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兴先生二三事

——此篇曾于2009年8月发在新浪博客。 我最近被鼻炎折磨得老是很难受，睡不着觉。我开灯把手机拿过来翻一遍电话本，又关灯睡觉，又想起很多人，又开灯把屋里的东西都整理一遍，又关灯睡觉。我老是不想给别人说，又想别人都知道，因为我给别人说会让别人觉得我很可怜，我不想让人觉得很可怜，我想让大家觉得我很高兴而高兴。虽然我自己一点也不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完整地高兴上一整天了，梦魇一般的坏事总是折磨着我，我一直觉得我可以很快摆脱这窘境，过上快乐的日子，但是总是摆脱不了。除了现实的问题，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不高兴，但是就是这些个现实的东西，总让人不高兴。我很想去找不高兴先生聊聊天。 不高兴先生是我通过朋友得知的一个人，不高兴先生总是很不高兴，据他们说，不高兴先生只有一个不高兴的理由，却总是很不高兴，即使有一万件高兴的事，因为一个不高兴，这些事也都变成不高兴了。如果要彻底高兴，就只有连续不高兴好一阵子，但不高兴先生总是在还不高兴的时候就去找高兴，结果一高兴就又要付出更多的时间来不高兴，于是不高兴先生就这样一直不高兴下去。不高兴先生有很多事迹，我只听说过几个。 有一天不高兴先生爬过一个山梁子，看到一个村子，村口牌匾上书粥庄，不高兴先生想，也许是因为这个庄出粥吧，很好喝的粥。不高兴先生走进粥庄，有一家卖粥的小饭馆，全称粥庄粥。粥庄粥的人煮了上好的粥请不高兴先生品尝，不高兴先生尝啊尝，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付了钱走人。门口的公路非常烂，像沼泽一样，满是粥汤，一脚一个深坑，根本没法走。粥庄的人全部姓粥，他看到有人拿粥在路边洗澡，在村子旁边修了一条灌满粥的运河，发展船运，因为粥庄的人不敢接近公路。不高兴先生说他这一切都是他亲眼看见的，还有粥河，粥路。不高兴先生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世界上一定存在一个全部姓粥的粥庄，因为不高兴先生去过很多地方。 晚上不高兴先生用尿液灌满屋里的塑料瓶子，因为不高兴先生的朋友问他说一个人喝下去的水，能让他拉出来多少水呢。于是不高兴先生只喝定量的矿泉水，然后一个瓶一个瓶地拉。不高兴先生的朋友在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用装满尿液的瓶子在街上横着排了两排，一个一个地冲刺，踢得七零八落，他却没有记下喝了多少水，于是最后还是没有得出拉的多还是喝的多。不高兴先生觉得这样不错，至少晚上不用上厕所，不过不高兴先生第二天就把尿液倒了，冲了厕所，扔掉瓶子。他觉得自己又变态又正常，正常的是他对不正常的事觉得变态，变态的是他总想尝试不正常的事，但他尝试得很少，而且基本上很多是一般变态的人都尝试过的，所以不高兴先生还是不够变态，最多是一位不高兴先生。但是不高兴的朋友对我说，不高兴先生跟我们不一样，他也许真的不是变态，但是他真的很奇怪，因为他做着奇怪的事情自己却觉得很正常，只是我喜欢而已嘛。 不高兴先生的朋友认识的一个妓女要把她的侄女介绍给不高兴先生的朋友做女朋友。不高兴先生看着那个老妓女就心烦，不高兴先生觉得两个男人在深夜里跟一个老妓女走在街上太煞风景了。老妓女长了两个脑袋，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四只眼睛不停地眨，厚厚的脂粉加上夜幕的掩盖还是盖不住她的皱纹和苍老。不高兴先生的朋友说妓女的女儿也有清洁之人，不高兴先生才不管这些，他看见对面一群臂戴红袖标的年轻男男女女集体抽烟喝酒，不高兴先生一直在想怎样才能不去看那个老妓女眨眼睛，这真是一个难过的夜晚。 不高兴先生觉得空气狭窄起来，在自己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扁扁的空气壳，将外面和里面象征性地分隔开来，但是不高兴先生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怪兽，四只袋鼠一样的大长腿，四只人的手，一个蜥蜴一样的脑袋，身上的皮肤是青色的，质地就跟蝗虫大腿一样，没有肌肉感。而且外面还是包着一层空气，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从里面能把外面的东西弄进来。不高兴先生想起前几天电视台报道了很多起奇怪的夜晚失踪女性的新闻，而后在山坡上15米深的地下挖出完好的尸体可是心脏不见了。不高兴先生觉得肯定有怪兽专吃小孩和妇女的心脏，然后掩埋尸体。不高兴先生从此一到夜晚就睡不着，就想吃东西，然后就不省人事，第二天觉得睡得特别香，精神倍好。不高兴先生想，不如趁此改改糟糕的作息时间，于是在床头挂了一幅字：“醒则起”。据说也曾被曾国藩当做座右铭。但是不高兴先生得上班，他一般是被闹钟闹醒而起。 不高兴先生觉得奥特曼和水仙花妖都是存在于世的，花是可以变成妖的，而动物不能。不高兴先生小时候经常坐在家门口等水仙花开，曾经亲眼看见一朵水仙花开了就变成一只甲壳虫飞走了。不高兴先生觉得如果那花能变成人就好了，就能和他说话。但是从那以后不高兴先生再也没见过水仙花开。于是他觉得甲壳虫就是奥特曼，奥特曼就是甲壳虫，就是水仙花。可是这样一想，不高兴先生觉得太恶心了，奥特曼那么丑，不可能是水仙花，狗尾巴花海差不多。不高兴先生觉得奥特曼是狗尾巴草，顿时又有点高兴了。 不高兴先生有一次吃牛肉面的时候吃出一头牛来，那牛只有胡豆大小，它瞬间飞到一个戴帽子的人的后脑勺里去了，那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不高兴先生走过去，拿开那人的帽子，发现他后脑勺有很大一个洞，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牛，黑黢黢的像一包虱子一样在里面一个劲地乱爬，恶心极了。不高兴先生不高兴极了，对着里面尿了一泡尿，突然那人后脑勺的牛儿就一群一群飞了出去，也不知道是飞到哪里去了，那个人也不见了，不高兴先生也不见了，凭空消失了。从那以后谁都没再见过不高兴先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那里还留着他的一张照片，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去年我跟大家讲过，我40岁的时候在一家医院做了照顾绝症病人的工作，今年是第二个年头了。前几天一个患鼻癌的人，他说他来自粥庄，他也姓粥，跟不高兴描述的一摸一样。他说他认识不高兴先生，不高兴先生现在就在粥庄呢，粥庄没有烟没有酒，人们从来不穿鞋，出门都坐船。还有一个老太婆，她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妓女，似乎见过这么一个人，老是很高兴的样子，但是大家都说他是不高兴先生。老太婆无儿无女，只身一人，由她的侄女和侄女婿照顾。老太婆没有病，却总怀疑自己有很多病，说自己年轻的时候遭了孽，是菩萨要来收她了，所以所有医生都检查不出来她的病。可是她经常是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后又回去了。老粥经常和老太婆聊天，老太婆觉得粥庄是世外桃源，老粥觉得老太婆摆的故事都是天方夜谭。直到老粥去世，他们都互相猜疑互相夸赞。 我见到了老太婆的侄女婿，他说很久以前，他和不高兴先生很要好。我这些故事就是他说给我听的。我猛然想起医院门口种满了水仙花，老院长经常在水仙花地里忙活。老院长说他晚上老睡不着，就在水仙花丛中逮虫玩，他还说他很早就用手除虫，很多年前经常有一个小孩还去看他抓虫。而有一年的冬天接连几个晚上，老有装满尿液的塑料瓶子在医院门口大街上摆着，经常有人不小心踩到，一个个吓得大叫：心子都给人吓掉了。那些时候我都还没进医院工作。 我接触得越多这些临死的病人，就越是不高兴，我才41岁，还没有结婚，我不想自己变得越来越不高兴，于是就没有人再愿意和说话。 我很想去看看不高兴先生，晚上我清理了书桌上的烟灰缸，把装满尿液的矿泉水瓶子都拿到医院外面去丢了。背起背包，朝着医院背后的山梁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