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其实我也写过这个名字的小说呢
企盼吧，
被束缚的人们。
那条大地之龙，
将在沉睡千年之后，
终于苏醒。
他将带领你们，
永远离开这里，
前往南方的乐土，
回到你们的家乡。
背对着敌台，我坐在台阶上，面对着空荡荡的长城。
太阳正淹没在北方平原土灰色的天空里，风狂暴的拍打我的衣服，搅乱我的头发。那只的乌鸦再次出现在前方，对我发出嘲笑的“呱、呱”声。
我在这里干什么？
我回头看了一眼，敌台入口确实是被砖头堵死了。
所以，这一定不是梦。
尽管我的梦往往被理智左右，残酷得如同现实。
长城真好啊，虽然能够让你感受它于山峦之间那连绵不绝、纵横万里的伟大，却又故意把道路封死，不让游客走得太远。
否则，像我这样冒失的傻瓜一定会不停的走下去，天知道将会走到什么地方，再也回不来。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走下去？
我把头埋进膝盖里。
真想哭吗？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当然没有人会嘲笑你缺少男子气概。
但是，现实和梦依然不同的。
梦里我可以落泪，尽情的哭泣。
而现实里，我已经不会哭了。
在这里等待吧，等到天黑，说不定可以遇到守城的亡灵之类的。
不过，别逗了，这些墙都是现代人修的吧。瞧这地面上的砖，都是水泥的。据说只有道两边仅剩的几块砖是石头的，那才勉强可能是古代遗留下来的。
余下的这一点点，里面能藏几个亡灵？
我笑了，大声嘲笑自己。
走吧，再不走，刚刚发现的那扇下山的门可能就会关掉了，然后，你就会被迫原路返回，一直走到把你的腰累断！
好在，长城上是不会迷路的。
就算天真的黑了，又怎样？
上次，我还不是一个人深入到山里，去寻找一个标记在导游图上的古老山寨。
只不过，当我终于看到那座山寨的废墟时，里面仿佛从未被阳光侵入过的黑暗，吓得我转身就逃。
而另一次，我甚至真的在山里迷了路，灰心丧气，甚至想倒在罗汉静思的山洞石台上度过一晚。
所以，在绝对不会迷路的长城上，我本应是不怕的。
但是，我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因为我惧怕这份孤独的凄凉。
以前，我是自由的，大胆到无惧更加无求。而现在的我已经被爱情征服。
曾经，我一直向往登上长城，没想到初次爬上这里，却带着这样的心情。
独自一人。
没有豪气万丈。
筋疲力尽之后，除去寂寞，只剩下悲伤。
这里是不能久留的，孤独会把我杀掉。
我站起身，往下走了几步。
咬了下牙。
我猛地转过身，两步就跳到那个堵死的门洞前。
我对自己大声说：你不是自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吗？不是说坚持就是胜利吗？
为什么爱情这东西，再怎么坚持就是不行呢？
为什么这长城就不能让人一直走下去呢？
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就算努力，就算坚持，就算付出一切，也是得不到的！
我把一双手放在用水泥和砖头封死的门洞上。
对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喊，让我过去吧，让我爱上你吧，什么问题不都可以解决的吗？只要你给我解决问题的机会啊！
所以，让这面该死的墙倒掉吧！
如果它倒了，就让我继续义无反顾的爱你，就算一辈子没有结果也好。
墙，真的倒了。
我一个踉跄，跌了进去。
我听见长城的灵魂对我说：
如果让你继续走下去，直到永远，你真会继续走下去吗？
你看见，风在尽头吹起，狂沙为伴，寒草战栗，心随之而动？可惜，你的心已经死了。
曾经残雪埋沙，
英雄倚墙独歌；
今人走马观花，
几人待看夕阳？
那时，我独自一人搭乘巴士到八达岭去，途中路过居庸关，无聊无趣的我决定，顺路到上面逛一逛，反正用也用不完的时间和耐力是我唯一的拥有和骄傲。
虽然也被称为长城，又偷偷和嘉峪关共用了“天下第一雄关”的美名，但在我眼里，居庸关却不过只是个关隘，充其量是通过八达岭长城入关后的第二道防线。虽然在北魏之后，居庸关曾经被和长城连接在一起，东边一直修到山海关，而另一边接在从夏口（今南口）到恒州（今山西大同）的900里长城上。但现在它的两边什么也没有，只是以长城似的建筑在两山之间围了个城郭，内部修得极为夸张：兵营、谷仓、神庙、祭祀英雄的祠堂……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座半山云台。据说居庸关是明代长城最完善的防御工事，八达岭不过是居庸关的外镇。走到城关尽头，能看见长城被突兀截断的残垣和深堑。趴在垛口上用心搜寻，才能勉勉强强的望见远处山间有长城盘桓。如此，一点也感觉不出长城本该有的连绵不绝，也就无从认识长城的伟大。这也是我为什么打算继续搭车到北面的八达岭去的原因。
不过，或许正是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感到迷惑，既然可以在这种险要地带修建关口，为什么还要在山上建那么长、那么高又那么难筑的长城？而且山上的长城比平地上的明显要多许多。以千米高山上的长城来防御习惯在平原上骑马打仗的北方游牧民族，难道不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吗？因为牧民的骏马并不擅长爬山啊！更何况，似乎山上的那道长城在历史上也没有起到过多少作用呢。该打过来的都打过来了，派兵跨过长城来骚扰掠夺似乎也是常有的事。为什么历代皇帝还是乐此不疲的不停修缮？难道仅仅是为了心理上的安慰，又或者……该不会也是为了给后世留下的“政绩”？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这些现代人，大概很少有人对长城曾经的作用产生过怀疑呢。
或许长城存在的荒诞乃至可笑的价值，经历两千多年历史负担的砸压，在这个爱面子的民族里怕是再无人胆敢去想，更无人胆敢去承认了。
我正准备沿居庸关的城墙拾阶而上，完成所谓“好汉之举”，忽然被一支笛声牵住脚步。那笛声从不远出悠扬而出，把苍凉之风弥漫遍及整个儿关隘，惹人沉思，或许也感动了石缝里残留的灵魂。
许多人好奇的用目光四处寻觅笛声的来源，轻声议论、猜测。
大概是旅游部门的人为了增加游览的历史气氛，特意播放的音乐吧。
好听归好听，但游客总归是急匆匆的，只是转瞬间，他们的注意力又回到艰难而平淡的攀登中，无人肯停下来享受笛声之遐想，更无几人肯去一探究竟。
唯有我有的是时间，只需点滴好奇之心，就能让我放弃立刻登城的念头，循声跑去，追寻笛音之源。
到了地方，见门上写着“户曹行署”，走进去，却已经是后人改建过的院落，回廊、咖啡馆、便利店和洗手间，看不出原来的用处。一转弯，庭院中间，便是笛声的尽头——一个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架着胳膊，横笛放在唇边，一边吹，一边居然还有余力做出眉飞色舞的表情来！
面前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着许多长城的画。
原来是个卖画的。
不过说实话，那些画画得不怎么样，平庸里也只能勉强算是中等。
这偏僻的院落似乎少有游人光顾，卖画的也不把生意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的吹着笛子，一曲接着一曲，仿佛狠下心来吹上一整天似的。
他的听众也只有一个人，最多再算上旁边小店里唯一的服务员。听曲的年纪和他差不多，看样子肯定不是游客，估计也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或者附近的居民。
我在游廊下坐好，静静的成为他的第三个听众。
笛声凝重安详，一曲落下，连我也不禁鼓起掌来。
卖画人对我笑笑，兴致似乎也上来了，刚好有一对瑶族游客走过，便吹起瑶族的民乐，气氛也变得欢快。
但，却少了刚才那能勾起万千思绪的凄凉。
大概，整天面对匆匆来去的游客，忽然见有我这样一个不慌不忙的听众，也是颇为稀奇而值得高兴的事呢。
不知不觉中，我忽然觉得，如果能够和这个卖画人对换，留在这里不走，每天自娱自乐，该有多好！
哪怕无人留在身边。
哪怕从此寂寞为伴。
后来我饿了，就在旁边的店里买了盒泡面吃。
店里唯一的店员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女人，似乎也很久没遇到过我这样悠闲的客人，好奇的问了我许多问题，我一边吃面，一边简单而如实回答。
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现在像你这样一个人旅行，而且这么悠闲的人不多呢。”
我浅浅一笑，用一柱泡面堵住自己的嘴。
“可是，已经是下午。再去八达岭，天就要黑了。”
“我今天晚上打算住下，所以不着急。”
“是吗？一般来说，这里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转完，有充裕的时间返回北京市区，所以很少有人会住下。而且，这附近的旅馆也都蛮贵的。不过，建议你去住民居，比较便宜，也还干净。”
“喔，谢谢。”
她忽然变了话题，说：“你看见外面那个吹笛子的人了吗？你可以让他给你看看手相。”
“看手相？”
“是啊。不过，你信这个吗？”
我摇头：“不信。”
“那就算了。”
我又笑了笑。与其说不信看相算命，不如说害怕这个。虽然明知道那东西不准的，但总怕其中的暗示作用左右自己的未来。
如果准的话……知道命运既定，也是件可悲的事情吧。
最后，我还是准备离开了，一直呆在这里，终究是个不现实的念头。我是个平常人，抛不开“现实”二字，只好无奈的任它摆布。
我付了面钱，回到游廊下，对那个卖画人点头示意，然后转身向院落的出口走去。
正当我抬腿要踏出院门时，背后的笛声嘎然而止。
“那个小伙子，请等一下！”
我回头。卖画人正望过来。
“什么事？”
卖画人一笑：“我想给你看看手相。”
马上他又补充说：“当然是免费的，就算是你向我要钱也不要紧。我很想看看你的手相。”
“为什么？”
“因为好奇。”
我以为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呢，那样就不会有好奇心。
我没有拒绝，就算对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骗我的钱，也无所谓了，我忽然很希望让他看我的手相。
我回到画摊前，伸出左手，被他一把抓过，仔细看起来。
他的手劲很大。
他看得那么细致，仿佛要看进每个纹路的里面，一边看一边点头，嘴里喃喃自语，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后来，他说：“你本来是打算去八达岭长城的，对吧？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是被旅游车骗来的，他们说这里就是长城。”
他大笑。
“这样最好。你不用去八达岭了。这里其实也不错，虽然感觉不到长城的雄伟，但至少有长城的味道，爬起来也很过瘾，比那个真正的长城还过瘾。”
“不，我打算在这里逛完，还是要去八达岭。”
“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你的时间和金钱都很充裕吗？”
“差不多。”
“那也不要去，一旦你去了，就再也离不开了。”
他放开了我的手，眼睛转向我的脸，目光闪烁，意味深长。
“什么意思？”我迷惑的问。
“因为，你的生命将会和长城结合在一起。趁着自己还没有踏上真正的长城，尽早离开吧。”
“不，我始终是要去的。”我很固执。
虽然，只要活着，就能为自己创造许多机会，但更多相同的机会也许不再有了。离开一个地方，就可能一生都不会回来。我不想为自己留下更多的遗憾。
他摇头，苦笑一声：“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毕竟，那里有很多人在等你啊。去吧，我不会拦你了。”
“有人等我？”
“是啊，很多很多人，快去吧。”
我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丢下，转身离开。
忽然听见他又在背后叫：“听着，年轻人，如果你在那里遇到麻烦，就去找一家姓‘弁’的人！”
“姓‘弁’？”我回头。
“对的，姓‘弁’。一定要记住啊！他们会帮助你的。”
我本想立刻从这个胡言乱语的人身边逃开，却还是禁不住说了一声：“谢谢。”
在居庸关转了一圈后，我搭车前往八达岭。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证明，我本该向卖画人多道一声“谢谢”。
但，那机会不再有了。
“一旦你去了，就再也离不开了。”
我站在敌台门洞前，坍塌的砖块堆在我脚下。
前面的路居然真的通了。
傻瓜啊，愿望实现了，你会继续向前走吗？会去完成自己的誓言吗？
丢开不知所云的警告，抬腿走过去，似乎成了唯一的可选项。
拖着迟疑的步子，我走进黑漆漆的敌台底部，前面就是光亮的出口。
结果，我还是在出口前面止步。
你太固执了，你在这方面吃亏还少吗？前面的长城能有什么特别之处？最多比你爬过的破一点，多些杂草，没什么看头，还是早早回去吧。
我犹豫着。
旁边传来“吱吱”的声音。
老鼠？我感到好笑，这里居然有老鼠。
但接着，又传来“咯咯”的声音。
不是老鼠！
我的寒毛一下子竖起来。
缓缓转过僵硬的脖子，猛然看见那些砖砌的柱子间隔里，有些更黑的阴影隐藏着。不只是诡异的阴影，还有闪亮的梭形眸子，更有白森森的獠牙！
不管那些是什么，它们都在蠢蠢欲动，冷笑着，准备从黑暗里出来，逼近我。
我颤抖着身体，倒退。
轻点，轻点，然后，转身逃开。
但我一转身，就与那个东西面对面了。
那东西就挡在归路的门前。驼着肩膀，在向前探出的脖子后面，淡紫色的臃肿身体几乎填满整个儿门洞缺口。脸上戴着木头面具，面具上没有染任何色彩，只有木头的黄褐色纹理，布满裂纹。面具和我的脸只有几公分而已。我甚至可以感到他的呼吸透过面具上的裂纹，直扑到我的脸上。
腥的，血腥的气味。
还有沙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仿佛空气穿过腐烂的内脏才终于逃出来。
我终于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转身边跑，连滚带爬的冲向另一个出口。
黑暗里的那些东西跳了出来，狞笑着，从我后面包抄。
从身后吹来的风，夹带着那些东西身上的血腥和骚臭味，比它们更早抓住了我的神经，熏得我的头一阵阵眩晕，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真想蹲下来呕吐。
但我不能停下，必须逃，向前逃。
我已经回不去了。
刚刚冲到光亮的出口，迎面却又有一阵疾风向我扑来，我用尽全身力气的驻足，有件东西带着寒光从我面前飞了过去，扫过时，风扯带着我脸颊上的皮肉，很痛。我的脚终于软了，跌坐在地上。
耳边传来“当”的一声，我扭头，看见那东西竟然是一柄长刀，深深的嵌入旁边的墙壁里，刀柄上还挂着一条断臂。刀锋上裹着一团黑气，仿佛是刚刚被刺中的怪物，黑气中间，一对白亮的眸子忽闪一下，便随着那团黑气在空气中散了，又似乎是退缩回敌台深处的黑暗里。
不等我的一身冷汗被吓出来，一条白色的、软绵绵的，如同触手一样的东西，从外面伸进来，“彭”的一声抓住断臂。不，是和断臂连接在一起，并迅速与它融合为一体，成为一条极长的胳膊，把长刀从墙上拔出，带着疾风，又擦着我的头顶收了回去。
那是什么啊？
这里出了什么事？
我战战兢兢的往敌台外面看。
天地诸神，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啊！
乍看上去，长城依旧是长城。
但世界已然不是我熟悉的世界。
长城上多了许多武士，披挂残破的盔甲和碎布似的战袍，手持五花八门的兵器，或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墙外，或抬起铁弓强弩向墙外连射。一列青铜大炮，时不时的轰鸣着，烟雾之中，死亡的炮弹被抛向远方。
我扶着墙，把自己从地上拖起来，视线才越过垛口看向长城之外，那景象更加超出我想象的范围。
进攻的根本不是历史书上记载的游牧民族，而是一些身体漆黑的动物，它们骨瘦如柴，用细长的四肢着地爬行。更可怖的是，它们那些椭圆形的头全部用白色布条缠得严严实实。
这些进攻者飞快而且悄无声息的在被伐光树木的草地上爬行，还不时在岩石间来回蹦跳，躲避密集如雨的箭矢和炮弹。
距离我只有3米远的地方，一个灰甲的武士正和一只登上城墙的怪物搏斗。武士手中握的，似乎就是刚才从我脑袋旁边飞来飞去的那柄长刀。
怪物围着武士，急速的蹿上跳下，有几次距离我只有咫尺之遥，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怪物的头不知是不是被灰甲武士打伤过，布条的缝隙里往外渗着鲜血，但根本看不出五官的形状。椭圆型的身体，长着针刺一样的黑色长毛，四肢却没有任何毛发遮盖，甚至连皮肤都没有！红色的肌肉连在苍白的关节肌腱上，随着动作抽动，隐约还能看见肌肉之间的森森白骨。
灰甲武士右胳膊的衣袖从中间断开，上面血迹斑斑，长刀挥动得很慢，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但仍然把怪物的进攻一一挡开。忽然，他猛力大砍，却一刀劈空，刀刃嵌入地面的砖缝。怪物一跃而起，扑向武士的头。武士身体向后倒下，避开怪物的四肢利爪，左手在地上一撑，大喝一声，身体平行着地面扭转，右手已经把长刀从砖缝中拔出，刀身转出一个扇形，一瞬间爆发旋风般的威力，刀背横扫向怪物的头部。怪物用前爪在刀身上一弹，借力把头险险避开，哪知带尖的刀柄却紧跟着卷到，划开怪物的腹部，并把它带出两米多远，摔在地上。武士的身体已经从地上弹起，挥刀直下，准确的从刚才割开的伤口砍入，把怪物的身躯劈为两段。即使临死前，怪物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叫声。
这时，远处却传来一串凄厉啸声，那声音针似的刺痛耳膜，在头骨的缝隙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黑色的怪物们听到了召唤，攻击嘎然而止，纷纷转身退去，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撤退时也没有半点声音。
目瞪口呆的我这时才想起自己身后还有一群跃跃欲试的妖怪，以及那个头戴木面具的巨人。我赶紧回过头，却发现身后除了黑暗，似乎什么也没有。
这时，灰甲武士用长刀刀尖把怪物的尸体挑起来，丢到城墙外，双手拄着刀，喘气休息了一下，忽然转身面向对我：
“喂，那个人，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
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打颤，一点力气也没有，若不是扶着墙，早就瘫软下去。
“你是谁？”
灰甲武士又问，把长刀扛在肩上，向我大步走过来。一时间，我发现自己对他既有恐惧，却又怀着某种亲切。至少，我觉得他没有阻挡我回去的怪物可怕，虽然很难说刚才他是不是有意掷出一刀救了我的命，（天啊，这世界上有谁会把自己的手臂砍断扔出去杀怪物吗？）但他至少是有能力保护我不落入怪物之手的。
“我……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巫师？”他在我前面两米处站住，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听说巫师们都喜欢奇装异服。”
“我不是，我只是个游客。”
“游客？”武士一愣，继而大笑。
他把长刀靠在墙上，摘下了头盔，原本隐藏在头盔阴影里的，竟是一张苍白略透粉红色的面孔，头发和眉毛都是白色的。
白化病人！
如果没有病，他的样子或许属于极为英俊的那一种。但很可惜，白化病和无瑕的面孔让他看上去鬼魅般的可怕。
“不过，如果你真的是个巫师的话……”白发武士冷笑一声，忽然一抬手，瞬间完成了抄刀掷刀的过程，长刀笔直的飞向我，深深的插入我耳边的墙里，“我一定会杀了你！”
刹那间，寒气沿着刀身顺着耳朵流遍我的全身，血液循环仿佛都停止了，在旁人看来我一定是脸色惨白吧。我终于明白，刚才他绝对不是有意救我的，或许连救了我的事实都不知道！
“流缅！”
白发武士的背后，传来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
“战斗结束，不可再动刀枪，不可再见血腥。”
那个老人比白发武士略矮，但很胖，圆滚滚的，身上的盔甲更加破烂，披在肩上的与其说是战袍，不如说是一段破布条更恰当。不过，这些丝毫不影响老人的威严，黑色的面孔皱纹堆累，眉头紧锁成两道深沟。花白的胡须直到胸前，和长发连在一起，有如同狮子般气势。
白发武士嘿嘿的笑道：“我只是吓吓这个巫师而已。”
说着，他伸手拔下墙上插的长刀。刀锋从我耳边移开时，带走了那团寒气，也让我终于透过气来。
老人扭头看了我一眼：“巫师们都已经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了，我不是个巫师。”
老人和流缅对视了一眼，嘴角都露出一丝冷笑，明显不肯相信我的话。
“不管你是谁，现在天色都已经晚了，下山会比较危险。大人，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您在敌台上住一夜。”然后他对流缅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大人准备晚餐？”
我苦笑，这么说巫师的级别要高些。他既然称我是“大人”，其实还是坚定的认为我是个巫师。
我知道继续争辩无益，便默认了，或许这样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那样也不坏。
事实证明，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因为这些人恨巫师入骨。我等流缅准备晚餐的时间里，有许多武士从我面前经过，无不对我怒目而视，仿佛刚刚的战斗全是因我而起。那个老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有满肚子问题，却找不到一个人问。
我壮着胆子，跟着那些似乎和流缅同样可靠的武士，走进敌台。随着人数的增加，这里似乎也不那么黑了，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鬼东西，以及戴木面具的巨人，都已经不见踪影。武士们默默的清理战场，或有条不紊的搬运装备，或脱掉盔甲，坐在角落里擦拭兵器。我不敢直视这些人，他们每个都破破烂烂，仿佛在土里埋了几千年才刚刚爬出来的亡灵。更何况我只能在他们身上感到不可遏制的敌意。
我终于穿过敌台。果然，在敌台的另一边，已然不是原来的世界。
我只走了几步，于是就落入了另一个世界里。
而且，可能再也……
我惊恐的打断了自己的思考，尽管那个事实真切得残酷。
我不是在做梦……
但这是那个朝代呢？很明显，脚下的这个长城是明代的，因为明代长城的修葺方法与之前不同。准确的说，是戚继光在驻守长城时，改革了长城修筑方法，大量建造敌台，才有现在长城的样子。但是，“巫师”这个词在明代显然并不常见。即使有巫师，大概也无法谋得高位，除了在几个少数民族中，传统的巫师职业一直比较低级，无法和道士抗衡，更不用说和尚了。
最大的问题是，刚刚那些怪物！它们是什么？还有，那个白化病的武士，居然可以像个怪物似的把自己的手臂接起来！这一切，在任何一个朝代都不会发生！
我胡思乱想着，独自等待了很久，直到天色彻底变黑，四周点起灯火，才看见白发的武士端着晚餐过来。
所谓的晚餐，其实只是一碗稀粥，里面有几块红薯而已。
但闻到红薯的香味，我的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回想一下，原来今天一整天吃的东西只有居庸关的那碗泡面而已。
只几口，我就把粥喝光，肚子里依然没着没落。
“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流缅看我喝完，凑过来问。
说实话，这碗粥的味道我一点没有吃出来。
但我依然点点头，打算向他再要一碗，谁知他却说：“知道您吃不惯我们这里的粗糙食物，所以专门给您煮了这碗粥，别的人，个把月都喝不上一碗热粥呢？”
其实这粥只能说是有点温，绝对不可能是刚煮的。但听他这么一说，我真不好意思再要他去煮第二碗。或许我这么想，才正好中他的下怀。
他又嘿嘿笑了起来：“大人，既然您的晚饭用好了，就请跟我一起进敌台，我给您找个睡觉的地方。
大概是他那过于客气亲切的声音（尽管一听就知道是装出来的）让我放松了紧张的神经，我忽然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身体里积聚了一整天的乏累一下子崩发出来，恨不得当场就倒在地上美美睡上一觉。
本以为是在敌台下面的一层，谁知他却带着我爬到了上面。
“下面太潮湿，睡起来不舒服，所以特地把您带到上面来，又干净，又没有人打扰。祝您睡个好觉。”
说完，他便顺着楼梯爬下去了。
真该死，这家伙分明是想整治我嘛！敌台的上层根本就和露天没什么两样，晚上的山风又这么大，在这里睡一觉，不冻死才怪！
我的身体却一秒钟都坚持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背风的墙下，靠着墙，转眼就睡着了。
但睡眠却只有一瞬间而已，我忽然感觉全身一紧，开始以为是腿在抽筋，但立刻发现全身肌肉都在抽缩。我痛得大叫起来，上身倒在地上，试图把身体拉直，但痛苦已经蔓延到整个身体，身体紧缩成一团，在地上来回翻滚。
我听见自己在声嘶力竭的嚎叫，便试图紧咬牙关，立刻感觉到嘴里热乎乎的，似乎是咬破了嘴唇或者舌头。
炙热的火焰在灼烧我的皮肤，胸腔里却仿佛塞满了冰块。
我觉得我在变小，肌肉把骨头都挤碎了，身体抽缩成一个球，然后继续缩小，而周围得一切都在放大。我的身体在滚动，撞到墙壁和炮架，接着什么都撞不到了。
一切都消失了。
当我就要失去意识，从痛苦中解脱的时候，痛苦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到来时那么突然，四肢一下子舒展开。
我惊恐的以为自己变成了白天那些进攻长城的黑色怪物。
用手去抓脸，去抚mo身体。
还好。
没什么变化。
我平躺在地上，摊开依然阵阵发麻的身体，喘着气，眼望天空。
虽然是晚上，仍然能看见天上的云，黑色的是云，灰色的是缝隙。
云从北向南流，北边还是巨大的一整片，流过长城上方，就变成了碎块，无法遮住星星和月亮的光芒。
寒风拂面，我清醒得如同初生或临死。
这座长城到底是什么？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刚才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听见下面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很明显是流缅。
“那个巫师怎样了？”流缅问。
“叫了半天，刚刚静下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声音有些发闷，让人听起来说不清的不舒服。
“嘿嘿，差不多啦。”
“这样做好吗？”
“有什么不好？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
“可是，如果让朝廷知道了……”
“他们只会知道巫师营中有个掉队的，给暗鬼杀了。”
“我总觉得……”
“别废话，等会儿我上去看看。”
“流缅……”
“啊？”
“听见了吗？‘阴风’更响了……”
“是啊。看来，还远未结束……”
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墙边，向四周望去，看见城墙上各处都燃着火把，一条光带缠绕在群山之间，一直延展到未知的远方。除了我站的地方，每个台垛上都有人轮流在敲梆传号，把平安的信息也一直传递到未知的远方。
冷冽的风又一次穿透我的衣服，把寒气直逼入我的身体，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抱紧肩膀，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喂，穿上这个。”流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回过头，正好看见他从下面爬上来，把一件破旧但厚实的袍子向我迎面丢过来。我一把接住。
本以为会有一股汗臭味，谁知袍子竟然非常干净。
“阿玉刚刚给我拆洗过的衣服，便宜你了，算是给你的道歉。”
流缅似乎注意到我偷偷闻袍子上的气味，皱起眉说。
我把袍子套在身上，有些肥，但相当暖和。
阿玉？原来这里还有女人吗？
“谢谢。”
“对了，一直都没有问起你的名字呢。”
“马林。”
“真名？”
“咦？当然是真名。这里的人喜欢用假名吗？”
“啊，不，刚刚你说名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所以才觉得你说的不是真名。”
真是个小心翼翼的人。
“那么你的名字呢？”
“流缅。流水的流。”
“哦。”不是“刘”啊，所以才要强调一下吗？倒像个假名。
“你恨我吗？”
“咦？”
“我对你做了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你对我做了什么？”
流缅一愣：“你到底是什么人？”
“游客。”我犹豫着说。
“别这么嘴硬。其实，我也开始可怜你了。和自己人分开，又被迫喝下那东西。”
“我喝了什么？”我惊恐的问。
他让我喝了毒药吗？难道就是因为这，才有刚才那种痛苦的经历？
他瞪视着我：“你该不会……真的不是巫师吧！”
“我说了无数次，我不是什么巫师！”
或许真是个巫师倒好，刚才的痛苦便不是白白忍受了。
他倒退了几步：“不可能！你不是巫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也想知道！我是来旅游的。”
“旅游？那是什么？”
他们的概念里或许根本没有“旅游”这个词，我只好无奈的解释：
“也就是说，我是来玩的，来散心的。”
他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来玩？你是疯子吗？来长城玩！”
我没好气的叫道：“因为长城本来不是这样的！我无意间跨过了时空隧道……大概那样的东西，才来到这里。这里……”
这里是哪里？
是过去？
还是未来？
抑或另一个世界？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终于问。
“长城啊。”
“中国的长城？”
“当然。”
“现在是几几年？”
“几几年？”
“什么朝代？”
“朝代？”
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
他摆摆手：“等等，让我想想。”然后他扳着指头算起来，“我到这里来是在……”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天，忽然大骂道：“妈的，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哪朝哪代，都是你们这些巫师害的！”
结果，我还是落到了巫师的命运。
但是，任何朝代都不会有这样的长城，都不会有那样的怪物。
这些事情需要时间来搞清楚。而且，我发现面前这个人似乎也不太正常。
刚刚说的话，明显让他受到了刺激，他抬起头，瞪着我，眼睛睁得老大，气势汹汹，差不多正盘算着把我掐死，或者干脆扭断脖子，扔出长城外面喂怪物。
这时，楼梯上传来的声音救了我一命。
我惊喜的看到那个老人正爬上来。
木制的楼梯被压得吱呀作响。虽然已经卸去了盔甲，但相对于老人过于肥胖的身体，楼梯口还是太小了点。
“流缅，我们确实搞错了，他不是个巫师。”
“真的？”流缅叫道，对于老人的话，他似乎特别的相信。
“是真的。”老人说，“我联系过巫师营，他们没有人掉队。”
“不会吧！这个不是，另一个呢？”
“当然也不是。”老人说，语气里充满了遗憾。
“妈的！”
老人又叹了口气，对我说：“你也真是的，跑到长城上来干什么？还穿着这样奇怪的衣服。说你不是巫师，也没人会信啊。不过……”他又重新打量我，“从你的服装上来看，就算你不是那群巫师中的一个，说不定也是个不怕死的云游巫师。”
我无话可说，现在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讲清楚。
老人忽然又笑起来：“不管你是谁，现在，你都是我们的兄弟了。欢迎加入长城军！流缅是这里的台长（注1）。而我，是千总（注2），姓苏名赐。不过，既然是兄弟，也无所谓官职。只有那些‘客兵（注3）’才在乎官职。”
“可是，我不想加入什么长城军，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啊。”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什么也不会也没有关系。反正你已经是长城主军‘束魂卫’的一员的。因为，你已经喝下了‘断根草’。”
“‘断根草’？”
“顾名思义，它可以彻底割断你和大地之间的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再也离不开长城啦。只要你的脚一落到真正的土地上，你的魂魄就会被大地吸收，你的身体也会化作毒烟。”
“不，不可能！”
“别慌嘛。作为补偿，只要你不离开长城，你就能永远不死。而且也不会老。你，我，还有他（苏赐指着流缅），都一样，长城会给我们力量，还有生命，只要长城依然存在，我们就会一直活下去，就算断胳膊断腿，也能再生。这就是‘束魂卫’的命运。”
我惊得长大嘴巴，僵立在那里。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以后，千万不要像今天这样，问任何一个兄弟关于年月的问题，那会让他们发疯，当然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年月。”
注：
1、在长城的冲要处，会建造空心敌台，每个敌台里驻守主客兵共60人，设一台长。
2、明代长城防务设九镇（长城全线分九段设防，称九边或九镇），每镇设总兵官把守，下辖数路，并领许多关口，各路分管一段守卫，各关口设“守备”或“千总”、“把总”。但所属的士兵数量视具体情况而定。
3、长期戍守长城沿线某地的士兵叫做“主兵”，当军情紧急时，被临时调往长城戍守的士兵叫做“客兵”。
3.
我站在楼梯的最后一级上，前面就是裸露的泥土，一条人踩出来的山间小径，弯弯曲曲，一直通向山下。
我回头，看见流缅仍然站在那里，抱着肩膀，古怪的坏笑着，眼睛似乎在说：
你是个胆小鬼。
没错，我是个胆小鬼！
如果被告知再向前踏上一步，就会死，身体就会灰飞烟灭，灵魂就会被大地吸收，谁不会犹豫？
我无法确定他和那个老头是不是在骗我，在愚弄我。
或许，“断根草”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真的存在呢？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在这种鬼地方，我那些科学知识还适用吗？攻击长城的怪物，还有流缅的断臂再生，或许这些都可以勉强找到科学的方式来解释，但落地即死，这种说法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吗？我以为，经历了昨天的一切，任何人也无法确定哪些东西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马林。”流缅说，“其实，我现在真的很想推你一把。‘断根草’这种混帐东西就是你们这些混帐巫师制造出来的，害得老子永远都离不开这里。你们都该死！”
“我说了我不是巫师！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断根草’！”
“谁信你啊！”
“巫师们为什么要制造‘断根草’？”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怕守长城的‘主兵’逃走，只要吃下了‘断根草’，我们就只能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抵抗来自北方的怪物。”
“你以为我是巫师，所以才骗我喝下加了‘断根草’的粥！想要以此来报复我？”
“嘿嘿，就是这样。你的同伴也是。”
“同伴？”
这时，我才想起来，苏赐似乎也提起过，还有另一个人也被误当作巫师，被他们抓起来了，看来那人和我的命运差不多。或许……那人和我一样，也是不小心从另一个世界跑过来的！
想到这里，我兴奋起来：“好吧。不过，现在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长城兵了。我要见我的同伴。”
“哼。”流缅冷笑，“你以为我是个傻瓜吗？就算你喝了‘断根草’，我也不会相信你。让你见你的同伴，根本决无可能。除非，你告诉我们解开‘断根草’药效的方法。”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的说，这人固执得不可理喻，一旦认定的事情，死活就是不肯改变。
“那你就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吧。直到长城被怪物们攻破的那一天，然后大家一起死。”说着，他大笑起来。
妈的，我想，死就死了。否则，呆在这里，迟早要被他嘲笑死。
我抬起右腿，准备迈出决定性的一步。流缅的笑声忽然停住了。
山下，传来清脆的铃声。
我忙不迭的收回脚，及时的放弃寻死的念头。
“阿玉来了。正好，你可以帮忙搬搬东西。”
阿玉……
我向山下望去，天还没有全亮，长城南侧和北侧不一样，杂草树木比较多，所以完全看不见来人。若是北侧的话，为了让任何前来袭击的敌人没有东西可做遮掩，树木都被砍伐光了。
我忽然很期待。或许女人会比较通情达理，只要他们没有串通一气，我或许就能问出“断根草”的真实性。
但出现在小径弯处的，却是一头巨大的山羊……;
4．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山羊，甚至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头驴子都大。羊角粗得像树干，不过只有一只，另一只断了，仅剩数厘米的残余。铃铛就挂在那根独角上。一身雪白的毛，厚实的背上左右各担着两个白色四方包裹。
除了不可思议的巨大外，余下的问题就是：这只山羊没有嘴！
原本是嘴的地方，虽然和普通山羊一样的形状，但就是没有开口，平平的，上面就是鼻孔。这东西一定有嘴，但恐怕是在我看不到或想不到的地方。就像食蚁兽一样，看上去是头的地方实际上却是尾巴，所以这只山羊肯定也是一样的，我坚持这么认为。因此，它让我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冲动，想俯下身，扭脖子仰头去确认它的下巴上实际有嘴的存在。
我回头用询问的眼光看流缅：这就是你口中的“阿玉”？
谁知他却在向山羊的后面看。
于是我心底又诞生了新希望。
等待阿玉出现的时候，山羊已经到了我们跟前。虽然我站在台阶上，但它还是几乎和我一样高。
我终于忍不住冲动，低头看它的下巴。它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人这样看它，安静的瞪着两只巨大的眼睛看着我，眼珠光滑得如同被海水打磨了千万年的鹅卵石，在黑色和灰色之外，还流动着各种奇光异彩。
是啊，它只能安静的看着我，因为，它确确实实是没有嘴的。
背后又传出流缅的笑声：“哼，没想到巫师中也有这么无知的家伙。那是一只羊患（huan4）。”
“羊患？”
“就是所谓没有嘴，而且不可以被杀死的山羊。”
“啊！”不等我继续问，羊的主人出现了。
“应该是因为没有嘴，所以才不可以被杀死的山羊啊！”
这就是阿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可惜，我当时完全没有听懂，甚至没抽出心思去理解。
因为，我从未见过如此迷人、健康，有如清风的女孩。她的样子，近乎完美，或许，根据这个时代的审美（假如这个时代是古代的话），她的皮肤稍微黑了一点。如果再硬要找出毛病的话，就是她的年纪还太小，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六岁吧，缺少成熟女人的风韵。除此之外，她是绝对完美的。完美的眼睛、完美的鼻子、完美的嘴、完美的面部轮廓、完美的身体曲线，等等，一切都完美的搭配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人类所能够想象出来的最完美的尤物。
难怪，就连流缅注视她的目光，都有些失魂落魄。
不过，对于我，她的样貌带来的神魂颠调，只持续了三四秒钟，便消散了。
“它叫‘嘟嘟’，是一只绝对不可以被杀死的羊患。”
“嗯，嗯。”流缅似乎也恢复过来，“快搬东西，别管什么能不能杀死了。”
很久之后，终于有机会和阿玉一起闲聊的时候，我才知道了山羊‘嘟嘟’的来历。它曾经是一只普通的山羊，是当年修长城的时候，用来搬运砖块的，有一次被砸伤了脊背，还断了一根角，修长城的督工便迫不及待的决定把它宰了吃掉。结果刚好被阿玉碰上了。她觉得它很可怜，便对手拎屠刀嘴流口水的督工说，它不是一只山羊，而是一只羊患。那督工当然不知道羊患是什么东西。她就跟他解释，那是一种看似山羊，但绝对不可以被杀死的神兽。
“我说，如果你杀了它，就会有灾难降临！不只你倒霉，你的家人、亲戚、朋友，就连我们都要跟你一起倒霉！那个督工听说过我哥哥，以为我和他同样有学问，就真的相信了。”阿玉说到这里的时候，显得颇为得意。
“但是它的嘴呢？”
“当然也是我用法术移动了位置。”
那时，我也已经知道了嘟嘟的嘴其实就藏在它的右后腿上，但听她这么一说，还是惊叹不已。若不是她的哥哥笑着告诉我，实际上，阿玉故意曲解了《山海经》里关于“羊患”的记载，我还当真了呢。阿玉救了山羊，便给它起名叫“嘟嘟”，从此成了她的宠物。
但在知道真相之前，我也和其他人一样，被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姑娘骗了，从第一次见到他们开始，就把嘟嘟当作一只神圣不可侵犯的动物，认真恭敬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阿玉法术的副作用，它渐渐长成比一般山羊巨大许多，高度几乎增加了一倍有余。再加上那对幽深安静的眼睛，以及被阿玉每天精心梳理的雪白的毛发，不得不让人认同它的特别，乃至当它为一种神兽。
羊背上的四个包裹，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阿玉把它留在外面，让我和流缅每人扛两个包裹，送到大敌台里去。回想起来，那包裹肯定是很重的。但当时的我，已经被阿玉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清淡得若有若无的香气吸引，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它们搬进敌台的。
没错，就是那种香味，我最最在意的东西，它让我不得不记起，那个在另一个世界的，我永远都无法得其芳心的女人。她并不拥有阿玉的完美，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随便都能列举出许多缺点。在完美的阿玉身上，甚至无法通过眼睛找出不完美的她的任何影子，仅有的便是气味的相似。然而，爱上她并不需要她的完美，没有完美依然能够让人牵肠挂肚，然后，完美的标准便能因为爱她而在她身上重新定义了。
进入大敌台，阿玉一看见苏赐，就跑去缠着他说话。流缅放下包裹后，也立刻凑上去加入闲聊的话题。
我端详着四个包裹，心里奇怪：是什么东西要让这样一个女孩和山羊送上山来呢？按理说，长城敌台里应该有储藏物资的地方。而且，那女孩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军队里的人。又或者，这是她家谋生的手段，把这些送上来，好卖给长城守军赚钱？
我知道，就算如何揣测，也是弄不明白的，但我即不能冒失的去打开这些包裹，也没法插入那些人的谈话，问个清楚。所以，我只能强忍住好奇之心，转而注意他们谈话的内容。
只听苏赐问阿玉：“你说他提到了‘阴风’？”
“是啊。”阿玉说，“快告诉我嘛，‘阴风’到底什么意思？”
苏赐没有回答，而是开始不住的赞叹：“不愧是那个人的儿子啊！年纪轻轻就能听到‘阴风’。不赖！真不赖！”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别绕弯子了！”阿玉抓着苏赐的胳膊摇晃。
“‘阴风’么，当然不是普通的风，而是一种带‘阴’声的风。你年纪还小，所以才听不到。不过，这些你都可以直接问你哥哥啊。他能听得到，自然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哎呀，你还不知道我哥哥那个人吗？不问不说话，问十句答半句，还让人听得似懂非懂，偶尔多说两句，反而叫人更糊涂了。他要是能够清楚告诉我，我还用大老远的跑来问您嘛？”
“呵呵。”苏赐捻着胡须笑起来。
旁边的流缅终于忍不住抢着回答：“‘阴风’就是‘召集的风使’发出的声音，上次‘阴风’起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哥哥好像才五六岁吧。因为‘阴风’可以传出很远，所以很多人认为它是召集暗鬼的声音，可能还有调节进攻步调的作用。所以，上次‘阴风’吹起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大战。这次估计也小不了。对吧，苏赐？”
“是的。”苏赐点点头，“我到长城以来，每次‘阴风’吹起，接下来都会有场大战。而且这次‘阴风’持续的时间特别的长。但前面连续几次的进攻，却都是小规模的。来得暗鬼太少，而且都只打了一会儿功夫，就全被‘风使’召唤撤走了，估计都只是试探吧。上头的人认为，接下来将会是一场罕见的大战呢。而且，估计很快就会到来。现在如果知道对方从什么地方开始进攻就好了。”
流缅说：“不过，要是全线进攻，可就麻烦了，连支援都不会有啊。”
“是啊。大概那些家伙也是抓住客兵换班的机会，才准备了这场大战吧。”
“哼！”流缅面露不悦，“我听说程总兵曾经发书信给客兵的将领，让他们的军队暂留几天，没想到，日子一到就全跑了，居然没有一个人肯留下。换班过来的客兵却连影子也没有。真气死人了！”
旁边的一个小个子士兵嘻嘻一笑，说：“白鬼，你先别生气，等这次大战结束，才更有气受呢？”
流缅向那小个子一瞪眼：“臭猴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着吧。假如长城陷落，估计我们就别想见到一个客兵了。但如果我们守住了长城，那些客兵肯定颠颠的跑来抢功劳。”
流缅大怒：“什么？他们胆敢抢老子的功劳，看我不用大刀把他们斩尽杀绝！”
小个子士兵冷笑一声：“把你的大刀收起来吧！人家往长城外边一站，你能把他们怎么样？就算你把这里的刀抢棍棒都扔出去，能砸死几个人？”
苏赐大手一挥：“好了，不要在说了。仗还不知如何打，就先想着争功。再说，那些功劳，对于我们‘束魂卫’有什么用么？”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立刻静下来。
苏赐又说：“总之，接下来的几天，你们要小心防备，随时准备迎战。陈良，你还是继续负责晚上的守卫，我们恐怕不能指望烽火台会及时报警。”
“是，大哥。”声音是从一个坐在墙角打瞌睡的人的嘴里冒出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的绰号：“鬼眼”，一个目力极好的神箭手。
苏赐又转头对阿玉说，“你回去的时候跟你哥哥讲，让他准备准备，万一这次有怪物闯过长城，他也只能避一避了。”
“好的。”阿玉嘻嘻一笑，“不过，他总是说，想亲眼看看暗鬼的样子呢。”
“那好啊。让他上长城来不就行了？这里最常见的动物就是暗鬼了。”
苏赐看了流缅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而流缅的目光却意外的落到了我身上。
我这才注意到阿玉正笑眯眯的看着我，不由得脸一红。她的目光立刻转到别处去了，轻声对苏赐说了句什么，便告辞离开。
我和流缅一起送她出长城，望着她骑在山羊上的背影消失在茂密的林木后面，我终于找到机会问流缅：“阿玉送来的那些包裹，里面是什么？”
流缅依然呆呆的望着远处，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向我，那古怪的表情，仿佛是我又问了一个愚不可及的问题，更透露出我的无知。
最后他终于说：“谁知道呢。我刚才也忘了问。她哥哥总喜欢送些古怪的东西到城上来。不过，苏赐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吧。”说完，便丢下我独自一人在那里发愣，转身上城去了。
《山海经·南次二经·洵山》说：“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其名曰羊患。”实际上指的是怎么杀也杀不死的羊。
这是上一节漏掉的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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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天晚上，经过苏赐的指引，我才知道原来敌台下面一层里有供士兵住宿的窝铺。我在窝铺边上得到了一个位置，和衣而卧。虽然铺盖都有股淡淡的汗味，但还算能够让人忍受。而且，床下扑铺满稻草，上面都是厚厚的毛皮铺盖，躺进去很是柔软温暖。这样才终于睡了个好觉。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中醒来，感觉自己清醒异常，再想睡已经很难了。
此时，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
首先是年代。
看情况，这里应该还是在北京附近，当然也很难说，不过，假设这里确实是在北京附近，那么年代绝对不会早于北魏【注1】。而在戚继光之前，长城大多为土筑，缺乏墩台，虽然也有些砖石小台，但和城墙是分开的，根本不能相救，当然也住不了几个人。戚继光发现这样的长城只要一处被攻破，便完全失去了防御作用，才设计了空心敌台。史书上说，戚继光在平缓地带每一百步，冲险的地方每三十步或五十步建一敌台，里面空心，小敌台分两层，大敌台分三层，可以驻扎五十到一百名军人，还可以囤积粮草和军械。敌台可以让守军看清四面情形，相邻的两个敌台可以组成交叉火力，又能相互救援，大大增加的长城的防御功能。这些描述，和我现在居住的敌台非常相像，只是，这里的敌台守军看来最多不过十人。这么说来，现在的年代应该在公元1569年之后，或者在万历五年之后，那时，总共约有一千三百多个敌台全部建成了。这个时期，明朝已经进入末年，关外的敌人应该还是蒙古人——假如蒙古人在这个世界里真的存在的话。不过，虽然这样算起来，距离我自己的年代应该不是特别遥远——只有400年多一点——但想要回去，还是充满问题的。
听流缅说，现在的季节是秋天，如果能够遇到防秋兵【注2】，或许就能更加确认自己所处的年代。不过，现在防秋兵应该算是客兵的一种吧。不管是防秋兵还是客兵，只要遇到了一个，总能打听出现在的年代。所以，只好耐心等待他们的到来。而且，历史上从没听说长城被什么怪物军团攻破，所以，我应该不用担心安全问题——等等，这么想只是为了给自己个安心的理由吧。天知道现在这个世界和我所在的那个世界有什么联系？或许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呢？所以刚好在这个时候被攻破也说不定。
然后是“断根草”的真实性。
难道我真的只能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来验证吗？这太冒险了。就算我去问别人，估计也不容易得到答案，暂时只能细心观察，在他们对话中寻找蛛丝马迹。反正，就算我离开长城，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被周围的呼噜声搅得心烦意乱，便爬起来，到外面去透透气。
站在城墙上，看见天已经朦朦发亮。东方山头吐白，山的间隙里透着一点淡淡的红色，太阳还被埋在某座山的背后，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出来。每段城墙上，都有三两个士兵手持兵器缓缓走动，来回放哨，手里的兵器反射墙头的灯光。他们的脚步非常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偶尔，才会又一两道冷漠的目光扫过我，两个士兵凑到一起闲聊的情况就更少了。
借着晨光，我把自己全身上下翻了个遍，结果只找到了很少的东西：
七百多块现金，其中有四个一块钱硬币和两个一角钱硬币；两张信用卡。我琢磨半天，咬了咬牙，结果还是把纸币和信用卡塞回衣袋里。又翻出一叠名片；一千多块钱的发票。没用，和硬币一起顺手扔出墙外；一只手机，当然没有信号，上面显示着时间：2006年4月14日5：34——可笑，完全不正确，但以后没准儿用的着，关上电源，放回到衣袋里；一串钥匙，虽然肯定打不开这个世界的任何一扇门，但如果有机会回去，还是很有用的，收起来；最后，也是目前这种情况下唯一有可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一把瑞士军刀。
曾经有人问我，假如我被丢到一个无人小岛上去，只能带一样东西，那我会带什么。我毫不犹豫的回答说是一把刀，最好是正宗的瑞士军刀。然后对方就送了我一把。那个人是我的第一个女友。可惜，我没能像珍惜这把刀一样珍惜她。所以后来，会被另一个女人拒绝，便总以为是报应。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相比于我，那些哨兵似乎对距离我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的铁架子更感兴趣。在我的印象中，白天里好像并没有见过这个铁架子。看样子，它也并非长城上的常备防御设施。架子的构造很简单，具体说就是六根像月牙铲似的物件，相互平行斜靠在垛口上，铁杆部分碗口粗细，下面似乎被深埋在地里，不知道有多长，中间用三根更粗的铁杆固定间距，又以数根粗重的铁索与垛口的凸出部分牢牢的绑住。顶上月牙形的部分与铁杆是铸在一起的，凹口向外，用了不少铁，很厚，但并不锋利，似乎不像对付怪物的武器。那些卫兵嘀咕的时候，大概也和我一样，不知这东西的用处。
我看见那个名叫陈良的士兵独自一人站在对面长城拐弯处的敌台顶上，一动不动的盯着北方山峦中间平原处的地平线。他看上去比流缅要年纪大些，黑色的头发草草束在脑后，身上穿着灰色软甲。站在我的位置，难以看出他的身高，只觉得他有些消瘦。
仿佛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忽然向我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这样，我才有机会看清他的正脸。他的脸稍显平庸，塌鼻子，四方下巴，修剪得十分潦草的短胡须（后来才知道，因为“束魂卫”是不死的，所以一般都有修剪头发和胡须的习惯）。不过，这张脸却因为长了一对狭长的眼睛，而令人印象深刻。
他重新把视线移向城外时，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城下。
我扶着垛口，向陈良指的地方望出去，便感到周身被笼罩在一股寒气之中。
在阴影重叠的山间，有某种东西似乎也正在看我。我使劲抓着墙壁，硬撑着不从那里逃开。天仿佛又亮了一些，使那个影子更加清晰了。
没错，就是那个人。
那个拥有淡紫色皮肤的巨人，那个带着木头面具的巨人，坐在距离城墙大约百米的一块岩石的阴影里，抬起硕大的头颅，正盯着我。在他周围，那些阴影仿佛也都是活得，随他一起注意到我，开始抖动，焦躁的如一团加热的空气，在那里跳跃沸腾。
我终于承受不住那些视线的压力，放开了垛口，倒退几步。
身侧有脚步声响了几下，我扭头，看见陈良正向我走来。
我松了口气，知道他是怕吓到我，才故意发出声音的，因此便从心底对这个人产生了某种好感。
“你好，我叫陈良。你就是那个叫马林的人吧？”他的个子比我略矮，果真有些瘦，面色黝黑而和善，但那两道狭长的眼睛却终究隐藏不住内心的高傲，让人认识到他难以亲近的另一面。
“是的。”
“外面那个怪物，认识吗？”
我摇头。
他走近垛口，又向巨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事了，它已经走了。这两天的晚上，它和一些鬼魂一样的东西就在外面游荡，有时在长城外侧，有时却在内侧，天一亮，就会忽然消失。”陈良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呆在这里了也算有段时间了，但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
“是吗？”我含含糊糊的应着。
他盯着我，目光锐利，简直能穿透我的所有遮掩。他肯定看出了什么，认为那怪物与我有什么联系，却不再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你来的真不是时候，连打几个小仗锻炼一下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很快就会有大仗到来，可千万小心，别死了啊。”
“不是说，吃了‘断根草’，只要不离开长城，就不会死吗？”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被切得七零八落，就算还有口气，也是活受罪。如果头被下砍下来，血流尽了，也还是会死的。所幸那些暗鬼没有嘴，否则被它们一个一口，眨眼间会被吃得干净，当然也就没命了
又是没嘴的，不知为何，让我联想起阿玉的山羊。不过，他说话的样子非常认真，不像是在骗我。
“那些暗鬼到底是什么？”
“长城北面的怪物。”
我一愣，他却大笑起来。
“那些怪物很早之前就存在了，我们用长城把他们挡住，不让他们到南方去，如此僵持了几千年。我所知的就这么多了。我看书不多，在这里的时间也不长。巫师们或许会知道的更多吧。”
“嗯。”我点点头，忽然意识到对方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巫师，甚至不把我当作这个世界的人，心里顿生出一股难以言表的激动，觉得这个人简直成了我到这里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正常人。不，简直就是知己！说不定，他早就在注意我，还对我进行了一番认真的研究，才得出那样的结论呢。
我正在那里独自兴奋，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陈良却打了个安静的手势，侧耳听了听，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北方远处看了一会儿，嘴角露出浅浅一笑。
“终于来了。朋友，帮个忙，去叫醒苏赐，告诉他阴风呼唤的东西已经来了。”
“好的。”我说，向敌台走了几步，听见他在背后又说：
“你遇到苏赐后，最好就跟着苏赐吧，仗没打完之前不要离开他身边，那样会比较安全。”
我回头，感激的说，“谢谢你！”
对方没有回答，依然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远方，嘴角含带着那一抹微笑，仿佛是在期待战斗的降临。
【注】
1、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之后，于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六月，“发司、幽、定、翼四州十万人，筑畿上围塞。起上谷，西至于河，广袤皆千里”。（《魏书·世祖纪》），“畿”就是指当时的国都平城，即现在的山西大同。
2、明初时，曾让临尽边境的各路藩王在秋天派兵巡边，后来就把在秋天派驻边防的士兵叫“防秋兵”，在明朝之前没有这种说法。
6．
我记得苏赐就睡在一座大敌台的底层窝铺另一边的一个隔间里，但没等我走下楼梯，就见他急匆匆爬上来。我连一句话还没开口说，他就神色凝重的向我点头：“知道了”。然后便开始大声的发号施令。
整个儿长城，仿佛在他张开嘴的一瞬间苏醒过来，士兵们纷纷披挂，来来往往的在城头布置武器。
天光大亮，距离长城外侧不远处的烽火台也已经点燃，狼烟蒸腾，但果然还是慢了陈良一步。
我傻乎乎的跟着忙碌的苏赐，再一次发现长城修筑得如此窄小，让我无数次刚好挡在苏赐阔步向前的道上，因而很自然感觉到周围投来的无数白眼。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为了活命，厚着脸皮也要死跟下去。苏赐好像也明白我的用意，除了偶尔伸手把我扒拉到一边，并不对我废半句话。
最后，我们一起来到一座大敌台上。
我刚爬上去，就看见陈良手扒着垛口站在前面。
“大哥！”仿佛只凭脚步声，就辨认出是苏赐的到来，陈良头也不回的叫道，“你看那边，来了！”
苏赐手搭凉棚，遮住右侧的阳光，顺着陈良的手指看了一眼，点头说：“贺总兵果然料事如神。快给魏符报信！”
“是！”陈良立刻抽弓搭箭，对天射出，箭在空中发出一串尖利的“吱”声，最后爆成一团黄色的光球，久久不落。
“是什么东西来了？”我发现苏赐似乎已经闲下来，才忍不住问。
“你仔细看那里。”苏赐抬手指着。
那个方向一直笼罩着淡淡的雾气，没有这两个人的眼力，我根本除了朦朦胧胧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我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猛然发现那里竟整个儿是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的左右摇晃，好像一面巨大的布帆，几乎高过旁边最高的山峰，被某些东西举着，向长城行进。
“那是暗鬼的旗帜吗？”我问。
苏赐笑着摇头：“暗鬼才不需要什么旗帜。那东西就是风使。”
“不会吧，它到底有多大啊？”
“我敢说，它比你见过的任何活着的东西都大，甚至被你见过的任何建筑都大。不过，它到底有多大，谁也没办法说清楚，等它到了近处，你就会明白了。经过前几次暗鬼的试探，贺总兵认为在我们蓟镇一带有两个地方最有可能成为暗鬼的主攻目标。而风使也最有可能出现在这两个地方。因此这场仗的胜败，就决定于是暗鬼先攻破我们的长城，还是我们先干掉他们的风使。”
“但是，风使距离长城那么远……”
“对啊，我们不能离开长城到那么远的地方，而这里一个客兵都没有，无法出去迎战。不过，贺总兵早就料到这一点，才让魏符和陈良各守一处……”
“一百步！”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响彻墙头。
我马上意识到那是指暗鬼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长城前一百步的地方。
苏赐从墙上拔出一面小旗，在手中一摆：“援兵登城，竖旗！”
旁边有两个武士立刻竖起战旗，跟着其他武士纷纷把手中的长枪、画戟、大刀之类的都立起来。左右的城墙上也都剑戟刀矛林立，旗帜飘扬。但却没见到有什么援兵登城。
“放炮！”
不远处有一尊明显大于其它的黑色巨炮被点燃了，紧接着一声巨响，撼动群山，炮弹夹带风火被掷向天空。又有武士麻利的重新装弹。那些炮弹看上去明显与我想象中的有极大出入，不是球状，而是和现代的炮弹形状有着惊人的相似。远处，最早射出的炮弹已经落入暗鬼中间，登时炸开，火焰四射。我也终于透过薄雾看清了暗鬼大军的面目。原来本以为是因为太阳升的不够高，才在地面上留下太多的阴影。然而实际上，那灰色的一片竟然全部都是暗鬼，密密麻麻，远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时的那样零散。炮弹炸出的一片地方，眨眼间就被后面的暗鬼漫过，连火也熄了。
接着，垛口和敌台上的小型火炮齐鸣，刹那间在长城前筑起一道火墙。但转瞬，那些不怕死亡的暗鬼已经漫过火苗，又把火墙也吞没了。
黑色巨炮不断带头怒吼，一次次的在暗鬼的阵营中撕出新的死亡地带。
“五十步！”那声音又不知从哪里响起，大的居然能盖过隆隆炮声。
苏赐把小旗一挥：“放箭！”
除了几个人继续放炮，其余武士纷纷拉起铁弓，对山下的暗鬼们撒下密不透风的箭雨。
然而，那些箭仿佛没有射中任何东西，悄然无声的淹没在黑色的潮水中。进攻大军仍旧势不可挡，一刻钟的功夫，已经有暗鬼冲到墙下。一些武士开始向外扔大大小小的雷石。无数跳跃起来的暗鬼撞到迎面砸来的石头，扭曲变形的尸体落回地面。后继者依然无所畏惧的蔓延而上，被城头深处的长刀大戟劈中刺穿。
苏赐第三次摆旗：“布阵！”
一个武士走到垛口前，手里拎的，正式昨天阿玉送来的四个包裹中的一个。武士把包裹上的绳子解开，扔出城外。
我看见正西边的一个敌台上，也有人把同样的包裹扔下去。
包裹落入暗鬼中间，便找不到踪影，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团黑色的浓烟冒出来。那烟好像有灵魂似的，只向东西两个方向横着散去，不久，便和两侧弥漫过来的的黑烟连成一条。
开始，我还弄不清这黑烟起了什么作用。只知道暗鬼的攻势忽然变弱，继而消失。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才发现当它们进入黑烟中时，就会消失不见，大约半分钟后，它们才会从黑烟中冲出来，却是奔向相反的方向，与后来的暗鬼冲撞在一起，顿时大乱，在城下拥挤成一团，却无法靠近城墙，只能任由长城上守军以弓箭雷石屠杀。
苏赐捻着胡须，点头笑道：“这法术确实不错，如果能够维持的时间更长久些，就好了。”
果然，只见那黑烟越来越淡，渐渐的随风散去。不到一个小时，黑烟就已经不能再起作用去逆转暗鬼前进的方向。暗鬼大军重新开始正面攻城。
此时，城墙前的地面都已经被暗鬼的尸体垫高了，层层叠叠，越来越多的暗鬼避开火炮弓箭雷石的抵挡，跳上墙头。越来越多的武士不得不拿起武器，与暗鬼白刃格斗。有几个武士转眼见就被淹没得无影无踪。此时他们的数量看上去如此之少，少到令人难以置信。这样脆弱的防线，仿佛随时会被怪物的浪潮冲垮。
我们身后山脊的第二道长城上，一队武士开始直接对准前面的城墙射箭。箭支从那些近身战斗的同伴身体旁边飞过，准确的把一只又一只暗鬼钉死。然而我已经无暇去赞叹他们弓箭技术。暗鬼的气势已经把我完全震慑住。数十只暗鬼以利爪插入墙壁，沿着我脚下敌台的墙壁爬上来，被我们身边的武士用石头砸下去一群，又上来一群。它们完全不是一波一波的进攻，而是毫不退却的不停增加进攻势头。一层潮水不退，一层潮水又漫到上面，越积越高，越来越厚重，仿佛那黑潮会随时爆发，向天空高高涨起，把长城连同它那少得可怜的守军一起砸在下面，彻底吞噬，不留一点痕迹。
就在这时，我的衣角被拽了一下，险些把我吓死。
我真的以为已经有暗鬼攻到身边，把我抓住了。谁知，抓住我的人，竟然是个裹着华丽锦袍的家伙。
“嘘。”那人拼命的摆手，眼睛盯着站在我前面不远处专心关注敌情的苏赐，仿佛那是距离最近的怪物，“是我啊，是我！”
我迷惑的摇头。
那人似乎以为我要他放开手，便放开手。我向旁边移动两步，尽量逃开他的手臂所及之处。
“你是谁？”
“是我啊。”他瞪大着两只眼睛，继续向我凑过来。
那是一张漂亮但小气的脸，脏稀稀的，虽然身上裹着华丽的锦袍，也布满尘土，还有几处破损得不成样子。
“我不认识你。”
“不可能！”他好像很怕被旁边的人听到，用极低的声音叫道，“你不是个巫师吗？我是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啊！”
“我说过了我不是个巫师！”我吼道。
又是一个认定了我是个巫师的人，真是讨厌啊！这家伙难道就是和我一样被误认做巫师而被困在长城上的那个人，真令人失望！
可能是觉得我声音太大了，怕引起苏赐等人的注意，他猛的扑上来要捂我的嘴。
我伸手粗暴的把他的赃手推开。他的力气比我想象的小太多了，居然被我推了个跟头，险些掉进通向二楼的楼梯口里。
尽管长的漂亮，但我对他没有一点好感。那不是男人的漂亮，而是太过女性化了，脂粉气非常重，让人看了不能不心生厌恶。
“你……你真的不是巫师啊！”
我冷笑起来：“如果我是个巫师就好了，立刻就施展巫术离开这里。”
“那你还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没看见他们已经挡不住了吗？我们快逃吧！”
因为这个小丑似的人物突然出现，让我几乎忘记了所处的危险环境。
“逃？我们逃到哪里去？”
“当然是离开长城回到京城去啊。”
“你疯了吗？”我怀疑流缅他们没有把“断根草”的事情跟这人讲，还是他决定就此一搏？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惨叫。
我们一齐看向敌台下面，才惊愕的发现城墙上已经挤满的暗鬼。就连两道长城中间围出的山谷，也被暗鬼的尸体填满，第二道城墙上的一些武士也不得不拿起兵器，与迎面冲过来的暗鬼厮杀。
刚刚发出惨叫声的人已经找不到了。但紧接着又传来轰隆一声，原来是一段女儿墙被硬生生的挤塌。一个背靠的女儿墙的武士，立刻被蜂拥而至的暗鬼挤出城墙，如同被决堤的洪水冲落。武士的身体在遍地的暗鬼尸体上翻滚几下，被紧跟着跌落的暗鬼砸在身上，甚至连远处的我仿佛也能听见他的骨头断裂的声音。但马上，就看见他推开身上的暗鬼，摇摇晃晃的爬起来。他的头盔已经掉了，甲胄歪歪斜斜的挂在身上，战袍只剩短短的一截，全身上下都被血染红了，不知道受了多少处伤。他脚踩暗鬼们的尸体，跌跌撞撞的试图走近城墙。我的位置刚好可以清楚的看清那个武士的表情。那种表情，是我从未在这些武士脸上见过的。
恐惧，彻底的恐惧，近乎绝望的恐惧。
我立刻就想起这个武士必定和我一样，是个喝过“断根草”的人，这样的话……
旁边的一只暗鬼跳起来扑向他。他用右手胡乱一推，推开暗鬼的同时，手腕也被砍断了。武士惨叫一声，向左边跌到。他的左手乱抓，右臂也在空气中乱舞，飞溅着血花，挣扎着，想再次爬起来。忽然，他停住了，他的左手抓住了一样东西。
一块从堆积如山的暗鬼尸体中探出的岩石。
他很明显的愣了一下，茫然的看着那块石头，从脸上、手臂上，还有衣服甲胄的缝隙间，一股红色的烟慢慢的冒出来。他却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盯着那块石头看，抬起的右臂缓缓放下，血不流了，但烟却越冒越多，越冒越浓，不到三秒钟的时间，他的整个儿身体都化为红烟，把他包裹起来，隐约能看见他的一身衣甲散落在地，仿佛曾经穿它们在身的只是那一团红色的空气。红烟开始向四周飘散，变淡。山谷里受伤未死的暗鬼，还有那些冲向第二道城墙的，一接触到红烟，动作就会慢下来，只爬出几步，便倒地，抽搐着死去。
我惊呆了：“断根草”居然是真的！
好一会儿，我的大脑里都一片空白，仿佛瞬间跌入绝望的谷底。
脚下的震动把我又带回现实中，咚咚的巨响沿着石头地面传来。
我以为又出现了什么更恐怖的怪物，吓得魂不附体。旁边那小丑似的家伙也早被吓住了，手脚并用的爬到我身边，一把抱住我的腿。我非常想抬腿把他甩开，但他抱得很紧，而且我也被吓得全身颤抖，哪有力气甩开他啊。
可旁边的苏赐却大笑起来：“魏符终于到了！”
之间西边的城墙上一阵大乱，黑色的暗鬼浪潮中见横着被划开一道口子，从内向外翻滚着，距离近了，才看出那是一个身着粗造铁甲的大汗，肩上扛着一张灰铁巨弓。大汉所到之处，眼看着城墙外蜂拥而入的暗鬼被那巨大的身躯和铁弓挤开去，从城墙向两边纷纷跌落，更有许多被大汉挥动的右手打的腾空飞起来。
此时，陈良抓起一只长戟，抬腿登上女儿墙，纵身跳下敌台，脚踩在一只暗鬼背上，便把它的脊椎踩断，身体还没站稳，立刻大戟横挥。四周的暗鬼纷纷跳起避让，还是有两只被扫中，打飞出城外，转瞬间荡出一片空地来。
只听那大汉炸雷似的吼道：“鬼眼，你看那风使距离这里有多远？”
陈良翻转大戟挑死一只暗鬼，才站定了，抬头北望：“大约两箭地。”
“正好！”
大汉把肩上巨弓往那个铁架子上一挂，弓背刚好架在那六个月牙形弯勾上。如此我才能根据比例粗算了一下那铁弓的大小，惊讶的发现那弓至少有八九米长。
陈良和两个不知姓名的武士一起杀到大汉身边。两个武士中一人手持双刀，一人晃一柄开山大斧，二刀一斧三股旋风般并舞，护住大汉。
大汉双手抓住弓弦，身体绷紧，双腿一起用力登地，一步步的后退，把巨弓缓缓拉开。陈良站在大汉旁边，眼睛盯住风使，一只手对大汉比划着，指挥瞄准。眼见着，那弓已经被拉圆了。陈良打了个停的手势，从兵器架上抓起一捆长戟，一根一根架在弓上，戟尖在铁架的六根铁柱中间，共有五支，每支戟的戟钻上都接了一根铁索。五根铁索在三米处并成一股，足有人腿那么粗，不知道有多长。
陈良把一只有放在大汉的一只手上，轻轻向下压了压，时间仿佛都在此刻停顿了一瞬。没见陈良发出任何信号，两人已经同时放手，五支长戟带着铁索一齐飞出，正中风使的胸口。
“胖子！”陈良大叫。
大汉“哼”的一声，已经丢开巨弓，双手抓住铁索，胳膊上的肌肉眼瞅着膨胀起来，血管像是要爆裂开似的凸现出来。我看见他的双脚竟然和地面融合在一起，变成石头的了。
他的力气果然惊人的巨大，大吼一声，便一点一点的把那巨大的风使拉近城墙。
风使挣扎着，发出刺耳的哀鸣。许多暗鬼向它跑过去，有些跳到铁索上，后腿抱住铁索，用空出来的前腿利爪猛砍。只见铁索上火星四渐，又因加了数十个暗鬼的重量，渐渐向下沉去。
“快啊，胖子！就差一点了。”陈良又叫道，已经抓起一张长弓，同时搭上了三支又长又粗的铁箭。
大汉又一声大吼，把铁索向自己收近了几米。有三名武士跑过去，帮他拉住铁索。更多的武士，包括流缅在内，聚到他们身边，组成个圆圈，挥动武器把围上来的暗鬼挡开。
风使终于被拉到我能看清的地方。只见它长了一头几十米长的黑色长发，纠结着迎风飞舞。从头到脚都是土灰色，似人形又不似人形，仿佛一个骨瘦如柴的顶天巨人经过数十万年的时光变成了化石后又活过来似的。它的脸上出了一张大张开的嘴之外，眼睛鼻子耳朵一概没有。双手交叉在胸前，已经和身体融合在一起，外面披着黑丝的缎子，从脖子一直裹到腿，缎子不仅接近透明，而且到处是洞。他的腿并在一起，越向下越细，最下面几乎成了一根细竿。竿子底部很像一匹没有头的马，短短的四条腿，颤抖着顶着上面那个相对来说过分巨大的身体，缓缓的向前移动。怪不得风使的身体像一杆大旗，左右摇摆得厉害。
那些长戟就插在风使的腹部，除了一支垂在外面，其余全部深深的射了进去，没有血流出来，仿佛被刺中的只是一具干尸或泥像。
这时听见陈良又喊：“停！”接着他的箭射出，三支箭全部射中了风使的头。
风使脸上唯一的一张嘴张的更大，发出凄厉的哀嚎。我不得不捂住耳朵。敌台上的众多武士也都弓箭在手，包括苏赐在内，乱箭起发，钉得风使全身上下尽是。
风使悲鸣一声，终于俯身倒下，上千的暗鬼来不及躲开，活生生的被风使砸在下面。那已经支离破碎的头距离长城仅有几步之遥，如果再近些，恐怕连城墙也要被它砸塌了。
我刚想松口气，却听见苏赐大叫：“快爬下！”
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看见风使身体瞬间化作一团气浪，横扫过整个儿山头，空气都为之一颤，无数暗鬼被那炙热的气浪烤焦。
等我回过味来，身体已经被气浪拖着飞上天空，打着转，天地长城在我四周飞舞，而后急速坠落。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一片尘土里。
我想用手支撑着身体爬起来，但一阵剧痛让我几乎再次失去意识，原来我的手上身上都被烤得满是水泡。右手刚一碰到地面，水泡就破了，透明的汁水带着少许红色流出来。左臂早就断了，古怪的向外侧弯曲着，撑地时，我几乎能感到断骨刺入皮肉。我痛得全身颤抖，汗如雨下。手上失去知觉时，就感到从鼻腔到嘴到气管一直到肺里，全都火辣辣的痛，可能是因为吸入了炙热的空气。我还能活着，感受这种痛苦，根本已经超越的常识。
咬紧牙关，我再次试图睁开眼睛，眼睛已经肿得仅能睁开一条缝。不过，我还是看见，在我的右手边，是长在尘埃里的一簇枯草。
它让我明白，自己已经离开了长城。
7．
我坐在餐桌对面，支支吾吾的寻找词汇，结果吐出口的话，她还是没能听清楚，甚至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
“我想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她说。那口气，就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以为天下所有女人都会喜欢上他的自大狂。
“我没有！”我想这么说。即使我曾经很自大，但那一刻，一切自以为是都被摧垮了。
我记不清她当时的表情，记不清她当时在做什么，吃饭？还是喝汤？还是习惯性的摆弄那只茶勺？我把这些都忽略了，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只记住了耳中的那句话，头晕乎乎，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模糊，仿佛是店主故意营造的浪漫气氛，却让我晃如梦中。
渐渐的，世界的颜色变暗，在我木然的脑袋里，完成了到消失的过渡。
她不见了，现代的餐馆也不见了。
现在，在暗淡的四周，环绕我的，是那些身体残破的“束魂卫”，从最古老的，到最新的，每一个都满脸悲哀。
我坐在他们中间，坐在由暗鬼尸体铺就的大地上，饱尝着“束魂卫”们悲伤的视线。我几乎看不清他们，但知道他们就是“束魂卫”，不是成千上万，而是数十万，数百万。密密麻麻，一直伸展到黑暗中无穷无尽的远方。围着我，看着我。
仿佛我是他们唯一的期待和希望。
但我痛恨别人对我有所期待。
在他们最前面的，是十个特别的身影，穿着比其他“束魂卫”更华丽，也更破烂的盔甲。十人中的一个对我说：
“我们一直在等你，等了你五千年。”
“你们为什么要等我？”
另一个说：“因为你可以救我们，带我们离开这里……”
“我不能，我救不了任何人，连我自己都要死了。”
第三个说：“你不会死，你还对我们有责任。”
“我甚至不能对自己负责！”
第四个说：“只有你了，你不能让我们白等。”
“我什么也不是。你们等错人了。”
第五个说：“没错，就是你。”
“不是。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求你们！”
第六个说：“我们会一直看着你。”
“不要。别再期待我，我什么都做不到。”
第七个说：“你能！”
“我不能！”
第八个说：“你不能，我们就恨你！咒你！”
“恨就恨吧，咒就咒吧！”
那些“束魂卫”们失望了，渐渐的散开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失望。我只是痛恨别人对我心存期待。还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失望而存心也让别人对我失望？
最后两个留下来的身影，一个很高大，另一个则很苗条，像个女人。
女人说：“我们也曾拥有力量，让人们对我们充满期待。然而，力量却把我们指向绝望。”
男人说：“其他人也都辜负了希望，因而对你产生的憎恨，对你感到愤怒。但你至少还没有步我们的后尘。所以，你应该去寻找正确的指引。”
女人说：“你该还记得，那家姓牟的人……”
8．
我没有死，只是暂时昏了过去。
而且，当我重新苏醒，睁开眼时，感觉好多了。至少眼睛不肿了，气管里也不痛了。
我以为时间过去了很久，但是我错了。
一个身穿锦袍的家伙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没错，就是那个令人憎恶的小丑，站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的看着我。
周围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我躺在地上，头枕着一根伸出地面的树根。天色昏暗，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肯定不是在长城上。
我努力回忆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个化作红烟的“束魂卫”，他的恐惧、绝望，以及临死前的木然。
为什么我没事？这个小丑也没事。
苏赐和流缅难道真的骗了我？
要么所谓“断根草”是他们编造出来的，要么就是他们根本就没给我喝“断根草”。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当时他们认为我是个巫师，不可能杜撰出一个“断根草”来欺骗用“断根草”害他们的巫师。
我忽然很庆幸自己的意识如此清醒，至少还有不错的逻辑。
从地上爬起来之前，我抬胳膊看了看，发现两只手都很好，除了有些脏，几乎是完好无损的。记忆中骨折的左臂也没事了。我到底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才恢复成这个样子的？难道，我那时受伤的感觉其实都只是梦的一部分？
我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感觉全身上下乏累无比。
那个小丑依然盯着我，表情无比惊奇。
“我以为你死定了。”他忽然开口说。
“我也这么觉得。”我一边检查身体，一边说。
“我虽然跟随巫师营这么久，也没看他们用过什么巫术，现在见了，果然是名不虚传啊。伤的那样重，只用了半天，竟然完好如初。先生的巫术真是高明啊。”
“半天？”
“对啊。我亲眼看见你被刮出敌台，立刻跟出来，发现你就躺在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全身都是水泡，几乎被烤熟了。从那时到现在，只过去了半天的时间，你的伤就全好了。你还说你不是个巫师，真是太谦虚谨慎了！”
我对这种明显不过的恭维，已经懒得争辩，只是问：
“这里是在哪里？”
“就在关我们的敌台不远的地方。你的贵体太重了，我没办法把您拖到更远的地方。”
“哦。”我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后背，果然背上的衣服都被磨破了。
我试着站起来，感到脑袋一阵眩晕，急忙扶住一棵树。等眼前的空白消失后，我透过树的缝隙，看见了长城。
在星光闪烁的天幕背景下，那里只是一片漆黑的剪影，没有灯光，没有人影晃动，死气沉沉，静寂无声。
发生了什么？难道在风使死后，所有人都被烤死了吗？还是结果依然给暗鬼攻破了长城？
我又有些生气，穿锦袍的家伙用了那么久的时间，竟然只把我带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拖烂了我的衣服，果然如同外表一样的废物。这里远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随着夜幕的降临，这林子里到处鬼影晃动，不知名的鸟发出冷笑般阴森的叫声。
“你叫什么？”我问那人。
“我？”他一愣，“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吗？再说，你这么问我也太没礼貌了。”
看在他把我拖离长城这么远，我只好忍住这口气，重新问：“那么，请问你尊姓大名？”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叫道。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不是巫师营的巫师！”
“我从没说过自己是巫师！”
“天啊！那我刚刚的一番力气，不是白费了？”
“难道你救我，就是因为你以为我是个巫师营的巫师？”
“然。”他那张苍白的小脸竟然因为生气而泛红了。
“为什么？”
“少要多问。不过，你看起来还像个巫师，就暂时做我的随从吧。”
“凭什么？就凭你拖着我到了距离长城只有几米远的地方？”
“没错，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哼，我不觉得。”
“再说，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只知道你废话连篇。”
“大胆！我乃是当朝的二皇子，宜留王娄烨！”
“哦。”我发现自己对他的身份不仅毫无怀疑，甚至连一点惊讶都感觉不到。
一个对巫师都必恭必敬的皇子，又沦落到被抛弃在长城上，估计也不是什么真正有权的人。
于是，我决定不再和他罗嗦，便说：“那么，二皇子殿下，我们还是快走吧。无论如何，这里都距离长城太近了，比较危险啊。”
“好吧。”
我感到体力又了一点恢复，便从地上拾起一根断枝，当作拐杖，勉强向前走，娄烨则跟在我的后面。
虽然天上月色高照，但我还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费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林子，上了一条小路。
又不知走出多远。忽然听见娄烨在我背后叫道：
“嘿，站住，站住，你走得太快了。我命令你站住！”
我气得差点昏过去。心说，我一个身受重伤的人，难道走得比你都快吗？
我回头，愤怒的瞪着他：“我不管你是什么皇子还是蝗虫！我们现在在逃跑！你不想被抓回去，就跟着我快走！你如果再那样跟我说话，我就把你丢下不管。”
谁知他却不以为然的说：“没人会来抓我们，现在长城上的守军都是‘束魂卫’，一个‘客兵’都没有，他们没有人可以离开长城来抓我们。”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该死的，我真的不喜欢这个看上去像个白痴似的人，居然能比我考虑得更多。
不过……
“等等，你离开长城的时候，他们还都活着吗！”
“当然，不过，看样子都被累得半死。”
哦，不知怎地，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忽然，他“啊”的叫了一声：“前面有灯光。”
我回头，正在寻找他说的灯光。他自己却快步跑到前面去了，怎么看都不像个筋疲力尽的人。
但他只跑出几步，就定住了。
在小路的正中间，并排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冷笑一声：“宜留王，你这样急急忙忙，是想到哪里去啊？”
9．
我毫不犹豫的认定，挡在路上的两个人，是两个巫师。
正像我曾经在这个世界遇到过的所有人那么认为的，这两人的穿着十分古怪。
左边那个生的极高，五大三粗，皮肤黝黑，头上白布裹头，下身穿着灰白色灯笼裤，脚上是一双凉鞋。在这样冷的晚上，却赤裸着上身，特意露出硬邦邦的肌肉，甚至连脸上都筋肉横生，三绺黑色的胡子都打着弯向上翘着，怎么看都像是刚从阿拉丁神灯里出来的家伙。
另一个人长得非常瘦，个子也不高，尖嘴猴腮，皮肤蜡黄，上身穿着紫红色宽袖开襟大衫，下身却是件裙子，而且那裙子怎么看都像苏格兰格子裙。
问话的人是穿紫衫苏格兰裙的人，口气极度傲慢，丝毫没把所谓“宜留王”放在眼里，更全然当我不存在。
娄烨对他们的出现毫无防备，惊叫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紫衣人答道：“是钟离楚公大人怕长城的防守有什么疏漏之处，特地遣我等监视四处到京城的道路，以防有妖孽危及皇上的安全。”
娄烨一愣，随即脱口而出：“你们是怕我回京吧？”
对方冷笑一声：“哼，知道就好。宜留王果然聪明啊。”话里话外全是嘲弄的口吻。
另一人说：“宜留王，我等听说你已经给几个不服管制的长城‘束魂卫’劫杀了，尸身也找不到。为此，皇上大哭一场，正准备在丹鹿山皇陵给你造座衣冠冢。皇上待你如此深情厚意，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活着回去呢？”
“你说什么，父皇以为我死了？”
高个儿的巫师哈哈一笑：“不是什么父皇了。实话告诉你吧，先帝早已在一个月之前晏驾升天。当今之圣上，乃是你的哥哥。”
“啊，父皇驾崩，你们把我软禁在巫师营里，竟然连这件事也不让我知道！如此……如此……既然皇兄以为我死了，就当我死了吧。我只想回到中原，隐姓埋名，过几天躬耕乡下的轻闲日子。”
高个儿巫师冷冷的说：“恐怕不行啊。王爷乃是万金之躯，岂能自贬身价去做一介草民？而且，你若回京去，万一让人认了出来。皇上岂不难办？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回你的长城，为中原安定尽一份力。这也是皇上的一片苦心。王爷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
娄烨一脸苦相，哀求说：“两位巫师大人，我实在不想回去。如果你们让我过去，我愿送你们黄金万两。”
两个巫师相视大笑，紫衣巫师笑罢了说：“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宜留王吗？给我们黄金万两？你身上怕是连一文钱都没有吧？你现在不过个驻边的逃兵！我们的好话已经说尽了。你要么自己返回去，要么就在这里自杀吧。”
说完，两人便抱起肩膀，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娄烨。
我彻底失望了，事实证明，这个娄烨不过是个宫廷争斗的牺牲品。他救我，恐怕也是为了让我保护他，要么就是以为我的命可以当作送给巫师们的人情。我当然不打算陪他这里送死，于是准备转身离开。
没想到，忽然听见娄烨一声大叫：“既然如此，我跟你们拼了！”
他一掀锦袍，里面居然藏着一柄配剑。他右手抓住剑柄就往外扯，却连同剑鞘一起扯下来，没头没脑的乱挥了一圈，那剑太长了，正打在我后背上——感谢上苍，他的剑要是从剑鞘里拔出来，不要了我的命才怪。
他的力气也太小，剑打在我身上并不怎么痛，但即使这样，我依然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向前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混蛋！”我骂道，回身反手就把他的剑抢了过来，这东西拿在他手上实在太过危险。
那两个巫师早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娄烨见没了兵器，竟然往地上一坐，号啕大哭起来。
他只哭了三声，便和两个巫师的笑声一同忽然止住。我也注意到前面道上有声音，仔细一看，见不远处有三匹战马急奔而来。转眼间，战马已经到了我们的近前。
马上的人立刻勒住，气势熊熊的立在巫师们的身后。三个都是全身甲胄的武将。
只见中间的人，头戴金盔，身披金甲，上面铺了一层灰尘，脸看上去五十多岁，三绺灰白长须，面色看不清楚，马鞍后挂着一杆枪。再说马，也比较特别，个头就比后面的两匹马高出整整一头，通身全黑，只有四蹄长了白毛。旁边两人都是黑盔铁甲，胯下黄骠马，每人一口长刀。
中间的这位金甲将官马鞭一扬，指着我们问：“你们几个，挡在这里干什么？”
紫衣巫师立刻说：“我们是巫师营钟离大人手下的巫师，正在巡视。这两个人形迹可疑。我等正在盘查。你是何人？”
“我乃蓟镇总兵贺陵。”
两个巫师同时一惊，急忙躬身施礼：“不知是总兵大人，多有冒犯，还请赎罪。”
我也记起苏赐曾经提过这个姓贺的总兵，我一直以为他在长城，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能离开长城，就说明他不是一个“束魂卫”，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对待我们。
贺陵打量了一下我们的脸，在马上忽然一俯身，眯起眼仔细看娄烨：“咦，那个穿锦袍的，莫非是宜留王么？”
“正是孤王啊！”娄烨立刻叫道，“贺总兵，快来救我啊！”
贺陵说：“果然是你啊。恕我甲胄在身，不能下马施礼了。”
娄烨摆了摆手：“没关系。”似乎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的不敬。
贺陵又问：“你们可是从长城来的么？”
娄烨说：“是啊。”
贺陵带马向前，从两个巫师中间穿过，来到我们跟前，问：“长城上战事如何？”
娄烨大惊小怪的叫道：“差不多快要被攻破了啊。”
“什么？”贺陵惊呼，但马上眼睛一转，问我，“你在长城都看见了什么？”
我只好答道：“我看见风使被打到了。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离开的时候，长城上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
贺陵点头：“我明白了。”扭头对另一个武将说，“传令三军，全速前进，务必要在天明之前赶到长城！先到者赏，后到者罚！”
那员将答了声“得令”，拨转马头，原路返回去了。
贺陵又对那两个巫师说：“二位，烦请你们回去告诉钟离先生，就说我贺陵亲自带着宜留王回长城去了。”
两个巫师一愣。
贺陵又说：“怎么，你们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两个巫师一惊，互相使了个眼色，急忙又施礼说：“我等不敢。”
贺陵轻“哼”了一声，朝另一个副将招手，然后对娄烨说：
“宜留王，请您屈尊和我的副将同乘一匹战马吧。”
娄烨勉强点头：“好，好吧。”看来已经彻底屈服了，垂头丧气的走过去上马了。
贺陵又向我伸出手：“这位先生，请你上我的马来，一起回长城吧。”
我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伸出手，被他拉上战马，坐在他后面。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回去。
贺陵撒开战马，顺着小路急奔向长城。他的马果然比另一匹要优良得多，坐了两个人丝毫不感吃力。一阵急奔之后，我已经看不见那个副将和娄烨的身影了。
贺陵回头望了一眼，然后问我：“还没有问先生尊姓大名？”
“啊，我叫马林。”
“哦。”贺陵略一沉吟，又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想回答，却一时找不出何时的答案。而且，听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长城已经近在眼前。
10．
我以为贺陵会一口气跑到长城，没想到临近长城时，他却忽然把马放慢，徐徐而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若有所思。一直等到听见后面传来马的铃当声，回头，看见那个副将和娄烨跟了上来，我才知道贺陵是有意的等他们。
当时，我是不能猜到贺陵是经过了如何的深思熟虑，用的怎样一番良苦用心，更不知道他的做法，会在后来救了我多少次性命。
城墙上，依然是一片黑暗，死气沉沉。
我看贺陵的表情，却见他微微的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下马，把马拴在树上，四个人由一个小门进入城墙。楼梯里很黑，只能摸索向上。
到了城墙上，借助月光，眼前的景象让人目瞪口呆，娄烨更是被吓得几乎是紧贴着那名副将，要那副将半托半扶，才能向前行走。
地上铺满了暗鬼的尸体，许多支离破碎，偶尔有人类的残肢和折断的刀剑夹杂其间。勉强能看出，这里被草草的清理过，尸体向内侧堆了堆，让出一条小路来。但是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贺陵带着我们走向苏赐住的那座大敌台，中间穿过几个小敌台，都见不到灯光，只能隐约看到敌台里被清理过，有几个士兵躺在窝铺里休息。临近大敌台，隐约看见敌台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我们走进去，中间一层的地上到处都是尸体。下到底层，尸体终于没有了，窝铺上倒着许多士兵，借助那亮光，才看清他们全部都一动不动，大多和衣而卧，全身血迹，也不打鼾，简直分不清是在睡觉，还是已经死了。
我们走到最里面，是一个单独隔出来的小屋。屋里点着一盏孤灯，苏赐独自一人在里面看书。他已经卸去了一身盔甲，穿着肥大的粗布灰黑色长衫。屁股下面坐着一把由大块粗重木头拼凑成的椅子。
“贺大人！”他一见我们进来，急忙站起，目光掠过贺陵，一眼看见我和娄烨，顿时愣住了。
这时，有一个人从外面急匆匆的挤进房门，一边说：“我在敌台上就看见你们了。贺大人，你终于……”
这人的话说到一半，也停住。
我回头，看见的是流缅那张白化病人的脸，他也正盯着我们，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屋里就这样安静了足足半分钟，最终还是流缅首先开口大叫：“你们竟然还活着！”
我呆呆的咧嘴朝他傻笑一声。
贺陵说：“好了，我们坐下来慢慢说吧。”
苏赐这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急忙给贺陵让出自己的座位，那个副官看这里太挤，就转身出去了。我、娄烨和流缅在旁坐下。
苏赐问：“贺大人，不知您把援兵带来了么？”
“带来了。正在火速向这里行军。我自己实在放心不下，就带着带着副官快马赶到这里来看看情况。看样子，暗鬼大军已经撤退了？”
“是啊，我们按照大人计策，借助陈良、魏符之力，射杀了风使。”
“不知城上守军损伤如何？”
“粗略盘点，‘束魂卫’的兄弟折了将近一半。剩下的一半，大都筋疲力尽。所以，我只派少数人在敌台上轮班监视敌人行动，其余兄弟都在休息养伤。”
“我看城上不点灯火，可是为了让妖怪们产生疑心，以为我们设下陷阱？”
“正是。”
“如此甚好。”贺陵点头，又叹息说，“唉，都怪我，如果我能早点把兵借来，损失就不会如此惨重。”
苏赐说：“大人不用自责。你带兵来的正好。如果此时暗鬼大军再来攻城，我军已经元气大伤，恐怕长城防线转眼就会被攻破了。”
贺陵说：“也怪我料事不周啊。”
苏赐说：“大人神机妙算，如果不是早让陈良、魏符准备好巨弓长索，恐怕我们也不能那么轻易就杀了风使。”
贺陵说：“然而我始终没能和兄弟们一起并肩作战，实在惭愧。只等援军到来，从九处登城，替换你们把守，清理战场。你们都可以休息一下了。”
苏赐一笑：“正好，这样下去，那些暗鬼的尸体都要臭了。”紧接着又问，“不知将军这些人马，是从何处借来的？”
贺陵又叹了一声，说：“是我直接赶到京城，向皇帝借来的。”
“不知借了多少兵马呢？”
“只有两万步军。”
旁边的流缅冷笑着说：“和皇帝借的兵，未免也太少了些。”
贺陵说：“本来就这点兵，皇帝也不打算借呢。他言道数千年来，我南方各国都与北方相安无事，怎么今天就忽然缺兵了呢？我说是客兵换防，才造成防守空虚。他说客兵又不是几千年才换一次防，以前怎么守的，现在还怎么守好了。我无奈，只好继续争辩，说先祖迁都于北京，也是为了能威慑北方。然而长城一旦被破，北京立刻就会遭到暗鬼围攻，到时就算祖皇帝重生，亲统开国的百万甲士，也恐怕无力回天。接着又费尽唇舌，陈述厉害。终于让皇上勉强从守京军中抽调了这两万步兵，还说是暂借给我的。”
流缅说：“现在的皇帝怎么如此小气？”
贺陵说：“这也难怪。皇上新继帝位，朝堂不稳，京城内异心者甚多。我此时去借兵，就好像割了他的肉一般啊。”
说着，他扫了一眼宜留王娄烨，目光里意味深长。
苏赐又问：“不知其它几镇守的怎样？”
贺陵摇摇头：“长城万里，就算他们有什么闪失，我们也赶不及去救援了。好在辽东、宣府、大同、山西、固原、延绥六镇的客兵尚未到换防时间，只有宁夏、甘肃两镇与我们情况相似。宁夏总兵姬容有勇无谋，甘肃总兵呼延兰傲慢自大，与‘束魂卫’诸将不合，皆令人担心。不过，这次暗鬼大军的攻击如预料的全线进行，也很难说。宁夏、甘肃或许并未受到任何攻击。”
苏赐说：“此二地一旦被攻破，暗鬼大军必定长驱直入，挺进关中，占了长安。我们再想赶他们出去，可就难了。”
“是啊。”贺陵点头说，“不过现在长安已经改名西安。南方的重心已经移到北京，就算西安被占，也不难反击。”
苏赐摇头说：“不然。我们守住了北京，只不过是守住了一个头脑，心脏若被人家摘去，岂能活命？长安乃我中华民族之根本，中原之要地。暗鬼大军以此为基础，无论西图四川，还是东进江南，都是富饶之地，再与北方妖怪两面夹击长城，我华夏五千年的寿数也就尽了。”
贺陵说：“将军身在长城，却能看清天下局势，思料深远，我不能及。”
流缅又插话说：“可惜自古以来，我们这些‘束魂卫’，充其量就只能当到个千夫长。终生守在这长城，有无谋略也成不了真正的大事。”
苏赐瞪了流缅一眼，说：“我看马林和宜留王两位都已经很劳累了。你带着他们，找地方歇息去吧。”
流缅闷闷不乐的说了句：“好吧。”便带着我们两个人离开了苏赐的房间。
走到房门时，身后的贺陵和苏赐两人已经压低了声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我们就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了。
流缅在我们前面走，一边说：“这附近都睡满了人，我带你们到一个干净的好地方去。”
说着，我们离开了大敌台，沿着城墙向前走。
流缅边走，边用脚踢开路上的尸体，一边还发着牢骚：“这些人一当上官，读了几本书，说起话来就满嘴官腔，听起来真别扭，你们说是不是？”
他回头，忽然笑道：“啊，啊，我忘了这里也有个王爷呢。不过，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王爷吧，听说话和我差不多麻。”
娄烨脸一红，正想争辩，却被流缅的大笑打断了，于是赌气不再说话。
流缅继续说：“你们看那两个人神神秘秘的，可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我们依旧没有答话。
流缅并不在意，说：“他们谈论的，是你们啊！你们两个，真是让我们吃惊，你们可知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知顾问，心里还计较着他和苏赐合伙骗我喝什么“断根草”。
“仗一打完，苏赐就发现你们两个不见了。他说在风使死前，明明还看见你们平平安安的站在敌台顶上。风使一死，你们就跟着消失了。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们被风使死后吹起的热风刮出长城外面去了。那样的话，你们两个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可谁知道，你们竟然平安无事，大摇大摆的回来了，怎么能够不让人吃惊啊！”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另一个敌台里。流缅却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我们也只好跟着。
他继续说：“你们现在是不是以为，我说给你们吃了‘断根草’，是在骗你们？”
我正想说“是”。谁知娄烨却抢先说：“不是。”
流缅一愣，站住回身，看着我们。
娄烨说：“我当然知道你是真的给我们吃下了‘断根草’，让我们成为‘束魂卫’，从此离不开长城。可你要知道，我乃地龙现世，怎么会受什么‘断根草’的影响？”
流缅看上去相当惊讶，但马上就笑了：“看来你们也不是一无所知啊。”
娄烨“哼”了一声：“当然，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流缅冷笑说：“可是，你怎么知道你就是地龙了？你们两个是一起离开长城的。说不定地龙其实是马林呢。”
娄烨晃着脑袋的说：“有什么可疑之处。我哥哥乃当今天子，是真龙、天龙，而本王，当然就是地龙了。”
流缅大笑。
我终于忍不住问：“等等，你们说的‘地龙’，到底是什么？”
娄烨面露不肖，说：“你这人果然无知。长城上有一个传说：有一天，将会有一条‘地龙’出现，这‘地龙’拥有‘地龙之力’，可以保证‘束魂卫’离开长城而不死。我就是地龙，所以喝了‘断根草’也没事，而你虽然成了‘束魂卫’，但只要和我在一起，就不会让魂魄被大地吸收。”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惊叫道。
发现我竟是因为娄烨才捡回了一条命，真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啊！
但马上，我就意识到娄烨的说法有很明显的问题。因为我在长城外苏醒的时候，他曾经告诉我，他是在我被热风刮出城之后，才出来找我的。如果他是什么“地龙”，为什么在他出来找我之前，我却没有死呢？我们当时的距离，应该是比我们和那个化作红色毒烟的“束魂卫”之间的距离更远才对啊。这样，就只能是因为“断根草”对我无效，才能使我活下来。换个方向想，他既然敢出来找我，肯定是认为我是“地龙”，知道跟我出长城不会有危险，才会那么做。而现在他干脆向流缅承认自己是“地龙”，如果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得到“束魂卫”的保护。我又想起当大战发生时，他在敌台上劝我逃走的事。那时，他当然是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我是“地龙”的。这么说，难道他真的相信自己的愚蠢逻辑，相信自己就是“地龙”？以至于完全忽略了我即使没有他陪伴，也不会死的事实？我又想起贺陵带我回长城时，故意放慢马的脚步，等娄烨跟上来。假如贺陵知道我和娄烨被骗吃了“断根草”的事，那么他就肯定知道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是“地龙”，所以才会等我们到了一起的时候，再下马，好防止其中一个因为距离另一个太远而“落地即死”。但当时，却是一个验证我们当中谁才是“地龙”的大好机会。大概只是因为他不希望看到我们中的一个死掉，才放弃了那个机会吧。
我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听流缅说：“无论如何，你们中必定有一个人是‘地龙’，能够带我们‘束魂卫’离开长城。既然你们已经知道‘地龙’之说，自然就有了作为‘地龙’的觉悟。所以，还是要麻烦你们一件事。”
我忽然感到脖子上传来一阵熟悉的寒气，见流缅不知何时已经拿了两柄长刀，左手长刀雪亮的刀锋就架在我的脖子上，右手刀架在娄烨的脖子上。
流缅压低了声音，语调阴冷的说：
“即使是‘地龙’，如果被割下脑袋，想必也会死吧。所以，如果要活命，你们就得乖乖听我的。现在，就带老子离开长城吧！”
长城地龙传初回居庸关马林听笛知命，八达岭陈魏戟射风使完
被束缚的人们。
那条大地之龙，
将在沉睡千年之后，
终于苏醒。
他将带领你们，
永远离开这里，
前往南方的乐土，
回到你们的家乡。
背对着敌台，我坐在台阶上，面对着空荡荡的长城。
太阳正淹没在北方平原土灰色的天空里，风狂暴的拍打我的衣服，搅乱我的头发。那只的乌鸦再次出现在前方，对我发出嘲笑的“呱、呱”声。
我在这里干什么？
我回头看了一眼，敌台入口确实是被砖头堵死了。
所以，这一定不是梦。
尽管我的梦往往被理智左右，残酷得如同现实。
长城真好啊，虽然能够让你感受它于山峦之间那连绵不绝、纵横万里的伟大，却又故意把道路封死，不让游客走得太远。
否则，像我这样冒失的傻瓜一定会不停的走下去，天知道将会走到什么地方，再也回不来。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走下去？
我把头埋进膝盖里。
真想哭吗？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当然没有人会嘲笑你缺少男子气概。
但是，现实和梦依然不同的。
梦里我可以落泪，尽情的哭泣。
而现实里，我已经不会哭了。
在这里等待吧，等到天黑，说不定可以遇到守城的亡灵之类的。
不过，别逗了，这些墙都是现代人修的吧。瞧这地面上的砖，都是水泥的。据说只有道两边仅剩的几块砖是石头的，那才勉强可能是古代遗留下来的。
余下的这一点点，里面能藏几个亡灵？
我笑了，大声嘲笑自己。
走吧，再不走，刚刚发现的那扇下山的门可能就会关掉了，然后，你就会被迫原路返回，一直走到把你的腰累断！
好在，长城上是不会迷路的。
就算天真的黑了，又怎样？
上次，我还不是一个人深入到山里，去寻找一个标记在导游图上的古老山寨。
只不过，当我终于看到那座山寨的废墟时，里面仿佛从未被阳光侵入过的黑暗，吓得我转身就逃。
而另一次，我甚至真的在山里迷了路，灰心丧气，甚至想倒在罗汉静思的山洞石台上度过一晚。
所以，在绝对不会迷路的长城上，我本应是不怕的。
但是，我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因为我惧怕这份孤独的凄凉。
以前，我是自由的，大胆到无惧更加无求。而现在的我已经被爱情征服。
曾经，我一直向往登上长城，没想到初次爬上这里，却带着这样的心情。
独自一人。
没有豪气万丈。
筋疲力尽之后，除去寂寞，只剩下悲伤。
这里是不能久留的，孤独会把我杀掉。
我站起身，往下走了几步。
咬了下牙。
我猛地转过身，两步就跳到那个堵死的门洞前。
我对自己大声说：你不是自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吗？不是说坚持就是胜利吗？
为什么爱情这东西，再怎么坚持就是不行呢？
为什么这长城就不能让人一直走下去呢？
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就算努力，就算坚持，就算付出一切，也是得不到的！
我把一双手放在用水泥和砖头封死的门洞上。
对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喊，让我过去吧，让我爱上你吧，什么问题不都可以解决的吗？只要你给我解决问题的机会啊！
所以，让这面该死的墙倒掉吧！
如果它倒了，就让我继续义无反顾的爱你，就算一辈子没有结果也好。
墙，真的倒了。
我一个踉跄，跌了进去。
我听见长城的灵魂对我说：
如果让你继续走下去，直到永远，你真会继续走下去吗？
你看见，风在尽头吹起，狂沙为伴，寒草战栗，心随之而动？可惜，你的心已经死了。
曾经残雪埋沙，
英雄倚墙独歌；
今人走马观花，
几人待看夕阳？
那时，我独自一人搭乘巴士到八达岭去，途中路过居庸关，无聊无趣的我决定，顺路到上面逛一逛，反正用也用不完的时间和耐力是我唯一的拥有和骄傲。
虽然也被称为长城，又偷偷和嘉峪关共用了“天下第一雄关”的美名，但在我眼里，居庸关却不过只是个关隘，充其量是通过八达岭长城入关后的第二道防线。虽然在北魏之后，居庸关曾经被和长城连接在一起，东边一直修到山海关，而另一边接在从夏口（今南口）到恒州（今山西大同）的900里长城上。但现在它的两边什么也没有，只是以长城似的建筑在两山之间围了个城郭，内部修得极为夸张：兵营、谷仓、神庙、祭祀英雄的祠堂……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座半山云台。据说居庸关是明代长城最完善的防御工事，八达岭不过是居庸关的外镇。走到城关尽头，能看见长城被突兀截断的残垣和深堑。趴在垛口上用心搜寻，才能勉勉强强的望见远处山间有长城盘桓。如此，一点也感觉不出长城本该有的连绵不绝，也就无从认识长城的伟大。这也是我为什么打算继续搭车到北面的八达岭去的原因。
不过，或许正是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感到迷惑，既然可以在这种险要地带修建关口，为什么还要在山上建那么长、那么高又那么难筑的长城？而且山上的长城比平地上的明显要多许多。以千米高山上的长城来防御习惯在平原上骑马打仗的北方游牧民族，难道不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吗？因为牧民的骏马并不擅长爬山啊！更何况，似乎山上的那道长城在历史上也没有起到过多少作用呢。该打过来的都打过来了，派兵跨过长城来骚扰掠夺似乎也是常有的事。为什么历代皇帝还是乐此不疲的不停修缮？难道仅仅是为了心理上的安慰，又或者……该不会也是为了给后世留下的“政绩”？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这些现代人，大概很少有人对长城曾经的作用产生过怀疑呢。
或许长城存在的荒诞乃至可笑的价值，经历两千多年历史负担的砸压，在这个爱面子的民族里怕是再无人胆敢去想，更无人胆敢去承认了。
我正准备沿居庸关的城墙拾阶而上，完成所谓“好汉之举”，忽然被一支笛声牵住脚步。那笛声从不远出悠扬而出，把苍凉之风弥漫遍及整个儿关隘，惹人沉思，或许也感动了石缝里残留的灵魂。
许多人好奇的用目光四处寻觅笛声的来源，轻声议论、猜测。
大概是旅游部门的人为了增加游览的历史气氛，特意播放的音乐吧。
好听归好听，但游客总归是急匆匆的，只是转瞬间，他们的注意力又回到艰难而平淡的攀登中，无人肯停下来享受笛声之遐想，更无几人肯去一探究竟。
唯有我有的是时间，只需点滴好奇之心，就能让我放弃立刻登城的念头，循声跑去，追寻笛音之源。
到了地方，见门上写着“户曹行署”，走进去，却已经是后人改建过的院落，回廊、咖啡馆、便利店和洗手间，看不出原来的用处。一转弯，庭院中间，便是笛声的尽头——一个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架着胳膊，横笛放在唇边，一边吹，一边居然还有余力做出眉飞色舞的表情来！
面前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着许多长城的画。
原来是个卖画的。
不过说实话，那些画画得不怎么样，平庸里也只能勉强算是中等。
这偏僻的院落似乎少有游人光顾，卖画的也不把生意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的吹着笛子，一曲接着一曲，仿佛狠下心来吹上一整天似的。
他的听众也只有一个人，最多再算上旁边小店里唯一的服务员。听曲的年纪和他差不多，看样子肯定不是游客，估计也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或者附近的居民。
我在游廊下坐好，静静的成为他的第三个听众。
笛声凝重安详，一曲落下，连我也不禁鼓起掌来。
卖画人对我笑笑，兴致似乎也上来了，刚好有一对瑶族游客走过，便吹起瑶族的民乐，气氛也变得欢快。
但，却少了刚才那能勾起万千思绪的凄凉。
大概，整天面对匆匆来去的游客，忽然见有我这样一个不慌不忙的听众，也是颇为稀奇而值得高兴的事呢。
不知不觉中，我忽然觉得，如果能够和这个卖画人对换，留在这里不走，每天自娱自乐，该有多好！
哪怕无人留在身边。
哪怕从此寂寞为伴。
后来我饿了，就在旁边的店里买了盒泡面吃。
店里唯一的店员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女人，似乎也很久没遇到过我这样悠闲的客人，好奇的问了我许多问题，我一边吃面，一边简单而如实回答。
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现在像你这样一个人旅行，而且这么悠闲的人不多呢。”
我浅浅一笑，用一柱泡面堵住自己的嘴。
“可是，已经是下午。再去八达岭，天就要黑了。”
“我今天晚上打算住下，所以不着急。”
“是吗？一般来说，这里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转完，有充裕的时间返回北京市区，所以很少有人会住下。而且，这附近的旅馆也都蛮贵的。不过，建议你去住民居，比较便宜，也还干净。”
“喔，谢谢。”
她忽然变了话题，说：“你看见外面那个吹笛子的人了吗？你可以让他给你看看手相。”
“看手相？”
“是啊。不过，你信这个吗？”
我摇头：“不信。”
“那就算了。”
我又笑了笑。与其说不信看相算命，不如说害怕这个。虽然明知道那东西不准的，但总怕其中的暗示作用左右自己的未来。
如果准的话……知道命运既定，也是件可悲的事情吧。
最后，我还是准备离开了，一直呆在这里，终究是个不现实的念头。我是个平常人，抛不开“现实”二字，只好无奈的任它摆布。
我付了面钱，回到游廊下，对那个卖画人点头示意，然后转身向院落的出口走去。
正当我抬腿要踏出院门时，背后的笛声嘎然而止。
“那个小伙子，请等一下！”
我回头。卖画人正望过来。
“什么事？”
卖画人一笑：“我想给你看看手相。”
马上他又补充说：“当然是免费的，就算是你向我要钱也不要紧。我很想看看你的手相。”
“为什么？”
“因为好奇。”
我以为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呢，那样就不会有好奇心。
我没有拒绝，就算对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骗我的钱，也无所谓了，我忽然很希望让他看我的手相。
我回到画摊前，伸出左手，被他一把抓过，仔细看起来。
他的手劲很大。
他看得那么细致，仿佛要看进每个纹路的里面，一边看一边点头，嘴里喃喃自语，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后来，他说：“你本来是打算去八达岭长城的，对吧？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是被旅游车骗来的，他们说这里就是长城。”
他大笑。
“这样最好。你不用去八达岭了。这里其实也不错，虽然感觉不到长城的雄伟，但至少有长城的味道，爬起来也很过瘾，比那个真正的长城还过瘾。”
“不，我打算在这里逛完，还是要去八达岭。”
“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你的时间和金钱都很充裕吗？”
“差不多。”
“那也不要去，一旦你去了，就再也离不开了。”
他放开了我的手，眼睛转向我的脸，目光闪烁，意味深长。
“什么意思？”我迷惑的问。
“因为，你的生命将会和长城结合在一起。趁着自己还没有踏上真正的长城，尽早离开吧。”
“不，我始终是要去的。”我很固执。
虽然，只要活着，就能为自己创造许多机会，但更多相同的机会也许不再有了。离开一个地方，就可能一生都不会回来。我不想为自己留下更多的遗憾。
他摇头，苦笑一声：“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毕竟，那里有很多人在等你啊。去吧，我不会拦你了。”
“有人等我？”
“是啊，很多很多人，快去吧。”
我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丢下，转身离开。
忽然听见他又在背后叫：“听着，年轻人，如果你在那里遇到麻烦，就去找一家姓‘弁’的人！”
“姓‘弁’？”我回头。
“对的，姓‘弁’。一定要记住啊！他们会帮助你的。”
我本想立刻从这个胡言乱语的人身边逃开，却还是禁不住说了一声：“谢谢。”
在居庸关转了一圈后，我搭车前往八达岭。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证明，我本该向卖画人多道一声“谢谢”。
但，那机会不再有了。
“一旦你去了，就再也离不开了。”
我站在敌台门洞前，坍塌的砖块堆在我脚下。
前面的路居然真的通了。
傻瓜啊，愿望实现了，你会继续向前走吗？会去完成自己的誓言吗？
丢开不知所云的警告，抬腿走过去，似乎成了唯一的可选项。
拖着迟疑的步子，我走进黑漆漆的敌台底部，前面就是光亮的出口。
结果，我还是在出口前面止步。
你太固执了，你在这方面吃亏还少吗？前面的长城能有什么特别之处？最多比你爬过的破一点，多些杂草，没什么看头，还是早早回去吧。
我犹豫着。
旁边传来“吱吱”的声音。
老鼠？我感到好笑，这里居然有老鼠。
但接着，又传来“咯咯”的声音。
不是老鼠！
我的寒毛一下子竖起来。
缓缓转过僵硬的脖子，猛然看见那些砖砌的柱子间隔里，有些更黑的阴影隐藏着。不只是诡异的阴影，还有闪亮的梭形眸子，更有白森森的獠牙！
不管那些是什么，它们都在蠢蠢欲动，冷笑着，准备从黑暗里出来，逼近我。
我颤抖着身体，倒退。
轻点，轻点，然后，转身逃开。
但我一转身，就与那个东西面对面了。
那东西就挡在归路的门前。驼着肩膀，在向前探出的脖子后面，淡紫色的臃肿身体几乎填满整个儿门洞缺口。脸上戴着木头面具，面具上没有染任何色彩，只有木头的黄褐色纹理，布满裂纹。面具和我的脸只有几公分而已。我甚至可以感到他的呼吸透过面具上的裂纹，直扑到我的脸上。
腥的，血腥的气味。
还有沙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仿佛空气穿过腐烂的内脏才终于逃出来。
我终于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转身边跑，连滚带爬的冲向另一个出口。
黑暗里的那些东西跳了出来，狞笑着，从我后面包抄。
从身后吹来的风，夹带着那些东西身上的血腥和骚臭味，比它们更早抓住了我的神经，熏得我的头一阵阵眩晕，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真想蹲下来呕吐。
但我不能停下，必须逃，向前逃。
我已经回不去了。
刚刚冲到光亮的出口，迎面却又有一阵疾风向我扑来，我用尽全身力气的驻足，有件东西带着寒光从我面前飞了过去，扫过时，风扯带着我脸颊上的皮肉，很痛。我的脚终于软了，跌坐在地上。
耳边传来“当”的一声，我扭头，看见那东西竟然是一柄长刀，深深的嵌入旁边的墙壁里，刀柄上还挂着一条断臂。刀锋上裹着一团黑气，仿佛是刚刚被刺中的怪物，黑气中间，一对白亮的眸子忽闪一下，便随着那团黑气在空气中散了，又似乎是退缩回敌台深处的黑暗里。
不等我的一身冷汗被吓出来，一条白色的、软绵绵的，如同触手一样的东西，从外面伸进来，“彭”的一声抓住断臂。不，是和断臂连接在一起，并迅速与它融合为一体，成为一条极长的胳膊，把长刀从墙上拔出，带着疾风，又擦着我的头顶收了回去。
那是什么啊？
这里出了什么事？
我战战兢兢的往敌台外面看。
天地诸神，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啊！
乍看上去，长城依旧是长城。
但世界已然不是我熟悉的世界。
长城上多了许多武士，披挂残破的盔甲和碎布似的战袍，手持五花八门的兵器，或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墙外，或抬起铁弓强弩向墙外连射。一列青铜大炮，时不时的轰鸣着，烟雾之中，死亡的炮弹被抛向远方。
我扶着墙，把自己从地上拖起来，视线才越过垛口看向长城之外，那景象更加超出我想象的范围。
进攻的根本不是历史书上记载的游牧民族，而是一些身体漆黑的动物，它们骨瘦如柴，用细长的四肢着地爬行。更可怖的是，它们那些椭圆形的头全部用白色布条缠得严严实实。
这些进攻者飞快而且悄无声息的在被伐光树木的草地上爬行，还不时在岩石间来回蹦跳，躲避密集如雨的箭矢和炮弹。
距离我只有3米远的地方，一个灰甲的武士正和一只登上城墙的怪物搏斗。武士手中握的，似乎就是刚才从我脑袋旁边飞来飞去的那柄长刀。
怪物围着武士，急速的蹿上跳下，有几次距离我只有咫尺之遥，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怪物的头不知是不是被灰甲武士打伤过，布条的缝隙里往外渗着鲜血，但根本看不出五官的形状。椭圆型的身体，长着针刺一样的黑色长毛，四肢却没有任何毛发遮盖，甚至连皮肤都没有！红色的肌肉连在苍白的关节肌腱上，随着动作抽动，隐约还能看见肌肉之间的森森白骨。
灰甲武士右胳膊的衣袖从中间断开，上面血迹斑斑，长刀挥动得很慢，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但仍然把怪物的进攻一一挡开。忽然，他猛力大砍，却一刀劈空，刀刃嵌入地面的砖缝。怪物一跃而起，扑向武士的头。武士身体向后倒下，避开怪物的四肢利爪，左手在地上一撑，大喝一声，身体平行着地面扭转，右手已经把长刀从砖缝中拔出，刀身转出一个扇形，一瞬间爆发旋风般的威力，刀背横扫向怪物的头部。怪物用前爪在刀身上一弹，借力把头险险避开，哪知带尖的刀柄却紧跟着卷到，划开怪物的腹部，并把它带出两米多远，摔在地上。武士的身体已经从地上弹起，挥刀直下，准确的从刚才割开的伤口砍入，把怪物的身躯劈为两段。即使临死前，怪物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叫声。
这时，远处却传来一串凄厉啸声，那声音针似的刺痛耳膜，在头骨的缝隙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黑色的怪物们听到了召唤，攻击嘎然而止，纷纷转身退去，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撤退时也没有半点声音。
目瞪口呆的我这时才想起自己身后还有一群跃跃欲试的妖怪，以及那个头戴木面具的巨人。我赶紧回过头，却发现身后除了黑暗，似乎什么也没有。
这时，灰甲武士用长刀刀尖把怪物的尸体挑起来，丢到城墙外，双手拄着刀，喘气休息了一下，忽然转身面向对我：
“喂，那个人，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
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打颤，一点力气也没有，若不是扶着墙，早就瘫软下去。
“你是谁？”
灰甲武士又问，把长刀扛在肩上，向我大步走过来。一时间，我发现自己对他既有恐惧，却又怀着某种亲切。至少，我觉得他没有阻挡我回去的怪物可怕，虽然很难说刚才他是不是有意掷出一刀救了我的命，（天啊，这世界上有谁会把自己的手臂砍断扔出去杀怪物吗？）但他至少是有能力保护我不落入怪物之手的。
“我……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巫师？”他在我前面两米处站住，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听说巫师们都喜欢奇装异服。”
“我不是，我只是个游客。”
“游客？”武士一愣，继而大笑。
他把长刀靠在墙上，摘下了头盔，原本隐藏在头盔阴影里的，竟是一张苍白略透粉红色的面孔，头发和眉毛都是白色的。
白化病人！
如果没有病，他的样子或许属于极为英俊的那一种。但很可惜，白化病和无瑕的面孔让他看上去鬼魅般的可怕。
“不过，如果你真的是个巫师的话……”白发武士冷笑一声，忽然一抬手，瞬间完成了抄刀掷刀的过程，长刀笔直的飞向我，深深的插入我耳边的墙里，“我一定会杀了你！”
刹那间，寒气沿着刀身顺着耳朵流遍我的全身，血液循环仿佛都停止了，在旁人看来我一定是脸色惨白吧。我终于明白，刚才他绝对不是有意救我的，或许连救了我的事实都不知道！
“流缅！”
白发武士的背后，传来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
“战斗结束，不可再动刀枪，不可再见血腥。”
那个老人比白发武士略矮，但很胖，圆滚滚的，身上的盔甲更加破烂，披在肩上的与其说是战袍，不如说是一段破布条更恰当。不过，这些丝毫不影响老人的威严，黑色的面孔皱纹堆累，眉头紧锁成两道深沟。花白的胡须直到胸前，和长发连在一起，有如同狮子般气势。
白发武士嘿嘿的笑道：“我只是吓吓这个巫师而已。”
说着，他伸手拔下墙上插的长刀。刀锋从我耳边移开时，带走了那团寒气，也让我终于透过气来。
老人扭头看了我一眼：“巫师们都已经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了，我不是个巫师。”
老人和流缅对视了一眼，嘴角都露出一丝冷笑，明显不肯相信我的话。
“不管你是谁，现在天色都已经晚了，下山会比较危险。大人，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您在敌台上住一夜。”然后他对流缅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大人准备晚餐？”
我苦笑，这么说巫师的级别要高些。他既然称我是“大人”，其实还是坚定的认为我是个巫师。
我知道继续争辩无益，便默认了，或许这样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那样也不坏。
事实证明，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因为这些人恨巫师入骨。我等流缅准备晚餐的时间里，有许多武士从我面前经过，无不对我怒目而视，仿佛刚刚的战斗全是因我而起。那个老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有满肚子问题，却找不到一个人问。
我壮着胆子，跟着那些似乎和流缅同样可靠的武士，走进敌台。随着人数的增加，这里似乎也不那么黑了，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鬼东西，以及戴木面具的巨人，都已经不见踪影。武士们默默的清理战场，或有条不紊的搬运装备，或脱掉盔甲，坐在角落里擦拭兵器。我不敢直视这些人，他们每个都破破烂烂，仿佛在土里埋了几千年才刚刚爬出来的亡灵。更何况我只能在他们身上感到不可遏制的敌意。
我终于穿过敌台。果然，在敌台的另一边，已然不是原来的世界。
我只走了几步，于是就落入了另一个世界里。
而且，可能再也……
我惊恐的打断了自己的思考，尽管那个事实真切得残酷。
我不是在做梦……
但这是那个朝代呢？很明显，脚下的这个长城是明代的，因为明代长城的修葺方法与之前不同。准确的说，是戚继光在驻守长城时，改革了长城修筑方法，大量建造敌台，才有现在长城的样子。但是，“巫师”这个词在明代显然并不常见。即使有巫师，大概也无法谋得高位，除了在几个少数民族中，传统的巫师职业一直比较低级，无法和道士抗衡，更不用说和尚了。
最大的问题是，刚刚那些怪物！它们是什么？还有，那个白化病的武士，居然可以像个怪物似的把自己的手臂接起来！这一切，在任何一个朝代都不会发生！
我胡思乱想着，独自等待了很久，直到天色彻底变黑，四周点起灯火，才看见白发的武士端着晚餐过来。
所谓的晚餐，其实只是一碗稀粥，里面有几块红薯而已。
但闻到红薯的香味，我的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回想一下，原来今天一整天吃的东西只有居庸关的那碗泡面而已。
只几口，我就把粥喝光，肚子里依然没着没落。
“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流缅看我喝完，凑过来问。
说实话，这碗粥的味道我一点没有吃出来。
但我依然点点头，打算向他再要一碗，谁知他却说：“知道您吃不惯我们这里的粗糙食物，所以专门给您煮了这碗粥，别的人，个把月都喝不上一碗热粥呢？”
其实这粥只能说是有点温，绝对不可能是刚煮的。但听他这么一说，我真不好意思再要他去煮第二碗。或许我这么想，才正好中他的下怀。
他又嘿嘿笑了起来：“大人，既然您的晚饭用好了，就请跟我一起进敌台，我给您找个睡觉的地方。
大概是他那过于客气亲切的声音（尽管一听就知道是装出来的）让我放松了紧张的神经，我忽然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身体里积聚了一整天的乏累一下子崩发出来，恨不得当场就倒在地上美美睡上一觉。
本以为是在敌台下面的一层，谁知他却带着我爬到了上面。
“下面太潮湿，睡起来不舒服，所以特地把您带到上面来，又干净，又没有人打扰。祝您睡个好觉。”
说完，他便顺着楼梯爬下去了。
真该死，这家伙分明是想整治我嘛！敌台的上层根本就和露天没什么两样，晚上的山风又这么大，在这里睡一觉，不冻死才怪！
我的身体却一秒钟都坚持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背风的墙下，靠着墙，转眼就睡着了。
但睡眠却只有一瞬间而已，我忽然感觉全身一紧，开始以为是腿在抽筋，但立刻发现全身肌肉都在抽缩。我痛得大叫起来，上身倒在地上，试图把身体拉直，但痛苦已经蔓延到整个身体，身体紧缩成一团，在地上来回翻滚。
我听见自己在声嘶力竭的嚎叫，便试图紧咬牙关，立刻感觉到嘴里热乎乎的，似乎是咬破了嘴唇或者舌头。
炙热的火焰在灼烧我的皮肤，胸腔里却仿佛塞满了冰块。
我觉得我在变小，肌肉把骨头都挤碎了，身体抽缩成一个球，然后继续缩小，而周围得一切都在放大。我的身体在滚动，撞到墙壁和炮架，接着什么都撞不到了。
一切都消失了。
当我就要失去意识，从痛苦中解脱的时候，痛苦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到来时那么突然，四肢一下子舒展开。
我惊恐的以为自己变成了白天那些进攻长城的黑色怪物。
用手去抓脸，去抚mo身体。
还好。
没什么变化。
我平躺在地上，摊开依然阵阵发麻的身体，喘着气，眼望天空。
虽然是晚上，仍然能看见天上的云，黑色的是云，灰色的是缝隙。
云从北向南流，北边还是巨大的一整片，流过长城上方，就变成了碎块，无法遮住星星和月亮的光芒。
寒风拂面，我清醒得如同初生或临死。
这座长城到底是什么？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刚才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听见下面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很明显是流缅。
“那个巫师怎样了？”流缅问。
“叫了半天，刚刚静下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声音有些发闷，让人听起来说不清的不舒服。
“嘿嘿，差不多啦。”
“这样做好吗？”
“有什么不好？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
“可是，如果让朝廷知道了……”
“他们只会知道巫师营中有个掉队的，给暗鬼杀了。”
“我总觉得……”
“别废话，等会儿我上去看看。”
“流缅……”
“啊？”
“听见了吗？‘阴风’更响了……”
“是啊。看来，还远未结束……”
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墙边，向四周望去，看见城墙上各处都燃着火把，一条光带缠绕在群山之间，一直延展到未知的远方。除了我站的地方，每个台垛上都有人轮流在敲梆传号，把平安的信息也一直传递到未知的远方。
冷冽的风又一次穿透我的衣服，把寒气直逼入我的身体，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抱紧肩膀，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喂，穿上这个。”流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回过头，正好看见他从下面爬上来，把一件破旧但厚实的袍子向我迎面丢过来。我一把接住。
本以为会有一股汗臭味，谁知袍子竟然非常干净。
“阿玉刚刚给我拆洗过的衣服，便宜你了，算是给你的道歉。”
流缅似乎注意到我偷偷闻袍子上的气味，皱起眉说。
我把袍子套在身上，有些肥，但相当暖和。
阿玉？原来这里还有女人吗？
“谢谢。”
“对了，一直都没有问起你的名字呢。”
“马林。”
“真名？”
“咦？当然是真名。这里的人喜欢用假名吗？”
“啊，不，刚刚你说名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所以才觉得你说的不是真名。”
真是个小心翼翼的人。
“那么你的名字呢？”
“流缅。流水的流。”
“哦。”不是“刘”啊，所以才要强调一下吗？倒像个假名。
“你恨我吗？”
“咦？”
“我对你做了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你对我做了什么？”
流缅一愣：“你到底是什么人？”
“游客。”我犹豫着说。
“别这么嘴硬。其实，我也开始可怜你了。和自己人分开，又被迫喝下那东西。”
“我喝了什么？”我惊恐的问。
他让我喝了毒药吗？难道就是因为这，才有刚才那种痛苦的经历？
他瞪视着我：“你该不会……真的不是巫师吧！”
“我说了无数次，我不是什么巫师！”
或许真是个巫师倒好，刚才的痛苦便不是白白忍受了。
他倒退了几步：“不可能！你不是巫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也想知道！我是来旅游的。”
“旅游？那是什么？”
他们的概念里或许根本没有“旅游”这个词，我只好无奈的解释：
“也就是说，我是来玩的，来散心的。”
他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来玩？你是疯子吗？来长城玩！”
我没好气的叫道：“因为长城本来不是这样的！我无意间跨过了时空隧道……大概那样的东西，才来到这里。这里……”
这里是哪里？
是过去？
还是未来？
抑或另一个世界？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终于问。
“长城啊。”
“中国的长城？”
“当然。”
“现在是几几年？”
“几几年？”
“什么朝代？”
“朝代？”
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
他摆摆手：“等等，让我想想。”然后他扳着指头算起来，“我到这里来是在……”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天，忽然大骂道：“妈的，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哪朝哪代，都是你们这些巫师害的！”
结果，我还是落到了巫师的命运。
但是，任何朝代都不会有这样的长城，都不会有那样的怪物。
这些事情需要时间来搞清楚。而且，我发现面前这个人似乎也不太正常。
刚刚说的话，明显让他受到了刺激，他抬起头，瞪着我，眼睛睁得老大，气势汹汹，差不多正盘算着把我掐死，或者干脆扭断脖子，扔出长城外面喂怪物。
这时，楼梯上传来的声音救了我一命。
我惊喜的看到那个老人正爬上来。
木制的楼梯被压得吱呀作响。虽然已经卸去了盔甲，但相对于老人过于肥胖的身体，楼梯口还是太小了点。
“流缅，我们确实搞错了，他不是个巫师。”
“真的？”流缅叫道，对于老人的话，他似乎特别的相信。
“是真的。”老人说，“我联系过巫师营，他们没有人掉队。”
“不会吧！这个不是，另一个呢？”
“当然也不是。”老人说，语气里充满了遗憾。
“妈的！”
老人又叹了口气，对我说：“你也真是的，跑到长城上来干什么？还穿着这样奇怪的衣服。说你不是巫师，也没人会信啊。不过……”他又重新打量我，“从你的服装上来看，就算你不是那群巫师中的一个，说不定也是个不怕死的云游巫师。”
我无话可说，现在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讲清楚。
老人忽然又笑起来：“不管你是谁，现在，你都是我们的兄弟了。欢迎加入长城军！流缅是这里的台长（注1）。而我，是千总（注2），姓苏名赐。不过，既然是兄弟，也无所谓官职。只有那些‘客兵（注3）’才在乎官职。”
“可是，我不想加入什么长城军，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啊。”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什么也不会也没有关系。反正你已经是长城主军‘束魂卫’的一员的。因为，你已经喝下了‘断根草’。”
“‘断根草’？”
“顾名思义，它可以彻底割断你和大地之间的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再也离不开长城啦。只要你的脚一落到真正的土地上，你的魂魄就会被大地吸收，你的身体也会化作毒烟。”
“不，不可能！”
“别慌嘛。作为补偿，只要你不离开长城，你就能永远不死。而且也不会老。你，我，还有他（苏赐指着流缅），都一样，长城会给我们力量，还有生命，只要长城依然存在，我们就会一直活下去，就算断胳膊断腿，也能再生。这就是‘束魂卫’的命运。”
我惊得长大嘴巴，僵立在那里。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以后，千万不要像今天这样，问任何一个兄弟关于年月的问题，那会让他们发疯，当然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年月。”
注：
1、在长城的冲要处，会建造空心敌台，每个敌台里驻守主客兵共60人，设一台长。
2、明代长城防务设九镇（长城全线分九段设防，称九边或九镇），每镇设总兵官把守，下辖数路，并领许多关口，各路分管一段守卫，各关口设“守备”或“千总”、“把总”。但所属的士兵数量视具体情况而定。
3、长期戍守长城沿线某地的士兵叫做“主兵”，当军情紧急时，被临时调往长城戍守的士兵叫做“客兵”。
3.
我站在楼梯的最后一级上，前面就是裸露的泥土，一条人踩出来的山间小径，弯弯曲曲，一直通向山下。
我回头，看见流缅仍然站在那里，抱着肩膀，古怪的坏笑着，眼睛似乎在说：
你是个胆小鬼。
没错，我是个胆小鬼！
如果被告知再向前踏上一步，就会死，身体就会灰飞烟灭，灵魂就会被大地吸收，谁不会犹豫？
我无法确定他和那个老头是不是在骗我，在愚弄我。
或许，“断根草”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真的存在呢？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在这种鬼地方，我那些科学知识还适用吗？攻击长城的怪物，还有流缅的断臂再生，或许这些都可以勉强找到科学的方式来解释，但落地即死，这种说法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吗？我以为，经历了昨天的一切，任何人也无法确定哪些东西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马林。”流缅说，“其实，我现在真的很想推你一把。‘断根草’这种混帐东西就是你们这些混帐巫师制造出来的，害得老子永远都离不开这里。你们都该死！”
“我说了我不是巫师！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断根草’！”
“谁信你啊！”
“巫师们为什么要制造‘断根草’？”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怕守长城的‘主兵’逃走，只要吃下了‘断根草’，我们就只能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抵抗来自北方的怪物。”
“你以为我是巫师，所以才骗我喝下加了‘断根草’的粥！想要以此来报复我？”
“嘿嘿，就是这样。你的同伴也是。”
“同伴？”
这时，我才想起来，苏赐似乎也提起过，还有另一个人也被误当作巫师，被他们抓起来了，看来那人和我的命运差不多。或许……那人和我一样，也是不小心从另一个世界跑过来的！
想到这里，我兴奋起来：“好吧。不过，现在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长城兵了。我要见我的同伴。”
“哼。”流缅冷笑，“你以为我是个傻瓜吗？就算你喝了‘断根草’，我也不会相信你。让你见你的同伴，根本决无可能。除非，你告诉我们解开‘断根草’药效的方法。”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的说，这人固执得不可理喻，一旦认定的事情，死活就是不肯改变。
“那你就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吧。直到长城被怪物们攻破的那一天，然后大家一起死。”说着，他大笑起来。
妈的，我想，死就死了。否则，呆在这里，迟早要被他嘲笑死。
我抬起右腿，准备迈出决定性的一步。流缅的笑声忽然停住了。
山下，传来清脆的铃声。
我忙不迭的收回脚，及时的放弃寻死的念头。
“阿玉来了。正好，你可以帮忙搬搬东西。”
阿玉……
我向山下望去，天还没有全亮，长城南侧和北侧不一样，杂草树木比较多，所以完全看不见来人。若是北侧的话，为了让任何前来袭击的敌人没有东西可做遮掩，树木都被砍伐光了。
我忽然很期待。或许女人会比较通情达理，只要他们没有串通一气，我或许就能问出“断根草”的真实性。
但出现在小径弯处的，却是一头巨大的山羊……;
4．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山羊，甚至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头驴子都大。羊角粗得像树干，不过只有一只，另一只断了，仅剩数厘米的残余。铃铛就挂在那根独角上。一身雪白的毛，厚实的背上左右各担着两个白色四方包裹。
除了不可思议的巨大外，余下的问题就是：这只山羊没有嘴！
原本是嘴的地方，虽然和普通山羊一样的形状，但就是没有开口，平平的，上面就是鼻孔。这东西一定有嘴，但恐怕是在我看不到或想不到的地方。就像食蚁兽一样，看上去是头的地方实际上却是尾巴，所以这只山羊肯定也是一样的，我坚持这么认为。因此，它让我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冲动，想俯下身，扭脖子仰头去确认它的下巴上实际有嘴的存在。
我回头用询问的眼光看流缅：这就是你口中的“阿玉”？
谁知他却在向山羊的后面看。
于是我心底又诞生了新希望。
等待阿玉出现的时候，山羊已经到了我们跟前。虽然我站在台阶上，但它还是几乎和我一样高。
我终于忍不住冲动，低头看它的下巴。它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人这样看它，安静的瞪着两只巨大的眼睛看着我，眼珠光滑得如同被海水打磨了千万年的鹅卵石，在黑色和灰色之外，还流动着各种奇光异彩。
是啊，它只能安静的看着我，因为，它确确实实是没有嘴的。
背后又传出流缅的笑声：“哼，没想到巫师中也有这么无知的家伙。那是一只羊患（huan4）。”
“羊患？”
“就是所谓没有嘴，而且不可以被杀死的山羊。”
“啊！”不等我继续问，羊的主人出现了。
“应该是因为没有嘴，所以才不可以被杀死的山羊啊！”
这就是阿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可惜，我当时完全没有听懂，甚至没抽出心思去理解。
因为，我从未见过如此迷人、健康，有如清风的女孩。她的样子，近乎完美，或许，根据这个时代的审美（假如这个时代是古代的话），她的皮肤稍微黑了一点。如果再硬要找出毛病的话，就是她的年纪还太小，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六岁吧，缺少成熟女人的风韵。除此之外，她是绝对完美的。完美的眼睛、完美的鼻子、完美的嘴、完美的面部轮廓、完美的身体曲线，等等，一切都完美的搭配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人类所能够想象出来的最完美的尤物。
难怪，就连流缅注视她的目光，都有些失魂落魄。
不过，对于我，她的样貌带来的神魂颠调，只持续了三四秒钟，便消散了。
“它叫‘嘟嘟’，是一只绝对不可以被杀死的羊患。”
“嗯，嗯。”流缅似乎也恢复过来，“快搬东西，别管什么能不能杀死了。”
很久之后，终于有机会和阿玉一起闲聊的时候，我才知道了山羊‘嘟嘟’的来历。它曾经是一只普通的山羊，是当年修长城的时候，用来搬运砖块的，有一次被砸伤了脊背，还断了一根角，修长城的督工便迫不及待的决定把它宰了吃掉。结果刚好被阿玉碰上了。她觉得它很可怜，便对手拎屠刀嘴流口水的督工说，它不是一只山羊，而是一只羊患。那督工当然不知道羊患是什么东西。她就跟他解释，那是一种看似山羊，但绝对不可以被杀死的神兽。
“我说，如果你杀了它，就会有灾难降临！不只你倒霉，你的家人、亲戚、朋友，就连我们都要跟你一起倒霉！那个督工听说过我哥哥，以为我和他同样有学问，就真的相信了。”阿玉说到这里的时候，显得颇为得意。
“但是它的嘴呢？”
“当然也是我用法术移动了位置。”
那时，我也已经知道了嘟嘟的嘴其实就藏在它的右后腿上，但听她这么一说，还是惊叹不已。若不是她的哥哥笑着告诉我，实际上，阿玉故意曲解了《山海经》里关于“羊患”的记载，我还当真了呢。阿玉救了山羊，便给它起名叫“嘟嘟”，从此成了她的宠物。
但在知道真相之前，我也和其他人一样，被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姑娘骗了，从第一次见到他们开始，就把嘟嘟当作一只神圣不可侵犯的动物，认真恭敬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阿玉法术的副作用，它渐渐长成比一般山羊巨大许多，高度几乎增加了一倍有余。再加上那对幽深安静的眼睛，以及被阿玉每天精心梳理的雪白的毛发，不得不让人认同它的特别，乃至当它为一种神兽。
羊背上的四个包裹，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阿玉把它留在外面，让我和流缅每人扛两个包裹，送到大敌台里去。回想起来，那包裹肯定是很重的。但当时的我，已经被阿玉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清淡得若有若无的香气吸引，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它们搬进敌台的。
没错，就是那种香味，我最最在意的东西，它让我不得不记起，那个在另一个世界的，我永远都无法得其芳心的女人。她并不拥有阿玉的完美，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随便都能列举出许多缺点。在完美的阿玉身上，甚至无法通过眼睛找出不完美的她的任何影子，仅有的便是气味的相似。然而，爱上她并不需要她的完美，没有完美依然能够让人牵肠挂肚，然后，完美的标准便能因为爱她而在她身上重新定义了。
进入大敌台，阿玉一看见苏赐，就跑去缠着他说话。流缅放下包裹后，也立刻凑上去加入闲聊的话题。
我端详着四个包裹，心里奇怪：是什么东西要让这样一个女孩和山羊送上山来呢？按理说，长城敌台里应该有储藏物资的地方。而且，那女孩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军队里的人。又或者，这是她家谋生的手段，把这些送上来，好卖给长城守军赚钱？
我知道，就算如何揣测，也是弄不明白的，但我即不能冒失的去打开这些包裹，也没法插入那些人的谈话，问个清楚。所以，我只能强忍住好奇之心，转而注意他们谈话的内容。
只听苏赐问阿玉：“你说他提到了‘阴风’？”
“是啊。”阿玉说，“快告诉我嘛，‘阴风’到底什么意思？”
苏赐没有回答，而是开始不住的赞叹：“不愧是那个人的儿子啊！年纪轻轻就能听到‘阴风’。不赖！真不赖！”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别绕弯子了！”阿玉抓着苏赐的胳膊摇晃。
“‘阴风’么，当然不是普通的风，而是一种带‘阴’声的风。你年纪还小，所以才听不到。不过，这些你都可以直接问你哥哥啊。他能听得到，自然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哎呀，你还不知道我哥哥那个人吗？不问不说话，问十句答半句，还让人听得似懂非懂，偶尔多说两句，反而叫人更糊涂了。他要是能够清楚告诉我，我还用大老远的跑来问您嘛？”
“呵呵。”苏赐捻着胡须笑起来。
旁边的流缅终于忍不住抢着回答：“‘阴风’就是‘召集的风使’发出的声音，上次‘阴风’起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哥哥好像才五六岁吧。因为‘阴风’可以传出很远，所以很多人认为它是召集暗鬼的声音，可能还有调节进攻步调的作用。所以，上次‘阴风’吹起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大战。这次估计也小不了。对吧，苏赐？”
“是的。”苏赐点点头，“我到长城以来，每次‘阴风’吹起，接下来都会有场大战。而且这次‘阴风’持续的时间特别的长。但前面连续几次的进攻，却都是小规模的。来得暗鬼太少，而且都只打了一会儿功夫，就全被‘风使’召唤撤走了，估计都只是试探吧。上头的人认为，接下来将会是一场罕见的大战呢。而且，估计很快就会到来。现在如果知道对方从什么地方开始进攻就好了。”
流缅说：“不过，要是全线进攻，可就麻烦了，连支援都不会有啊。”
“是啊。大概那些家伙也是抓住客兵换班的机会，才准备了这场大战吧。”
“哼！”流缅面露不悦，“我听说程总兵曾经发书信给客兵的将领，让他们的军队暂留几天，没想到，日子一到就全跑了，居然没有一个人肯留下。换班过来的客兵却连影子也没有。真气死人了！”
旁边的一个小个子士兵嘻嘻一笑，说：“白鬼，你先别生气，等这次大战结束，才更有气受呢？”
流缅向那小个子一瞪眼：“臭猴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着吧。假如长城陷落，估计我们就别想见到一个客兵了。但如果我们守住了长城，那些客兵肯定颠颠的跑来抢功劳。”
流缅大怒：“什么？他们胆敢抢老子的功劳，看我不用大刀把他们斩尽杀绝！”
小个子士兵冷笑一声：“把你的大刀收起来吧！人家往长城外边一站，你能把他们怎么样？就算你把这里的刀抢棍棒都扔出去，能砸死几个人？”
苏赐大手一挥：“好了，不要在说了。仗还不知如何打，就先想着争功。再说，那些功劳，对于我们‘束魂卫’有什么用么？”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立刻静下来。
苏赐又说：“总之，接下来的几天，你们要小心防备，随时准备迎战。陈良，你还是继续负责晚上的守卫，我们恐怕不能指望烽火台会及时报警。”
“是，大哥。”声音是从一个坐在墙角打瞌睡的人的嘴里冒出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的绰号：“鬼眼”，一个目力极好的神箭手。
苏赐又转头对阿玉说，“你回去的时候跟你哥哥讲，让他准备准备，万一这次有怪物闯过长城，他也只能避一避了。”
“好的。”阿玉嘻嘻一笑，“不过，他总是说，想亲眼看看暗鬼的样子呢。”
“那好啊。让他上长城来不就行了？这里最常见的动物就是暗鬼了。”
苏赐看了流缅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而流缅的目光却意外的落到了我身上。
我这才注意到阿玉正笑眯眯的看着我，不由得脸一红。她的目光立刻转到别处去了，轻声对苏赐说了句什么，便告辞离开。
我和流缅一起送她出长城，望着她骑在山羊上的背影消失在茂密的林木后面，我终于找到机会问流缅：“阿玉送来的那些包裹，里面是什么？”
流缅依然呆呆的望着远处，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向我，那古怪的表情，仿佛是我又问了一个愚不可及的问题，更透露出我的无知。
最后他终于说：“谁知道呢。我刚才也忘了问。她哥哥总喜欢送些古怪的东西到城上来。不过，苏赐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吧。”说完，便丢下我独自一人在那里发愣，转身上城去了。
《山海经·南次二经·洵山》说：“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其名曰羊患。”实际上指的是怎么杀也杀不死的羊。
这是上一节漏掉的注释。
——————————————————————我是分割线———————————————————————
5．
那天晚上，经过苏赐的指引，我才知道原来敌台下面一层里有供士兵住宿的窝铺。我在窝铺边上得到了一个位置，和衣而卧。虽然铺盖都有股淡淡的汗味，但还算能够让人忍受。而且，床下扑铺满稻草，上面都是厚厚的毛皮铺盖，躺进去很是柔软温暖。这样才终于睡了个好觉。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中醒来，感觉自己清醒异常，再想睡已经很难了。
此时，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
首先是年代。
看情况，这里应该还是在北京附近，当然也很难说，不过，假设这里确实是在北京附近，那么年代绝对不会早于北魏【注1】。而在戚继光之前，长城大多为土筑，缺乏墩台，虽然也有些砖石小台，但和城墙是分开的，根本不能相救，当然也住不了几个人。戚继光发现这样的长城只要一处被攻破，便完全失去了防御作用，才设计了空心敌台。史书上说，戚继光在平缓地带每一百步，冲险的地方每三十步或五十步建一敌台，里面空心，小敌台分两层，大敌台分三层，可以驻扎五十到一百名军人，还可以囤积粮草和军械。敌台可以让守军看清四面情形，相邻的两个敌台可以组成交叉火力，又能相互救援，大大增加的长城的防御功能。这些描述，和我现在居住的敌台非常相像，只是，这里的敌台守军看来最多不过十人。这么说来，现在的年代应该在公元1569年之后，或者在万历五年之后，那时，总共约有一千三百多个敌台全部建成了。这个时期，明朝已经进入末年，关外的敌人应该还是蒙古人——假如蒙古人在这个世界里真的存在的话。不过，虽然这样算起来，距离我自己的年代应该不是特别遥远——只有400年多一点——但想要回去，还是充满问题的。
听流缅说，现在的季节是秋天，如果能够遇到防秋兵【注2】，或许就能更加确认自己所处的年代。不过，现在防秋兵应该算是客兵的一种吧。不管是防秋兵还是客兵，只要遇到了一个，总能打听出现在的年代。所以，只好耐心等待他们的到来。而且，历史上从没听说长城被什么怪物军团攻破，所以，我应该不用担心安全问题——等等，这么想只是为了给自己个安心的理由吧。天知道现在这个世界和我所在的那个世界有什么联系？或许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呢？所以刚好在这个时候被攻破也说不定。
然后是“断根草”的真实性。
难道我真的只能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来验证吗？这太冒险了。就算我去问别人，估计也不容易得到答案，暂时只能细心观察，在他们对话中寻找蛛丝马迹。反正，就算我离开长城，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被周围的呼噜声搅得心烦意乱，便爬起来，到外面去透透气。
站在城墙上，看见天已经朦朦发亮。东方山头吐白，山的间隙里透着一点淡淡的红色，太阳还被埋在某座山的背后，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出来。每段城墙上，都有三两个士兵手持兵器缓缓走动，来回放哨，手里的兵器反射墙头的灯光。他们的脚步非常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偶尔，才会又一两道冷漠的目光扫过我，两个士兵凑到一起闲聊的情况就更少了。
借着晨光，我把自己全身上下翻了个遍，结果只找到了很少的东西：
七百多块现金，其中有四个一块钱硬币和两个一角钱硬币；两张信用卡。我琢磨半天，咬了咬牙，结果还是把纸币和信用卡塞回衣袋里。又翻出一叠名片；一千多块钱的发票。没用，和硬币一起顺手扔出墙外；一只手机，当然没有信号，上面显示着时间：2006年4月14日5：34——可笑，完全不正确，但以后没准儿用的着，关上电源，放回到衣袋里；一串钥匙，虽然肯定打不开这个世界的任何一扇门，但如果有机会回去，还是很有用的，收起来；最后，也是目前这种情况下唯一有可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一把瑞士军刀。
曾经有人问我，假如我被丢到一个无人小岛上去，只能带一样东西，那我会带什么。我毫不犹豫的回答说是一把刀，最好是正宗的瑞士军刀。然后对方就送了我一把。那个人是我的第一个女友。可惜，我没能像珍惜这把刀一样珍惜她。所以后来，会被另一个女人拒绝，便总以为是报应。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相比于我，那些哨兵似乎对距离我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的铁架子更感兴趣。在我的印象中，白天里好像并没有见过这个铁架子。看样子，它也并非长城上的常备防御设施。架子的构造很简单，具体说就是六根像月牙铲似的物件，相互平行斜靠在垛口上，铁杆部分碗口粗细，下面似乎被深埋在地里，不知道有多长，中间用三根更粗的铁杆固定间距，又以数根粗重的铁索与垛口的凸出部分牢牢的绑住。顶上月牙形的部分与铁杆是铸在一起的，凹口向外，用了不少铁，很厚，但并不锋利，似乎不像对付怪物的武器。那些卫兵嘀咕的时候，大概也和我一样，不知这东西的用处。
我看见那个名叫陈良的士兵独自一人站在对面长城拐弯处的敌台顶上，一动不动的盯着北方山峦中间平原处的地平线。他看上去比流缅要年纪大些，黑色的头发草草束在脑后，身上穿着灰色软甲。站在我的位置，难以看出他的身高，只觉得他有些消瘦。
仿佛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忽然向我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这样，我才有机会看清他的正脸。他的脸稍显平庸，塌鼻子，四方下巴，修剪得十分潦草的短胡须（后来才知道，因为“束魂卫”是不死的，所以一般都有修剪头发和胡须的习惯）。不过，这张脸却因为长了一对狭长的眼睛，而令人印象深刻。
他重新把视线移向城外时，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城下。
我扶着垛口，向陈良指的地方望出去，便感到周身被笼罩在一股寒气之中。
在阴影重叠的山间，有某种东西似乎也正在看我。我使劲抓着墙壁，硬撑着不从那里逃开。天仿佛又亮了一些，使那个影子更加清晰了。
没错，就是那个人。
那个拥有淡紫色皮肤的巨人，那个带着木头面具的巨人，坐在距离城墙大约百米的一块岩石的阴影里，抬起硕大的头颅，正盯着我。在他周围，那些阴影仿佛也都是活得，随他一起注意到我，开始抖动，焦躁的如一团加热的空气，在那里跳跃沸腾。
我终于承受不住那些视线的压力，放开了垛口，倒退几步。
身侧有脚步声响了几下，我扭头，看见陈良正向我走来。
我松了口气，知道他是怕吓到我，才故意发出声音的，因此便从心底对这个人产生了某种好感。
“你好，我叫陈良。你就是那个叫马林的人吧？”他的个子比我略矮，果真有些瘦，面色黝黑而和善，但那两道狭长的眼睛却终究隐藏不住内心的高傲，让人认识到他难以亲近的另一面。
“是的。”
“外面那个怪物，认识吗？”
我摇头。
他走近垛口，又向巨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事了，它已经走了。这两天的晚上，它和一些鬼魂一样的东西就在外面游荡，有时在长城外侧，有时却在内侧，天一亮，就会忽然消失。”陈良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呆在这里了也算有段时间了，但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
“是吗？”我含含糊糊的应着。
他盯着我，目光锐利，简直能穿透我的所有遮掩。他肯定看出了什么，认为那怪物与我有什么联系，却不再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你来的真不是时候，连打几个小仗锻炼一下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很快就会有大仗到来，可千万小心，别死了啊。”
“不是说，吃了‘断根草’，只要不离开长城，就不会死吗？”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被切得七零八落，就算还有口气，也是活受罪。如果头被下砍下来，血流尽了，也还是会死的。所幸那些暗鬼没有嘴，否则被它们一个一口，眨眼间会被吃得干净，当然也就没命了
又是没嘴的，不知为何，让我联想起阿玉的山羊。不过，他说话的样子非常认真，不像是在骗我。
“那些暗鬼到底是什么？”
“长城北面的怪物。”
我一愣，他却大笑起来。
“那些怪物很早之前就存在了，我们用长城把他们挡住，不让他们到南方去，如此僵持了几千年。我所知的就这么多了。我看书不多，在这里的时间也不长。巫师们或许会知道的更多吧。”
“嗯。”我点点头，忽然意识到对方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巫师，甚至不把我当作这个世界的人，心里顿生出一股难以言表的激动，觉得这个人简直成了我到这里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正常人。不，简直就是知己！说不定，他早就在注意我，还对我进行了一番认真的研究，才得出那样的结论呢。
我正在那里独自兴奋，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陈良却打了个安静的手势，侧耳听了听，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北方远处看了一会儿，嘴角露出浅浅一笑。
“终于来了。朋友，帮个忙，去叫醒苏赐，告诉他阴风呼唤的东西已经来了。”
“好的。”我说，向敌台走了几步，听见他在背后又说：
“你遇到苏赐后，最好就跟着苏赐吧，仗没打完之前不要离开他身边，那样会比较安全。”
我回头，感激的说，“谢谢你！”
对方没有回答，依然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远方，嘴角含带着那一抹微笑，仿佛是在期待战斗的降临。
【注】
1、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之后，于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六月，“发司、幽、定、翼四州十万人，筑畿上围塞。起上谷，西至于河，广袤皆千里”。（《魏书·世祖纪》），“畿”就是指当时的国都平城，即现在的山西大同。
2、明初时，曾让临尽边境的各路藩王在秋天派兵巡边，后来就把在秋天派驻边防的士兵叫“防秋兵”，在明朝之前没有这种说法。
6．
我记得苏赐就睡在一座大敌台的底层窝铺另一边的一个隔间里，但没等我走下楼梯，就见他急匆匆爬上来。我连一句话还没开口说，他就神色凝重的向我点头：“知道了”。然后便开始大声的发号施令。
整个儿长城，仿佛在他张开嘴的一瞬间苏醒过来，士兵们纷纷披挂，来来往往的在城头布置武器。
天光大亮，距离长城外侧不远处的烽火台也已经点燃，狼烟蒸腾，但果然还是慢了陈良一步。
我傻乎乎的跟着忙碌的苏赐，再一次发现长城修筑得如此窄小，让我无数次刚好挡在苏赐阔步向前的道上，因而很自然感觉到周围投来的无数白眼。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为了活命，厚着脸皮也要死跟下去。苏赐好像也明白我的用意，除了偶尔伸手把我扒拉到一边，并不对我废半句话。
最后，我们一起来到一座大敌台上。
我刚爬上去，就看见陈良手扒着垛口站在前面。
“大哥！”仿佛只凭脚步声，就辨认出是苏赐的到来，陈良头也不回的叫道，“你看那边，来了！”
苏赐手搭凉棚，遮住右侧的阳光，顺着陈良的手指看了一眼，点头说：“贺总兵果然料事如神。快给魏符报信！”
“是！”陈良立刻抽弓搭箭，对天射出，箭在空中发出一串尖利的“吱”声，最后爆成一团黄色的光球，久久不落。
“是什么东西来了？”我发现苏赐似乎已经闲下来，才忍不住问。
“你仔细看那里。”苏赐抬手指着。
那个方向一直笼罩着淡淡的雾气，没有这两个人的眼力，我根本除了朦朦胧胧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我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猛然发现那里竟整个儿是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的左右摇晃，好像一面巨大的布帆，几乎高过旁边最高的山峰，被某些东西举着，向长城行进。
“那是暗鬼的旗帜吗？”我问。
苏赐笑着摇头：“暗鬼才不需要什么旗帜。那东西就是风使。”
“不会吧，它到底有多大啊？”
“我敢说，它比你见过的任何活着的东西都大，甚至被你见过的任何建筑都大。不过，它到底有多大，谁也没办法说清楚，等它到了近处，你就会明白了。经过前几次暗鬼的试探，贺总兵认为在我们蓟镇一带有两个地方最有可能成为暗鬼的主攻目标。而风使也最有可能出现在这两个地方。因此这场仗的胜败，就决定于是暗鬼先攻破我们的长城，还是我们先干掉他们的风使。”
“但是，风使距离长城那么远……”
“对啊，我们不能离开长城到那么远的地方，而这里一个客兵都没有，无法出去迎战。不过，贺总兵早就料到这一点，才让魏符和陈良各守一处……”
“一百步！”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响彻墙头。
我马上意识到那是指暗鬼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长城前一百步的地方。
苏赐从墙上拔出一面小旗，在手中一摆：“援兵登城，竖旗！”
旁边有两个武士立刻竖起战旗，跟着其他武士纷纷把手中的长枪、画戟、大刀之类的都立起来。左右的城墙上也都剑戟刀矛林立，旗帜飘扬。但却没见到有什么援兵登城。
“放炮！”
不远处有一尊明显大于其它的黑色巨炮被点燃了，紧接着一声巨响，撼动群山，炮弹夹带风火被掷向天空。又有武士麻利的重新装弹。那些炮弹看上去明显与我想象中的有极大出入，不是球状，而是和现代的炮弹形状有着惊人的相似。远处，最早射出的炮弹已经落入暗鬼中间，登时炸开，火焰四射。我也终于透过薄雾看清了暗鬼大军的面目。原来本以为是因为太阳升的不够高，才在地面上留下太多的阴影。然而实际上，那灰色的一片竟然全部都是暗鬼，密密麻麻，远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时的那样零散。炮弹炸出的一片地方，眨眼间就被后面的暗鬼漫过，连火也熄了。
接着，垛口和敌台上的小型火炮齐鸣，刹那间在长城前筑起一道火墙。但转瞬，那些不怕死亡的暗鬼已经漫过火苗，又把火墙也吞没了。
黑色巨炮不断带头怒吼，一次次的在暗鬼的阵营中撕出新的死亡地带。
“五十步！”那声音又不知从哪里响起，大的居然能盖过隆隆炮声。
苏赐把小旗一挥：“放箭！”
除了几个人继续放炮，其余武士纷纷拉起铁弓，对山下的暗鬼们撒下密不透风的箭雨。
然而，那些箭仿佛没有射中任何东西，悄然无声的淹没在黑色的潮水中。进攻大军仍旧势不可挡，一刻钟的功夫，已经有暗鬼冲到墙下。一些武士开始向外扔大大小小的雷石。无数跳跃起来的暗鬼撞到迎面砸来的石头，扭曲变形的尸体落回地面。后继者依然无所畏惧的蔓延而上，被城头深处的长刀大戟劈中刺穿。
苏赐第三次摆旗：“布阵！”
一个武士走到垛口前，手里拎的，正式昨天阿玉送来的四个包裹中的一个。武士把包裹上的绳子解开，扔出城外。
我看见正西边的一个敌台上，也有人把同样的包裹扔下去。
包裹落入暗鬼中间，便找不到踪影，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团黑色的浓烟冒出来。那烟好像有灵魂似的，只向东西两个方向横着散去，不久，便和两侧弥漫过来的的黑烟连成一条。
开始，我还弄不清这黑烟起了什么作用。只知道暗鬼的攻势忽然变弱，继而消失。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才发现当它们进入黑烟中时，就会消失不见，大约半分钟后，它们才会从黑烟中冲出来，却是奔向相反的方向，与后来的暗鬼冲撞在一起，顿时大乱，在城下拥挤成一团，却无法靠近城墙，只能任由长城上守军以弓箭雷石屠杀。
苏赐捻着胡须，点头笑道：“这法术确实不错，如果能够维持的时间更长久些，就好了。”
果然，只见那黑烟越来越淡，渐渐的随风散去。不到一个小时，黑烟就已经不能再起作用去逆转暗鬼前进的方向。暗鬼大军重新开始正面攻城。
此时，城墙前的地面都已经被暗鬼的尸体垫高了，层层叠叠，越来越多的暗鬼避开火炮弓箭雷石的抵挡，跳上墙头。越来越多的武士不得不拿起武器，与暗鬼白刃格斗。有几个武士转眼见就被淹没得无影无踪。此时他们的数量看上去如此之少，少到令人难以置信。这样脆弱的防线，仿佛随时会被怪物的浪潮冲垮。
我们身后山脊的第二道长城上，一队武士开始直接对准前面的城墙射箭。箭支从那些近身战斗的同伴身体旁边飞过，准确的把一只又一只暗鬼钉死。然而我已经无暇去赞叹他们弓箭技术。暗鬼的气势已经把我完全震慑住。数十只暗鬼以利爪插入墙壁，沿着我脚下敌台的墙壁爬上来，被我们身边的武士用石头砸下去一群，又上来一群。它们完全不是一波一波的进攻，而是毫不退却的不停增加进攻势头。一层潮水不退，一层潮水又漫到上面，越积越高，越来越厚重，仿佛那黑潮会随时爆发，向天空高高涨起，把长城连同它那少得可怜的守军一起砸在下面，彻底吞噬，不留一点痕迹。
就在这时，我的衣角被拽了一下，险些把我吓死。
我真的以为已经有暗鬼攻到身边，把我抓住了。谁知，抓住我的人，竟然是个裹着华丽锦袍的家伙。
“嘘。”那人拼命的摆手，眼睛盯着站在我前面不远处专心关注敌情的苏赐，仿佛那是距离最近的怪物，“是我啊，是我！”
我迷惑的摇头。
那人似乎以为我要他放开手，便放开手。我向旁边移动两步，尽量逃开他的手臂所及之处。
“你是谁？”
“是我啊。”他瞪大着两只眼睛，继续向我凑过来。
那是一张漂亮但小气的脸，脏稀稀的，虽然身上裹着华丽的锦袍，也布满尘土，还有几处破损得不成样子。
“我不认识你。”
“不可能！”他好像很怕被旁边的人听到，用极低的声音叫道，“你不是个巫师吗？我是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啊！”
“我说过了我不是个巫师！”我吼道。
又是一个认定了我是个巫师的人，真是讨厌啊！这家伙难道就是和我一样被误认做巫师而被困在长城上的那个人，真令人失望！
可能是觉得我声音太大了，怕引起苏赐等人的注意，他猛的扑上来要捂我的嘴。
我伸手粗暴的把他的赃手推开。他的力气比我想象的小太多了，居然被我推了个跟头，险些掉进通向二楼的楼梯口里。
尽管长的漂亮，但我对他没有一点好感。那不是男人的漂亮，而是太过女性化了，脂粉气非常重，让人看了不能不心生厌恶。
“你……你真的不是巫师啊！”
我冷笑起来：“如果我是个巫师就好了，立刻就施展巫术离开这里。”
“那你还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没看见他们已经挡不住了吗？我们快逃吧！”
因为这个小丑似的人物突然出现，让我几乎忘记了所处的危险环境。
“逃？我们逃到哪里去？”
“当然是离开长城回到京城去啊。”
“你疯了吗？”我怀疑流缅他们没有把“断根草”的事情跟这人讲，还是他决定就此一搏？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惨叫。
我们一齐看向敌台下面，才惊愕的发现城墙上已经挤满的暗鬼。就连两道长城中间围出的山谷，也被暗鬼的尸体填满，第二道城墙上的一些武士也不得不拿起兵器，与迎面冲过来的暗鬼厮杀。
刚刚发出惨叫声的人已经找不到了。但紧接着又传来轰隆一声，原来是一段女儿墙被硬生生的挤塌。一个背靠的女儿墙的武士，立刻被蜂拥而至的暗鬼挤出城墙，如同被决堤的洪水冲落。武士的身体在遍地的暗鬼尸体上翻滚几下，被紧跟着跌落的暗鬼砸在身上，甚至连远处的我仿佛也能听见他的骨头断裂的声音。但马上，就看见他推开身上的暗鬼，摇摇晃晃的爬起来。他的头盔已经掉了，甲胄歪歪斜斜的挂在身上，战袍只剩短短的一截，全身上下都被血染红了，不知道受了多少处伤。他脚踩暗鬼们的尸体，跌跌撞撞的试图走近城墙。我的位置刚好可以清楚的看清那个武士的表情。那种表情，是我从未在这些武士脸上见过的。
恐惧，彻底的恐惧，近乎绝望的恐惧。
我立刻就想起这个武士必定和我一样，是个喝过“断根草”的人，这样的话……
旁边的一只暗鬼跳起来扑向他。他用右手胡乱一推，推开暗鬼的同时，手腕也被砍断了。武士惨叫一声，向左边跌到。他的左手乱抓，右臂也在空气中乱舞，飞溅着血花，挣扎着，想再次爬起来。忽然，他停住了，他的左手抓住了一样东西。
一块从堆积如山的暗鬼尸体中探出的岩石。
他很明显的愣了一下，茫然的看着那块石头，从脸上、手臂上，还有衣服甲胄的缝隙间，一股红色的烟慢慢的冒出来。他却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盯着那块石头看，抬起的右臂缓缓放下，血不流了，但烟却越冒越多，越冒越浓，不到三秒钟的时间，他的整个儿身体都化为红烟，把他包裹起来，隐约能看见他的一身衣甲散落在地，仿佛曾经穿它们在身的只是那一团红色的空气。红烟开始向四周飘散，变淡。山谷里受伤未死的暗鬼，还有那些冲向第二道城墙的，一接触到红烟，动作就会慢下来，只爬出几步，便倒地，抽搐着死去。
我惊呆了：“断根草”居然是真的！
好一会儿，我的大脑里都一片空白，仿佛瞬间跌入绝望的谷底。
脚下的震动把我又带回现实中，咚咚的巨响沿着石头地面传来。
我以为又出现了什么更恐怖的怪物，吓得魂不附体。旁边那小丑似的家伙也早被吓住了，手脚并用的爬到我身边，一把抱住我的腿。我非常想抬腿把他甩开，但他抱得很紧，而且我也被吓得全身颤抖，哪有力气甩开他啊。
可旁边的苏赐却大笑起来：“魏符终于到了！”
之间西边的城墙上一阵大乱，黑色的暗鬼浪潮中见横着被划开一道口子，从内向外翻滚着，距离近了，才看出那是一个身着粗造铁甲的大汗，肩上扛着一张灰铁巨弓。大汉所到之处，眼看着城墙外蜂拥而入的暗鬼被那巨大的身躯和铁弓挤开去，从城墙向两边纷纷跌落，更有许多被大汉挥动的右手打的腾空飞起来。
此时，陈良抓起一只长戟，抬腿登上女儿墙，纵身跳下敌台，脚踩在一只暗鬼背上，便把它的脊椎踩断，身体还没站稳，立刻大戟横挥。四周的暗鬼纷纷跳起避让，还是有两只被扫中，打飞出城外，转瞬间荡出一片空地来。
只听那大汉炸雷似的吼道：“鬼眼，你看那风使距离这里有多远？”
陈良翻转大戟挑死一只暗鬼，才站定了，抬头北望：“大约两箭地。”
“正好！”
大汉把肩上巨弓往那个铁架子上一挂，弓背刚好架在那六个月牙形弯勾上。如此我才能根据比例粗算了一下那铁弓的大小，惊讶的发现那弓至少有八九米长。
陈良和两个不知姓名的武士一起杀到大汉身边。两个武士中一人手持双刀，一人晃一柄开山大斧，二刀一斧三股旋风般并舞，护住大汉。
大汉双手抓住弓弦，身体绷紧，双腿一起用力登地，一步步的后退，把巨弓缓缓拉开。陈良站在大汉旁边，眼睛盯住风使，一只手对大汉比划着，指挥瞄准。眼见着，那弓已经被拉圆了。陈良打了个停的手势，从兵器架上抓起一捆长戟，一根一根架在弓上，戟尖在铁架的六根铁柱中间，共有五支，每支戟的戟钻上都接了一根铁索。五根铁索在三米处并成一股，足有人腿那么粗，不知道有多长。
陈良把一只有放在大汉的一只手上，轻轻向下压了压，时间仿佛都在此刻停顿了一瞬。没见陈良发出任何信号，两人已经同时放手，五支长戟带着铁索一齐飞出，正中风使的胸口。
“胖子！”陈良大叫。
大汉“哼”的一声，已经丢开巨弓，双手抓住铁索，胳膊上的肌肉眼瞅着膨胀起来，血管像是要爆裂开似的凸现出来。我看见他的双脚竟然和地面融合在一起，变成石头的了。
他的力气果然惊人的巨大，大吼一声，便一点一点的把那巨大的风使拉近城墙。
风使挣扎着，发出刺耳的哀鸣。许多暗鬼向它跑过去，有些跳到铁索上，后腿抱住铁索，用空出来的前腿利爪猛砍。只见铁索上火星四渐，又因加了数十个暗鬼的重量，渐渐向下沉去。
“快啊，胖子！就差一点了。”陈良又叫道，已经抓起一张长弓，同时搭上了三支又长又粗的铁箭。
大汉又一声大吼，把铁索向自己收近了几米。有三名武士跑过去，帮他拉住铁索。更多的武士，包括流缅在内，聚到他们身边，组成个圆圈，挥动武器把围上来的暗鬼挡开。
风使终于被拉到我能看清的地方。只见它长了一头几十米长的黑色长发，纠结着迎风飞舞。从头到脚都是土灰色，似人形又不似人形，仿佛一个骨瘦如柴的顶天巨人经过数十万年的时光变成了化石后又活过来似的。它的脸上出了一张大张开的嘴之外，眼睛鼻子耳朵一概没有。双手交叉在胸前，已经和身体融合在一起，外面披着黑丝的缎子，从脖子一直裹到腿，缎子不仅接近透明，而且到处是洞。他的腿并在一起，越向下越细，最下面几乎成了一根细竿。竿子底部很像一匹没有头的马，短短的四条腿，颤抖着顶着上面那个相对来说过分巨大的身体，缓缓的向前移动。怪不得风使的身体像一杆大旗，左右摇摆得厉害。
那些长戟就插在风使的腹部，除了一支垂在外面，其余全部深深的射了进去，没有血流出来，仿佛被刺中的只是一具干尸或泥像。
这时听见陈良又喊：“停！”接着他的箭射出，三支箭全部射中了风使的头。
风使脸上唯一的一张嘴张的更大，发出凄厉的哀嚎。我不得不捂住耳朵。敌台上的众多武士也都弓箭在手，包括苏赐在内，乱箭起发，钉得风使全身上下尽是。
风使悲鸣一声，终于俯身倒下，上千的暗鬼来不及躲开，活生生的被风使砸在下面。那已经支离破碎的头距离长城仅有几步之遥，如果再近些，恐怕连城墙也要被它砸塌了。
我刚想松口气，却听见苏赐大叫：“快爬下！”
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看见风使身体瞬间化作一团气浪，横扫过整个儿山头，空气都为之一颤，无数暗鬼被那炙热的气浪烤焦。
等我回过味来，身体已经被气浪拖着飞上天空，打着转，天地长城在我四周飞舞，而后急速坠落。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一片尘土里。
我想用手支撑着身体爬起来，但一阵剧痛让我几乎再次失去意识，原来我的手上身上都被烤得满是水泡。右手刚一碰到地面，水泡就破了，透明的汁水带着少许红色流出来。左臂早就断了，古怪的向外侧弯曲着，撑地时，我几乎能感到断骨刺入皮肉。我痛得全身颤抖，汗如雨下。手上失去知觉时，就感到从鼻腔到嘴到气管一直到肺里，全都火辣辣的痛，可能是因为吸入了炙热的空气。我还能活着，感受这种痛苦，根本已经超越的常识。
咬紧牙关，我再次试图睁开眼睛，眼睛已经肿得仅能睁开一条缝。不过，我还是看见，在我的右手边，是长在尘埃里的一簇枯草。
它让我明白，自己已经离开了长城。
7．
我坐在餐桌对面，支支吾吾的寻找词汇，结果吐出口的话，她还是没能听清楚，甚至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
“我想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她说。那口气，就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以为天下所有女人都会喜欢上他的自大狂。
“我没有！”我想这么说。即使我曾经很自大，但那一刻，一切自以为是都被摧垮了。
我记不清她当时的表情，记不清她当时在做什么，吃饭？还是喝汤？还是习惯性的摆弄那只茶勺？我把这些都忽略了，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只记住了耳中的那句话，头晕乎乎，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模糊，仿佛是店主故意营造的浪漫气氛，却让我晃如梦中。
渐渐的，世界的颜色变暗，在我木然的脑袋里，完成了到消失的过渡。
她不见了，现代的餐馆也不见了。
现在，在暗淡的四周，环绕我的，是那些身体残破的“束魂卫”，从最古老的，到最新的，每一个都满脸悲哀。
我坐在他们中间，坐在由暗鬼尸体铺就的大地上，饱尝着“束魂卫”们悲伤的视线。我几乎看不清他们，但知道他们就是“束魂卫”，不是成千上万，而是数十万，数百万。密密麻麻，一直伸展到黑暗中无穷无尽的远方。围着我，看着我。
仿佛我是他们唯一的期待和希望。
但我痛恨别人对我有所期待。
在他们最前面的，是十个特别的身影，穿着比其他“束魂卫”更华丽，也更破烂的盔甲。十人中的一个对我说：
“我们一直在等你，等了你五千年。”
“你们为什么要等我？”
另一个说：“因为你可以救我们，带我们离开这里……”
“我不能，我救不了任何人，连我自己都要死了。”
第三个说：“你不会死，你还对我们有责任。”
“我甚至不能对自己负责！”
第四个说：“只有你了，你不能让我们白等。”
“我什么也不是。你们等错人了。”
第五个说：“没错，就是你。”
“不是。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求你们！”
第六个说：“我们会一直看着你。”
“不要。别再期待我，我什么都做不到。”
第七个说：“你能！”
“我不能！”
第八个说：“你不能，我们就恨你！咒你！”
“恨就恨吧，咒就咒吧！”
那些“束魂卫”们失望了，渐渐的散开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失望。我只是痛恨别人对我心存期待。还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失望而存心也让别人对我失望？
最后两个留下来的身影，一个很高大，另一个则很苗条，像个女人。
女人说：“我们也曾拥有力量，让人们对我们充满期待。然而，力量却把我们指向绝望。”
男人说：“其他人也都辜负了希望，因而对你产生的憎恨，对你感到愤怒。但你至少还没有步我们的后尘。所以，你应该去寻找正确的指引。”
女人说：“你该还记得，那家姓牟的人……”
8．
我没有死，只是暂时昏了过去。
而且，当我重新苏醒，睁开眼时，感觉好多了。至少眼睛不肿了，气管里也不痛了。
我以为时间过去了很久，但是我错了。
一个身穿锦袍的家伙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没错，就是那个令人憎恶的小丑，站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的看着我。
周围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我躺在地上，头枕着一根伸出地面的树根。天色昏暗，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肯定不是在长城上。
我努力回忆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个化作红烟的“束魂卫”，他的恐惧、绝望，以及临死前的木然。
为什么我没事？这个小丑也没事。
苏赐和流缅难道真的骗了我？
要么所谓“断根草”是他们编造出来的，要么就是他们根本就没给我喝“断根草”。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当时他们认为我是个巫师，不可能杜撰出一个“断根草”来欺骗用“断根草”害他们的巫师。
我忽然很庆幸自己的意识如此清醒，至少还有不错的逻辑。
从地上爬起来之前，我抬胳膊看了看，发现两只手都很好，除了有些脏，几乎是完好无损的。记忆中骨折的左臂也没事了。我到底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才恢复成这个样子的？难道，我那时受伤的感觉其实都只是梦的一部分？
我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感觉全身上下乏累无比。
那个小丑依然盯着我，表情无比惊奇。
“我以为你死定了。”他忽然开口说。
“我也这么觉得。”我一边检查身体，一边说。
“我虽然跟随巫师营这么久，也没看他们用过什么巫术，现在见了，果然是名不虚传啊。伤的那样重，只用了半天，竟然完好如初。先生的巫术真是高明啊。”
“半天？”
“对啊。我亲眼看见你被刮出敌台，立刻跟出来，发现你就躺在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全身都是水泡，几乎被烤熟了。从那时到现在，只过去了半天的时间，你的伤就全好了。你还说你不是个巫师，真是太谦虚谨慎了！”
我对这种明显不过的恭维，已经懒得争辩，只是问：
“这里是在哪里？”
“就在关我们的敌台不远的地方。你的贵体太重了，我没办法把您拖到更远的地方。”
“哦。”我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后背，果然背上的衣服都被磨破了。
我试着站起来，感到脑袋一阵眩晕，急忙扶住一棵树。等眼前的空白消失后，我透过树的缝隙，看见了长城。
在星光闪烁的天幕背景下，那里只是一片漆黑的剪影，没有灯光，没有人影晃动，死气沉沉，静寂无声。
发生了什么？难道在风使死后，所有人都被烤死了吗？还是结果依然给暗鬼攻破了长城？
我又有些生气，穿锦袍的家伙用了那么久的时间，竟然只把我带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拖烂了我的衣服，果然如同外表一样的废物。这里远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随着夜幕的降临，这林子里到处鬼影晃动，不知名的鸟发出冷笑般阴森的叫声。
“你叫什么？”我问那人。
“我？”他一愣，“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吗？再说，你这么问我也太没礼貌了。”
看在他把我拖离长城这么远，我只好忍住这口气，重新问：“那么，请问你尊姓大名？”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叫道。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不是巫师营的巫师！”
“我从没说过自己是巫师！”
“天啊！那我刚刚的一番力气，不是白费了？”
“难道你救我，就是因为你以为我是个巫师营的巫师？”
“然。”他那张苍白的小脸竟然因为生气而泛红了。
“为什么？”
“少要多问。不过，你看起来还像个巫师，就暂时做我的随从吧。”
“凭什么？就凭你拖着我到了距离长城只有几米远的地方？”
“没错，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哼，我不觉得。”
“再说，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只知道你废话连篇。”
“大胆！我乃是当朝的二皇子，宜留王娄烨！”
“哦。”我发现自己对他的身份不仅毫无怀疑，甚至连一点惊讶都感觉不到。
一个对巫师都必恭必敬的皇子，又沦落到被抛弃在长城上，估计也不是什么真正有权的人。
于是，我决定不再和他罗嗦，便说：“那么，二皇子殿下，我们还是快走吧。无论如何，这里都距离长城太近了，比较危险啊。”
“好吧。”
我感到体力又了一点恢复，便从地上拾起一根断枝，当作拐杖，勉强向前走，娄烨则跟在我的后面。
虽然天上月色高照，但我还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费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林子，上了一条小路。
又不知走出多远。忽然听见娄烨在我背后叫道：
“嘿，站住，站住，你走得太快了。我命令你站住！”
我气得差点昏过去。心说，我一个身受重伤的人，难道走得比你都快吗？
我回头，愤怒的瞪着他：“我不管你是什么皇子还是蝗虫！我们现在在逃跑！你不想被抓回去，就跟着我快走！你如果再那样跟我说话，我就把你丢下不管。”
谁知他却不以为然的说：“没人会来抓我们，现在长城上的守军都是‘束魂卫’，一个‘客兵’都没有，他们没有人可以离开长城来抓我们。”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该死的，我真的不喜欢这个看上去像个白痴似的人，居然能比我考虑得更多。
不过……
“等等，你离开长城的时候，他们还都活着吗！”
“当然，不过，看样子都被累得半死。”
哦，不知怎地，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忽然，他“啊”的叫了一声：“前面有灯光。”
我回头，正在寻找他说的灯光。他自己却快步跑到前面去了，怎么看都不像个筋疲力尽的人。
但他只跑出几步，就定住了。
在小路的正中间，并排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冷笑一声：“宜留王，你这样急急忙忙，是想到哪里去啊？”
9．
我毫不犹豫的认定，挡在路上的两个人，是两个巫师。
正像我曾经在这个世界遇到过的所有人那么认为的，这两人的穿着十分古怪。
左边那个生的极高，五大三粗，皮肤黝黑，头上白布裹头，下身穿着灰白色灯笼裤，脚上是一双凉鞋。在这样冷的晚上，却赤裸着上身，特意露出硬邦邦的肌肉，甚至连脸上都筋肉横生，三绺黑色的胡子都打着弯向上翘着，怎么看都像是刚从阿拉丁神灯里出来的家伙。
另一个人长得非常瘦，个子也不高，尖嘴猴腮，皮肤蜡黄，上身穿着紫红色宽袖开襟大衫，下身却是件裙子，而且那裙子怎么看都像苏格兰格子裙。
问话的人是穿紫衫苏格兰裙的人，口气极度傲慢，丝毫没把所谓“宜留王”放在眼里，更全然当我不存在。
娄烨对他们的出现毫无防备，惊叫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紫衣人答道：“是钟离楚公大人怕长城的防守有什么疏漏之处，特地遣我等监视四处到京城的道路，以防有妖孽危及皇上的安全。”
娄烨一愣，随即脱口而出：“你们是怕我回京吧？”
对方冷笑一声：“哼，知道就好。宜留王果然聪明啊。”话里话外全是嘲弄的口吻。
另一人说：“宜留王，我等听说你已经给几个不服管制的长城‘束魂卫’劫杀了，尸身也找不到。为此，皇上大哭一场，正准备在丹鹿山皇陵给你造座衣冠冢。皇上待你如此深情厚意，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活着回去呢？”
“你说什么，父皇以为我死了？”
高个儿的巫师哈哈一笑：“不是什么父皇了。实话告诉你吧，先帝早已在一个月之前晏驾升天。当今之圣上，乃是你的哥哥。”
“啊，父皇驾崩，你们把我软禁在巫师营里，竟然连这件事也不让我知道！如此……如此……既然皇兄以为我死了，就当我死了吧。我只想回到中原，隐姓埋名，过几天躬耕乡下的轻闲日子。”
高个儿巫师冷冷的说：“恐怕不行啊。王爷乃是万金之躯，岂能自贬身价去做一介草民？而且，你若回京去，万一让人认了出来。皇上岂不难办？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回你的长城，为中原安定尽一份力。这也是皇上的一片苦心。王爷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
娄烨一脸苦相，哀求说：“两位巫师大人，我实在不想回去。如果你们让我过去，我愿送你们黄金万两。”
两个巫师相视大笑，紫衣巫师笑罢了说：“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宜留王吗？给我们黄金万两？你身上怕是连一文钱都没有吧？你现在不过个驻边的逃兵！我们的好话已经说尽了。你要么自己返回去，要么就在这里自杀吧。”
说完，两人便抱起肩膀，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娄烨。
我彻底失望了，事实证明，这个娄烨不过是个宫廷争斗的牺牲品。他救我，恐怕也是为了让我保护他，要么就是以为我的命可以当作送给巫师们的人情。我当然不打算陪他这里送死，于是准备转身离开。
没想到，忽然听见娄烨一声大叫：“既然如此，我跟你们拼了！”
他一掀锦袍，里面居然藏着一柄配剑。他右手抓住剑柄就往外扯，却连同剑鞘一起扯下来，没头没脑的乱挥了一圈，那剑太长了，正打在我后背上——感谢上苍，他的剑要是从剑鞘里拔出来，不要了我的命才怪。
他的力气也太小，剑打在我身上并不怎么痛，但即使这样，我依然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向前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混蛋！”我骂道，回身反手就把他的剑抢了过来，这东西拿在他手上实在太过危险。
那两个巫师早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娄烨见没了兵器，竟然往地上一坐，号啕大哭起来。
他只哭了三声，便和两个巫师的笑声一同忽然止住。我也注意到前面道上有声音，仔细一看，见不远处有三匹战马急奔而来。转眼间，战马已经到了我们的近前。
马上的人立刻勒住，气势熊熊的立在巫师们的身后。三个都是全身甲胄的武将。
只见中间的人，头戴金盔，身披金甲，上面铺了一层灰尘，脸看上去五十多岁，三绺灰白长须，面色看不清楚，马鞍后挂着一杆枪。再说马，也比较特别，个头就比后面的两匹马高出整整一头，通身全黑，只有四蹄长了白毛。旁边两人都是黑盔铁甲，胯下黄骠马，每人一口长刀。
中间的这位金甲将官马鞭一扬，指着我们问：“你们几个，挡在这里干什么？”
紫衣巫师立刻说：“我们是巫师营钟离大人手下的巫师，正在巡视。这两个人形迹可疑。我等正在盘查。你是何人？”
“我乃蓟镇总兵贺陵。”
两个巫师同时一惊，急忙躬身施礼：“不知是总兵大人，多有冒犯，还请赎罪。”
我也记起苏赐曾经提过这个姓贺的总兵，我一直以为他在长城，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能离开长城，就说明他不是一个“束魂卫”，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对待我们。
贺陵打量了一下我们的脸，在马上忽然一俯身，眯起眼仔细看娄烨：“咦，那个穿锦袍的，莫非是宜留王么？”
“正是孤王啊！”娄烨立刻叫道，“贺总兵，快来救我啊！”
贺陵说：“果然是你啊。恕我甲胄在身，不能下马施礼了。”
娄烨摆了摆手：“没关系。”似乎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的不敬。
贺陵又问：“你们可是从长城来的么？”
娄烨说：“是啊。”
贺陵带马向前，从两个巫师中间穿过，来到我们跟前，问：“长城上战事如何？”
娄烨大惊小怪的叫道：“差不多快要被攻破了啊。”
“什么？”贺陵惊呼，但马上眼睛一转，问我，“你在长城都看见了什么？”
我只好答道：“我看见风使被打到了。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离开的时候，长城上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
贺陵点头：“我明白了。”扭头对另一个武将说，“传令三军，全速前进，务必要在天明之前赶到长城！先到者赏，后到者罚！”
那员将答了声“得令”，拨转马头，原路返回去了。
贺陵又对那两个巫师说：“二位，烦请你们回去告诉钟离先生，就说我贺陵亲自带着宜留王回长城去了。”
两个巫师一愣。
贺陵又说：“怎么，你们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两个巫师一惊，互相使了个眼色，急忙又施礼说：“我等不敢。”
贺陵轻“哼”了一声，朝另一个副将招手，然后对娄烨说：
“宜留王，请您屈尊和我的副将同乘一匹战马吧。”
娄烨勉强点头：“好，好吧。”看来已经彻底屈服了，垂头丧气的走过去上马了。
贺陵又向我伸出手：“这位先生，请你上我的马来，一起回长城吧。”
我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伸出手，被他拉上战马，坐在他后面。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回去。
贺陵撒开战马，顺着小路急奔向长城。他的马果然比另一匹要优良得多，坐了两个人丝毫不感吃力。一阵急奔之后，我已经看不见那个副将和娄烨的身影了。
贺陵回头望了一眼，然后问我：“还没有问先生尊姓大名？”
“啊，我叫马林。”
“哦。”贺陵略一沉吟，又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想回答，却一时找不出何时的答案。而且，听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长城已经近在眼前。
10．
我以为贺陵会一口气跑到长城，没想到临近长城时，他却忽然把马放慢，徐徐而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若有所思。一直等到听见后面传来马的铃当声，回头，看见那个副将和娄烨跟了上来，我才知道贺陵是有意的等他们。
当时，我是不能猜到贺陵是经过了如何的深思熟虑，用的怎样一番良苦用心，更不知道他的做法，会在后来救了我多少次性命。
城墙上，依然是一片黑暗，死气沉沉。
我看贺陵的表情，却见他微微的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下马，把马拴在树上，四个人由一个小门进入城墙。楼梯里很黑，只能摸索向上。
到了城墙上，借助月光，眼前的景象让人目瞪口呆，娄烨更是被吓得几乎是紧贴着那名副将，要那副将半托半扶，才能向前行走。
地上铺满了暗鬼的尸体，许多支离破碎，偶尔有人类的残肢和折断的刀剑夹杂其间。勉强能看出，这里被草草的清理过，尸体向内侧堆了堆，让出一条小路来。但是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贺陵带着我们走向苏赐住的那座大敌台，中间穿过几个小敌台，都见不到灯光，只能隐约看到敌台里被清理过，有几个士兵躺在窝铺里休息。临近大敌台，隐约看见敌台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我们走进去，中间一层的地上到处都是尸体。下到底层，尸体终于没有了，窝铺上倒着许多士兵，借助那亮光，才看清他们全部都一动不动，大多和衣而卧，全身血迹，也不打鼾，简直分不清是在睡觉，还是已经死了。
我们走到最里面，是一个单独隔出来的小屋。屋里点着一盏孤灯，苏赐独自一人在里面看书。他已经卸去了一身盔甲，穿着肥大的粗布灰黑色长衫。屁股下面坐着一把由大块粗重木头拼凑成的椅子。
“贺大人！”他一见我们进来，急忙站起，目光掠过贺陵，一眼看见我和娄烨，顿时愣住了。
这时，有一个人从外面急匆匆的挤进房门，一边说：“我在敌台上就看见你们了。贺大人，你终于……”
这人的话说到一半，也停住。
我回头，看见的是流缅那张白化病人的脸，他也正盯着我们，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屋里就这样安静了足足半分钟，最终还是流缅首先开口大叫：“你们竟然还活着！”
我呆呆的咧嘴朝他傻笑一声。
贺陵说：“好了，我们坐下来慢慢说吧。”
苏赐这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急忙给贺陵让出自己的座位，那个副官看这里太挤，就转身出去了。我、娄烨和流缅在旁坐下。
苏赐问：“贺大人，不知您把援兵带来了么？”
“带来了。正在火速向这里行军。我自己实在放心不下，就带着带着副官快马赶到这里来看看情况。看样子，暗鬼大军已经撤退了？”
“是啊，我们按照大人计策，借助陈良、魏符之力，射杀了风使。”
“不知城上守军损伤如何？”
“粗略盘点，‘束魂卫’的兄弟折了将近一半。剩下的一半，大都筋疲力尽。所以，我只派少数人在敌台上轮班监视敌人行动，其余兄弟都在休息养伤。”
“我看城上不点灯火，可是为了让妖怪们产生疑心，以为我们设下陷阱？”
“正是。”
“如此甚好。”贺陵点头，又叹息说，“唉，都怪我，如果我能早点把兵借来，损失就不会如此惨重。”
苏赐说：“大人不用自责。你带兵来的正好。如果此时暗鬼大军再来攻城，我军已经元气大伤，恐怕长城防线转眼就会被攻破了。”
贺陵说：“也怪我料事不周啊。”
苏赐说：“大人神机妙算，如果不是早让陈良、魏符准备好巨弓长索，恐怕我们也不能那么轻易就杀了风使。”
贺陵说：“然而我始终没能和兄弟们一起并肩作战，实在惭愧。只等援军到来，从九处登城，替换你们把守，清理战场。你们都可以休息一下了。”
苏赐一笑：“正好，这样下去，那些暗鬼的尸体都要臭了。”紧接着又问，“不知将军这些人马，是从何处借来的？”
贺陵又叹了一声，说：“是我直接赶到京城，向皇帝借来的。”
“不知借了多少兵马呢？”
“只有两万步军。”
旁边的流缅冷笑着说：“和皇帝借的兵，未免也太少了些。”
贺陵说：“本来就这点兵，皇帝也不打算借呢。他言道数千年来，我南方各国都与北方相安无事，怎么今天就忽然缺兵了呢？我说是客兵换防，才造成防守空虚。他说客兵又不是几千年才换一次防，以前怎么守的，现在还怎么守好了。我无奈，只好继续争辩，说先祖迁都于北京，也是为了能威慑北方。然而长城一旦被破，北京立刻就会遭到暗鬼围攻，到时就算祖皇帝重生，亲统开国的百万甲士，也恐怕无力回天。接着又费尽唇舌，陈述厉害。终于让皇上勉强从守京军中抽调了这两万步兵，还说是暂借给我的。”
流缅说：“现在的皇帝怎么如此小气？”
贺陵说：“这也难怪。皇上新继帝位，朝堂不稳，京城内异心者甚多。我此时去借兵，就好像割了他的肉一般啊。”
说着，他扫了一眼宜留王娄烨，目光里意味深长。
苏赐又问：“不知其它几镇守的怎样？”
贺陵摇摇头：“长城万里，就算他们有什么闪失，我们也赶不及去救援了。好在辽东、宣府、大同、山西、固原、延绥六镇的客兵尚未到换防时间，只有宁夏、甘肃两镇与我们情况相似。宁夏总兵姬容有勇无谋，甘肃总兵呼延兰傲慢自大，与‘束魂卫’诸将不合，皆令人担心。不过，这次暗鬼大军的攻击如预料的全线进行，也很难说。宁夏、甘肃或许并未受到任何攻击。”
苏赐说：“此二地一旦被攻破，暗鬼大军必定长驱直入，挺进关中，占了长安。我们再想赶他们出去，可就难了。”
“是啊。”贺陵点头说，“不过现在长安已经改名西安。南方的重心已经移到北京，就算西安被占，也不难反击。”
苏赐摇头说：“不然。我们守住了北京，只不过是守住了一个头脑，心脏若被人家摘去，岂能活命？长安乃我中华民族之根本，中原之要地。暗鬼大军以此为基础，无论西图四川，还是东进江南，都是富饶之地，再与北方妖怪两面夹击长城，我华夏五千年的寿数也就尽了。”
贺陵说：“将军身在长城，却能看清天下局势，思料深远，我不能及。”
流缅又插话说：“可惜自古以来，我们这些‘束魂卫’，充其量就只能当到个千夫长。终生守在这长城，有无谋略也成不了真正的大事。”
苏赐瞪了流缅一眼，说：“我看马林和宜留王两位都已经很劳累了。你带着他们，找地方歇息去吧。”
流缅闷闷不乐的说了句：“好吧。”便带着我们两个人离开了苏赐的房间。
走到房门时，身后的贺陵和苏赐两人已经压低了声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我们就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了。
流缅在我们前面走，一边说：“这附近都睡满了人，我带你们到一个干净的好地方去。”
说着，我们离开了大敌台，沿着城墙向前走。
流缅边走，边用脚踢开路上的尸体，一边还发着牢骚：“这些人一当上官，读了几本书，说起话来就满嘴官腔，听起来真别扭，你们说是不是？”
他回头，忽然笑道：“啊，啊，我忘了这里也有个王爷呢。不过，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王爷吧，听说话和我差不多麻。”
娄烨脸一红，正想争辩，却被流缅的大笑打断了，于是赌气不再说话。
流缅继续说：“你们看那两个人神神秘秘的，可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我们依旧没有答话。
流缅并不在意，说：“他们谈论的，是你们啊！你们两个，真是让我们吃惊，你们可知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知顾问，心里还计较着他和苏赐合伙骗我喝什么“断根草”。
“仗一打完，苏赐就发现你们两个不见了。他说在风使死前，明明还看见你们平平安安的站在敌台顶上。风使一死，你们就跟着消失了。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们被风使死后吹起的热风刮出长城外面去了。那样的话，你们两个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可谁知道，你们竟然平安无事，大摇大摆的回来了，怎么能够不让人吃惊啊！”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另一个敌台里。流缅却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我们也只好跟着。
他继续说：“你们现在是不是以为，我说给你们吃了‘断根草’，是在骗你们？”
我正想说“是”。谁知娄烨却抢先说：“不是。”
流缅一愣，站住回身，看着我们。
娄烨说：“我当然知道你是真的给我们吃下了‘断根草’，让我们成为‘束魂卫’，从此离不开长城。可你要知道，我乃地龙现世，怎么会受什么‘断根草’的影响？”
流缅看上去相当惊讶，但马上就笑了：“看来你们也不是一无所知啊。”
娄烨“哼”了一声：“当然，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流缅冷笑说：“可是，你怎么知道你就是地龙了？你们两个是一起离开长城的。说不定地龙其实是马林呢。”
娄烨晃着脑袋的说：“有什么可疑之处。我哥哥乃当今天子，是真龙、天龙，而本王，当然就是地龙了。”
流缅大笑。
我终于忍不住问：“等等，你们说的‘地龙’，到底是什么？”
娄烨面露不肖，说：“你这人果然无知。长城上有一个传说：有一天，将会有一条‘地龙’出现，这‘地龙’拥有‘地龙之力’，可以保证‘束魂卫’离开长城而不死。我就是地龙，所以喝了‘断根草’也没事，而你虽然成了‘束魂卫’，但只要和我在一起，就不会让魂魄被大地吸收。”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惊叫道。
发现我竟是因为娄烨才捡回了一条命，真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啊！
但马上，我就意识到娄烨的说法有很明显的问题。因为我在长城外苏醒的时候，他曾经告诉我，他是在我被热风刮出城之后，才出来找我的。如果他是什么“地龙”，为什么在他出来找我之前，我却没有死呢？我们当时的距离，应该是比我们和那个化作红色毒烟的“束魂卫”之间的距离更远才对啊。这样，就只能是因为“断根草”对我无效，才能使我活下来。换个方向想，他既然敢出来找我，肯定是认为我是“地龙”，知道跟我出长城不会有危险，才会那么做。而现在他干脆向流缅承认自己是“地龙”，如果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得到“束魂卫”的保护。我又想起当大战发生时，他在敌台上劝我逃走的事。那时，他当然是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我是“地龙”的。这么说，难道他真的相信自己的愚蠢逻辑，相信自己就是“地龙”？以至于完全忽略了我即使没有他陪伴，也不会死的事实？我又想起贺陵带我回长城时，故意放慢马的脚步，等娄烨跟上来。假如贺陵知道我和娄烨被骗吃了“断根草”的事，那么他就肯定知道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是“地龙”，所以才会等我们到了一起的时候，再下马，好防止其中一个因为距离另一个太远而“落地即死”。但当时，却是一个验证我们当中谁才是“地龙”的大好机会。大概只是因为他不希望看到我们中的一个死掉，才放弃了那个机会吧。
我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听流缅说：“无论如何，你们中必定有一个人是‘地龙’，能够带我们‘束魂卫’离开长城。既然你们已经知道‘地龙’之说，自然就有了作为‘地龙’的觉悟。所以，还是要麻烦你们一件事。”
我忽然感到脖子上传来一阵熟悉的寒气，见流缅不知何时已经拿了两柄长刀，左手长刀雪亮的刀锋就架在我的脖子上，右手刀架在娄烨的脖子上。
流缅压低了声音，语调阴冷的说：
“即使是‘地龙’，如果被割下脑袋，想必也会死吧。所以，如果要活命，你们就得乖乖听我的。现在，就带老子离开长城吧！”
长城地龙传初回居庸关马林听笛知命，八达岭陈魏戟射风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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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易乾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4-25 03:20: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