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瓶梅》
——我打清河县走过,我看向黑漆漆的门洞,那妇人身着比甲,明眸皓齿,金莲微露,磕着瓜子儿,微笑。 ——我打清河县离开,那绚烂过的生活在我身后凝成长卷。冷的是雪,热的是血,落得片肮脏的大地。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红楼梦》是古典小说中不可逾越的高峰没有之一。即便如此,除了天然的残缺,这部书还是有一处不忍下笔的。曹公写实,贾府外面光鲜,里头的龉龃事桩桩占全;十二钗虽是风姿各异,性子脾气上的缺点也一样不少。但曹公毕竟还有留手,《红楼梦》是一名少年在十几岁遭逢家世巨变之后,对往日的追忆与对现实的感喟。于是在《红楼梦》里,我们只看见一个少年眼中的世界,作者甚至还费心费力造了一所大观园来盛放那些属于年少时的美好。少男少女们安居在这一回忆中的理想国里,所忧的不过是多情无情相烦恼;而另一个世界,那个属于多姑娘,尤氏们的丑恶世界,是与作者对立的。成年人做的事,不但像混浊的鱼眼珠子一般面目可憎,甚至被当作一切败亡的根本。 如果说《红楼梦》还是作者美化后的回忆,《金瓶梅》就是真正地写众生了。《红楼梦》是文艺小说,诗词曲赋,衣食住行,就能令许多人以其文本为生。《红楼梦》又是通俗的,即使有部分人嫌其情节琐碎,仍有足够多的读者无需高超的文学品鉴能力即能明了其优异之处。《金瓶梅》则是市井的,又是先锋的。《水浒传》中打家劫舍的草莽英雄武二,在故事的起初入了清河县,又在故事收束时入了清河县。一般的小娘子,在英雄好汉的故事中死则死了,却由兰陵笑笑生,在这英雄两入清河县的视角中另僻蹊径,衍生出一段小小的悲欢来。《金瓶梅》的先锋之处,在于生死与存在,不似水浒中那样司空见惯,也不像红楼中一样代表终极的毁灭与奥义。它在对于寻常市井的描摹中直面性与暴力,这正是《红楼梦》的作者不忍,而迂夫子们不屑去描述的。 像《牡丹亭》一样,《红楼梦》讲了一个“情”字。《金瓶梅》也是写情,只不过书中的“情”,以最庸俗最赤裸的方式写来,揭出了掩抑在日常生活之下的疯狂欲望。故事的最初,潘金莲像个小媳妇样,觑一眼二叔;故事的结尾,她依然像个小媳妇,欢欢喜喜等着嫁与二叔。水浒里这段大刀阔斧的情节在《金瓶梅》中被无限拉长,几十章热闹梦醒,一片茫茫雪地冷冷清清 。不同于瓶儿的体贴贤惠,软语温存,金莲的情太激烈。即使在西门庆病重之时,她也要用胡僧药耗尽他最后一丝精力。等她终于见到当初那个一眼动心的人时,最后一场戏里,暴力与性模糊了界限,红色的血,即是红色的血,中间这一段故事像是不曾敷衍过。再过清河县,黢黑的门洞里少了一段身影,但世事,依旧纷纷扰扰。 回到故事开头,金莲初见武松,与任何一个少女初恋时的心动相比,想来不会有丝毫不同。虽然她已嫁作人妇,或者正因她已嫁作人妇,难免会有一丝不平之意。《金瓶梅》的故事放在三言二拍里,只怕又是一套色字害人的说教。兰陵笑笑生却花了整整一百章的笔墨工夫,不厌其烦地描写金莲的情,金莲的欲,金莲的不平与欢喜。金莲是聪明的,这种聪明劲后来为曹公学去描写黛玉;而瓶儿的贤惠,则与宝钗别无二致;至于春梅,当得起晴雯“心比天高”的考语。瓶儿对西门庆的爱是正常的疼惜与关怀,这种爱与她给西门家带来的财富相得益彰;而金莲的爱,始终像要焚烧什么似的。 遥远的清河县落在兰陵笑笑生笔下,大抵不是什么风雅清净之所。笑笑生眼看着红尘中的痴男怨女作出种种情态,一如印度王子于深宫中梦醒时所见。他看见他们在尘世中挣扎不出,看见他们在凡俗中日渐沉沦,他只能以一枝直笔如实录下,他写下的人,不是讨人爱的,却始终被他悲悯着。 庞春梅被打发出西门家,她自己尤可,金莲却想起,自此每日房中,再无一个体己说话的人,不舍也只好罢了。金莲待潘姥姥刻薄了些,知悉她死去时,倒多少有些伤心。甚至愚驽若月娘,打发走一班姬妾,称心如意之后,面对满院空落落的月色,竟也无端生出一段伤感来。日子被诸般琐屑充斥,浅薄的人情,也就似这样无由而起,无疾而终。 这样的日子里,金莲的激情无处安放。她知晓如何讨西门庆欢喜,她能一眼看破月娘的花巧,她的聪明在宋代的小小县城中无法施展,只好消磨在日复一日的掐尖要强,无事生非中。唯一不聪明的一次,她倒是认真准备爱了。身着嫁衣,擦脂抹粉的金莲躲在帘后,有些害羞地等着武松剜去她的心肝。 《水浒传》里梁山聚义一大篇故事,从金莲鸩夫到武松杀嫂只得两章,中间这数载岁月恍若一梦。聪明如金莲并不能看破,这小小的清平世界一夕碎裂,露出的只有兰陵笑笑生的双眼。 爱情伴随着武大郎花子虚们的死亡开始,以当事人的死亡终结。情欲在葡萄架下达到高潮,濒临万劫不复的深渊。笑笑生救不得,他令春梅哭着:“可怜你一段儿聪明,如今都埋在土里。”一生无爱如吴月娘者,福祚绵长,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