年前因为电线短路付之一炬。那天夜里许多人都到大市口附近看大火，我不记得是被谁抱着，还是被谁牵着也去了。每张脸在冲天的火光下都显然格外平静安详，望着火焰里焦黑的商场出神。中百二店原址的対街有过一家叫新华的戏院，现在那地方立的是金灿灿的苏宁广场，雾霾大的时候看不见楼顶。我第一次看好莱坞电影就在新华电影院，忘了是《真实的谎言》还是《空军一号》，忘了是施瓦辛格还是哈里森福特，总之是一个白人硬汉，身高七尺容貌甚伟，搏斗飞车跳楼什么都行。这么多年过去了，施瓦辛格和哈里森福特可能都只有六尺半了，但是《终结者》和《印第安纳琼斯》还在拍，他们还演，还是搏斗飞车跳楼什么都行，还说I will be back，不老而近乎妖。到了大洋彼岸之后，许多年前每逢吻戏就会欲盖弥彰地遮在我眼前的手早已移开了，我无拘无束地看了许多电影。在美国最常去的戏院有三家，都在曼哈顿岛上，在西休斯顿街有Film Forum和Angelika，另一家IFC Center在6大道。这几间戏院颇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常常摆出一副坚决抵制主流商业片的架势，充分满足了我追求与众不同的虚荣心。另有家Landmark Sunshine Cinema，名字好听，地方却不好找，我自己每次去都要花一段时间才能找到入口。还有一间Lincoln Plaza Cinema我也去过几次，也几乎只上映艺术电影，他们地下室卖的Espresso很好喝，喝完看戏不会犯困。当然看《美国队长》还得去Lincoln Square的那间AMC，三四层楼高的IMAX屏幕上，Chris Evans的胸肌呼之欲出。
回了国看电影的习惯倒没有改变。前段时间上海有两家戏院参加欧盟电影展，一家在浦西，另一家也在浦西。离我公司较近的是静安嘉里中心的百美汇影城。那天深夜从城里看完电影回来，一开门便是阵阵腐臭扑面而来，仔细看了才发现残羹剩饭随着脏水由厨房开始漫溢到客厅，几乎半个屋子浸泡在脏水里，间或还有大大小小的肥皂泡沫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我顿时感觉生活比现实主义电影更真实纯粹更加直抵人心。当夜打扫完，隔天找了物业来帮忙疏通，最近是没再发生了。只是我一直不能释怀，常常暗自想象某天污水汹涌澎湃泛滥成灾，我水性不好无法逃出升天，只能借着床板一类的东西漂在腐臭的海洋上码字，我想那个时候我的文字一定比这些令人作呕的污秽更有力量。
冯唐说“每两三年换个城市，相比常人，你多活好几辈子”，变相延长了生命；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也多活了几辈子，每次换一个城市，与一些人匆匆告别，临走通常见面吃饭很少喝酒很少拥抱，甚至没机会到常去的饭馆、洗衣店、健身房、理发店宣布我即将远行恐怕不再回来。到了新的城市安顿下来，偶尔会担心男招待、老板娘、教练、理发师会不会想着我怎么总不去了，还是早就忘了我？我也无从知道了，人若死了正是这样——不论你们做什么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这么看来我竟能活着而稍微体会“死去”的遗憾，也算是幸运的了。我小时候淘气总听见我妈问天问大地是不是上辈子欠了我的，我也总觉得那些没有说出的告别是我欠下的债，一个地方一辈子，之前的几辈子我已经欠了许多债，渐渐力有不逮觉得很难背负更难以还上了，怕是以后还要欠下去。“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这么些年辗转各地，生本无乡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知道心何时能安定下来。
在十二月的清晨醒来，喉咙干痒，进入鼻腔的空气冰冷，阴影中的天花板和过去所有见过的阴影中的天花板没有分别，直到我转过头看见阳光在窗帘后面涌动，才清楚地知道我在哪里，我离故乡千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