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逐诗选· 2016
攻打日常 来势汹汹。 连续38度的倾倒， 抱着格里高尔天使在室内翻滚 这些写字楼里的鬼魂， 二十九层楼高地直降 看见潮水从暗河缺口涌向写字桌， 和书里的漩涡，扭打在一起 拥挤啊推搡啊他们带着闪电尖叫着躲进脑袋哪怕0.01秒 午后三点 翻涌着过盛的胃酸，他们 在马路上丢下一把碎词，喋喋不休 连滚带爬跑向街边11度啤酒便利店 他们一个聋子、一个瞎子、一个厌食症者 将自己做成肉质的盾牌， 涌进街边的小饭馆 盯着菜单上的定律啊头脑昏庸， 用词凶险——他们想。 这时， 一场烹饪攻打的日常 在后厨煎熬 一盘干锅牛蛙中 陈年的戾气将过渡给围攻的三人 这些来自外省的年轻人 任桌间的五味填充一切又掏空一切 玻璃墙外， 撕碎的雪降临时在逻辑的胡同里他们点起烟卷又掐灭 在凌晨两点的大街脱去寒冷脱去暴脾气， 向尖叫的最后一个音逼退 在三出三进的傍晚胡同 看着市侩大声争吵、斥责， 又加入一同声讨的迷局中 那些街道吞噬的、嚼咽的 不能反刍的 事物 只能用牙签剔除的 天生的 反骨 终将在最后一次败退中抽打彼此： 那些 试图用叛逆删除额头上一道道皱纹 喂养祖先喂养嗜血的午夜的 那些水泥混合建筑里的打扮精致的 从天桥上向汽车浇洒啤酒扯着嗓子和司机对骂 对着路边的红眼怪物喊着叫着直到它们变绿 又长出告密者的 你们。 带着龇牙和白眼狼 一起爬上屋顶吠叫整晚。 这些焦灼的灵魂 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凌晨摇滚酒吧纵情喧闹， 扯着聋了一半的耳朵 听着主唱嘶吼暴戾又演奏着颓废 这些 不能辨识音色的 幽魂 拽着一言不发的碎词 从舞池厮打到众人拥挤的入口 一段三重奏的重音 就在列队出逃的一瞬 命中太阳穴 再用烈酒、那些易挥发的破解之道 达成他们和世界的和解 一阵来自引力的敲打 刚刚够着额头 震耳欲聋地 带来剥皮的真身 像是晚归带来的噩耗 ——逻辑失控 在晚高峰的公交车跳下第三级阶梯 从地安门穿过地坛去买无政府主义小说。 义无反顾 走过长长的暗巷去看一出独幕剧 直到幕布徐徐落下他们浑然不知 他们 爱着头脑昏沉的女孩， 在临睡时最柔软的沙土地 为她们 种下孽缘： “坏情绪三成熟，表达一个烂蜜桃 深秋要走到尽头，偏偏妖花开到了近处” 秋季伊始，这些白芷、江蓠、女贞 开始涌向周边生活的细节 可是， 她们不会找到 开向投降生活的 能够称之为“汝兰”的那一支 她在夜里用过的月色，不能照向别人 一马平川之路 不能延伸 从高楼下抛的 含有保密协议的纸团 这本是描有盲文的启示录 必然写到了某些事物 下坠的隐情， “它们窥探的花豹 曾喂养过不安的兔子” 来自 建筑内部的重心力 重击你将要跳落的悬崖 这些等待批发的死亡风景 在离地29米的高处 攻打日常 直到长出新的反骨朵 2016.10
大落角问鬼（组诗） ·田间四季 我曾爱过的鬼魂，潜入山林 像一颗小型爆炸的药丸潜入湖底 非充分燃烧的硬核，漂浮、轻佻 分享水分子的慢板，制造新的恋爱 池塘不大，这个雷姓人家新开张的水局 搜索连续作业的农夫，从祖籍到父权 山有隐疾，不得不耕种：擅长吏治的葛藤 捉镰刀的人，挑开芒种寄来的信 这些将信将疑的坏家伙 比秋收的时节更耐读 总是、他们总是急不可耐地敲打 锄把、锥头、锹柄，这些远古的怒吼 让野生动物发出异地口音的怨叫 相互埋怨 老死不相往来的宿命 这些潜规则里的水族，必定潜藏着更深的命理 致幻剂不能消融的安魂曲，在水底 安抚骨骼清奇的水蚌、田螺和顽石 你种下的豆，只要再挪一寸 就能俯看他们未曾生长的秘密 比竹节破土那一刻更接近你要的江湖 看看那些棉花丛、落花生，不就是你清高的手记吗 它们不能拔高的枝节， 最不可告人那一章节，早已坐进地里 终究，会带来金黄的枝头 和颤颤的危险 ·围耕图 虚种菜籽。小小的抱负长满了 短把锄要草拟的地图，五十三岁的半分地 还未从一场惨败的收成中倒转过身来 竹林倒挂的心猿，也没来得及 解救你肿胀的江湖 你要穷尽的山水， 越攀援就越痉挛 必要时，一个故事中下潜的词 为你解答 几代人阴晴不定的命运 和那收成的向心力 它需要的匀速 混进山间，看榛果收集荒野 瞧，这一颗颗老树的舍利， 它们参禅的样子，像极了这座山的肉身 在它就要翻身倒立以前， 你要喝下的烈酒将干掉了这场未竟的、山与山的对峙 林间的鹧鸪、斑鸠、长尾雉 替你饮下坏收成的断头崖 收割的手，在山野的身上索引 这些来自湖底折射面的三倍抚摸 牵着，万有引力的词语在地底疾走 田间的悲剧成为你性格的一部分 老人家 快看，虫豸在田间加冕 在大落角坍塌又背负的水面 水鬼一马平川审阅一切又删减一切 我若不是你午时三刻的砍头之痛 便也成不了你句读自断的瞬间 ·问鬼 去大落角问鬼，树林里全是棺木 茁壮的棺材，茁壮的死亡和神迹 带着死人未遂之愿，一只短尾雉，飞 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 它们只能寄居这祖先的地界 来自众神脸上的菜色，分担了 农忙人们的恶。现代化机器 在田间，逃。逃向骨节消融的地点 痛风，这个家族遗传的恶习，爬上额头 林间纵横交错的伦理、纲常， 接手你要耕种的中年，这些山里的野鬼 常常推销擅长生计的三季稻 种下，就是模拟险境： 野黍凶猛、牛哞暴戾 它们将推迟收成 要不是谷粒倾颓、麦芒低于头颅 你的戒酒之心也不会起 你要逆流拖行的这架犁耒 将获取历史拐点的机会 是啊，一打抽搐比一束苗黍更像你的过往 骑牛的牧童是不会再来了 房舍低矮，坟墓低矮 杂居很小，生死更小， 来人比要去的地方更没定论 终究，它会和你的碑碣一起 修进家谱。 ·山麓回忆 后现代 修无为的人已没了去处 山林穷尽，都被养鸟和打太极的人占去了 那个身藏绝句的人，躲在家里拓碑治印 丝纹和残缺间尽是些风化之事 ——篆刻比朗诵更响 而治学躬身，山林里都是异端， 像是山泉逆流的本事: 树和树间的空隙，不能逾越 顽石和顽石不能对答， 这些山间的恼怒， 带着生人的消息 下降了半个颤音 老头，你看 雾霾围困中，阴影面的事物在潜逃 耄耋之山 仅得一亭、一院 坐满了肉身 偶得的读书人 藏匿在山的横切面 难登的山路像一段注释 你爱上了这山间的无为 怀着腹稿，来回踩踏，如斧钺倒换 体态因轻浮而感到威胁：这些鸟飞绝， 这些人踪灭 最悬的是 一桩公案中倒置的山尖 和插入人间的悖论 面面相觑 等着你从山间闹市匍匐而过 和内心的孤岛 两两颤栗 ·山水江湖 陌生词惨叫一声， 揪住二元一次函数的八分田， 躲进偏颇 在山顶，种下幼学丛林 事物总是倒着说， 看时，要坐在手搭的凉棚中 在水里 种上木船， 刻上“招安”二字，划出这首诗 再用降半音的韵脚，跳进油菜地， 替代秋收的分子，用来整除农耕时代 在眼角上游，新画的太阳， 照射下午三点零一分方向 蛇精正进退出世与入世之间 来，且将犁耕存档，抛出农夫 在马铃薯地争吵谬论半途而废 就着慢板山水，跳一支“两亩塘圆舞曲” 低八度的篝火越烧越逼仄。 这些小江湖，躲在“不知有汉”风水里。必须掩埋 “无论魏晋”新地图， 有趣的事情多了， 看，水鬼在鱼塘一马平川 石头吃素 面相是素描的， 虫草，花鸟各自追逐 必须江湖恩怨 必须打渔杀家。 有时间，我就来助兴， 在远、近之间，去掉顿号 抱住他们， 躲进秋后七分黄的半亩旱田， 各安天命。 2016.11（改）
爱情局部图（组诗） ·抒情凶猛 这些天我过得音色难辨 梦的抛物线， 带你远离醒的悬崖 那些焦灼在一起的、来自生活的流水线 本应与你在第2 9个半音和解， 一行上好的音符， 也应该在夜的吧台啜饮 让这个时代的倒影， 坠入一场烛火围猎 余下的火种， 用来眺望充血的下午 管风琴，再发生一次， 距离就再坍塌一次 近到你哪也去不了， 你小小的疑虑 就不会来，休止符 会带来弦外之音 比疼的抚摸更接近你 是呀，音色泛滥 波及到你：小小的窗口 但愿我是一个慢板 抒情凶猛。 ·灵肉速写 身边的这个女子， 正将我摁进了她梦的漩涡 她体内的陷阱，布满小小的灌木 它们可不是仅供观赏的草本 更多时候，它们豢养着情商高超的敌手 汝种植的姿色与秘密 正领我穿过盛装打扮的床 睡眠扔出你，你剥落我 俯身向下，才能够着 长在近处的妖果 野玫瑰内部的优雅 温柔的训斥 它们是对我心结最好的注释 一夜最紧要的时刻 未竟之路探出腰身，亲爱的 你收到黑帆行程的邀请了吗？ 在母体之门被推开以前 我们应该用完这些昏黄的光线 呼吸，这疾走的风信子， 带来了眩晕的命题 29楼，爱和爱交换的地方浪费着 你浪费我。陌生词一遍遍修饰 也不能解开你吐纳的玄机 在那句尖声的最高处 我正反复听颂 伤害那些音色 ·烂结尾 今天本应该下雪的、是周六 写在本地植物谱上的这一天并无新意 我要穿过积雪的街道、不是去看你 你在陷阱的另一头，踩进去， 有引蝶的危险， 电话那头，有责骂 苹果颗颗落地。 雷，一样会击中我 再等一秒，我就会掉入你的圈套 无非是，四季的风景， 挑选出你要下的那场雪，说 “记住这场让我们问候的冷” 是啊，难忍的冬季像一段恋情的开头 踏雪像嚼冰，一步一嚼 这洁白的棉，软软地向下塌陷 29个工人打扫世界 每停顿一次，每辩白一次。 一树的管弦乐演奏着 你要返回的休止符 你要表达的晶体，多么清冽， 多么清奇，这些回文诗 和你隐藏的地点， 一遍遍点醒我。 如今我在悲剧的原地， 一次次攻打结局 烂结尾，从你要表达的句子中摘了一个小片段， 又摘了一片，才结束。 ·你或留白 要回就回到内在本身， 寂静将在你试穿夜色那一刻发生 避而不见 算不上想你一种 独处时的天色，将做成韵脚：夜铺张，反滴落 在六楼，最后一个打开的词压低声色。 重复第四声的后仰， 辩解时的嘘叹种下雏菊 这张满了黑帆的行程 推迟了 搁浅的午后三点钟， 和迟到的爱情慢板 无公害的红仍死死扯住衣角 对坐之间，留白，留给你我，将要对谈的 眼神交错的逶迤与虚妄 这是你要隐忍的日期： 音色隔绝 言语失真 29摄氏度的天气向我出汗， 内耗的闷，充当了热带雨林 自我滴落 水做的漏斗， 盛装着逃亡时外泄的白 猜测……消耗最棒的时间 无休止的 思念慢板 我发明过一次活， 然后，我将发明死 2016.11 初稿
后记： 每年几无可总结之处，2016，前半年都荒废了，于是在下半年用心写下了每一首，我已不能再为突发的小灵感而写诗，它们都积累在笔记中，某日我突发抱负，于是将它们堆砌起来，工事一首。又一年过去了，爱情啊、生活啊，都很失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