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色瓷砖

一
我们俩是住在我爸妈的房子里的。我还有一个月就到预产期了，然而我还是想赶紧搬出去。
其实我们是买了房子的，但是月供太高了，房子出租了，这样我们才供得起。
要搬出去不和父母住的想法一直都存在，只是不搬的话可以省一点房租钱，而且可以享受我早已退休的妈妈每天做的饭菜。这两天真的非常想搬走，起因是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二
我的童年，有深刻印象的大约就两件事：一个是大人都说我自私，另一个是经常被赶出家门。
被贴上“自私”这个标签最早的记忆，应该是三四岁时，妈妈帮我洗了头发，要找梳子梳头，从洗手间出来发现我的梳子被一个从老家来的长辈拿去用了。然后我哭闹，长辈把梳子给我，我却生气地把梳子摔在地上。长辈也很生气，他们开始说我自私，说“三岁定八十”，认定我未来只能长成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现在看过育儿书或者朋友圈文的年轻家长应该会知道，幼儿在某个时期是会非常强调物品的所有权的。不过贴上“自私”标签这个事儿和今天想说的搬家的事儿关系不大。
三
经常被赶出家门的记忆从六七岁搬到我父母现在这个房子开始。你们肯定会想，一定是我做了什么坏事儿才被打被赶吧？我真的，真的想不起来我做错了什么事，逼得他们只能把我扔到门外。
这是个7层无电梯、一梯两户的楼房。我爸扔过我，我妈也扔过我。有时候夏天我只穿着个小背心和小内裤，穿得多的时候也是短衣短裤吧，有时候穿着拖鞋，有时候光着脚，就被他们拽着双手拖到门口，打开门，赶到门外，然后关上铁门。
有时候我是坐在门口哭喊给我开门，后来觉得这样叫也叫不开，而且楼上楼下对门邻居都听得到，我觉得非常丢人，对门邻居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小女孩，她叫我姐姐呢。不如跑走让他们担心吧。
但是光脚的时候很为难，而且六七岁已经不算小了，穿着小内裤到处跑很丢脸。
跑到楼顶是一个比较远离所有人的选择。
我不知道大多数人都是几岁的时候开始认识到“人是会死的”这一个概念，但是我穿着小内裤光着脚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已经知道自杀是什么意思了。
楼顶并没有多高的围栏，我记得贴着橙色的瓷砖，如果想翻过去是可以做到的。如果跳下去，他们就会后悔把我赶出家门了吧。
不过一直没有这个勇气。我只能又跑下楼去敲门，这时隔了一两个小时，他们会给我开门的，但是他们不知道我都想了些什么。
我记得最后一次跑到楼顶，是光着脚坐在楼顶的地上。从下午一直坐到天黑，打麻将的邻居搬了桌子拉了电线电灯准备开台，我躲在楼梯口的另一面，他们没看见我是什么时候上楼顶的，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想了很久是翻过围墙，还是从打麻将的大人旁走过吓他们一条。
终于我没翻过围栏，匆匆从麻将台旁走过，下楼，敲了门。
后来再有和爸妈吵架的时候，也许是我长高长大拖不动了，也许他们意识到不该赶我出门了，总之我没给他们扔我出去的机会。再一吵架，我就赶紧进自己房间，锁上门，把梳妆台推过去顶住门，把能挪动的小书架凳子之类都搬去顶住门，不让他们有机会能撞开门把我拖走。
我真的一件具体的我犯错的事都想不起来了，只能想起我很委屈的事情。选择性失忆。
四
我记得有一次是学芭蕾舞要跳《海鸥海鸥》表演，老师要求拿餐巾纸折成扇子的形状别在头发上，我爸看到了就打了我。老师可能也是一时短路，没想起来家里死了人才往头上别白花的。
我的整条左大腿外侧都被打淤血了，一开始是青色，后来紫色，夏天穿着裙子坐在课室座位里，过道上同学老师走过可以看到。我爸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是道歉了的，但是青紫的大腿好像在替我说道歉也没用。
想不起来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他们一直很满意我学习非常自觉，没有什么不做作业不上课之类的事。现在想来可能是一种天真的想法，以为学习好就能一路读下去，考到外地的学校，到外地工作生活，远离这个总是想把我扔出去的家。
五
我成年之后也跟我爸说过他们总是扔我出去的事，就在我们计划搬回来住的时候。我说情感上我并不愿意搬回来，因为毕竟被扔出去过很多次。他道歉了。
六
这两天我又想搬走，导火索是楼上的噪音问题。楼上总是有拖重的家具的声音（拉木头家居的声音，摔东西、敲东西、木屐走路声、铁球滚动声），楼上有一个小孩儿我知道，有些响声难免。具体他们如何态度恶劣我不想描述了，总之即使是他们骂脏话理直气壮认为自己就是这样，我们在楼下就得忍着或者搬走，我都没真的想搬走。让我想搬走的，是我爸说的一句话，“他们小孩顽皮，以后我们也会有这个问题“。
这句话是楼上跟我说的，但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因为噪音并不都是小孩子摔东西的声音，那些拖沉重家具的声音，绝对不可能是一个还坐在学步车里的小孩能制造的。而他，我爸，原封不动地跟我又讲了一次。
为什么我们家也会有这个问题？就因为我要生小孩，所以我们家就会变成流氓的一家吗？他这是什么逻辑？
然后我想起来上面说的那些东西。那个被允许住在这里的我，已经在七八岁的时候翻过贴着橙色瓷砖的围栏。而现在的我是不应该继续住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