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张怡微:《甜蜜蜜》,快要成为一个爱情故事
有的爱情就是确凿的,像出生地一样确凿,有的爱就真的没办法很确凿。 好几年前,我在一批出清的电影杂志里,看到一篇陈可辛的访谈,说到电影《甜蜜蜜》时,他说,“李翘永远属于豹哥,但她在人生不同阶段,会遇到不同的黎小军。”印象很深,但当时也不是特别懂。 这些年,我每年都会看几遍《甜蜜蜜》,有时就开着原声音乐,听听黎小军刚到香港时给“亲爱的小婷”写信,信里说的那些并不重要的事,又听李翘站在大雨中,大喊“水头充足水为财”,很振奋,觉得台湾天天下雨,自己也会发财。而我仔细去想为什么《甜蜜蜜》会给我带来一些隐秘的情感力量,可能和爱情关系并不大,和我到异乡求学的体会倒更有关系。 去年电影重映时,我又去电影院看了一遍。《甜蜜蜜》说的故事其实是外来务工者的爱与无奈。比起豹哥纹身的米老鼠,如今我更喜欢李翘在黎小军面前吃蛋糕说给家里盖了房子,但房子没盖好妈妈过世了这一段,她说家里已经没人认识她了。然后一直吃、一直吃。这种吞咽感特别生活。 黎小军偷凤爪给李翘“以形补形”也很感人,李翘太累了,她一个凤爪也没吃。她也不知道一个老实人装傻一点一点偷这些凤爪的心意,她就不想补这个形,也不想当个不累的按摩师。黎小军说我们多付一点钱过夜好了,李翘马上就醒了,说不行,过半小时要叫我。警惕、又辛劳。这中间有很沉重的生计,有一个移民内心小小的、顽固的使命感,生计中又有性情。这种对话令我觉得,其实这两个人也说不到一起去,但说不到一起去的那些事情吧,也不是太重要。 《甜蜜蜜》有一个很有趣的设定就是“almost a love story”,电影里唯一一次说到“我爱你”,就是黎小军对亲爱的小婷说的。那一段移民生活,黎小军心里最确凿的爱情就是小婷,很久以后他会怀疑怎么好像不是这样的,不是心里以为的那样,但到底是怎样的,木讷的他也说不清楚。 虽然杨恭如演的小婷很糟糕,但从日常生活的自我扮演来讲,其实我们每个人演“自己”,都可能演得乱七八糟的。在那个年代,“我有个男朋友在香港,他会接我去结婚的”人设要怎么演呢,怎么演都是有点神经兮兮的。而有时我们会很清楚,初恋的意义,有时并不在美丽,而是我们曾经坚信过的事情,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动摇了。小婷可能也动摇了。早一点动摇、晚一点动摇、谁先动摇,其实也不是很重要。而时过境迁以后,我们悄悄原谅了这种动摇。因为在那个年纪,就连动摇都那么真挚,似乎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我很喜欢黎小军写给“亲爱的小婷”的那些信,他从来不给李翘写信。“信”这个东西有潜在的确定性,比方地址只能有一个,对象也是特定的,写信的时候需要全神贯注,只对这一个人说话,也以为全世界只有她在听,这很梦幻,也很初恋。当然信也是可以写给很多人,但围绕着这个特定的物象,很多故事都是由非收信人开启了信件而展开的,大部分结果都不太好。 对黎小军而言,李翘这个人是真实有过的,但没有语言可以命名,李翘是“宁愿相信”的无言。总之黎小军跟李翘是没有那种“确凿”的东西的。这要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始终处于一种“快要”、“接近”、“几乎就是了”的那种爱的境遇中。 这和新移民的身份认同也是有关系的,和这个新城市的扎扎实实生计的联结、情感的联结都十分熟稔,暧昧到亲密的那种程度,但是就是不“确凿”,始终是漂浮的感觉。所以有的爱情就是确凿的,像出生地一样确凿,有的爱就真的没办法很确凿。 这是我心中的《甜蜜蜜》,迷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