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卧底女记者的遭遇

作者：1919
【编者按：本文节选自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入围作品《独家新闻》。不想被裁员，就得拿出篇独家重磅新闻。小记者凌霄一改懒散作风，卧底入职著名企业，企图挖掘刚出狱的商业大佬的故事，却不知自己也是当下故事中的角色之一。】
1) 南下列车
虽是早春，街旁植物生长的劲头已仿佛夏日，每一列北方来的火车停驻南江市时，都会留下数量可观的乘客，他们通常不约而同地一边出站一边脱去外套。
凌霄从第八节车厢蹦下，匆匆跟聊了一路的北方老夫妇告别，他们还在整顿大包小包，按道理，一个上进好青年应该帮着把行李抬出站，但是，她没时间了。
即便一路超人超车，也还是来不及，出租车刚上内环高速，手机里就传来消息，报社年度工作会议已圆满结束。等凌霄终于驮着双肩包从租出车爬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大堂玻璃墙内坐着的田天，一手倒咖啡一手夹烟，做了个扫空气的手势，凌霄知道这叫“麻利地滚过来”。
“你这是……非洲采访回来？还是跟着书记下基层日理万机？还是又睡过头啊？”田天睨了她一眼。
黑框眼镜，牛仔裤，亮黄的背心，还有蓝白棉格子衬衫，套在凌霄瘦薄的身材上，再加上两个行李箱，远观仿佛纤细的枝条坠着沉重的果实。
凌霄攀着椅背，喘匀了气：“师傅，听说今年要有大变动？领导们到底在想什么啊，改来改去，报纸的销量根本没啥大变化嘛！简直庸人自扰。”
田天从腹腔发出了一声“嗯”，腰间叠着的肥肉随之震动，掐掉烟头：“内部重组。看吧。”
从记者转型为评论员后，田天的肚子以孕妇式的节奏变大，当年棱角分明的调查记者渐渐有了弥勒佛的亲和外表，只是骨子里愤怒中年的风格一如既往，笔下评论署的笔名叫“奋二”，凌霄曾嘲笑为“气愤的二货”。
“你个二货带出来的徒弟，能好到哪儿去？”田天如是回应。
咖啡喝完，凌霄拖着行李上楼。
茶色玻璃，砂质外墙，报社大楼在整片商务区显得气质独特，犹如诺基亚经典款和各代苹果手机摆在一起，精益中带着固执，卓然里透着尴尬。
除底楼大堂重新装修、添了咖啡馆外，电梯每上升一层，都能闻到离上个世纪更近的气息。
但这正是凌霄留恋之处。
四年前刚入职时，她曾跑上顶楼天台，南国的风穿过巨大的椰树袭来，少年时代的阅读情结变成了现实。是的，这栋大楼就是曾经的时代风潮的发声地。那时乘火车南下的，多是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并不像如今，大批的乘客都是来买养老房的。25度的冬天，曾被报纸的头条稿用来形容这片土地上实业家的创业热忱，如今被印在地产商的广告单上。
到17层，凌霄溜进产业组办公室，轻手轻脚，坐下，打开电脑。
“霄霄，今天开会好像没看到你哦。”
凌霄头皮一麻，轻巧温柔的声音，是林雨子。
“小雨姐，不好意思，那个……”凌霄不自觉地开始扶眼镜。
林雨子微笑着从背后走来，在正面站定，眼光比声音凌厉。凌霄照例语塞。短暂的沉默最后以林雨子拿笔优雅地敲击桌面两下结束。
凌霄看着林雨子的背影，当季的拼接圆头中跟鞋，同色系的湖蓝色裙子，悠然地走进对门广告部总经理的办公室。不算美女，但是……魅力！嗯，34岁单身女的魅力。“史上最温柔主任”是刚上任时小年轻们给她的封号，但两年下来，凌霄面对她却越发拘谨。
手机上的信息提示不断跳跃，各种关于重组的八卦在同事聊天群里被谈及。但凌霄此刻完全没兴趣看，她正被搜索页上的一个名字吸引，夏宗南。
这个名字，是她今天在火车上听来的。
车厢里的几个中年人在点评完俄罗斯军备、日本首相轶事、火车盒饭价格等家国大事后，提到了夏宗南，这个在多年前上过首富榜的商人。
“我一法院的哥们说，夏宗南要出来了，现在还是小范围保密信息。”
“这人我知道，我舅以前在他手下干过，当年府苑一号开盘，那气势，啧啧……不过人呐，此一时彼一时，落到监狱里，就知道普通人日子的好咯~”
“你这话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知道么！那南方集团不还在的么。”
网页上，夏宗南的照片，抹着光滑的背头，红领带，不合身的西装，正和某位领导握手，转头向着凌霄咧嘴笑。
2) 这是个机会
黑色的轿车在乡村土路上颠簸，夏苏坐在前排副驾上，墨镜下的水肿尚未消去，母亲车祸离世太过突然，她还没缓过来。可是现在后排坐着父亲，刚出狱，这算喜事？她内心有一种讪笑的冲动，后视镜里，夏宗南正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像一个刚进城的小孩。
夏苏默然半晌，拿出保温瓶，悬空倒了一小杯，向后探身：“爸，你先喝点参茶，晚上五舅给你订了接风宴。”
“哼，他给我接风……”夏宗南转过头，话音未完，车身一晃，水杯落地。
夏苏尖叫，手上已烫红一块，夏宗南一阵心疼，年轻司机忙一边开车一边四处找纸巾，三人手忙脚乱，车内杂物纷纷掉了出来。
总算找到湿巾敷上。夏苏用上层淑女的教养忍着，只怒视司机几眼。夏宗南弯腰捡掉下来的一堆证件，牢房阴湿，骨痛时常发作且愈发严重，弯腰动作之艰难仿佛慢镜头。
一路无多言，到了南方大厦顶层夏苏办公室。绿色植物和鲜花摆满了角落，她刚上任子公司总裁不久。
夏宗南径直走向总裁桌，看到桌上的母女合影，便转绕到窗边的沙发坐下。
司机将保温瓶放下，关门离开。
“这小司机谁给你找的？”夏父问。
“行政部门配的啊，怎么了？”夏苏不解。
“找个理由辞了。”
“就因为烫着我手了？”
“算是吧。他跟老五的司机一个村里出来的吧？”
“五舅的司机老旺？”夏苏愣住了。
“你没看过他身份证？我当初怎么交代你的，身边人，查三代都不过分呐。”夏宗南立起身，瞪眼看着从小被呵护大的宝贝女儿。
夏苏再次递过参茶，夏宗南接过喝下：“这次把子公司给你，是个机会。招人，马上招，新人新气象嘛！”
夏苏看着30楼的窗外，无声的车流和人流，太阳的光芒从地平线深处射出，天空是一层层的蓝色，越近越深沉。真像小时候放学，爸妈来接我回家时的夕阳。她想。
凌霄正在这样的夕阳里心满意足地啃着鸡爪，这是凌母在家做好让她带上火车的，现在刚好边啃边看电脑上的美剧。这间带大阳台的单身公寓，她已经住了四年，房东移民国外，似乎完全不知道现在国内房租的涨幅，每年雷打不动地延续旧合同。想到这里，她满足的心情里又多了一点快乐的小泡泡。
然而这一心情并没有持续更久，电脑有邮件提示，是南半球的房东来信。
“Dear 凌霄，希望你能理解我这个决定……”
“嗷……居然涨了……”凌霄倒地不起。
工资如流水，钞票眼前过。她掰着手指计算着，这个月要多写点稿了，这几年报社效益不好，奖金是越来越难拿了。
接下来的几周，照例是东跑西跑，参加了几个发布会，写了几篇小稿，偶尔去17楼办公室开个会。报社内部关于重组的小道消息越来越多，最糟糕的说法是，产业组和其他几个组合并为经济新闻中心，人员缩减一半。
我会被裁么？凌霄心里突然变得没底。
当然，她没犯过大错，连公关公司的红包都自觉拒绝过，但论能力，她也不是最被领导青睐的那个，隔壁金融组的同届校友张响，已经拿了两次年度报道奖。
虽然跑新闻够有冲劲，但本质上，她是个懒人。当年的迎风壮志，和当下的细碎生活，比如吃零食看美剧，都是她喜欢的人生。简单来说，她对人生的欲望和索求，似乎也就是如此了。
但现在她心里没底了。她想找个人聊聊，比如田天，但师傅最近似乎很忙，而且之前师娘说正准备送女儿出国读高中。比如张响，不过他反正不会被裁，到时候只会幸灾乐祸一番。
心绪飘忽，越想越有危机感。最后，凌霄打开了招聘网站，想看看现在人才市场情况。
“这年头，毕业生起薪都这么高了，我个娘啊……”凌霄愤愤然。
鼠标滚动，她看到了“南方集团”，点了进去。
林雨子正倚在床上敷面膜，手机在几米外已经响了好几次，身边人从浅睡中被吵扰，干脆起身点烟，吐出不耐烦的烟圈。无奈，她扯下面膜，走过去接通。
“南方集团？上次组里发的采访函不是直接被拒了吗？……嗯……嗯……霄霄啊，你这样的工作积极性非常好，但是……好吧，如果你真的觉得这是个好机会的话。答应我，注意安全好吗？拜拜。”林雨子扔下电话，无端地觉得累且厌烦。她其实懒得管凌霄，单纯傻气，时不时地对某些线索抱有不切实际的热情，害她也跟着做了好几次无用功。
简历投出三天后，凌霄便接到了南方集团的面试通知。
柳暗花明又一村！
几周前，她循着夏宗南出狱的消息，想做个一手采访，一直无果，原以为南方集团是个滴水不漏生人勿进的铁桶，更别提直接接触夏氏了，但现在，她是个拿到通行证的应聘者。
根据招聘详情和人事部门透露的信息，这一批入职的员工，将被纳入集团最新成立金融子公司，而金融将会成为南方集团未来的核心业务。这样重要的业务，必然会有重要人物参与管理。凌霄的计划是，应聘成功后，找机会了解夏宗南出狱后的情况，信息收集的差不多了，就在试用期内找个理由辞职。
3) 重新开始
整整三天，夏苏每天面试大小部门各色人等，连中饭都跟几个重要候选人一起边吃边聊。期间有个候选人没听懂她说的法国酒庄名，还有个候选人戴着A货手表来敬酒，这些都被她直接划去了名字。
“今天还剩几个？”夏苏皱着眉头问。
“还有品牌市场部，包括总监级别和普通员工级别。”人事部的蔡思思回答道。
“让总监的候选人进来吧，等我定了以后，直接让新任总监去面试普通员工。”夏苏实在太累了。
“夏总好，我是方柳，您可以叫我Robin，这是我的履历。”对面的男人双手递过文件夹，深蓝色的Tateossian袖扣在腕底一闪而过。
“你好，请先介绍一下自己吧。”夏苏手支在下巴上，点头，给了个恰当的微笑。
“我在厦大和IUB念的书，毕业后直接进了国际公关公司，做到总监，后来辞职创业，其实做的还不错，和几个兄弟一起。但你知道，人生总是有得有失，公司做的最好的时候，也是我的家庭出现问题的时候。”方柳停顿了下来，夏苏的眼光从简历移到了方柳脸上，他迎上去，笑了一下，三分苦涩三分懊悔，还有四分豁达。
“我卖掉了自己在创业公司所有的股份，来到南江市，来找我的妻子，哦不，是……前妻，希望可以弥补一切，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和事业。”方柳坚定地说道。
凌霄的面试非常顺利，负责面试的总监行事干脆，跟她聊了不到十分钟，便确定给她品牌专员的职位，这和她简历中的描述非常相称——一个曾在广告公司工作的传媒系毕业生。
“记得下周一准时来报道。”方柳最后叮嘱她。
“好的方总监，一定准时。”凌霄点点头。她今天穿了套装和小高跟，把平时随风飞舞的头发规整成丸子头，配上一脸听话的表情，简直可以说是乖巧。
从南方大厦离开时，凌霄看着电梯墙镜中的套装乖巧女，仿佛是另一个人，或许，也是一个未曾发掘的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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