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谋杀
“这个人可能是会杀人的。”第一次有这样的判断,是对一个喜欢过我的男生做出的。五六年以后,我们竟在马路上相视了一眼。他骑着和我修路的大姨公同款的男式红皮摩托车,车速很快,海风也吹得人脸变形,我蹲着等公交腿麻得眼冒金星,我们竟能认出彼此。后来也再没见过,只记得他的眼睛里泛着冷光,下一刻操起椅子就会砸向我的脑袋。 倘若不是我当时卧薪尝胆委屈求全,我可能不能健全活到现在的。初二时,我们曾有过一段和平相处的时间,为了取悦他,我也常用火星文回复他传来的小纸条。比如:伱Dface恏○哦~我隐忍地回复:素啊,乺吜啊醩亻䓳啊。琢磨这些做作的字眼变得有意思而且竟沉浸于某种满足感,能玩上一两节课。甚至于有次他不来上课,我那整天都有空虚感。不过不久这唯一的交流也断了。我们在日常照面中从不说话,一方面是我怕惹了他,一方面是我认为跟他说话低了身份,被人见着了还怕被误会传出绯闻。不知道他的想法如何,但也从不与我有实际的接触。
上高中了,开学我就摔了膝盖,搬不了课桌上楼,一个人站在楼下看身体健全的人奔驰如马。他从我身前经过,一眼不看,直直地上了楼。回头,在楼上走廊站着闲看了树阴下的我好一阵,隔那么远,目光里的冷气我仍能感到。那时太阳毒辣,出了一身汗,心里却冰冷,我过分地责怪这个曾经的“笔友”的袖手旁观。一股恨意从膝盖刺激到脑袋,脸上一狠,当时就决定无论如何不要再搭理这个人。 不过他也有过为我挺身而出的一次,那时我们传纸条还传的火热,自以为对对方的密码了解得能出一套专属解读书,于是有了几分微妙的亲密。班里有个人恶作剧,在我的世界名著珍藏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扉页写了一句“I want to make love with you”。我被这狂野的字迹和赤裸的挑衅吓坏了,当时就大哭起来,一边当着全班的面反击似地撕毁扉页,一边不住低声骂操,骂着骂着激烈地咳嗽起来。同学都不敢靠近疯病似的我,也没人敢过来拍拍我的背。这个场景至今想起来都使我想呕吐。从那时起,头顶的天空突然就黑了一块,就像那天我站的那块树阴。第二天我收到纸条,上面说查出是谁干的了,并且要纠集几个烂仔帮我痛打那个人一顿,坐牢也在所不惜。激烈的言辞加上我情绪的润饰,让这张纸条在我心中变成了他要开始杀人了的标志。我感动极了,恨不能抛开身份冲过去抱他一抱。随后我又感到害怕,万一真出了事情怎么收拾,自己也会被牵连进去,今年的品学兼优生还要不要了。于是奋笔疾书回复: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情意兄弟领了,行动还是先搁浅,为了你自己的前途也要三思啊!!刚写完,看见他仿佛烧了一团火似的冲出教室,手里握着拳,眼里尽是凶光。我连忙叫了他一声,把纸条塞到他手里,然后回到座位做出专注解题的样子。后来这些事都被掩埋在了题海里,无人再提起。只是这一事又证明了我对他的判断,即便有过极其短暂的感动,我仍然坚持此人不可靠近。 我并非第一次见识到他的这副形态。刚进初中,他第一次展现暴力倾向时,椅子就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就站在一旁,吓坏了,教室的玻璃窗全部跟着一块震颤。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是:幸好被干的不是我。对方是个女孩。这个人连女人都会打的。女孩连哭都不敢大声,他愤愤而去。我没有给女孩递纸巾,看他走的没影了,才出神地回家。路上十分忧虑,会不会因为我是唯一的目击者,为了封我的口,把我也打一顿,打得服服帖帖的。那晚上做了噩梦,亲眼看着自己的头在椅子下炸裂,血浆四迸,眼睁睁看着而毫无能力阻止也无法施救,就像看着那个无意顶嘴而被惩罚的女孩。他的脸在我的意象世界开始逐渐等同于暴戾的恶人,常常一想起那张摔烂的椅子便颤栗不已。令人完全想不到的是,不久我便收到了来自他的表白小纸条。这个小纸条使我的颤栗更深了一分,不应允——作为报复可能被打,应允——作为恋人以后可能被打。这不是一个容易抉择的题目,于是我换了一个思路——该不会是个阴谋吧,这次期中考试我们并列第一,所以这个纸条并不是传达爱意的情书,而是暗藏溃散学习军心的诅咒!这么一来,我立马生起了勇气和斗志,雕虫小技就想搞垮我,于是回了三个字:差得远。 虽然当时在树荫下发了誓言,却仍在往后的岁月里断断续续地与他保持着浮若游丝的联系,也曾有过拯救他于泥潭的圣母情怀,以失败告终。他曾说过要退学,因为他爸爸妈妈离婚了,他爸爸在外面已经和另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四五岁的妹妹,他接受不了,想出去打工。我不是很明白承受打击后想出去打工是个什么样的脑回路,可能是当时我们家这边确实有着学生小小年纪跟着大人到广东打工的风潮吧。然而我以为他会宣告想出去流浪,那样我就会支持他。但我还是好言相劝,尽力说一些圣母口吻的话,诸如读书改变命运,打工令人担忧的话;甚至将自己搭了进去说,你要是退学了,我们都会舍不得你的。其实我不知道我们是谁,但我不能说我。他还真的没退学,我将其默认为自己的一大功劳,而后常常不自觉以长者的身份多多少少地给予他一些委婉的训诫。这是我一个很怂又很不怂的地方,明明怕被打,却又拼命想挽回一些自尊。不过,高中没念完他到底还是退学了,原因不明。 再联系的时候,我已经在备战高考了。紧张平静的生活被他的一条短信打破。失联一年多,一上来就很孟浪:“你四十岁未嫁,我四十岁未娶,我们就在一起吧。”犹豫着放下真题,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再做题没了思路。实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心跳得却是有点快,数学试卷上小数点像很快的鼓点在耳膜里躁动,轰轰作响。眼前浮现他要去揍人的场面,竟突然没了恐惧,甚至有了一丝敬佩。于是回复:别开玩笑了。“不是开玩笑的。你想去哪个城市上大学,我说不定会去哪儿工作。” 竟感到一丝甜蜜。贫白的禁欲备考生,见一丝荤便缴械了便不能自持了。自然地,下一个念头便是,如果作为男女朋友交往会怎么样。多么诱人多么刺激的想法!然而,又猛然想起上个星期看的一则女大学生被前男友追到女生寝室先奸后杀的新闻,不禁毛骨悚然,赶紧打断,赶紧冷静,赶紧扔掉手机。但这个情杀的事件发展也十分刺激,连带着的其他情节也很诱惑,使我不能停止地去想象各种细节,比如我会上哪个大学,高考考多少分,舍友看着我被奸杀会人间正义奋勇相救,还是人心冷漠道德沦丧。想着想着他又泯灭在我自足的世界里了。后来又如何失去联系的,我已经记不得,那时我正因着自己金光闪闪的未来而激动着兴奋着焦虑踌躇着。
这个人喜怒无常的性情,见首不见尾的存活状态,让我面临着生活可控感崩坏的威胁,我曾竭尽全力降低他在我生活中的参与度。在我们密切传书之前,他给我写了第二封情书——“亲爱的亲启”。我连信封都没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霍霍走向垃圾桶,站着,极其凶恶地把信撕了粉碎。我知道是谁写的,所以我连看都不用看就明晓他企图糖衣炮弹摧毁我学业堡垒的阴谋。
上了大学后,我常常庆幸自己斩草除根了他与我生活再有牵连的可能性,我的前途存活确认,那些在各种环境下被谋杀的想象也已不再是追赶我的梦魇。而他,过得如何了呢?还是眼里常有着冷光的瘦弱的孩子吗?
现在,我想起他,我希望他能快意地生活着,我希望从来没有被谋杀的人,无论是我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