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杀死自己妈妈

一 凶手竟是来访者

这个咨询个案有求治意愿，但每次都东拉西扯打擦边球，不肯深入话题，这其实也是一种阻抗。董笑嫣试过各种方法，还是无法让他敞开心扉，她有些沮丧，就出来走走，透口气。走着走着，就晃荡到了江滨路。天气越来越热了，河面的风也无法完全驱散暑气。

“真是烦恼呢……”她嘀咕着。

“缺了我，你当然烦恼啊。我是居家旅行必备，有了我，你永远不寂寞。”凌志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凌志飞是个记者，也是她的追求者。

不得不承认，凌志飞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长得帅，有才华，幽默，而且很有正义感，最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从不吝惜表达对她的爱慕。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他总是及时出现，是缘分使然，还是他有心为之呢？

“大热天的，你跑这儿来干嘛？不要告诉我你来兜风。”这种天气，来这里就是存心要把自己折腾成木乃伊的。心绪平静后，董笑嫣才注意到太阳很猛烈，照得人晃眼。

“其实，我是跟着你过来的。看你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的样子，怕你想不开。”

“安啦，高考快到了，自然有人会想不开。”每年高考，都会爆出几条考生自杀的新闻，令人无限唏嘘，董笑嫣突然觉得不该以这样调侃的语调谈论这件事，那么多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太可惜了。

“不用等到高考，已经有人想不开了。”凌志飞拍拍档案袋。两人边说边往凉亭里走。

“不会吧？还没考试就自杀了？好歹去试试运气先啊，说不定蒙得都对呢。”

“比这严重。是弑母潜逃。”

“啊！”董笑嫣惊呼，她难以想象有人可以对自己的生身母亲下毒手，“但这和高考没关系吧？”

“那也算有关系的。这凶手是个高三女生。警方经过调查，初步怀疑是因为妈妈给的压力太大，孩子受不了，于是痛下杀手。用刀，整整砍了15刀。”

一次考试，可以逼人自杀，也可以逼人杀父弑母，这绝对是本世纪最荒诞的魔幻现实。然而，绝不可能有人仅仅因为一场考试就情绪失控而杀人。最深的焦虑，往往源于亲密关系的失衡。在采取这个极端手段之前，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不会有人知道。

董笑嫣暂时放下自己的小情绪：“有详细资料吗？”

凌志飞拍拍档案袋：“搜集了一部分，但因为凶手失踪，警察还在进一步调查，有些消息不适合公开。”

“我可以看看吗？”

“是不合规矩。不过，相信你也不可能泄漏消息。”凌志飞爽利地打开档案袋。

董笑嫣接过材料翻阅起来，首页是嫌疑人基本信息。

安晓晨，生于1999年，江阳市第二高级中学高三学生。在校表现良好，安静斯文，但个性较为胆小随和，缺乏主见。学习刻苦，成绩优异，与同学相处融洽。其母李淑娟，家庭主妇，个性强势，对孩子要求严格……

董笑嫣略一思忖，想起自己考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时，绝大多数有心理冲突的案例在家庭教养方式上都有个共同特点：家教严苛，父母追求完美。她轻轻摇摇头，继续下翻。然后，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接着她的眉头纠在一起，嘴巴因极度惊慌而张得大大的。她颤抖着抽出文件夹里的照片，拿到近前端详，失声惊呼：“不，不会是她！”照片和文件夹被她一并丢到地上，她双手抱头，跌坐在地上。

凌志飞被她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所震惊，顾不上捡文件，俯身抓住董笑嫣的双手：“笑嫣，笑嫣，你怎么了？”

董笑嫣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某一处，凌志飞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落入眼里的是一个少女带笑的清纯面孔，带着几分怯懦和羞涩。不是一个个性温和心地纯善的女孩，决计不会有这样的笑容吧？可是，有证据显示，她是个杀人凶手，而且杀死的是自己的母亲。

“你认识她？”凌志飞回望董笑嫣，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但眼泪开始漫溢出来。这女孩是谁？她和董笑嫣是什么关系？

董笑嫣的异常反应，吓得凌志飞六神无主。那这个安晓晨和她什么关系？不会是妹妹吧？

“笑嫣，你怎么了？那女孩是你什么人？”

“她……她是我的来访者。”

凌志飞悚然心惊，上次有个来访者因她处置不当而自杀，还好结果是自杀未遂，这次该不会因她处置不当而杀人吧？这次人都死翘了，事情闹大了。

“几个月前，她来过两次，后来她妈妈就不让她来了。我……我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会出事。我建议她们做家庭咨询，可是她妈妈果断决绝了……”董笑嫣边哭边诉说。

还好，不是因为她处置不当。凌志飞稍稍镇定。哎，看来这心理咨询师也是个高危行业啊。动不动扯上生死大事，真是骇人听闻。

“如果，如果我当时再坚持坚持，说服她妈妈接受咨询，或许就不会有这种事了……呜呜……都是我的错。”

“要说，这其实不关你的事。她已经结束咨询了。况且，这事情发生在几个月之后，和你扯不上关系？”凌志飞试图安慰。

“怎么不关我的事？就是关我的事。我要是努力争取，就不会这样了。”董笑嫣内疚不已，眼泪又滚落下来，“小小是个善良的孩子，她不可能突然做出这么极端的事，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对于董笑嫣这种强把责任揽上身，然后弄得自己压力山大的不理智行为，凌志飞实在无能为力。他好劝歹劝，说得口干舌燥，她却半句都听不进去。

凌志飞接了个电话，不知对方讲了什么，他神色惶急，惊呼出声：“什么？死了？”

“谁死了？”董笑嫣警觉地问。

“没，没什么，一则新闻而已。”凌志飞有点心虚。

“是不是安晓晨？是不是小小？是不是？”她紧紧抓住凌志飞的手，“你别骗我。”

“是……”凌志飞迟疑地说，“有人在河里发现浮尸，是安晓晨。”

“不，不会的，不会的。”董笑嫣满脸惊惧，血色全无，样子骇人。凌志飞不敢怠慢，马上给她爸爸去了电话。不一会儿，董爸爸就驱车赶到，把瘫成一团的女儿抱到车上。

到家后，董笑嫣哭到大半夜，直到疲惫已极，昏昏入睡。

二拔睫毛的女孩

一天，董笑嫣接待了一个特殊的来访者。这个来访者带着墨镜，由母亲陪同。

“医生，你看看我女儿这是怎么了？我带她去看过精神科医生，吃了些药，但一点效果都没有。医生，你无论如何要看好我女儿，她这都快高考了，可不能出岔子……”女孩的母亲自称姓李，姑且称李女士吧。

“李女士，既然是你女儿的问题，让她自己开口可以吗？还有，若你约的是个体咨询，不是家庭咨询，作为家属，你最好先回避一下。若有需要搜集资料，我再找您谈。谢谢您的配合。”董笑嫣注意到，墨镜女孩一直紧抿双唇，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她认为有必要先阻止其母的喋喋不休。

李女士走后，董笑嫣建议女孩把墨镜取下来。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女孩的上下眼皮都结了厚厚一层痂，有些地方裂开，渗出点点血丝。上下睫毛几乎全都没有了。双眼，就隐匿在这可怖的眼皮后面，闪着忧郁的光。

“你的眼睛……”董笑嫣涵养极好，没有登时尖叫。但她惊悚的样子却一丝不苟地落入女孩眼中。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女孩抱歉道。然后急速拿起墨镜罩在眼睛上。

“你是小小，对吧？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你？”董笑嫣尽量和颜悦色。

“我不问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小小问，她声音很低很压抑。

“我看过你的信息表，知道你的大致问题。我想听听你自己的声音。看表格的字迹，似乎不是你写的。你也认为自己是强迫症吗？”

“是的。我的样子很可怕，对吗？我的睫毛都是我自己拔掉的。我没法控制自己。不拔睫毛，我就无比焦虑抓狂。”她双手交互搓着，明显很紧张。

“有多久了？你去看过医生吗？”

“从高一开始，那会儿不严重，偶尔拔几根。这几个月才严重起来。去看过精神科医生，吃了些药，没有效果，反而更严重了。”

“把药给我看看。”

小小朝外门外看了看：“药都在我妈妈那儿，平时都是她提醒我吃药的。但药名我记得，一种叫百忧解，一种叫舍曲林。”

这两种药主要是抗焦虑，部分强迫症患者服用后，症状会有缓解，但也是无法根治的。强迫症患者本身没有器质性病变，多是心理原因引起的，药物起到的作用相当有限。

小小基本有问必答，非常配合，是那种典型的乖乖女，也极易受暗示。董笑嫣决定对其进行启发引导。

“对于强迫性拔眼睫毛这事，你自己怎么看呢？”

“我知道不该拔，就是控制不住，我非常痛苦。因为眼睛弄成这样，我也没法好好学习了，成绩一定跟不上了。”董笑嫣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矛盾点，小小在讲到成绩跟不上的时候口气很焦虑，但眉头舒展，神色明显放松。

得神经症往往是一种自我保护。一来可以逃避现实的压力，二来可以引起亲人的关注。而眼前的小女生，想逃避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应试压力吗？

最深的焦虑，往往来源于关系。譬如常见的考试焦虑，表面上看是由于考试这个应激源导致的，实际上，过度的焦虑往往因为亲密关系的缺失。孩子真正害怕的不是考试，而是一旦考试失利，父母会失望，会斥责。他们心底真正恐惧的是失去父母的爱。根据以往咨询经验，亲密关系失衡往往是心理问题的一大诱因。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也是心理咨询的一种方式。

“你妈妈很关注你的事，你能谈谈你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吗？”董笑嫣不说“关心”，而是选择了“关注”这个中性词。因为她还不了解来访者的亲子关系，若直接说母亲关心她，显然就是自动归在母亲那一队。倘若对方亲子关系不良，便容易从心里排斥咨询师，从而影响咨询效果。

“我妈妈非常关心我的。她在我身上花了很多心血，付出很多，从小为我打点好一切，让我安心学习。她非常爱我。”她似乎很感激妈妈，但语调里又欠缺些热情。

“你能详细地说说你们相处的具体事例吗？”她采用“具体化”技术，以便来访者能澄清更多信息，同时，为了解除对方的顾虑，她又重申了心理咨询保密原则，“在这里，你的倾诉很安全。保密是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原则。我们不仅对你的资料保密，对你所谈的内容也全部保密。当然，除非你的谈话内容涉及违法犯罪，伤害他人或自我伤害，否则，哪怕是你妈妈，也无法从我嘴里得到任何信息。”

“其实，我真的没有什么秘密。我知道我妈妈对我特别好，可是，我有时候又很讨厌她对我这么好。可是，每当有这种念头，又觉得自己特不应该，特内疚。好像，自己就真的成了大家眼中的‘白眼狼’似的。”小小怯生生地说道。

“有这种感觉很正常呀。就像我平时已经吃饱了，我妈非要再给我盛碗汤，虽是好意，但我也很不舒服。”董笑嫣笑着回应。

“你也有这种感觉啊。”小小终于放松一笑。

“当然啦。不是别人所有的好意，都恰好是我们所需要的。学会拒绝，也是人生的必修课。”董笑嫣肯定地说。

三 控制狂母亲

通过几次的会谈，董笑嫣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小小的强迫症和她妈妈有很大的关系。有些父母，总是自以为是地拼命付出，却从没想过这是不是孩子所需要的。

我妈从小就对我照顾得特别周到。你知道吗？我上幼儿园前没有摔过跤。我妈很小心翼翼，从不让我离开视线，杜绝我受到任何伤害。

我小时候的玩具也都是妈妈选好的，都是芭比娃娃和白雪公主之类的，其实我喜欢的是小汽车和手枪。妈妈说，女孩子就该玩洋娃娃，所以，我就玩洋娃娃。

读小学的时候，为了预防书本磨损撕毁，小朋友们都会买书皮保护套，上面有各种图案，可好看了。我好想要兔八哥的图案，可是妈妈坚持给我买了hello kitty。她说小姑娘都喜欢kitty，就我喜欢兔八哥，真是怪孩子。她不喜欢怪孩子。我希望妈妈喜欢我，所以，我就喜欢kitty。

妈妈每天用心地辅导我的功课，督促我把字写端正，我的奖状拿了一张又一张，妈妈的脸就跟春天的花儿似的。我的好朋友很多，都是班里的“好孩子”。妈妈才不让我跟那些成绩不好的孩子一起玩呢。

小学时，只要有伴玩就可以。聊天的内容无非是动画片和玩具，没什么心事需要交流，所以，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到了初中就不一样了。好像有种很特别的感觉，有些人你只需看一眼，你就知道她会成为你的知己好友，而有些人，哪怕天天在一起也无法交心。所以，我择友也不再是妈妈那种单一标准。

有次，我生日，要邀请几个朋友去家里玩。妈妈提早一个月就问我请了谁，说要好好准备准备。我好感动，妈妈对我的事一向这么上心。

生日那天，我的朋友小薇、小菜、大刚、长条（请原谅我用了化名）来我家玩，开始大家玩得很愉快。吹蜡烛，相互往脸上抹蛋糕，乐呵得不得了。后来大家一起坐着吃饭，闲聊。妈妈很热情，给每个人夹菜。

“小薇，你月考时是年段30名，这次期中考是前十名，进步真快啊。小小得跟你学习呢。”妈妈说。

“阿姨，您太夸奖了。我运气好而已，其实小小的基础比我好。”小薇客气地回应。

“这孩子，真谦虚。阿姨喜欢。”妈妈竖起大拇指，继续说，“听说，你爸妈感情不太好，有这回事？”

小薇脸上挂不住了，尴尬地说：“挺好，挺好。”开始低头默默喝汤。

“小菜啊，你哥哥很棒呢，都考上北大了。你爸妈家教很严，将来你也有出息。”

“大刚，你爸前阵子开车撞了人，赔了不少钱呢。开车还是得小心。这年头，碰瓷的人真多。”

“长条，你高一时打架被处分过，这可以撤销吧？要是进入电子档案，可是终身污点呢？”

……

妈妈，对我每个朋友的事都了如指掌，就好像他们都是透明人。这事后，我的朋友再也不敢来我家了，慢慢地，他们一个一个疏远了我。

我跟妈妈谈过这事，她说：“你们这个年纪，同伴影响最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得多长长眼，帮你把把关吗？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我没法反驳她，只是觉得心里堵得很。从那后，我时常有种压抑感。

读高一时，我想住校，妈妈怎么都不同意，她要在学校旁边租间房子，照顾我的饮食起居。那段时间我心里特别难受。有次照镜子，发现有根睫毛特别长，看着碍眼，就伸手把它拔下来。拔了后，心里突然放松了，觉得特别舒服。我又伸手拔了两根，心里就更畅快了。那会儿我还能控制住自己，一天只拔一两根。后来，妈妈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只得同意我住校，我便没有拔睫毛了。

这几个月，因为面临高考，妈妈怕我营养跟不上，就租了房子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也退宿了。每天上完晚自习，回到家吃完点心已经十点半了，妈妈还是坚持要我再学习半小时。她说，每天多半个小时看不到效果，日积月累，效果就可观了。必须考个好大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自力更生，像她这样做个家庭主妇一点前途都没有。

除了吃点心，还有各种补品，我真的是不想吃了。每次看到这些补品，我就犯愁。有天，我突然想到了拔睫毛的快感。决定拔根睫毛再吃补品。没想到，这一拔就不可收拾。后来就发展到做什么事前都想拔一拔，然后就是啥事不做时也想拔。我都觉得自己着了魔了。课都没法好好上，上着上着就伸手去扯睫毛。

“听起来，你妈妈总是帮你安排好一切，你很少有自己选择的机会。”董笑嫣进行内容反应。

“是啊。都是我妈妈安排的。”

“对此，你有什么感觉？”

“我妈妈都是为了我好呀。”

来访者不敢袒露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她必须加以鼓励：“我不是问你妈妈，我希望你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我们只有正视自己，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

小小怔忪了一会儿，眼眶红了：“其实，我非常不舒服。我常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希望妈妈不要这样对我。”

“怎么对你？”董笑嫣正视她的眼睛，鼓励她说出心里话。

“不要这样控制我，什么都替我做主。让我自己去做选择。”眼泪从墨镜下汩汩流出。

“到目前为止，什么事情，是你可以选择的？”

“没有……啊……有……”小小左手摘下眼镜，右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眼睛，“原来，我唯一能选择的，竟然是拔下自己的睫毛。”

董笑嫣听罢，心有戚戚。这便是症结所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都渴望表达自己的意志。小小的意志一直被压抑，被否定，而且母亲以爱之名，不断地吞没她，她甚至不敢，也不会表达愤怒。这种压抑越深，她的潜意识反抗得越厉害，于是，她本人的意志就通过扭曲的方式表达出来。

多少人，以爱之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孩子身上。自己未完成的梦，期望孩子去完成。自己未得到的幸福，期待孩子去追逐。然而，孩子有自己的梦，有自己的幸福，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是全然独立的个体，不是父母生命的延续，更不是父母实现自己意志的工具。

摧毁孩子最彻底的做法，就是摧毁他们的意志，使他们无法活出自己。小小，绝对不是特例。

“小小，你已经知道症结所在，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做？”

“我想跟我妈妈好好沟通沟通，把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告诉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很受伤？”

“我相信你会找到恰当的方式去沟通。若有困难，我们这也提供亲子咨询。”

董笑嫣有几分感动。父母总以为自己很爱孩子，其实，孩子爱父母更多。就像小小，她甚至忽略了自己的心理疾病是因为母亲一手造成，还担心着袒露心声是否会让母亲伤心。诚如一位哲人所言，爱孩子是连母鸡都会做的事，如何爱孩子才是一门智慧。

小小表示要结束咨询，李女士强烈反对：“你这不还没好吗？怎么就不来了呢？”她看了董笑嫣一眼，压低声音，“是不是咨询师经验不够？妈妈可以再帮你找个心理专家。只要你好好接受治疗。”

董笑嫣注意到，小小几次想反驳，都被她妈妈制止了。这么强势的妈妈，儿女势必有严重的被吞灭感。小小想要自己跟她沟通，这难度恐怕很大。

“李女士，借一步说话。”董笑嫣将李女士请进咨询室，字斟句酌，“针对小小的问题，我想给你一些建议。每个人，都有一种成为自己的渴望。如果小小有自己的想法和需要，你多尊重她的选择，给她一些私人空间。”

“我很民主的，也很尊重她。做什么事情都和她商量，都会征求她的同意的。再说，她年纪小，不帮她把关怎么行。医生，她和你说什么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李女士讲话就像滚连珠炮。

董笑嫣问：“那么，你平时是怎么尊重她的？举个例子。”

“比如，她不想上奥数补习班，那我也会尊重她。然后跟她商量，奥数不上，数学成绩会下降，那是不是该去补补科学，这样总成绩就持平了。孩子也很民主，很快就同意了。”

“这就是你所说的民主？”董笑嫣只觉三观崩塌。她开始深深地同情小小，并充满忧虑。这个小姑娘太单纯了，居然认为自己可以跟母亲进行沟通。

“这难道不是民主吗？我已经给她选择权了啊。”李女士振振有词。

“真正的选择，应该是可以让她遵从自己的心意。李女士，我觉得……”

“我听不懂你所说的选择。我只想我女儿的病快点好，既然你治不好，那我只好换下一家。”她口气不善。

“李女士，我建议你调整一下自己。否则，恐怕小小的症状很难改变。”

“让我调整？”她感到不悦，“你的意思是我女儿的病是我造成的？这太好笑了。这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我怎么会害她？”

“当然，不能否认你爱她，但爱一个人也要用对方法。”董笑嫣尽量和颜悦色。

“我不觉得自己有问题。总之，谢谢你的建议。”很显然，她不想谈下去，董笑嫣气馁。心理咨询要发生作用，首先来访者要有改变的意愿，否则，即便弗洛伊德、马斯洛再生，也不会有治疗效果。

董笑嫣有些懊恼，她觉得自己不该贸然给李女士提建议。既然李女士不太可能改变，至少她得帮助小小将内心世界建立得更为坚固一些，这样，她便可能坚守住底线，不会被妈妈吞并。而现在，小小显然不可能继续接受她的辅导。这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已经很脆弱，如果得不到帮助，后果不堪设想。

“李女士，我失言了。”董笑嫣违心地道歉，“我希望小小可以继续接受咨询……”

“不必了。我看效果也不明显。”她干脆果断地拒绝。董笑嫣的挽留落在李女士眼里，便成了她想继续从自己女儿身上捞钱的戏码。

董笑嫣无奈，她无法强迫来访者继续接受咨询。自愿也是心理咨询的一大原则。看着李女士气势汹汹地拉着女儿走出咨询室，董笑嫣心绪复杂。

小小回头看着她，似在表达抱歉，也像在求助。从此，董笑嫣再也没能忘记这神色。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画面一直在折磨着她。她总是在想，如果当时自己冲出去，果断地跟李女士理论，或者低声下气说服她接受亲自辅导，那之后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四 遗书

第二天，董笑嫣照常上班，当她神思恍惚地经过前台时，看到凌志飞迎面进来。

“我以为你今天会在家休息，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上班了，去你家扑了个空。”凌志飞说。

“嗯。”董笑嫣本想再问问小小的事，但想到人都死了，其他也是多说无益。

“你还好吧？”想到她昨天的反应，凌志飞关切地问。

“嗯。还好。找督导谈过。师父说，心理咨询是有责任限制的。很多事情，超多我的职职责和能力，我在调适。”董笑嫣精神仍不太好，情绪基本稳定了。

“要出去走走吗？我请你吃哈根达斯。”凌志飞觉得气氛压抑。

“好。”

两人准备往外走。

“董医生，有你的快递。”马玲玲喊住她，“昨天本来想拿给你的，你走得太急了。”

董笑嫣接过快递，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迹，非常陌生。收件人电话写的是咨询中心的号码。会是谁呢？真奇怪。若是私人快递，应该写她的手机号码才对呢。快递很薄，里面应该是一些文件，或许是一些杂志社的宣传册。她拆开封口，拿出来一看，是几页写满字的纸。

她粗略一扫，眼睛却再也转动不得。

“玲玲，快说，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她的手钳子一样卡住马玲玲的手臂，似有千钧之力，马玲玲竟挣扎不得，痛得几乎叫起来。

“前……几天啊……”马玲玲吃痛，话都说不利索，“放开我先啊。”

董笑嫣恍若未闻，又追问，“谁送来的？”

“快……递员。”马玲玲终于将董笑嫣的手抠下来，懊恼地问，“董医生，你干嘛呢？”

“笑嫣？怎么了？冷静一些。”凌志飞把董笑嫣拉到一边，“是什么快递？”

“是小小的信。”董笑嫣声音干涩。

“安晓晨？”如今，这个也可能是罪证吧？同城快递当天就能到。难道说，安晓晨曾经来求助？若是因为未及时看到快递，而错过干预机会，董笑嫣恐怕会更崩溃。

“马玲玲，有快递你怎么没当天就说？”凌志飞质问。

“我……我看着不像重要快递，以为是广告，就……”董笑嫣和凌志飞的架势把马玲玲吓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误。

凌志飞没再理她，而是低头看信。董笑嫣也回过神，仔细看起来。

董医生：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我是小小。其实我的真名是安晓晨。我只见过你几次，给你写这样的信或许是不恰当的，还可能给你带来阴影。可是长这么大，只有你，好好听过我的心，了解我真实的想法。董医生，如果没有你，我会感觉自己从未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地存在过。或许，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众多普通的来访者之一，而你却是我生命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想，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生而为人时，我日日焦虑，惶恐不安。现在，我已看到死亡，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平静。我也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信，说到底，这根本该表不了什么。可是，我就是想让人看见，至少让一个人看见我的心。

你知道我在什么情况下给你写信吗？或许你会觉得特别可怕。我就在房间里，我的妈妈正躺在血泊中。是我干的。从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会是杀人，而且杀了自己的妈妈。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可怕。对于这个结果，我既没有内疚，也无后悔。我甚至有了一种解脱后的轻松。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做一切事情，都会首先考虑别人的感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

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妈妈很爱我，她做了那么大牺牲，都是为了我，我必须得体谅她的苦心。在18年前，妈妈已经年薪三十万，我想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那时候江阳的房价是3000，现在是三万。可是为了我，妈妈放弃工作了。她担心奶奶不会科学养育我。她要自己带才能放心。这一带就是好几年，职场早没有她的位置。她那么好强，不愿听那些经验和能力都不如她的年轻人颐指气使，便没再出去工作。所以，我成了她全部的人生，她的骄傲得靠我来维系。我很争气，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遥遥领先。

我想你应该记得，我妈妈习惯帮我安排好一切，甚至包括帮我筛选朋友。但是，总有一些事情是她无法控制的。比如，我高中时无法提升的成绩，还有我拔睫毛的怪毛病。她怎么能忍受我的情况不受控制呢？你知道吗？我换过无数次补习老师，他们真的很优秀，但是妈妈不满意，因为他们没能提升我的成绩。老师们对我都很好，但是妈妈总是冷言冷语辞退他们。那是我天赋所限，高中题目很难，我再怎么勤劳，也补不了拙。妈妈总是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能用点心吗？我把所有精力都花你身上了，连你爸都没空管……”妈妈认为爸爸会出去找其他女人，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让她分身乏术。

董医生，你说过，别人的付出不一定是我们需要的，学会拒绝也是人生的必修课。可是，我无法拒绝我妈妈。她让我那么沉重，那么内疚，我喘不过气来。她不再让我接受咨询，自然也拒绝我跟我沟通。她从不相信，我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做出正确的选择。于是，我的怪毛病又犯了。那种渴望是那么热切，我整颗心似乎都在油里煎着，每一颗细胞都在叫嚣着“拔拔拔”。但是，睫毛长得实在太慢，那些还潜藏在肉里的，都被我死活抠出来。我觉得很痛，但更多的是痛快。妈妈抓住我的手，直接给我下跪了：“求你，求求你了，别拔了……”一向强势的她，那一刻显得那么无助虚弱，我的心犹如刀割。我真觉得自己生病都是错。

我不拔睫毛了。可是，我却迷上了偷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我自己也这样觉得。一天，我无意间发现女厕的墙上有个小破洞，刚好与男厕相连。当我无意间瞥到男生在那小便时，我羞得面红耳赤，一颗心喷喷直跳，然而事后，却有种莫名的轻松，拔睫毛的冲动居然消失了。开始，也只是在急切想要拔睫毛时，想躲厕所里偷窥。可随着高考临近，我越来越焦虑，跑去厕所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候连课堂上也要借口上厕所。我就这样，一边自我厌弃着，一边干着这龌龊的勾当。我发誓，只要熬过这段时间，以后再也不干这事。可是老天没给我这机会。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终究是暴露了。那天我数学考得特别差，整个人都快崩溃了。老师讲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觉得口干舌燥头晕脑胀，整个人都颤抖着。课间，我就躲进厕所，并把门锁上，连上课铃声响了也没离开，因为小洞里面的人没有离开。我是想走的，可眼睛无法移开。后来，语文老师来了，她敲了敲门，问我是不是拉肚子。我慌了神，马上开门出去。大概这一举动让老师怀疑了吧。因为一个人如果真的在上厕所，肯定要穿裤子的，不可能这么快出门的。我想语文老师一定发现了真相。回到教室里，她望向我的目光充满不屑和鄙夷，像在看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我完了……

我完了！语文老师一定发现了真相。她会怎么看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同学们，还有妈妈，迟早会知道吧？这太可怕了，这简直无法想象。妈妈会怎么样呢？她会有多痛心？她会不会痛哭失声？她会不会疯掉？她一直想让我做最优秀的孩子，而我却给了她这样的羞辱？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呢？我想到的法子不过就是去死。只要我死了，什么都一了白了。或许，语文老师看我以死谢罪的份上，便不再追究了。我想，割腕自杀应该比较简单。我趁妈妈不注意，把刀偷拿进卧室。没想到，还是被妈妈发现了。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难道她真时时刻刻盯着我？当妈妈扑过来跟我抢刀时，我无比愤怒。为什么我做什么都不可以？连死都不可以？为什么我的生活这么痛苦？没有任何真正喜欢的东西，没有任何真正想要做的事，也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有的只是透不过气的窒息？这都是因为妈妈。如果没有她，一切都解脱了。

也许就是这一念之差，我对妈妈动了手。又或许，我一直就这么渴望着，只是那天才付诸行动。我不明白，最亲的人，怎么就成了最恨的人？可是，我真的恨她吗？看着她倒在地上，我没有丝毫快乐，只是觉得迷惘。这是我的妈妈，我的亲妈妈。我的手上，沾了妈妈的血，今生今世都清洗不掉了。就让我跳进河里，让河水生生世世地冲刷吧。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株无人知晓的野草。自由生长，迎风摇摆。希望来生，妈妈会变成一朵云，这辈子，她太累了。董医生，我妈妈不是坏人，大概她爱得太用力，让我们都无法呼吸。爸爸逃走了，而我却逃不走。他跑到国外赚钱，好几年才回来一趟。我和他也不亲近，他也只会一再嘱咐我我要听妈妈的话，要好好学习。他不回来也好，虽然一直以来，妻子和女儿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符号，可我们都死了，他大约也是很伤心的。董医生，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开解开解我爸爸。

我准备出门了。在事情暴露之前，我想好好地去看一看这个世界。我想去一次游乐园，去一次游戏厅，去一次溜冰场……其实，我真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恐怕没有机会了。董医生，感谢有你。我心底总有一种笃定，你不会高高在上，斥责我是个丧心病狂的凶手，你会好好地听我说完话。虽然你也是妈妈安排我去见的，但你却成为了我生命中最美丽的例外。

再见了，董医生，再见了，这个世界。

安晓晨

董笑嫣颓然垂下手，心情无比沉重。她靠到墙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感觉眼睛酸涩无比。总有人说，现在的孩子特别脆弱，一次考试受挫，或挨几句批评，就能跑去跳楼。可是，又有谁知道在孩子在那纵身一跃之前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冲突，忍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没有一个单一事件会让一个人彻底崩溃，那必定是一个长期累积的过程。

最深的焦虑往往来自于关系。有些孩子，将考试分数看得比命还重。很可能，从小到大，他的分数是爸妈的心情晴雨表，也是他获取关爱的方式，他以为，如果成绩不好，爸爸妈妈就不爱自己了。对于孩子而言，失去爸妈的爱，无异于世界崩塌，他能不焦虑吗？

再看安晓晨，她一直处于一种焦虑惶恐的状态，甚至出现了拔睫毛和偷窥的异常行为，正常人很难理解。追本溯源，一样是亲密关系出了问题。妈妈太过强势，不断侵入她的领地。她完全无法活出自己，这其实和杀了她没什么区别。她试图反抗，她想主宰自己的意志。所以，她拔睫毛，因为这是她可以自己控制的行为。然而，当这点点自主也被妈妈剥夺后，她其实是愤怒的。

但是，她又是一个那么乖巧的孩子，对妈妈表达愤怒会导致内疚与自责。然而，不管如何压抑，这种愤怒始终是存在的，她的潜意识促使她去表达。于是，她就偷窥。一向追求完美的妈妈是绝对不会允许她有这种行为的，她的难以自控其实正是对妈妈的挑战。只要妈妈对她的压制仍然存在，她的偷窥行为就不可能停止。只是，这是她的潜意识在反抗，她自己意识不到。她能意识到的是偷窥的事情一旦暴露，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可怜的小小，一颗幼弱的心灵承受这么多压力，最终导致不堪重负，伤人伤己。弑母潜逃，在这样的罪名下面，人们只会指责这孩子多么惨无人道，没有感恩之心，丧心病狂，谁能看到她的灵魂布满伤痕，鲜血淋漓？

如果，如果自己处理得再好一些，那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她又起了这样的念头，心绪更加沉重。凌志飞试图安慰她：“你别太自责了。这孩子能对自己的母亲下狠手，应该本性就有些阴狠的……”

“什么是本性？你不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高尚样子。你没有身处其中，你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苦衷！”董笑嫣突然跳起来，情绪激动。

“我是不能理解，有什么苦衷可以让一个人去残杀自己的妈妈！”凌志飞调查过这个案件，对于凶手的冷酷本就十分反感。看到董笑嫣针锋相对的样子，脾气也上来了。

“不能理解，就不要轻易评论。不要以为自己了解自己，更不要仅以善良或邪恶来定义人性。一个人，没有被逼入某一种绝境，根本就不会有机会真正认识自己的本性。”

“好吧，心理大师。我不做道德评价，问题是安晓晨她就是犯罪了。如果这是她的信，我认为你交给警方比较好。这是证据！”

“就不给你！”董笑嫣第一次见到凌志飞这样气势汹汹的样子，也存心赌气了。“这是私人信件。”

“你……”凌志飞声音有点变调，“没常识！”

董笑嫣狠瞪凌志飞一眼，拽着信走进办公室，“砰”的一声把门关起来。她很少这样发怒。或许，凌志飞也没说错什么。他说的，不过是大众都会说的话。对啊，若不是心狠手辣，怎么干得出啥父弑母的事？对一个伤心凶手报以理解和宽容，这简直是助纣为虐。每个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维护正义，为那倾心付出的母亲唏嘘不已。谁会在乎那个凶手？细究她走到绝路的心理原因？

节选自长篇小说<<每个灵魂都有一片伤>>。要看更多心理故事，请关注<<每个灵魂都有一片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