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度书单 |《瓦尔登湖》:“我想要深深地生活,吸取生活的全部骨髓。”

前两年,网络上搞了一个“死活读不下去”名著排行榜,梭罗的《瓦尔登湖》赫然在榜,位列第五。前四位依次是《红楼梦》《百年孤独》《三国演义》与《追忆似水年华》,看来至少在令人读不下去这一点上,海内外文学不分伯仲,各有千秋。只是我实在不懂这个排名的意义,发起排名之人想借此说明什么呢?这些名著徒有虚名?还是严肃文学对普罗大众不够友好?名著也不是生来就是名著的,总是经历过时光的淘洗,无数前人的智慧和审美眼光的反复琢磨,才成为名著的。在我看来,名著读不下去,原因也很简单,无非阅历不及,或者缘分未到。
读书确实是要讲缘分的,尤其是读好书,人们常常自负地以为读什么书,怎么读全凭自己决定,却忽略了书也对读者有所要求。阅读终究是一个对话的过程,只是对话的方式更加深沉,一问一答,一来一往之间的周期往往很大,于是才有“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这样的阅读体验。有些名著对读者的阅历要求较高,如《红楼梦》、《追忆似水年华》,有些书则不要求很丰富的人生阅历,而需要读者正处于某种心境之中,才能与其产生共鸣,心境契合与否决定了阅读体验是“一见如故”,还是“话不投机”。《瓦尔登湖》就属于这一类作品。
我读《瓦尔登湖》,起初完全是出于学术上的兴趣,当时刚读过爱默生,对超验主义及其相关的一系列概念很感兴趣。这里所说的超验主义并非康德的超验论,而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在美国兴起的哲学运动,其核心理念在于“超越”,认为人的灵魂与世界的“超灵”是一体的,因此人可以超越感官与理性,通过灵性与直觉直接认识真理。其基本理念可以归纳为三个假设,最后一个尤为重要,即“自然本身是灵性的表征”。梭罗深受爱默生的影响,在超验主义思想发展与传播的轨迹上,可以说是爱默生与惠特曼之间承前启后的人物,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对自然,自我与社会以及它们之间关系的探讨,也映照了爱默生所开辟的“自我”,“诗人”和“自然”等概念。
因为是带着学术的眼光翻开《瓦尔登湖》,且准备把它当做一本哲学著作来阅读,我一早就做好了可能觉得它枯燥乏味的心理准备,然而读了不到半章,便被梭罗语言中那种毫不掩饰的,庞大、纯粹的激情深深吸引,一气呵成地读完了这本三百多页的名著。出版于1854年,这本著作描写了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两年独居生活,期间所见、所思、所感。谈及《瓦尔登湖》,人们称道的往往是梭罗对自然景象生动优美的描写,是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是泛舟吹笛,湖边垂钓,观察鲟鱼的生长,揣摩飞鸟的对话。我却以为,这些诗意的篇章固然是书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却不是此书之思想,之美学的核心所在。《瓦尔登湖》不止是一部描写乡野生活“岁月静好”的散文记述,更是一部发人深省的针砭时事之作。
从批判现实的角度上来讲,梭罗是“入世”,而非“出世”的。尽管独自一人隐居在瓦尔登湖畔,外部社会的境况却是《瓦尔登湖》中贯穿始终的一个重要主题。梭罗开篇便确立了“自我”在叙述中的重要地位,也同时确立了这部著作的“对话性”:“大多数图书里,‘我’,或者说第一人称,是遭到忽略的;但在这本书中,它会得到保留;这种自我意识是本书的主要特征。我们常常忘记正在说话的终究是第一人称”。纵览全书,“我”的声音独立而激烈,梭罗深知他所倡导的理念与时下的潮流逆向而行,他的所言所行,从隐居深林独自生活的实践,到离开瓦尔登湖之后将这段经历与思想整理成文,都彰显出他的隐士哲学与我们熟悉的“淡泊”、“无为”的中式隐士哲学有所不同。
与“我”的确立相呼应的,是对“你”,即作为读者的我们的划分,这种划分产生了一种要求,赋予了梭罗以及他所发出的疾呼一个必不可少的宾语。不少学者在解读梭罗的思想时,认为他提出的“自我”与黑格尔的“自我”概念相悖,后者强调“自我”是在与他人的关系中产生,而前者排斥“他人”与“社会”,认为这两种存在是造成“自我”缺损、堕落的罪魁祸首。这显然是一种误读。梭罗批判的,绝非“社会”这个概念本身,而是一种特定的社会形态以及这种形态下的人性表现。十九世纪初的美国正处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的阶段,资本主义经济的基本体系却已经构建完成,机械、工厂、资本的流动、不断更新的供需关系,在这些因素的催动下,“工作”与“消费”成为现代生活的两大主题。
梭罗对人类物质生活客观条件的改进本身并没有什么意见,而是忧心这样一种繁荣使人陷入膨胀的欲望中,从而忘记了生活本身的意义。在梭罗看来,资本主义体制的建立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以“物性”为中心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深深扎根在现代生活中,不动声色地主宰、盘剥着人们的精神及生命力。在书中,他不止一次批判拜金主义与享乐主义,生动而全面地刻画了对物质的过度追求给人的精神带来的腐蚀和摧折。在资本主义制造的巨大幻影之下,人们疲于奔命,在短暂的满足与永恒的不满足之间辗转反侧,惶惶不可终日,就像一头被拴在磨盘上的驴子,永远啃不到吊在眼前的那颗苹果。在这样的情形下,社会生活沦为了一种无意义的消磨,人们聚在一起,是因为恐惧独处时的空虚和寂寞,而非希望获得真挚的交流。人与他/她的自我无话可说,这在梭罗看来,是最可怕也最可悲的失败。
正是在这样的语境里,梭罗推崇“孤寂”(solidarity)和“独处”,认为人只有在与自己相处的时候才能获得真正的内在平静和精神上的满足。这种“独处”,绝不是如一些学者和读者所理解的“反社会”的,要求人必须背离、脱离社会才可以获得。这种误解直接导致在人们的印象中,梭罗不仅成为了离群索居的代名词,还兼职“农耕社会”的推销员,要求人们都返璞归真,把城市解散,返回乡村。有人对梭罗嗤之以鼻也就不难理解了,且不说现不现实,这怎么能行呢?人人都变成独居动物,都住到深山老林里去,人类辛苦建设起来的社会不就散了吗?科技如何发展?文明如何进步?
实际上,梭罗从未要求人们离群索居,他对于“孤寂”的论述也不可断章取义地来解读。与鼓励人们脱离社会恰恰相反,梭罗认为最高级别的“独处”在于“闹中取静”,这一点上,他的理念与我们的古语“大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不谋而合。在《孤寂》一章中,他写道,“我热爱孤单。我从未找到比孤寂更好的同伴。大体上来说,混迹于人群之间,总比在室内独处来得更加寂寞。思考着或者工作着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寂寞的。衡量孤寂的标准,并不是一个人和其同类之间隔了多少英里。真正勤奋的学生,哪怕身处剑桥学院人满为患的教师中,也必定如沙漠里的托钵僧般孤寂”。由此看来,“孤寂”是一种理想的内在品质,而非与世隔绝的状态。这种品质要求人有丰盈富足的自我,无需从无谓的社交中汲取力量。
想要培养和获得这种品质,同时摆脱现代生活的“物性”对人的精神造成的伤害,梭罗给出的答案是“自然”。想要完全理解梭罗思想中“自然”这个概念,就必须领会超验主义思想的精髓。需要加以阐明和区分的是,梭罗所指的“自然”,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花鸟鱼虫,山石树木所构建的大自然,或者说,并不仅仅是大自然。而同时指向一种更高的,更宏观的,形而上的自然(Nature),一种万事万物存在、消磨、更替都必须遵守的,亘古不变的秩序。这种秩序超越了平凡,琐碎的细节,从而成为了真理本身——“自然本身是灵性的表征”。“超越”这个词本身,预设了一种“破障”,一种“去魅”的先提条件。在梭罗的语境里,“障”与“魅”指的皆是资本主义压迫性的价值体系,和这套体系造就的种种幻影。
勘破迷雾,看见真理,从而成为真理的一部分,得到一种精神上的超越和升华,在自我的完善与完整中,成为可以享受“孤寂”的个人,这是梭罗的哲学与美学,也是他对社会的愿景。社会不是注定空虚、乏味、无意义的,书中《访客》一章便体现了梭罗眼中理想社会的可能性。当理想的个人成为可能,理想的社会也就可能了。
从被蒙蔽的状态中走出来,触摸到生活的真相,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所扮演的角色不仅仅是环境,更是导师,是无穷无尽的灵感与洞见的来源。在书中,梭罗常常劝导人向自然学习,从观察自然、与自然接触中获得启发,谈及疾病,他提到恢复健康时“我们自己首先要像大自然那样简单而安好,驱散挂在我们自己眉间的愁云吧,给我们的毛孔灌入些许活力。”另一段话更加清晰,深刻地表达出了梭罗对自然的尊崇:
“让我们如大自然般悠闲自在地生活一天吧,别因为有坚果外壳或者蚊子翅膀落在铁轨上而翻了车。让我们该起床时就赶紧起床,该休息时就安心休息,保持安宁而没有烦扰的心态;身边的人要来就让他来,要去就让他去,让钟声回荡,让孩子哭喊——下定决心好好地过一天。我们为什么要轻言放弃和随波逐流呢?让我们别为一日三餐烦恼,别被如此可怕湍急的漩涡吞没。只要涉过这段险滩,你就会安然无恙,因为剩下的都是容易走的下山路。
振作起来,带着早晨的活力,起航前进吧,寻找其他的航路,像尤利西斯那样,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如果火车头突突地吼叫,就让它吼道嘶哑吧。如果钟声响起,我们为什么要匆匆赶路呢?我们倒不如仔细听听它像是那种音乐。让我们把自己安顿下来,好好地工作,用力去踩那遍布全球的脏水,那污染了伦敦和巴黎、纽约和波士顿和康科德、教会和国家、诗歌和哲学和宗教的脏水,直到我们的脚踝触及坚硬的底部和安稳的岩石,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现实,然后我们说:‘没错,就是这里。’”
在梭罗眼中,不论发生什么样的混乱,自然作为一个整体,作为形而上的存在,都是平静的,永远保持着它的敏感和纯粹,它的乐趣和意义——至于自然究竟是否是这个样子,是否有其残暴,无常,变幻莫测的一面,梭罗是否将自然过度浪漫化了,就是另一个议题了。值得注意的是,梭罗在这里并没有告诉人们“回到自然中吧,资本主义已经支配了城市”,而是希望我们在我们当下存在的那个地方找到生活,找到意义、价值和真理,让我们听从自己内心的意愿,而不是盲目跟随他人的准则。
这正是梭罗的伟大之处,他所庆祝的,是一种真正的个人主义,他从不认为他在瓦尔登湖畔的那段生活是值得效仿的榜样:“其实我倒不强求别人采取我的生活模式,既因为在他熟练地掌握这种方式之前,我自己可能已经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也因为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尽可能多与众不同的人;但我盼望每个人都能非常清醒地去发现和追求他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模仿他的父亲、母亲或者邻居。”
每个人都能清醒地去发现和追求他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位十九世纪美国作家的理想如今读来依然这样热忱,这样令人向往,因为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那样的高度。距离梭罗的时代已经过去一百六十多年了,可是他所描绘的那些病灶,那些症结,似乎依然在我们的社会中盛行着。虚荣、焦躁、傲慢、盲目,依然横行在世人的心灵中。这就是为什么我把这本书推荐给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几乎是乞求他们,读一读它吧!许多人认为梭罗的理念是老生常谈,不过尔尔,可是微信里、微博里转发量过万的热门文章,什么《活在当下》,什么《低质量的社交不如高质量的独处》,这些话,这些道理,梭罗一百六十年多年就已经说过了呀!
《瓦尔登湖》对我意义之深远,难以用语言形容。浸淫在网络世界中,稍不留神便容易被卷入消极厌世的情绪里,我已经太久未曾听到有人满怀激情地宣称自己热爱生活,几乎要以为生活是不可爱的了。可是梭罗,他毫不掩饰地,直白地表达着他对生活的爱,这样的爱是粗糙的,近乎蛮横,却诚恳而纯粹,让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我想要深入地体验生活,吸取生活全部的精髓。我想要坚定地像斯巴达人那样去生活,把各种和生活无关的东西统统击溃;我要划出宽阔的战场,仔细消灭所有的浮华和琐碎,将生活逼到某个角落,剥掉它的全部的伪饰,如果它的真面目是低贱的,那么我就彻底地认识它的低贱,并将其公诸世人,如果它的本质是高尚的,那么我就切实地去认识它的高尚。”
脚踏实地地生活需要多么大的力量,又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正因为如此,《瓦尔登湖》是一座永恒的灯塔,我想,至少在短期内,在世俗生活的茫茫海面上,我们依然需要时不时眺望它。
*本文所有引用段落来自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瓦尔登湖》,李宏继译。我读的是英文原著,不是很熟悉国内有哪些译版,感觉这一版译作有些地方欠佳,如果有好的译版,请务必推荐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