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二百岁的人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 原著
尹传红 改编
机器人学三条规则：
第一，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在人遭受伤害时袖手旁观；
第二， 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的命令，除非该命令与第一定律相抵触；
第三， 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除非保护行为与上述两定律相抵触。
“谢谢！”安德鲁·马丁话一说出口，便坐在了请他坐的位子上。他脸上光滑，显得十分平静；头发呈淡褐色，齐整而又好看。他的衣服似乎有点儿老土，但是很干净，像是紫红色的天鹅绒做的。
面对着他坐在办公桌后边的外科医生，有着一张青铜色的不锈钢脸孔。
“医生，什么时候能做手术？”安德鲁问道。
“先生，我不能肯定我了解怎样做这种手术，或者对谁做这种手术。”那位机器人外科医生以某种对待人类的必不可少的恭敬口气答道。
安德鲁瞥了一眼那机器人用来拿刀子的右手。那只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办公桌上，它的几只手指都很长，是带有艺术性的金属手指；弧形的曲线弯得很优美、很恰当。它做手术时不会犹豫，不会失手，不会发抖，不会弄错。只有极少数机器人才具有这种专业化的头脑和能力。
“你曾想过你会像人那样吗？”安德鲁又问。
外科医生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先生，我可是机器人啊。”
“做一个人不是更好么？”安德鲁依然显得那么平静。
“先生，做一个更好的外科医生会更好些。如果我是人，我就不能做更好的外科医生了。”外科医生说，“我只有成为一个更先进的机器人，才能做更好的外科医生。”
“如果我命令你做各种事情，这会冒犯你吗？”
“先生，让你高兴会使我感到愉快。当然，如果你的命令旨在干涉我对你或对其他任何人的职责，我就不会服从。因为关于我对人的安全负责的第一条规则，比关于服从的第二条规则更重要。但服从会使我感到愉快。那么请告诉我，我要给谁做这个手术呢？”
“给我做手术。”安德鲁说道。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显然是一个破坏性的手术。”
“没关系。”安德鲁冷冷地说道，“你不可使人受到破坏，但我也是个机器人。”
当安德鲁第一次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外表很像机器人——设计得很光滑，而且是以实用为主的。
那时机器人在家庭里，或者在整个行星上还很稀罕。安德鲁在他所安身的那个家庭里干得很好。主人一家有四个人：先生、夫人、小姐和小小姐。他当然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从来不用这些名字。先生名叫杰拉尔德·马丁。
他自己的编号是NDRI。他当然已经忘记很久了。他根本就不想记住。小小姐是第一个称他为安德鲁的人，因为她不会用那几个字母；于是家里其余的人统统照她那样称呼。小小姐——她活了90岁，已经死去多年。他曾经想称她为夫人，但是她不允许他那样称呼。小小姐这个称呼一直用到她最后的日子。
马丁一家人都很喜欢安德鲁，因为小姐和小小姐要和他玩，所以他的工作时间被占去了一半。小姐第一个懂得怎样安排他陪她们玩：“我们命令你和我们玩，你必须服从命令。”
可安德鲁也会找理由回绝小主人：“小姐，很抱歉。先生先发出的命令必须先执行。”但是她却说，“爸爸刚才说他希望你打扫一下。这并不是命令。现在我命令你。”
先生并不介意。他喜欢小姐和小小姐，甚至超过喜欢夫人。安德鲁也喜欢她们，她们对他的行动所造成的影响，用人的标准来衡量，至少可以被看做是喜爱的结果。
也正是出于对小小姐的喜欢，安德鲁用木头雕了一个垂饰，作为生日礼品送给她。先生看到了，不信出自安德鲁之手。当小小姐向他保证她说的是实话时，他又亲口向安德鲁问询。机器人说，那是他顺着木头纹理雕出的具有几何图形的艺术品。
第二天，先生把一块更大的木头和一把电动刀拿给他，说道：“安德鲁，用这块木头雕东西吧。你想要雕什么就雕什么。”
安德鲁在先生注视下开始雕东西，他在这方面的技能令先生惊讶不已。从此以后，安德鲁不再伺候进餐了。主人命令他阅读关于家具设计的书籍，于是他便学习做家具。
陆续地，安德鲁做出了一些令人惊异的工艺品，并且从来不重复一种式样。先生开始只是把它们送给亲朋好友赏玩，后来，居然有不少人愿意出钱购买。很快地，安德鲁就为主人一家带来了逾十万美元的进项。
这一天，先生把安德鲁带到了联邦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的区公司。机器人心理学主任默腾·曼斯基再次向先生提出，希望先生把安德鲁送回公司“更换”。其实先生知道他们的意图——完全是为了对安德鲁进行“研究”，所以一口回绝了。
安德鲁做出的产品越来越畅销，他成了先生一家的摇钱树。先生还特意给他单立了帐户。安德鲁则把这笔钱用于支付他的修理费和更新费。
在先生眼里，不断推出的新型机器人怎么也不如安德鲁好。机器人公司学会了把电路造得更刻板，鼻子上的电路更紧密，思路更深。但那些新机器人只是按照指令做它们的事情，从不偏离正道。
随着时光的流逝，先生的头发愈发变得灰白了，而安德鲁则比他开始进入这个家庭时看上去更好。小姐长大后成了纽约的一位诗人；小小姐也已结婚，住在不远的地方。她说她不愿意离开安德鲁。当她的儿子小先生出生的时候，她让安德鲁拿奶瓶给他喂奶。
这时，谁也料不到，安德鲁萌生他自己的“想法”了。 下面是他与先生间的一段对话：
“先生，承蒙您好意，允许我按照我的意愿花钱。”
“安德鲁，那是你的钱。”
“先生，全靠您自愿的行动。现在，除了所有的开支和税款以外，我还有将近60万美元。”
“安德鲁，我知道这数目。”
“先生，我想把这笔钱给您。”
“不，安德鲁，我不会拿这笔钱的。”
“先生，我要用这笔钱来交换您能给我的东西。”
“啊，安德鲁，那是什么东西呢？”
“先生，我的自由。”
“你的——”
“先生，我想买我的自由。”
“看在老天爷面上！”先生绷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转过身子走了。
小小姐终于出面为她的安德鲁朋友说话了。
“爸爸，您何至于把这件事看做是人身的侮辱呢？安德鲁依旧待在这里。他仍然是忠诚的，他不能改变这种状况，这是他的本性所决定的。他所想要的只是说话的形式。他想要人们说他是自由的。难道这种想法很可怕吗？天哪，这件事他对我已经谈了多年了！”
先生大吃一惊。小小姐告诉他，安德鲁之所以一直把这件事拖下来，是因为担心会伤害他的感情，“是我叫他当面向您提出这件事的。”
“他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他只是个机器人罢了。”
“不，爸爸，你不了解他。他把家里的藏书都读过了。当您对他说话的时候，您会发现他会像您和我一样，对不同的抽象概念作出不同的反应。如果另外一个人的反应和您自己的反应一样，您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法律不会采取这种态度！”先生侧身对安德鲁喝道，“喂，你这东西！除非通过法律手续，我不能使你得到自由。如果这事由法庭解决，那么你不但得不到自由，而且司法界对你的金钱要采取正式的法定看法。他们将会告诉你，机器人没有赚钱的权利。你的胡言乱语会使你失去金钱，这样做值得吗？”
“先生，自由是无价的，”安德鲁说道，“即使是获得自由的机会也很值钱。”
这事过后不久，就机器人的自由问题，法庭上展开了一场公开辩论。一种观点认为：“自由，这个词用在机器人身上毫无意义。只有人才能享有自由。”
小小姐请求允许她代表安德鲁发言。她说：“因为安德鲁是属于我们的机器，所以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且严厉地命令他做事。他已经忠实地为我们服务了这么久，已经为我们赚了那么多的钱，我们为什么还要命令他呢？他没有再欠我们什么。要说借贷不平衡，该偿付的恰恰是在我们一方。”
法官似乎很勉强地笑了笑，说：“我明白您的主要观点。事实是在这一方面还没有有约束力的法律，也没有先例。然而却有一种没有表达出来的假定：只有人才能享有自由。我不能轻易地反对这个假定。让我对机器人说话。安德鲁！”
“先生，我在。”这是安德鲁第一次在法庭上讲话，而法官似乎对他的声音中含有人的音色感到吃惊。
“安德鲁，你为什么想要自由？自由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先生，您愿意做奴隶吗？”安德鲁间道。
“但是你不是奴隶。你是十分好的机器人——我听说你是一位天才的机器人，具有举世无双的艺术表现力。如果你得到自由，你能多做些什么呢？”
“先生，也许不能比我现在做的更多，但是能得到更大的乐趣。据说在这间审判室里只有人才是自由的。在我看来，似乎只有想要自由的人才可能是自由的。我想要自由。”
正是这句话使法官受到启发。在他的判决中的警句是：“对于具有先进的头脑、能够掌握自由的概念并且渴望自由的任何物体，没有拒绝把自由给它的权利。”
这件事终于由世界法庭所确认。
安德鲁有了自由，也有了自己的“窝”——那是特意为他改造的一所小房子。自然，它没有厨房，也没有洗澡间。不过，它有图书室，还有贮藏室和工作室。安德鲁接了许多活，工作十分卖力，直到把那所房子的款项付清，并经签字让给了他。
有一天，小小姐的儿子小先生来了。他对安德鲁一直很友好，坚持要安德鲁叫他乔治。如今他已结婚，是位律师。这一次他捎话说，先生已经处于病危状态，想见安德鲁一面。见面时先生说了一些客气话，但在小小姐看来，父亲其实依然没有原谅安德鲁，因为想要自由伤了他的心。可安德鲁很有情义，他说：“小小姐，如果没有先生，我就永远得不到自由。”
安德鲁在先生逝世后才开始穿衣服。乔治笑话他说：“你为什么要穿裤子呢？你的身体设计得挺漂亮，不应该遮盖它。你尤其不必为保持体温或遮羞而担忧，再说，衣料何必依附在金属上呢。”
安德鲁则反驳说：“乔治，难道人的身体不是设计得很美吗？可是你们都把自己包了起来。”他还说，不穿衣服他感到赤裸裸的，穿了衣服他就感到与众不同，那也是一种自由。
不过，在想到小小姐可能要来看他的时候，他会尽量避免穿衣服，或者避免穿太多的衣服。实际上，他已越来越多地感受和体验到人类的情感。但他仍觉得，对于人类的许多方面，他还不是太了解，需要进一步学习。这天早晨，他在工作台上留了一张条，说他到图书馆去了。
可就在向人问路的时候，他遇到了麻烦。那两个不怀好意的年轻人认出他就是那个自由的机器人，便千方百计地要捉弄他。其中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瞧他那副样子，真讨厌！喂，机器人，我命令你把衣服脱下！”
一时间安德鲁显得很犹豫，因为他很久没有听见过别人对他用那种声调说出的命令了，所以他的第二条规则的电路一下就卡了壳。
那个人又一次下了命令。慢慢地，安德鲁开始脱衣服了。那家伙接着又要求他把衣服丢下，用头支地倒立。安德鲁争辩了几句，又犹豫了，然后他弯下身子把头支在地上，勉力举起双腿，但是却跌倒了，跌得很重。那两个人又叫嚷着把他拆开。
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他们强令安德鲁不得违抗，那么安德鲁也只能就范，因为机器人关于服从的第二条规则比关于自卫的第三条规则更重要。要想在不伤害他们的前提下保卫自己，那是不可能的。即如果保卫自己，必然就会上伤害他们，而这样做就意味着违反了第一条规则。一想到这一点，安德鲁就感觉到体内每一个能动的单元在微微收缩，浑身则在发抖。
在这紧要关头，乔治来了。在跟那两个年轻人交涉未果的情况下，乔治只好采取非常手段，他厉声说道：“安德鲁，我处境危险，即将受到这两个青年的伤害。冲向他们！”
安德鲁奉命进攻，那两个赶紧就跑了。
已经83岁高龄的小小姐听乔治讲了事件的经过，非常生气。她说，正是安德鲁用他的才能赚的钱使马丁家族过上了好日子，并使这个家庭长盛不衰，所以她决不允许有什么人跟安德鲁过不去。于是，她要求乔治以律师身份用某种方式提出一个判决先例，然后迫使区法庭表态支持机器人享有权利，并且使立法机关通过必要的法案。
在随后的日子里，乔治到处发表演说，呼吁保障机器人的权利。他的基本观点是：如果凭借第二条规则，我们能够要求任何机器人在各方面（不包括伤害人）无限制地服从，那么任何人都会对任何机器人拥有可怕的控制权。特别是由于第二条规则取代了第三条规则，任何人都能利用服从的规则来克服自卫的规则。他能够以任何理由，或者毫无理由命令任何机器人损害自己，甚至毁灭自己。这是不公平的。
毕竟，机器人感觉并不迟钝，它有相当好的思考能力；如果人有向机器人发布任何命令（不包括伤害人）的权利，那么他就应该正正经经，不向机器人发布任何伤害它的命令，除非人的安全绝对需要发布这种命令；如果机器人有三条保护人的规则，那么要求人有一条或二条保护机器人的规则是不是过分呢？”
经过一系列艰苦的努力，安德鲁终于说服了法庭和立法机关，通过了禁止伤害机器人的法令。就在消息传来的那一天，90岁的小小姐握着安德鲁的手，欣慰地离开了人世。她最后的微笑是给安德鲁看的。她最后的话是：“安德鲁，你一向对我们很好。”
很多年过去了。小先生乔治已经不在人世，他的儿子保罗跟安德鲁相处也很好。安德鲁一直在写一本关于机器人的历史的书，他指望从这本书所得到的版税可以帮助他度过下一步。不仅如此，他还有更多的打算。他对保罗说：“我活得太长了，任何一种生涯不能抓住我的喉咙而永不松手。起初我是个艺术家，我能够再干那一行。后来我又是一个历史学家，我也能够再干那一行。但是现在我想做一个机器人生物学家。”
保罗非常吃惊，因为安德鲁打算研究有机的像人的机器人的身体，同时正在为考虑中的像人的机器人——他自己——设计一个体系，以便从碳氢化合物的燃烧中获得能，而不是从原子核得到能。其目标，也就是要能够呼吸和吃东西。他相信，他制造的装置将能消化固体食物；然后，他会进一步造一个肛门，甚至生殖器。他说：“只要它们在适合我的计划的范围内就要有它们。我的身体是一块画布，我想在画布上画……”
在安德鲁被造出第150周年的时候，美国机器人公司为了向他表示敬意而举行了一个宴会。当人们举杯为这位150岁的机器人祝酒时，宴会达到了高潮。
这时的安德鲁，脸上的肌肉已重新设计过，能够表达人的各种感情，但是，在宴会中他自始至终严肃地坐着而毫无表情。他不想成为一个150岁的机器人。他一直觉得，做一个事实上的人是不够的。他不但想被看作人，而且还想在法律上被认定是人。他要成为法律上的人。他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我具有人的形状，我有与人的器官相等的各种器官。事实上，我的几个器官和修复过的人体内的某些器官是完全相同的。我曾经在艺术上、文学上和科学上对人类文化作出过很多贡献，与现在活着的任何人所作出的贡献同样多。我在哪一方面不是人呢？”
安德鲁想要成为一个人，已经期望了六代人那么长的时间。他不能再等下去了。长期以来他就已经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终于来到外科医生的工作室。他已经找到了一位能做即将进行的手术而且技术相当熟练的机器人外科医生——他不能相信任何一位外科医生能做这种手术。这便是本文开头的一幕。
从手术中苏醒过来的安德鲁确信，他虚弱的感觉完全是不真实的。可这之后不久他便意识到，手术造成了太多的损失，他只能活一年左右，他将度过他被造之后的第200个周年，但已虚弱得不能安排200周年纪念了。
安德鲁坐在轮椅里参加了庆典。在全人类的目光的注视之下，世界总统说道：“安德鲁，50年以前我们宣布你是150岁的机器人。”停顿了一下之后，他用更庄重的语气继续说道，“马丁先生，今天我们宣布你是200岁的人。”
安德鲁微笑着，伸出他的手去和总统握手。
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思想活动正在慢慢地减弱。他拼命抓住他的思想。人！他是人！他希望这是他最后的思想。在最后的一刹那，他又有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记忆。在每件事消失以前，这记忆在他的头脑里停留了一会儿。
“小小姐……”他低声说出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
尹传红 改编
机器人学三条规则：
第一，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在人遭受伤害时袖手旁观；
第二， 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的命令，除非该命令与第一定律相抵触；
第三， 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除非保护行为与上述两定律相抵触。
“谢谢！”安德鲁·马丁话一说出口，便坐在了请他坐的位子上。他脸上光滑，显得十分平静；头发呈淡褐色，齐整而又好看。他的衣服似乎有点儿老土，但是很干净，像是紫红色的天鹅绒做的。
面对着他坐在办公桌后边的外科医生，有着一张青铜色的不锈钢脸孔。
“医生，什么时候能做手术？”安德鲁问道。
“先生，我不能肯定我了解怎样做这种手术，或者对谁做这种手术。”那位机器人外科医生以某种对待人类的必不可少的恭敬口气答道。
安德鲁瞥了一眼那机器人用来拿刀子的右手。那只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办公桌上，它的几只手指都很长，是带有艺术性的金属手指；弧形的曲线弯得很优美、很恰当。它做手术时不会犹豫，不会失手，不会发抖，不会弄错。只有极少数机器人才具有这种专业化的头脑和能力。
“你曾想过你会像人那样吗？”安德鲁又问。
外科医生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先生，我可是机器人啊。”
“做一个人不是更好么？”安德鲁依然显得那么平静。
“先生，做一个更好的外科医生会更好些。如果我是人，我就不能做更好的外科医生了。”外科医生说，“我只有成为一个更先进的机器人，才能做更好的外科医生。”
“如果我命令你做各种事情，这会冒犯你吗？”
“先生，让你高兴会使我感到愉快。当然，如果你的命令旨在干涉我对你或对其他任何人的职责，我就不会服从。因为关于我对人的安全负责的第一条规则，比关于服从的第二条规则更重要。但服从会使我感到愉快。那么请告诉我，我要给谁做这个手术呢？”
“给我做手术。”安德鲁说道。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显然是一个破坏性的手术。”
“没关系。”安德鲁冷冷地说道，“你不可使人受到破坏，但我也是个机器人。”
当安德鲁第一次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外表很像机器人——设计得很光滑，而且是以实用为主的。
那时机器人在家庭里，或者在整个行星上还很稀罕。安德鲁在他所安身的那个家庭里干得很好。主人一家有四个人：先生、夫人、小姐和小小姐。他当然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从来不用这些名字。先生名叫杰拉尔德·马丁。
他自己的编号是NDRI。他当然已经忘记很久了。他根本就不想记住。小小姐是第一个称他为安德鲁的人，因为她不会用那几个字母；于是家里其余的人统统照她那样称呼。小小姐——她活了90岁，已经死去多年。他曾经想称她为夫人，但是她不允许他那样称呼。小小姐这个称呼一直用到她最后的日子。
马丁一家人都很喜欢安德鲁，因为小姐和小小姐要和他玩，所以他的工作时间被占去了一半。小姐第一个懂得怎样安排他陪她们玩：“我们命令你和我们玩，你必须服从命令。”
可安德鲁也会找理由回绝小主人：“小姐，很抱歉。先生先发出的命令必须先执行。”但是她却说，“爸爸刚才说他希望你打扫一下。这并不是命令。现在我命令你。”
先生并不介意。他喜欢小姐和小小姐，甚至超过喜欢夫人。安德鲁也喜欢她们，她们对他的行动所造成的影响，用人的标准来衡量，至少可以被看做是喜爱的结果。
也正是出于对小小姐的喜欢，安德鲁用木头雕了一个垂饰，作为生日礼品送给她。先生看到了，不信出自安德鲁之手。当小小姐向他保证她说的是实话时，他又亲口向安德鲁问询。机器人说，那是他顺着木头纹理雕出的具有几何图形的艺术品。
第二天，先生把一块更大的木头和一把电动刀拿给他，说道：“安德鲁，用这块木头雕东西吧。你想要雕什么就雕什么。”
安德鲁在先生注视下开始雕东西，他在这方面的技能令先生惊讶不已。从此以后，安德鲁不再伺候进餐了。主人命令他阅读关于家具设计的书籍，于是他便学习做家具。
陆续地，安德鲁做出了一些令人惊异的工艺品，并且从来不重复一种式样。先生开始只是把它们送给亲朋好友赏玩，后来，居然有不少人愿意出钱购买。很快地，安德鲁就为主人一家带来了逾十万美元的进项。
这一天，先生把安德鲁带到了联邦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的区公司。机器人心理学主任默腾·曼斯基再次向先生提出，希望先生把安德鲁送回公司“更换”。其实先生知道他们的意图——完全是为了对安德鲁进行“研究”，所以一口回绝了。
安德鲁做出的产品越来越畅销，他成了先生一家的摇钱树。先生还特意给他单立了帐户。安德鲁则把这笔钱用于支付他的修理费和更新费。
在先生眼里，不断推出的新型机器人怎么也不如安德鲁好。机器人公司学会了把电路造得更刻板，鼻子上的电路更紧密，思路更深。但那些新机器人只是按照指令做它们的事情，从不偏离正道。
随着时光的流逝，先生的头发愈发变得灰白了，而安德鲁则比他开始进入这个家庭时看上去更好。小姐长大后成了纽约的一位诗人；小小姐也已结婚，住在不远的地方。她说她不愿意离开安德鲁。当她的儿子小先生出生的时候，她让安德鲁拿奶瓶给他喂奶。
这时，谁也料不到，安德鲁萌生他自己的“想法”了。 下面是他与先生间的一段对话：
“先生，承蒙您好意，允许我按照我的意愿花钱。”
“安德鲁，那是你的钱。”
“先生，全靠您自愿的行动。现在，除了所有的开支和税款以外，我还有将近60万美元。”
“安德鲁，我知道这数目。”
“先生，我想把这笔钱给您。”
“不，安德鲁，我不会拿这笔钱的。”
“先生，我要用这笔钱来交换您能给我的东西。”
“啊，安德鲁，那是什么东西呢？”
“先生，我的自由。”
“你的——”
“先生，我想买我的自由。”
“看在老天爷面上！”先生绷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转过身子走了。
小小姐终于出面为她的安德鲁朋友说话了。
“爸爸，您何至于把这件事看做是人身的侮辱呢？安德鲁依旧待在这里。他仍然是忠诚的，他不能改变这种状况，这是他的本性所决定的。他所想要的只是说话的形式。他想要人们说他是自由的。难道这种想法很可怕吗？天哪，这件事他对我已经谈了多年了！”
先生大吃一惊。小小姐告诉他，安德鲁之所以一直把这件事拖下来，是因为担心会伤害他的感情，“是我叫他当面向您提出这件事的。”
“他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他只是个机器人罢了。”
“不，爸爸，你不了解他。他把家里的藏书都读过了。当您对他说话的时候，您会发现他会像您和我一样，对不同的抽象概念作出不同的反应。如果另外一个人的反应和您自己的反应一样，您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法律不会采取这种态度！”先生侧身对安德鲁喝道，“喂，你这东西！除非通过法律手续，我不能使你得到自由。如果这事由法庭解决，那么你不但得不到自由，而且司法界对你的金钱要采取正式的法定看法。他们将会告诉你，机器人没有赚钱的权利。你的胡言乱语会使你失去金钱，这样做值得吗？”
“先生，自由是无价的，”安德鲁说道，“即使是获得自由的机会也很值钱。”
这事过后不久，就机器人的自由问题，法庭上展开了一场公开辩论。一种观点认为：“自由，这个词用在机器人身上毫无意义。只有人才能享有自由。”
小小姐请求允许她代表安德鲁发言。她说：“因为安德鲁是属于我们的机器，所以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且严厉地命令他做事。他已经忠实地为我们服务了这么久，已经为我们赚了那么多的钱，我们为什么还要命令他呢？他没有再欠我们什么。要说借贷不平衡，该偿付的恰恰是在我们一方。”
法官似乎很勉强地笑了笑，说：“我明白您的主要观点。事实是在这一方面还没有有约束力的法律，也没有先例。然而却有一种没有表达出来的假定：只有人才能享有自由。我不能轻易地反对这个假定。让我对机器人说话。安德鲁！”
“先生，我在。”这是安德鲁第一次在法庭上讲话，而法官似乎对他的声音中含有人的音色感到吃惊。
“安德鲁，你为什么想要自由？自由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先生，您愿意做奴隶吗？”安德鲁间道。
“但是你不是奴隶。你是十分好的机器人——我听说你是一位天才的机器人，具有举世无双的艺术表现力。如果你得到自由，你能多做些什么呢？”
“先生，也许不能比我现在做的更多，但是能得到更大的乐趣。据说在这间审判室里只有人才是自由的。在我看来，似乎只有想要自由的人才可能是自由的。我想要自由。”
正是这句话使法官受到启发。在他的判决中的警句是：“对于具有先进的头脑、能够掌握自由的概念并且渴望自由的任何物体，没有拒绝把自由给它的权利。”
这件事终于由世界法庭所确认。
安德鲁有了自由，也有了自己的“窝”——那是特意为他改造的一所小房子。自然，它没有厨房，也没有洗澡间。不过，它有图书室，还有贮藏室和工作室。安德鲁接了许多活，工作十分卖力，直到把那所房子的款项付清，并经签字让给了他。
有一天，小小姐的儿子小先生来了。他对安德鲁一直很友好，坚持要安德鲁叫他乔治。如今他已结婚，是位律师。这一次他捎话说，先生已经处于病危状态，想见安德鲁一面。见面时先生说了一些客气话，但在小小姐看来，父亲其实依然没有原谅安德鲁，因为想要自由伤了他的心。可安德鲁很有情义，他说：“小小姐，如果没有先生，我就永远得不到自由。”
安德鲁在先生逝世后才开始穿衣服。乔治笑话他说：“你为什么要穿裤子呢？你的身体设计得挺漂亮，不应该遮盖它。你尤其不必为保持体温或遮羞而担忧，再说，衣料何必依附在金属上呢。”
安德鲁则反驳说：“乔治，难道人的身体不是设计得很美吗？可是你们都把自己包了起来。”他还说，不穿衣服他感到赤裸裸的，穿了衣服他就感到与众不同，那也是一种自由。
不过，在想到小小姐可能要来看他的时候，他会尽量避免穿衣服，或者避免穿太多的衣服。实际上，他已越来越多地感受和体验到人类的情感。但他仍觉得，对于人类的许多方面，他还不是太了解，需要进一步学习。这天早晨，他在工作台上留了一张条，说他到图书馆去了。
可就在向人问路的时候，他遇到了麻烦。那两个不怀好意的年轻人认出他就是那个自由的机器人，便千方百计地要捉弄他。其中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瞧他那副样子，真讨厌！喂，机器人，我命令你把衣服脱下！”
一时间安德鲁显得很犹豫，因为他很久没有听见过别人对他用那种声调说出的命令了，所以他的第二条规则的电路一下就卡了壳。
那个人又一次下了命令。慢慢地，安德鲁开始脱衣服了。那家伙接着又要求他把衣服丢下，用头支地倒立。安德鲁争辩了几句，又犹豫了，然后他弯下身子把头支在地上，勉力举起双腿，但是却跌倒了，跌得很重。那两个人又叫嚷着把他拆开。
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他们强令安德鲁不得违抗，那么安德鲁也只能就范，因为机器人关于服从的第二条规则比关于自卫的第三条规则更重要。要想在不伤害他们的前提下保卫自己，那是不可能的。即如果保卫自己，必然就会上伤害他们，而这样做就意味着违反了第一条规则。一想到这一点，安德鲁就感觉到体内每一个能动的单元在微微收缩，浑身则在发抖。
在这紧要关头，乔治来了。在跟那两个年轻人交涉未果的情况下，乔治只好采取非常手段，他厉声说道：“安德鲁，我处境危险，即将受到这两个青年的伤害。冲向他们！”
安德鲁奉命进攻，那两个赶紧就跑了。
已经83岁高龄的小小姐听乔治讲了事件的经过，非常生气。她说，正是安德鲁用他的才能赚的钱使马丁家族过上了好日子，并使这个家庭长盛不衰，所以她决不允许有什么人跟安德鲁过不去。于是，她要求乔治以律师身份用某种方式提出一个判决先例，然后迫使区法庭表态支持机器人享有权利，并且使立法机关通过必要的法案。
在随后的日子里，乔治到处发表演说，呼吁保障机器人的权利。他的基本观点是：如果凭借第二条规则，我们能够要求任何机器人在各方面（不包括伤害人）无限制地服从，那么任何人都会对任何机器人拥有可怕的控制权。特别是由于第二条规则取代了第三条规则，任何人都能利用服从的规则来克服自卫的规则。他能够以任何理由，或者毫无理由命令任何机器人损害自己，甚至毁灭自己。这是不公平的。
毕竟，机器人感觉并不迟钝，它有相当好的思考能力；如果人有向机器人发布任何命令（不包括伤害人）的权利，那么他就应该正正经经，不向机器人发布任何伤害它的命令，除非人的安全绝对需要发布这种命令；如果机器人有三条保护人的规则，那么要求人有一条或二条保护机器人的规则是不是过分呢？”
经过一系列艰苦的努力，安德鲁终于说服了法庭和立法机关，通过了禁止伤害机器人的法令。就在消息传来的那一天，90岁的小小姐握着安德鲁的手，欣慰地离开了人世。她最后的微笑是给安德鲁看的。她最后的话是：“安德鲁，你一向对我们很好。”
很多年过去了。小先生乔治已经不在人世，他的儿子保罗跟安德鲁相处也很好。安德鲁一直在写一本关于机器人的历史的书，他指望从这本书所得到的版税可以帮助他度过下一步。不仅如此，他还有更多的打算。他对保罗说：“我活得太长了，任何一种生涯不能抓住我的喉咙而永不松手。起初我是个艺术家，我能够再干那一行。后来我又是一个历史学家，我也能够再干那一行。但是现在我想做一个机器人生物学家。”
保罗非常吃惊，因为安德鲁打算研究有机的像人的机器人的身体，同时正在为考虑中的像人的机器人——他自己——设计一个体系，以便从碳氢化合物的燃烧中获得能，而不是从原子核得到能。其目标，也就是要能够呼吸和吃东西。他相信，他制造的装置将能消化固体食物；然后，他会进一步造一个肛门，甚至生殖器。他说：“只要它们在适合我的计划的范围内就要有它们。我的身体是一块画布，我想在画布上画……”
在安德鲁被造出第150周年的时候，美国机器人公司为了向他表示敬意而举行了一个宴会。当人们举杯为这位150岁的机器人祝酒时，宴会达到了高潮。
这时的安德鲁，脸上的肌肉已重新设计过，能够表达人的各种感情，但是，在宴会中他自始至终严肃地坐着而毫无表情。他不想成为一个150岁的机器人。他一直觉得，做一个事实上的人是不够的。他不但想被看作人，而且还想在法律上被认定是人。他要成为法律上的人。他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我具有人的形状，我有与人的器官相等的各种器官。事实上，我的几个器官和修复过的人体内的某些器官是完全相同的。我曾经在艺术上、文学上和科学上对人类文化作出过很多贡献，与现在活着的任何人所作出的贡献同样多。我在哪一方面不是人呢？”
安德鲁想要成为一个人，已经期望了六代人那么长的时间。他不能再等下去了。长期以来他就已经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终于来到外科医生的工作室。他已经找到了一位能做即将进行的手术而且技术相当熟练的机器人外科医生——他不能相信任何一位外科医生能做这种手术。这便是本文开头的一幕。
从手术中苏醒过来的安德鲁确信，他虚弱的感觉完全是不真实的。可这之后不久他便意识到，手术造成了太多的损失，他只能活一年左右，他将度过他被造之后的第200个周年，但已虚弱得不能安排200周年纪念了。
安德鲁坐在轮椅里参加了庆典。在全人类的目光的注视之下，世界总统说道：“安德鲁，50年以前我们宣布你是150岁的机器人。”停顿了一下之后，他用更庄重的语气继续说道，“马丁先生，今天我们宣布你是200岁的人。”
安德鲁微笑着，伸出他的手去和总统握手。
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思想活动正在慢慢地减弱。他拼命抓住他的思想。人！他是人！他希望这是他最后的思想。在最后的一刹那，他又有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记忆。在每件事消失以前，这记忆在他的头脑里停留了一会儿。
“小小姐……”他低声说出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