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猫狗不成人家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喜欢斜靠在门前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有时候悠悠闲闲地吐出一句话:“没有猫狗不成人家。” “没那些噢!”每次奶奶这么说,在一旁剥豆子的母亲就要不屑地回一句。“没那些噢”这个短语是我们那里的方言,专用来表示对别人观点的不认同。其实母亲很喜欢猫狗之类的宠物,只是我们家在大路口,养猫养狗不方便,加上父亲反对,所以我们家之前一直没养过猫狗之类的小动物。当奶奶说“没有猫狗不成人家”时,母亲心里想必是酸酸的,有点羡慕那些有猫有狗的人家吧,毕竟他们家才算是“人家”嘛。(奶奶所说的“人家”应该就是指有烟火气息有人情味的意思,类似于“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情景。) 小时候,我和妹妹常跟父亲抱怨家里没有四条腿的宠物。 父亲抬杠说,家里的猪不是有四条腿么? 哼!猪又算不上宠物!我和妹妹不想搭理父亲。我父亲很喜欢抬杠,常跟村里人抬杠惹得他们不高兴。 不过这回父亲的抬杠一不小心成为现实了!我和妹妹真的把一只猪当成宠物了。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家里的母猪生了十只小猪,最后生下的那只被母猪躺倒时压了一下,可能是被压伤了,不肯长,比其余的小猪要小很多。小猪出笼时,其余的九只很快就被捉走了,单留下它没人要。没法儿,只能把它留下来养到过年。这只小猪很有灵性。不论何时,我们从外面回来只要呼喊它一声,它随即从某个角落呼啸着朝我们奔来,在我们脚前蹭来蹭去。晚饭后,我和妹妹去屋后的几户人家串门,小猪也跟着我们。它的的确确充当了猫狗那样的宠物。到过年那只小猪才长到60斤。父亲说,这现世宝的东西,平时也没少吃怎么就不长肉呢。按照惯例还是要把这只猪杀了过年。我和妹妹明知道它被杀是不可避免的命运,还是央求父亲留着它。母亲把我们骂了一顿:杀猪过年唛!不杀留着进贡啊。杀猪那天,我和妹妹躲到后山上去了,不想见到它死在我们面前,也不想听见它被杀时发出的凄惨叫声。哪怕是大型牲畜,一旦成为宠物,就在情感上跟我们建立某种深刻的联系,从此我们便不能把它当做只是用来食用的畜类。那只小猪的事让我和妹妹童年好长一段时间不吃猪肉。 由于家里没有猫和狗,我们常去周围的邻舍家逗他们的小猫小狗。屋后的张奶奶和村西头的刘奶奶家都有猫。张奶奶不护猫,我们可以尽情地抱着她家的猫玩耍。那是一只白黑黄三色杂糅的花猫,鼻子上还有一块黑点。相比张奶奶,刘奶奶简直把猫当作活宝。她家的猫是一只普通的麻色狸花猫。每当我们试图去捉它,它“喵呜”一声就爬到树上,怒目圆睁,时刻戒备着,直到我们转移视线,它才悄无声息地从树上下来,躲到刘奶奶家的屋后去。我奶奶和刘奶奶关系好,经常去她家串门,顺便带上我和妹妹。我们时常看到她和刘爹爹在满是小石子的场院里晒小鱼干,对着麻猫亲昵地说:“小乖乖,奶奶给你晒鱼干啊!”麻猫在她脚前蹭来蹭去。这时,我趁机捉住麻猫,还没来得及高兴,我的手背就被它愤怒的爪子挠了一道血痕。我奶奶说:“哎哟,抓伤了吧?”刘奶奶则在一旁叨念:“哎,让你别捧猫(捧:玩弄的意思)你不信。猫是不能捧的。投胎七次和尚才投一次猫啊。你没听见猫睡觉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吗?那是在念经呢。”听刘奶奶这么一说,猫的形象在我们眼中立刻高大严肃起来,我的乖乖,它前世还是和尚呢!刘奶奶平日里对我们这些孩子很友好,任凭我们在她家吃喝玩耍,哪怕我们用稻草给她揪一头的小辫子她也是乐呵呵的。唯有在猫的问题上,她坚决不让步,不允许我们玩她的猫。刘奶奶和刘爹爹的两个女儿都在城市里成家立业,一年回来一次。小儿子不理会他们夫妻俩,大儿子四处游荡,居无定所。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刘奶奶和刘爹爹才把情感都寄托在那只猫身上吧。 我们家开始养猫是在2000年左右,那时我刚上初一,318国道正好修到我们村。每天机器轰鸣,山被挖开了,一些农田被填平整了,刘奶奶和我舅爹爹家的房子也被拆了。好了,我们村和外面的世界打通了。一只健壮的大花猫不知道从外面的什么地方被送到我们家门口。大花猫身上的主打颜色是白色,还夹杂着一些黑色斑纹。它是一只公猫,在我们家进进出出,大摇大摆,很快就跟我们热络起来,好像从一开始就属于我们家似的。在我们家吃饱喝足,就蹲坐在门口像一尊门神。来我家串门的人看到这只花猫惊讶不已:“咦?这猫怎么这么大块头?像狗样的!” 父亲有些无奈,朝我们抱怨:“都是你们宠的,天天给它东西吃,看,它不走了吧?” “不走就不走呗,养着有什么不好?”我说。 反正母亲、我和妹妹都喜欢,奶奶也没意见,父亲就不再多说话。 大花猫来我们家之后的一个星期,一只麻猫来了。它长得像只小老虎,额头上隐隐约约有个卧倒了的“王”字形斑纹。它戒备心很重,不进我们家门,只是在我家屋后的水泥砖院墙上“喵呜喵呜”地叫一两声。母亲拿食物放在院墙上,它吃几口就快速跳下院墙,消失在绿油油的杂草丛中。 在后来的日子里,大花猫是我们家的宠物,麻猫只能算常来我们家觅食的野猫。不论是哪一只,母亲都细心地对待,给大花猫食物的同时还要把菜汤拌米饭装在碗里放在后门口,留给麻猫。 我们家终于有四条腿的宠物了。 大花猫喜欢粘着母亲,母亲去哪儿,它就去哪儿。母亲去水塘边洗衣服,它也在后面紧跟着。走到柳树下,大花猫扑哧一声爬上树,然后一只爪子抓住柳树枝条,整个身子都挂在枝条上,荡悠荡悠,然后猛然松开爪子,噗通一声,整个儿掉进水里,快活地洗个澡。大花猫每次做这样的动作时,母亲都要在餐桌上跟我们描述一番,充满了快活的神色。我想这只大花猫应该是为数不多的爱玩水的猫了。母亲喜欢大花猫,父亲不喜欢,因为它贪吃。它偷吃的本事已经出神入化了:它用前爪轻轻松松地勾住碗橱的把手,猛地一带,碗橱门就开了,然后它大摇大摆地钻进去吃东西。为此,父亲不得不在碗橱外面钉上一个插销。 父亲经常网一些鱼回来,养在水桶里,准备拿到镇上去卖。水桶放在那里不过几分钟,便能看到一条鱼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大花猫在旁边猫头猫脑地舔着。天知道大花猫是怎么把鱼捞上来的!每次看到这幅场景,又好气又好笑。我们把大花猫赶走,把鱼捡起来丢到桶里。为了防止猫再度偷鱼吃,父亲在桶上盖一个簸箕之类的东西。这种事经常发生,父亲实在气不过了,嚷着要把花猫送走。母亲当着我们的面一只手拎起花猫脖子后面的那块皮,另一只手轻轻拍打花猫一侧的肚子,嗔怪道:“谁让你偷鱼吃的?打!打!打!”大花猫猴着身子,缩着脑袋,一副可怜相。母亲只是做做样子,就跟大多数父母应对别人对自己孩子的不满时,当众假装着生气,轻轻打自己的孩子来平复别人的怒气一样。就这样,大花猫在我家待了两年。有一天它失踪了,母亲找了很久,没找着。后来才知道被村东头的二流子扔到水里淹死了。据二流子所说,是因为花猫吃他的鱼,就飞起一脚把它踢伤了,扔到水里淹死了。我们为二流子的行为感到气愤,但是他是二流子,我们又能拿他怎么样? 大花猫失踪之后,那只麻猫在我家住下来,住在西边猪笼屋的外间柴堆上。它不再躲避我们家人,跟母亲很亲近。母亲一有空暇就逗它,把它扛在肩膀上,不停地跟它说话。有时候母亲蹲在地上故意碰它爪子,它伸出爪子轻轻地挠母亲的手,她们俩就这样玩好几个回合。母亲像孩子那样发出嬉笑声。奶奶每逢见此情景便对我说:“大路上的人见你母亲这样,说不准以为她是个疯子咧!”麻猫在我们家住了大约十多年。前几年听母亲说麻猫过马路时被车子碰死了,可能是太老了看不清路才出意外的。 说完猫的事情,再说狗的故事。小狗“阿虎”是唯一一只得到全家喜爱的宠物。大约是2008年的年初,我放寒假在家。一个清晨,一只小黑狗颤巍巍地站在我家门前斜坡上,冻得瑟瑟发抖。我和妹妹跑过去把它抱回场院里。它很小,至多只有我们一只手掌这么大。父亲说:“这又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小狗子!”不过一看是小公狗,父亲就没再多说什么。之前父亲说过,母狗总是生小狗不知如何处理,大路口的养一群狗咬到路人那就麻烦大了。 “阿虎”这个名字是我取的。父亲刚开始随便给它起个名,叫“小黑”。我觉得这个名字太一般,因为村里人给狗取名都是按照它们的颜色来,如“小黑子”、“小花子”、“大黄”、“小灰子”等等。我们家这只小狗得有个特别的名字才好,看它虎头虎脑的样子,就给它取名为“阿虎”。为了让它习惯“阿虎”这个名字,我一边喊着“阿虎”的名字,一边拿蛋糕喂它。这样持续了两天,只要一喊“阿虎”,它就摇着尾巴跑过来。一天傍晚,父亲从外面回来,看到阿虎在水泥院墙那里蹭来蹭去,就喊“小黑,小黑——”妹妹笑着说:“爸爸,它叫阿虎,不叫小黑了。”父亲一脸不信,反问道:“谁说的?就叫小黑。”我喊:“阿虎,阿虎,过来。”阿虎兴冲冲地跑过来,直摇尾巴。父亲只好承认了“阿虎”这个名字。喊多了,全村人都知道了。阿虎渐渐长成大狗的样子,像孩子一样调皮。偶尔淘气,跟着谁的自行车后面跑啦,打着谁家的鸭子啦,总会有邻居过来向母亲告状,你家阿虎怎么的怎么的……俨然是在向一个母亲告她淘气儿子的状似的。我和妹妹朝母亲打趣:“瞧你养的好儿子!”母亲笑骂我们:“八货”(傻瓜的意思)。 阿虎很通人性。母亲喂鸭子的时候,一群鸡跑过来吃食,母亲喊:“阿虎,把鸡赶走!”阿虎冲进正在吃食的鸡群中,把鸡赶得四处乱飞,“咯蛋咯蛋”直叫。阿虎经常欺负鸭子。晚稻收割之后,稻田闲置着,鸡和鸭子在稻田里寻找剩余的稻谷和小虫子。阿虎不用母亲吩咐就跑进水稻田里追赶鸡和鸭子。鸡叫着跳着飞快地逃走了,只剩鸭子一摇一摆不紧不慢地走。阿虎扑倒一只鸭子,迅速骑在鸭子身上,得意洋洋。鸭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伸长了脖子左看右看,阿虎一只前爪按住鸭子,另一只前爪拍了一下鸭子的脑袋,意思是让它老实点儿。路过门前稻田的邻居们看到阿虎这幅样子,赶紧报告母亲:你家阿虎又骑在鸭子身上了!母亲闻讯跑出来,骂了阿虎一顿。阿虎放开鸭子,赶紧跑回母亲身边。母亲常跟家人嗔怪着:这个阿虎,怎么这么淘气呢,经常扑倒鸭子,现在鸭子都不生蛋了。父亲开玩笑说:哪天把它送走吧。母亲听父亲说这话,立刻改口道:送走做什么?反正又不指望鸭子生蛋。我们都笑了。 奶奶住在我们家东边的房子里,也就是我叔父留在家里的老房子。阿虎每天要去奶奶那边转悠好几趟。夏天它喜欢伏在奶奶的房门口乘凉。让奶奶稍微不满的是,阿虎喜欢叼她的鞋子。有时候奶奶午睡醒来发现鞋子不见了,不免要唠唠叨叨一番。我和妹妹屋前屋后搜罗一遍,总能在巷子里或者屋后的草丛里找到。父亲见到阿虎,责问它:“是不是你叼走奶奶的鞋子啦?下次再叼鞋子要讨打!”阿虎坐在地上,眼睛骨溜溜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警告起不了什么作用,用不着多久,它又开始叼奶奶的鞋子。说来也奇怪,阿虎只叼奶奶的鞋子。有一次它把奶奶的布拖鞋叼到通往邻居家的小道上。奶奶找不着鞋子,用拐杖打了它一下,命令它把鞋子讨回来。阿虎把奶奶的鞋子送回来之后,再也不理睬奶奶。奶奶说:“这个阿虎气性真大,只打了它一下,它就不搭理我了嘞!” 有阿虎的日子里,我父母终日提心吊胆,害怕它被人毒害。每年冬季都有一些无聊的人在村里四处转悠,看见成年的大狗就毒死偷走,或卖掉或吃狗肉,让人深恶痛绝。千防万防,阿虎在我们家待了三年之后,终究还是在一天清晨被一个陌生人毒死了。阿虎的死给全家人带来的伤痛是最持久的。即便到如今,母亲看到别人家的黑狗还会幽怨地说一句:“我们家的阿虎也是这样的颜色。”自阿虎死后,我们家再也不养狗。 现在,母亲又收养了五只流浪猫,喜欢的不得了。母亲喜欢猫跟移情于物没有关系,就是单纯的喜欢。昨天与母亲通电话,聊起猫的事情来。母亲说邻村的老头子过来讨要一只猫,不好拒绝,就把最漂亮最机灵的麻猫送给他了。我问她什么要把最好的猫送人。母亲说,最漂亮的猫去哪儿都惹人爱,在别人家里也不会遭罪。不好看的猫自家养着,安心。 没有猫狗不成人家,如今不养狗,只养猫,也算是“人家”了吧。 本文完成于2016年11月7日 来自我的豆瓣专栏《悠悠娘家事》 ……………………………… 后记:前几日妹妹和我微信视频,她说看了我写的专栏文章《没有猫狗不成人家》,只是觉得单薄了些。我想她说得对,我在外面读书的时候多,与小狗阿虎的接触也就暑假寒假那么几个月,实在不记得它的很多事情。后来妹妹又和我谈论阿虎和大花猫的故事,越谈越起劲。妹妹说阿虎和大花猫的故事谈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最后,妹妹感叹了一句:花猫最可怜,它比别的猫通水性,爱玩水,却死于水中。若不是被踢伤了,也不至于淹死。不知怎么的,听妹妹这么一说,我竟更加伤感了。伤感的不仅是猫狗不在了,还有奶奶,她也不在了,“没有猫狗不成人家”是她曾经常说的话,之后我再也没有听人说起这句话来…… 附录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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