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什么时候是临终，我觉得只有人走后才知道。
因为血亲的离去，是我无法面对的。不在于他们活着时又如何之亲近，只是如同星斗恒常照耀夜晚那样，在夜晚看不见星星的时候会有莫名的不安。
死，并不容易。能不受病痛和医疗器械折腾的安然死去，在我看来，是何等大的福报。然而，眼所及的都并非同钟表停摆般嘎然而止。伴随的都是自身一点点的消瘦下去，渐渐不能自理，然后身体和器官衰弱残破，镜子中的自己不再是自己，如是种种迹象降临。于自己，于家人，都是煎熬。
大概一周前，父亲电话我准备回家。我和我的佛教师父，微信上有如是对话。
师父，我爷爷病危。面临临终，我能为做什麼？我预计可能这周末就回家（陕西宝鸡）那边。嗯。我有点蒙。我现在努力不让我自己去感受这事儿。看后面我爸啥时候通知我，我就立刻回去。……回向是指把每天念的功课最后回向里面加上爷爷的名字吗？
师父说：可以，不用特别。愿老人家来去自在、早日成佛解脱。
师父又说：想想咱们自己到这时候谁给帮助回向？[快哭了]
速疾坏灭当年死，死后如影随于形。轮回真苦。我附和着。
心里很冰凉。
六壬课里面很凶，问易学师父，说是恐怕和他外公一样。我自己起卦觉得可能见不上最后一面，不由得潸然泪下。又问我的中医师父。
师父叫做了些事，第二天爷爷确有还转。回禀师父，师父说：作用生效，但也不一定会太久。师父再三劝我及早回家，陪爷爷多待着，多聊聊，按摩他的关元穴。
一夜颠簸火车到家。
父母家，我曾经结婚的房间，已然变成他们的客房非我所熟悉。他们做饭看我脸色，吃饭我看他们脸色，大家都活得好累，13年的事儿于我是落下伤痕了，也深深成为我和父母之间的隔阂，亲近不起来了。
昨日下午到家没多久去医院看了爷爷，老泪纵横抱头而哭，后来又提起已买好墓地，我忍不住又哭一场。最后是我开口说是去给奶奶上坟，才捂着脸出了病房。
烧了三大堆纸钱，给土地公公的，给各位祖先的，给奶奶的。只是希望爷爷能长久在世享安乐不受痛苦。然而，真的能吗？
今天，在医院四点到明早。陪床。
爷爷气色比昨天好，傍晚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话，家里的家长里短，最后融成一个愿望：出院了过年，买个大猪头，炖酸菜。一家人热热闹闹过年。
晚上九点又吃了些煮泡面，我去买了雪梨的饮料和松子开心果小蛋糕。希望松子润肺镇咳，开心果宽胸下气治胃脘肝隔膨胀。爷爷心有积水，希望积水能散去，听说他从后背针筒抽积水，我真的是心里不忍。
晚上觉得爷爷安稳无事，于是给中医师父微信：
昨天回家睡了一晚，今天下午过来陪爷爷，傍晚按摩了关元，血海，足三里，三阴交。小腿细的让人心痛，现在爷爷睡了，我和爸爸在这边陪夜。今天觉得爷爷有神采一些了，肺里面痰很多，但是身上其他地方没什么特别难受的。师父，我爷爷有没有可能躲过这一劫然后好起来啊。
师父回我：好好照料他。
我很沮丧。我以为前前后后的一切能预示着爷爷渐渐好起来。想想久病床前无孝子，想想姑姑说这一年爷爷十四次入院，我被深深地无助感折磨内心。
60岁的父亲，90岁的祖父，三十五岁的我，此刻，祖孙三代置身于一个小小的病房内。暖气或者氧气瓶，发出潺潺水声，脑中闪现儿时父亲和爷爷带我挤火车，带我钓鱼，如此种种。
在亲人临终的时候，于将逝者需要怎样的关怀？需要认知怎样的盼望？于尚存世间还要再前行一程的人，又需要怎样的关怀？需要认知怎样的盼望？
一年多以前，我玫瑰糠疹几乎遍身，泡在浴缸里，和母亲谈及死亡的话题。提及祖父父亲母亲从殳以及我自己的死，当时都井井有条，除了对从殳有亏欠，其余仿佛已经仿佛坦然面对。然而，此时此刻，有亲情驱使，人怎么可能像事情来临前一般淡泊呢？
眼下的功课，或者说困境，或者说谷底，或者说，我觉得人生毫无价值，在听爷爷谈及家事，情感被牵引的当下，只觉得，人生有家有亲人才有意义。傻妞自离婚后已成陌路人，于我，父母也甚是疏远，这次返乡见到日渐苍老的祖父，心中的亲情被翻起被搅动，从内心被深深埋葬的地方翻滚而出。
我在大城市里做不名一文的小白领，有房子没有家，有什么意义呢？既不能前进，又不能抽身，这是我的困境。若我所爱的人未曾离我而去，或许我还能勉强算有自己的家吧。而今，我有什么呢？
回来前，和父亲争吵。我是你还有自己的子一代，而我可能永远不会有了。你们日后还会有人纪念，而我可能永远不会有了。数数眼下亲族传承此姓氏的男丁也唯有祖父，父亲，叔叔，和我。在我之后，空无后人。此姓氏此血脉便也是断绝。
好想听人宽慰我不是这样的，好想听自己宽慰自己不是这样的。然而，在茫茫人海中，只怕一想到家，便也无法像其他人一般平平静静，仿佛过平常人生活，仿佛可以平平静静娶妻生子，之后如何如何。
我觉得自己已经大大的错过了，这个路口，错过了该遇到的一切。如此在三十五岁来临之际依然盼望十年前该盼望的平常人普通生活，似乎已经不那么现实。人生，转一圈，发现驿马动背井离乡，免得克父母克家人，然而最终却也失去了人生之为人生的意义。自己的家，不幸没建起来；父母的家不幸没能长久的生活在一起也渐渐觉得有隔阂无法生活在一起。如此，漂泊于自己的漂泊，在不知道哪儿是家乡哪儿是异乡的上海，努力扎根，却发现自己也很难长成两年生的草本，真的把根扎在上海。人生反倒如青萍漂泊，幸福指数极低。
此刻，我很沮丧。
孟尝君曾在童年问其父：玄孙之孙谓何？
我恐怕无力让爷爷见自己的曾孙了。
于将逝者，其实你我都是，
而临终，我们又能以如何之心关怀彼此或者关心自己以了确此生的执着呢？
很遗憾，我信过基督教，信过天主教，信过佛教，但是，信教本为了生死大事，然而在这样冬至节燃灯节并耶诞节的夜晚，却没有谁真的能给我了生死的大乐捷径。用的无非只是愿和盼，所愿所盼皆说不会落空或是盼望哪所不见的就必忍耐等候。
然而，于现世，内心如切肤的痛楚，如何能胜过？别拿愿和盼来麻痹自己麻痹我。死就如此真实的在眼前，而任何本作为临终关怀的教，又如何能让我全然盼望相信将逝者安息呢？
这些年在低谷中的隐忍，愿望与期盼，无非是未伤及我最深处而已。而此刻，又有谁能来关怀将逝者？你我都是注定要死的，死的那一刻真的会像所被教授的那样吗？
比起信仰的安慰，肉身在世间的痛苦，才是永恒的，直到最后一口气。
当我觉得没有什么信仰能在此刻帮我爷爷好受点儿帮我好受点儿的时候，我只觉得，我的信心也虚假，这一切的信仰也虚假。
大能大力，解脱不了死的痛苦。
你我不过是一只会说话的小蚂蚁而已，在岁月中转瞬即带着自己微不足道的痛苦化为灰烬。只是那痛苦，于你我既真实又刻骨。
临终，或许是无人能安慰的。只能愿亲人们不要彼此嗔恨，能安然无事。
没有亲人的独自存在，
我甚至看不出存在的意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