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故友梅九周年
如果消息没有错的话,今天便是故友梅九的忌日。一年前,他因病去世。四天后,我接到了消息。
听说他死讯五天后,我梦见了他。
梦里身处高中教室。
日据时期的老房子穹顶很高,窗户也是高敞的长方形。那时我们的桌椅两两相并排成一列,称为一组。全班共有四组。为了保证日晒公平,每隔两周,都要搬动一次桌椅,平移到隔壁组的位置。我们都盼着轮换到靠窗的那一行,看课外书吃零食不容易被老师发现。
梦中梅九就坐在窗边,第二排。阳光如此明亮,像是一个春日。他的身影却有些模糊,人也仿佛在睡。我和别的同学说着话,远远看到他,知道他在,就安心了。
他以前……他生前……确实是常常睡懒觉的。
梅九是我高中同学。高一分班初见他,第一印象是惊人的瘦。身高一米七,肤色暗黄,架一副金边眼镜。那时校服还没发下来,他穿黑色衬衫,白色长裤,腰带勒得细细的进了教室,全班都起了我见犹怜之心。有人问:“你腰围多少?!”他咧嘴一笑:“一尺九。”
再后来对他的印象是惊人的傲与懒散。他成绩并不出众,学习也不刻苦,自习课经常趴桌大睡。但他酷爱读政治历史,喜好谈论世界风云,虚拟兵法演练,被同学称作战争贩子。我曾见他和另外一个男生拿着一张手绘地图,梅九一本正经地考问:
“给你十万军队,邻国兵力两万……两国之间有河……你怎么攻打?”
“十万打不过两万人?给我增派三十万军队!”
梅九笑道:“你别跟斯大林一样行不行?”
“不是,十万人打两万打不过吗?”
“不还有条河吗!敌人那么傻等你渡河啊?”
“啊?敌人就不能学学那个那个……宋襄公?”
“滚。你再好好想想。”
“——先打中立国!”
梅九满意地:“对了。”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样的对话非常新鲜,涉及的内容我一窍不通。我读的书都是小说、故事和诗词。他的话题让我窥看到一个全新的知识世界,让我又兴奋又好奇,却还不敢贸然和他说话。他的口头禅之一就是:你这个问题非常幼稚!
与他熟悉的契机来自于一场全校食物中毒。我们高中饭堂敷衍潦草,经常连着两三天都是炒海带丝。学生提意见变换食谱,饭堂就做了一次韭菜猪肉包子。韭菜发臭,猪肉是小指甲盖大的肥肉块,大家都只勉强吃了两口,神奇的是那点剂量都能导致拉肚子,且几乎无人幸免。于是群情激奋,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要讨伐饭堂,“提高质量,降低价格,吃饱吃好,捍卫人权”。我和梅九都是校报记者,就利用这点媒体优势搜集“群众意见”写篇通讯,第一次开始了合作。
“我出思路你来写吧。”他不愧是懒惰的化身。
“这文章题目叫什么呢?”我问。
“异哉所谓食堂问题者。”
“……你看历史走火入魔了吧。”
“你不喜欢历史吗?”
“一般。”
“历史多有意思!学好了看问题就——”
“不那么幼稚,对吧。”
“孺子可教。”
“……谢谢啊。我要拜你为师,送你十条干肉么?”
他坦然受之:“香肠就行。”
“你脸真大。”
后来我写成稿子,得到了他的赏识:“文笔不错嘛。”听着怎么像是领导纡尊降贵表扬秘书。
再后来饭堂在舆论压力下……呃,彻底解散了。我也和梅九熟识起来,没行拜师礼,反而一起成为了爱出风头的少年。辩论,演讲,小品大赛,我们的组合所向披靡。
他唯一不能和我并肩作战的就是体育运动。他身体不好,跑个八百米就累得要死,瘫在课桌上不能动。我走过去开玩笑说:“梅九啊梅九啊,你可不能死啊,你忍心让我当欧阳修吗?”
他有气无力地说:“什么意思?”
“梅九就是梅圣俞,他是欧阳修的好朋友,死在欧阳修之前……”
“咒我吧你就。咱俩还不一定谁先死呢。下礼拜你该一二九长跑了。”
“我没问题,你看着吧。”
是的。梅九是外号,是我给他起的,此后也就这样叫下去了。
那时我们对命运一无所知。
一二九长跑那天我成绩不错,然而跑完就吐了,形象极其狼狈。梅九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从外面回来,在我身边坐下,严肃地说:“我问你个问题。”
“我头晕,别问太难的。”
“你胃里都吐干净了,一会儿晚自习不饿吗?”
“这不废话吗……我也没吃的。”
“我这儿有。”
他依然面无表情,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裹着塑料袋的包子,放在我面前,走了。
我如同韩信对漂母那样感激涕零。很快到了年底,我写了张贺卡给他。他很意外:“还挺正式!”
我酸溜溜地回答:“此身尚负一饭之恩……”
“得了吧。”
贺卡上我写了首打油诗:“半载闲书半载聊,一年笔墨两相嘲。慕君高才难为友,错承青眼愧知交。忆昔当日初识君,流连书丛意兴浓。总结陈词辩论会,条理款款卓不群。……卞和有玉空自哀,君须爱慕此生才。潜心思虑但发奋,机不可失时不来。十年胸中磨霜刃,试剑应上轩辕台。”最后几句是想劝他学习再刻苦一些。他当我的面看了贺卡,长叹一声:“你啊,有时让我自愧不如。”我以为他说反话调侃我,谁知竟没有下文。
指望他刻苦也没有下文。眼看进入高二,他反而迷上了租书店。那时学校下坡一排日据时代的二层小楼还没拆,临街的门脸已经都改造成商铺。巷内就隐藏着一家租书店。店主是个邋遢的大叔——好像这样黑洞洞陈年老房子里,邋遢大叔成为店主的几率特别高。他总穿一件军绿色作训服夹克坐在店门口,身后几排书架,书脊发皱纸页发黄的书散发着像酱油浸泡过的陈年老味儿,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就那样有些书他还不允许外借。不知他究竟在宝贝什么。
梅九成了那书店的常客。他如同秋天搬运坚果的松鼠。午休时他弯腰曲背拱在课桌上,额头抵着桌板,膝盖上放着那些书。自习课就放在桌面上,用作业本盖着看。下午课间休息,就见他匆匆收起三四本巴掌大的小书跑了出去,甭问,准是去倒换读物了。那时他一天到晚看这些粗制滥造的言情小说作为消遣,自己还说那一架子书多半都是垃圾。我看着又郁闷又奇怪,跟他说话也渐渐不客气起来。他也每每反驳,我们不欢而散,关系有些僵。直到有一天,他拿来一本同样散发酱油味的书,喜气洋洋:“我给你推荐这个。”
“什么书?”
“银河英雄传说。”
“什么内容?”
“架空历史战争小说。你听听这段。”
他老实不客气地坐在我前排位子上就念。我可怜的前座同学只好去坐他的位子。午休时间。校舍的老木头地板洒了水,散发出湿嗒嗒的腥气。窗户开着,外面的紫丁香开得乱蓬蓬一团团卷起,风送进暖乎乎的香味。我听着梅九读故事。我已经不记得当时他念的是哪段情节了。但我们无疑都喜欢上了这本书,喜欢上生动尖刻的调侃,幽默风趣的人物。他连着读了好几天,忽然醍醐灌顶:“我也要写这样的小说。”
“叫啥题目?”
“银!河!变!奏!曲!如何?”
“……我只能说,一切土著人都爱好模仿。”
“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还真写了起来,创作态度极其认真,用一笔烂到飞起的字,写满了好几个作业本,一旦有“新作”,就拿给我看:“怎么样啊这段?”
我冷冷地说:“你写的爱情太肉麻了。”
“……战争和爱情永远是并行的两大主题。”
“古人云:战争!战争和淫乱,没有别的。”
“这谁说的?”
“莎士比亚。”
“古人还云:战争一方面产生肉体的欲望,一方面产生高尚的感情!”
“谁说的?”
“巴顿将军。”
我们都笑了。争论不了了之。
实则他笔下的爱情既没有肉体欲望,更不到“淫乱”程度……只是租书店三流言情小说的生搬硬套。
我们那时对爱情,对真实的生活毫无概念,这小说自然相当难看,幸亏它注定无法完成。学业渐渐紧张,高三终于来临,这也成了一个投笔从“考”的绝好借口。文体活动取消了,课外书绝迹了,自习休息时间短了,我们心情也都随着考卷成绩起伏不定,有时也会彼此抬杠认真生气。
但我们还是常常聊天。自习时还总传纸条。讨论历史政治题,有时也纯为发泄压力说一通自暴自弃的话。班级里渐渐有些议论,班长曾笑得很狡猾地探听过。对此我回答得还是很酸:“此恨不关风与月。”看班长没啥反应,又补充一句,“我对他脖子以下毫无兴趣。”
梅九听说,抗议道:“前一句我很赞同!后一句怎么回事!”
“啊我的意思是你对于我来说就像一个纯粹的思想,如同上帝唇边的长笛,吹出的都是智慧的福音……”
梅九拂袖而去:“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后来我在隔壁班谈了个绯闻男友,从此针对我和梅九的议论渐息。再后来,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在高考搏杀上,没人再去关注八卦。
高考结束,我成绩尚可,历史拿了全年级最高分,考入第一志愿,要到外省读书。梅九发挥得却不甚理想,最后被本地一所大学录取。
就此我们在不同的城市生活。
临行前我给他写了张卡片。最后两句话似乎是:明朝更忆山阳道,落梅雕鞍歌几重?
现在想想,山阳道,闻笛思旧,原本说的便是生离死别。
我为什么会给你起这样不吉利的外号呢……再后悔也无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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