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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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是酒国,好的酒很多,不好的酒也很多,能饮酒的人很多,不能饮酒的人也很多。然而我祖父算不算能饮酒,我却不知道,我从未见他醉过,他每天只喝一小杯,不多饮,也不少饮,他喝酒时也没有表情,像是喝水一样,小时我见他喝酒,便凑上去要喝,他就让我抿一口,我一抿,辣,不喝了,便跑去玩,祖父就笑,把剩下的喝干。祖父喝酒必定是很慢的,他抿一口酒就摇头晃脑地唱一句诗,唱什么呢,小时的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好听,后来长大了一点才从他浓重的方言口音里听到他唱的是“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这是元稹的《连昌宫词》啊,我问祖父怎么会背这首诗的,祖父就不说话,颇为孩子气地将整首诗背完。
那是许多年前,祖父从他三哥的手里结了学业,他的三哥是一个私塾先生,大他十岁,以前是村学的老师,后来被排挤出来,就丢了老师这个饭碗,只在家教自己的弟弟妹妹读书认字,我祖父是他的姊妹兄弟间最会读书的,三哥也最喜欢他,常常把他引成了知己,教他些诗词,《连昌宫词》就是在这时候学会的。所以祖父白天在学校学加减乘除,晚上回来背四书五经,三哥很严厉,背不得就要打手心,也没人敢管,三哥在家里的地位是颇高的,因为就他一个是读书人。小时的祖父就有点读书人的样子了,在学校和同学相比,干干净净,虽然同样的瘦,但是却有一股精气神,他也爱把小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的样子。
然而这种好日子终于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到了头,家里没粮食,开始饿饭了,祖父也被当成一个壮劳力干活了,他就从三哥手里结了业,不读书了,而他在学校的书早已不读许多年了。结业那晚,三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瓶酒,只招来了祖父,两兄弟躲在柴房里。
三哥说:“明天开始我就不教你什么了,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祖父没有说话。
三哥给祖父到了半碗酒说:“你不读书了,就跟着二哥学手艺吧。”
祖父的二哥是木匠,是镇里手艺最好的木匠。
祖父就点了点头。
三哥说:“这酒你喝一口,别喝太多了。”
祖父就喝了一口,呛了半天。
三哥说:“酒这东西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自己要适量。”
祖父又点了点头。
三哥又说:“我以前对你是亦兄亦师,明天开始我就只是你三哥了。”
祖父摇着头说:“三哥,你永远都是五儿的老师。”
三哥就笑了笑,也端起酒慢慢喝了。
祖父在兄弟姐妹间排行第五,镇上的人都叫他五儿,他的大名叫做梁问思,字思云。字是三哥给他取的。
祖父第二天果然就不读书了,生涩笨拙地开始做农活,三哥以上都成家了,分出去了,所以祖父和一个姐姐就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祖父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四姐是性格很温和的人,一样一样地教祖父,祖父也学得快,力气也增大了不少,几个月下来,祖父就能独当一面了。
祖父忙时就和大家一样干地里田里的活,闲时就跟着二哥去别人家做木匠,那时人们是不兴买家具的,都是请木匠去家里做,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要一条凳子、一张桌子、一个木盆,都得去求木匠的手,而镇里二哥的手艺又最好,所以都会请他,二哥家的生活也还能过得下去,比三哥家不知好多少,三哥是不善营生的。但是自从二哥带祖父后,别人家就不大爱请他了,他们觉得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巴,却没多一个人工,比较下来不划算。一来二去,二哥就不想带祖父了,也不是二哥不想,而是二嫂整天念叨,逼着二哥不带祖父。祖父就有些茫然无措,脸皮又薄,二哥还没说不带呢,就自己说不跟着他了,一路委屈地跑回来,遇着了六弟,一说,两个人就一路哭回来。
这件事终于被三哥给解决了,三哥虽然不善营生,但是说理是行的,好说歹说二嫂就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代价是祖父要跟着二哥学三年,这三年里不准要一分工钱,这本来是我们那里师徒之间该有的,教你手艺,你就给我免费打工三年,一样换样,但是由于是兄弟,二哥就没按这个标准办,最后被二嫂一闹,又回到了本分上。
祖父人聪明,二哥人本分,一个努力的学,一个也不藏着掖着,没到一年,祖父就能像模像样地做活了,做出来的床、窗子、桌子、凳子,又好看又牢固,二哥也高兴,但是二嫂就愁眉苦脸了,她想到两年后,祖父出师了,岂不是要抢二哥的生意。然而那时除了二嫂,谁会关心这个呢?
二哥每次都偷偷地把工钱分一点给祖父,祖父犟着不要,说:“都答应二嫂了,跟二哥你学三年,不要一分工钱。”二哥就黑着脸说:“你只听二嫂的,不听二哥的?而且这也不是为你,这钱是给爹妈的。”祖父听二哥这么说,就接着了,二哥就憨厚地笑着说:“要是你二嫂问起来,就说是喝酒喝了,顶多挨一顿骂。”祖父就眼眶红红地盯着二哥。
祖父十九岁那年,他和二哥一起去云边镇做活,云边镇是临镇,属于另外一个县了,和我故乡是挨着的,界线就是一条河,河水又清又湍急,要过河只能从一个铁索桥上走过去,这铁索桥有二三十米长,横跨在河上,一米来宽,铺着的木板又旧又破,似乎随时会被踩断,人走上去,荡悠悠的,像是甩秋千一样。祖父第一次站在这座桥前时,整个人都哆嗦着,怎么说也不敢过去,二哥先过去了,站在桥的另一头等着,也不催。祖父看了看日头,要垂下去了,若是天黑之前赶不到那户人家,就只能走夜路了,祖父在心里斗争了一会,终于咬着牙走了上去,桥一荡,心就颤抖了一下,直等心颤抖了百八十下,终于走到了对岸去。二哥说:“多走几次就好了。”祖父就脸红地说不出话来,这段路是僻静的山路,一个人都见不着,祖父觉得寂寞,就开口问二哥:“二哥,那家要做些什么啊?”
二哥头也不回地说:“什么都做,柜子、桌子、床都要做。”
祖父说:“是要嫁媳妇吗?”
二哥说:“不嫁媳妇谁家会做这么多东西。”
祖父听到这里却蓦然脸红了,也不知道是脸红什么。
到夜幕时,终于到了云边镇,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房子也没故乡的那么密,稀稀落落地,不远处有条河,河水映着最后的一抹残阳,现出暗色的金光。祖父在心里怀疑这条河就是界线上的那条河。
二哥问一个人说:“你知道夏成贵家在哪里吗?”
那个人指着不远处一个房子说,就是那家。
祖父这时才知道他们要去的东家叫作夏成贵。
祖父和二哥去了夏成贵家,那是一个和故乡一般的房子,黑瓦木梁,古香古色,这房子周围都打扫得很干净,院子里铺的是青石头,祖父一路看过来,知道这些靠河的人家都是这样的。
夏成贵正在院子里纳凉,见到祖父和二哥,连忙站起来,嘴里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边就帮他们把背上的工具接了下来。
他说:“你们来得正好,还没吃饭呢。”说着就喊着说:“师傅们来了。”
一会儿后,就出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是夏成贵的媳妇,她说:“等了你们这么久,终于来了。”
二哥就抱歉地说:“这段时间家里事忙,抽不出身来。”
祖父在旁边插不上话,就愣愣地站着,二哥对他们说:“这是我五弟,叫五儿,也是个木匠。”
祖父就满脸通红地笑着。
进了屋后,屋里暗暗的,没有点灯,屋里传来一股菜香,厨房里有人正在做饭,祖父想到这里,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
那个妇女高声喊着说:“云儿,打盆水给师傅们洗脸。”祖父听到这句话,心里暗自高兴,在他们眼里自己也是师傅了。
一会儿后,暗暗的夜色里就出现了一个影子,走近一看,却是个少女,和祖父差不多的年纪,梳着个大辫子,端着一个木盆走上来,光线太暗,看不清那个少女的眉眼。
少女将木盆放下来后又逃也似地跑出去,祖父待二哥洗了脸,自己也将就着这水洗了,祖父还是按着师傅的礼节来待二哥的,洗完后,祖父就端着盆出去倒水,一出来,就看到那个少女在院子里给鸡喂食,她清亮的声音咯咯地响着,那些鸡就围着她。祖父端着水,从少女身边走过去,脖子僵硬得很,不敢别过去看她,待把水倒了,又不知把盆放在哪里,这时那个少女说:“你把盆给我吧。”祖父就将盆递给了她,她拿眼瞧了一下祖父说:“你这么年轻就是师傅了?”
祖父慌乱地摇了摇头,赶忙向屋里走去。
祖父和二哥睡在偏房,能听到屋后哗哗的水流声。
祖父躺着躺着心里就涌起一股委屈,他测过身子,问二哥说:“二哥,这家真是要嫁姑娘吗?”
二哥说:“要办这么多家具,不是结婚是什么?”
祖父就不再问,一会儿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祖父和二哥在夏家的堂屋里搭好马架子,将工具拿出来,就开工了,二哥说要赶在结婚前把这些家具做出来,所以得加班加点,祖父也不多话,早上起来就没停过,才刚八点,外面的夏蝉就叫了起来,太阳也很大,二哥只穿了一件汗褂子,露出光光的手臂呼呼地拉着锯子,祖父人害羞,以前都不好意思脱成这样,但是跟了二哥一年多,也就不太在意了,但是来夏家后,却又不好意思起来,因为那少女正提着一壶茶水过来,这时祖父才第一次看清楚少女的样子,昨晚吃饭虽然在一起吃的,但是灯暗得不像话,也就没看清,纵然灯亮得很,祖父那么薄的脸皮又怎么好意思看呢?
少女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茶,这是云边镇的山茶,泡水后浓得很,很提神。少女用清亮的声音说:“两位大哥,歇歇喝喝茶吧。”二哥就拿起一碗茶咕哝几声就喝完了,少女又给添上,祖父拿起来,慢慢地喝着,在让少女添茶的时候,祖父不小心看到了少女的脸,真好看,鹅蛋脸,面色红润,眼睛有点圆,大大的,头发挽成了一个辫子,却适宜,不像有些女人的辫子那样显得五大三粗的。
少女说:“我娘在做饭了,待会就能吃。”
祖父觉得这少女善良,她害怕他们饿着呢,祖父想到这里心里又不觉苦涩起来,这少女才十八岁上下的年纪,何以这般早就嫁人了,其实也不早,那时的女子都嫁得早。
少女将茶壶放下来,就出去了,一会儿后祖父看到她提了一篮子菜去河边洗。
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二哥这次为了赶时间,大的难的东西都自己来,只有什么小凳子啊这些让祖父做,以前二哥都是在一旁边抽旱烟,边指点着祖父。
少女平时都不来堂屋,只有给茶壶添水,叫他们吃饭时才来,祖父闲下来时,心里却老是挂念少女,祖父觉得这样很不该,就拼命地让自己不去想,为了分神,他就在心里默背《长恨歌》和《连昌宫词》,一遍一遍地背,这个果然有效,也不太挂念少女了。
那天黄昏,祖父和二哥忙完了,就拿着手帕子去河边擦汗,黄昏时的云边镇真美,山峦秀丽丰润,斜晖镀上去,发出温煦的光,河水黄金金的,一叠一叠地皱着。这时从不远处现出一个人影来,身条和少女一样,在她后面又有了一个人,却是一个男子,挑着一个担子,里面装满了东西,他们正向夏家走来,少女却突然跑了出去,长长地喊了一声:“姐——”,声音美极了,像是河水的清波一样清澈透亮,一阵阵地在黄昏的空气中震荡着。祖父就认真地看着,少女跑到了那个女子的身边,挽着她的手臂,一会儿后却又去看男子挑着的担子,在里面翻东西,夏成贵夫妇也走了出来,站在院里等着,这时他们也走近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了。祖父在心里嘀咕着:“这女子就是少女的姐姐,男子就是她的姐夫吧。”
二哥像是没看见一样,只是坐在河边抽烟,祖父虽然想去看看少女的姐姐姐夫的,但是也不好意思去,只得也在河边坐下来,一会儿后,刚才挑担子的那个男子却来了,也是来擦汗的,他大不了祖父多少年纪,脸孔也刚脱去青涩,祖父给他让了一个位置,他说了声谢谢,就蹲下来擦着汗,他也像是祖父一样,不脱去衣服,像是一个拘谨的后生一样。
他突然说:“你们是来做家具的师傅吧。”
二哥点了点头,却没有搭话,祖父对他有好感,就搭上了话说:“是的,来了两天了。”
那人也对二哥说起话来,几句下来就相互说了名字。
那人姓吴,叫天名。祖父也把自己的名字说了,那人听到后却惊讶地说:“你的字和我小妹的名字都有个云字啊。”
祖父知他口中的小妹就是那个少女,原来她的名字里有个云字。
祖父却装作不知道似地说:“是哪个啊?”
吴天明就指着在院子里的少女说:“她就是我小妹,叫夏云。”
祖父顺着看过去,只见少女正和她的姐姐说过不停。
吴天明说:“她姐叫夏雨。”说完头就低下来,脸色却有些红了。祖父还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
这时少女跑过来说:“爹让你们去吃花生呢。”
他们就走过去,祖父瞧了一眼少女,少女头上却戴上了一朵红色的头花,红艳艳的,祖父的心激灵了一下,不敢再去看少女了,他们就离了河边,向院子里走去。他们边吃着花生边说话,这花生是吴天名和夏雨去县城里买来的,原来夏雨这几天不在,是去县城里买结婚的东西了。
祖父陡然激动起来,哦,原来结婚的不是夏云,而是她姐姐夏雨。祖父望了望快要落下山去的斜阳,舒展地笑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祖父突然大起了胆子,把眼睛转向了夏云,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过她,心里也一点不胆怯,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一会儿后夏云就注意到了祖父的眼睛在看着她,她惊惶地看了一眼祖父,然后低下头去,花生也不吃了,话也不说了。而祖父的脸早就通红了,那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跑得干干净净了,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那样看着她的,可是挽回不了啦。
第二天夏云似乎不理他了,来倒茶的也是夏雨了,祖父就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地向门口望去,希望能看到夏云,可是一早上过去了夏云都没有来。祖父就无比懊恼起来,一定是昨天自己胆大望她把她吓跑的,哎,祖父在心里连着叹着气,要是以后她都不理自己,那该如何呢?
天气越来越热了,中午不到祖父和二哥就热得汗流浃背,主人家就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其实主人家一直没有催过,只是二哥赶着时间,非要尽快做出来。祖父先前也是这个心思,但是后来就改了,他知道做完了他就得走了,而他现在已经舍不得走了。
祖父拿着毛巾去河边擦脸,正蹲着擦时忽然在水里看到了夏云的影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被水纹荡去,就越加美丽动人,似乎很快就有眼泪从那双眼睛里滚落出来一样。
“啊!”祖父惊呼了一声,但是这个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到。祖父此刻是动不了了,像是一颗钉子被钉在那里一样,脸又红又潮。
“哎,你们做了多少家具了?”祖父万万想不到她会主动和自己说话,一时就变得结结巴巴了。
“快…快完了。”祖父从水里看到嫩葱般的玉手,手在水里无所事事的搅动着,然后手被水浸得更加晶莹剔透,祖父看呆了。
“哦。”她淡淡地回应了一声,但是祖父听出来了那是一种惆怅的语气,和自己是一样的。
祖父说不出话来。
“做完家具你们就走了吗?”她的手也不动了,歪着脸看向祖父,祖父是从倒影里看到她将脸转过来的,于是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将脸转了过去。
他们对视上了,尽管只有一瞬间两人都红着脸将头低了下去。
“对的,二哥要走。”他委屈地说。
“那你还会来云边镇吗?”
“会,会的。”祖父突然充满了自信与勇气,他知道他会再来云边镇的。
于是祖父听到了她清泠泠的笑声,像是一颗小石子击打在水面上一样清脆。
祖父忽然觉得云边镇真是个好地方,山那么秀丽,水也那么柔婉,每个人都又那么和善,最主要的是她那么好。祖父想起他背的那些诗来,他觉得夏云就是诗里的人物,他都不敢大声地背出来,怕一大声就会惊扰她一样,祖父也感觉她像是他喝过的最好喝最醇的酒,醉得自己醺醺然的,美好极了,像是云朵一样,一不注意就能飘起来。
祖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和夏云的话多起来的,一有空闲的时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跑到河边去,去那里洗脸洗手说话,但是大部分时间两人都是没有说话的,只是默坐着,听着水声,听着犬吠,看山在水里的倒影,看云在水里的倒影,而这他们就很满足。夏云去添茶水的概率也越来越多了,水刚放一会她就担心凉了,于是又换,换水的时候她就蹲在祖父身边,眼睛都不眨地看祖父弹墨,刨花,祖父那时就很得意,在这门手艺上他是很自信的,他做得可以和二哥一样好了。有时候他们也会一起去云边镇的镇上乱转,看那些东西,大米,桐油,辣子,鸡鸭鱼肉,布匹,红头绳,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让他们饶有兴趣,怎么都看不厌,他们走走看看,说说笑笑,却很少买东西,这是那时人的习惯,如非必要是绝不会花钱的。但是在一天,祖父悄悄给她买了一件碎花的衬衣,心激动得不行,可是却始终不敢送出去,他凭什么送给她呢?祖父又觉得伤感。
那天下午家具终于都做完了,一个个刷了漆,摆在堂屋风干,大红大红的,又好看又喜庆,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祖父和夏云心事重重的,两人一直没有说话,他们知道离别的时间已经到了。但是幸好还有一晚,第二天祖父和二哥就将离开云边镇。
那天晚上大概是云边镇最美最感伤的一晚了,因为月色是那么好,星子是那么明亮,就是水也流得温柔了许多,犬吠远远地传来,蛙鸣四处可闻,人们都在院子里纳凉,也顺便结算工资。夏成贵执意要多给,二哥执意要少拿,做了这么久已经相处出感情了,二人推来推去,最终二哥赢了,他说少拿的那部分就当夏雨结婚的礼钱,于是这才作罢,人们都愉快地说起话来。
祖父自然是不管这些事情的,钱帐的事情他信得过二哥。他只觉得心里怅怅然的,被什么压着,难受。他无声无息地做到了水边去,离人远了,只有水声,听不到一点他们谈天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夏云也坐过来了,她低着头,像是受委屈的孩子一样。
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祖父就慢慢着急了起来。
“我明天就要走了。”
“晓得。”
“以后我再来云边镇时可以找你吗?”
夏云一下子恢复了力气,眼睛整得大大的,炯炯有神地盯着祖父,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一定会来的。”
两人又说不出话来了,他们隐约觉得到了一些什么,那句话祖父一直想给她说,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他本来想说下次来的时候我会让二哥带着媒人来的,可是祖父到底没有说出来,他伤感地望了望夏云,几乎要流泪了。
而夏云能说什么呢,就是有些事情想说也轮不到她说,于是她再也没说话了,二人只默默相对,坐了大半个夜晚。
祖父和二哥是很早就离开的,他们不愿意打扰到主人家,不然免不了又是一番麻烦,这一向是二哥的做法,可是这次祖父却觉得难受,他的心撕裂了,他想再麻烦一次主人家,让他们起来,那样他就能看到夏云了,他就能和她道别了,可是他又不能给二哥说什么。离开的早上,夜色依然朦胧,祖父和二哥收拾好工具,站了站就走了。在收拾工具的时候祖父故意弄出了声响,甚至装作咳嗽了几次,可是主人家依然没人醒。祖父伤感起来,他知道他不能和夏云道别了。幸好他昨夜将那件衬衣放在了夏云的房间里,夏云一定知道这是他送给她的,一定知道的。
于是他们就像来到云边镇那样离开了,穿山过河又回去了。
夏云醒来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她没有经验,她也不知道他们会这么早离开,她以为他们会吃了早饭再离开的,她沿着河追了许久都没追到,于是泪水就默默滚落了出来,她懊恼自己也怨恨起祖父来。
等她找到那件衬衣的时候,她再次哭了一场,于是剩下的时日她都在等了,她等着祖父回来,等着祖父再回到云边镇,等着祖父带着媒人来,她相信祖父是懂她心的,她一直期待着祖父带着媒人来,然后她家又将再次做家具了。她常梦见那些大红色的家具,有柜子,有床,有桌子,有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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