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于歌唱的喜悦中”：泰戈尔的“音乐宇宙”
——试译《吉檀迦利》的缘起及一些心得
我在大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开始零星地尝试一些诗歌翻译工作，主要是作为一个诗歌读者与写作爱好者，想要摆脱别的译者可能带有强烈私人偏好的语言习惯，去零距离地感知原诗作者在自己的起始语境里何以选择某种表达，这种表达在原文中可能是不易一字的，但是在译诗中却往往体现出强烈的可替代性。一方面，译者往往很难捕捉到原诗的敏感性，另一方面，即使捕捉到了，也很难使这种敏感性在译入语中得到完美对应。换言之，翻译总是使诗歌密度降低的一种行为，它使金刚石的结构还原为石墨。在这个过程中，是元素之间的关系而非元素本身发生了变迁。如果说诗歌原文是一块木头的话，翻译就是把这块木头劈开，再把它们捆起来。最好的翻译，当然是用火柴把这些劈碎的木片点燃，使它们在火焰里重新汇聚。这样的翻译也许就是某种程度的庞德、菲茨杰拉德，或某个至今尚未出现的译者所进行的工作。
通过自己的翻译，我认识到，许多在汉语语境中显得晦涩而不可解的诗歌成分，在原文中都是异常明晰的。用卡尔维诺的话说，莱奥帕尔迪即使在描述朦胧含混之物时也是精准的。我在尝试翻译前已经接触过不少译诗，在阅读它们的过程中，有少数的诗人，像聂鲁达、希梅内斯、洛尔卡、爱德华·托马斯，还有被详细注释了的茨维塔耶娃、哈代、狄金森，甚至是博尔赫斯，以及一些现代以前的古典诗歌，他们天然地使我从晦涩中抽离出来。对于这些诗人而言，我即使通过译文也能感知到原诗作者尽量通过语言传达自己对于世界的清醒认识的努力。我的意思是，这种认识可能是疯狂的、朦胧的、枝枝蔓蔓的，但他们在表达上却尽力做到清醒。因此遇到他们的中文译本中“晦涩”的部分时，我一般都会假定在这些地方是译本出了问题。燕卜逊试图证明优秀的古典诗人的含混性并不亚于现代诗歌，他在《朦胧的七种类型》中已经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努力。然而据我的理解，他所界定的含混主要是修辞上的。而我说的晦涩，则有两个部分，除了修辞层面上的晦涩，还有意义层面上的晦涩。只有意义层面上的晦涩才能被归入神秘。兰波某种程度上结合了这两者，他一方面是语言国度的炼金术士，一方面又是孜孜以求的物质世界的炼金术士。小说一般而言不会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因为它的首要任务是传达信息，指称事物，而很少直接剖开语言，也很少考虑语言和事物之间的对应关系。除了乔伊斯这样的特例，像托尔斯泰、普鲁斯特等作家，我认为，都是语言上的保守派。因此，小说在翻译上大抵是可信的，因为即使翻译出错了，这种错误往往也是可察觉的。诗歌却带来了识别这种错误的难度。对于迪兰·托马斯、菲利普·拉金、圣·琼·佩斯、伊丽莎白·毕肖普、里尔克、瓦雷里、巴列霍，甚至T. S. 艾略特，我完全不能断定他们给我带来的晦涩感有多少是中译本造成的，又有多少是固有的、内在于他们的诗歌原文的。同时，中文里的翻译腔已经产生了巨大的痼疾，其强大的生产性甚至已经波及以中文为母语的写作者。某些外语诗歌，即使是翻译成了中文，你也能辨别出它们是用外语写的。另外一些当代中文写作者，他们的诗歌，即使是用中文写的，却仿佛是外语诗歌拙劣的翻译。带着这些困惑和问题意识，我尝试阅读了一些英语原文，发现除了音韵上的严重丢失或自动放弃外，中文译诗的另一个毛病就是把很多原诗复杂化了。这种复杂化又不是复调化或密度上的复杂化，而是从单质到化合物的复杂化，就像在面粉中掺入沙子一样，这是对诗歌的诗歌性的曲解和破坏。
两种不同语言的诗，一种意境，在不同译者的介入下就会有不同的面孔。译者仿佛就是诗歌的化妆师。有的时候对照不同的译诗，真会有咫尺天涯之叹，仿佛是隔着一张纸，走进了风格截然不同的家。再对照原诗的话，更是面目全非，在中文获得了固定性的某些词，参照原文时却显示了其虚拟性。仿佛译者只为中文捎来了一张面具，而把诗歌的身体本身留在了原文中，因为那身体是和原文土生土长的语言连在一起的，因而无法剥离。但是直接阅读原文对我来说又有另一重困难，我很难踩准特定的音符，使我的脚正好落在供过路人行走的水面木桩上。诗人的词语到底集结在他的语言之网的哪一个维度，每个词的运行轨迹是什么，不同词语的引力的涵盖半径是什么，都是我暂时还拿捏不准的事。于是我就想到了翻译，它正好是一座桥梁，我可以像蚂蚁一样把东岸的货物一点点搬到西岸去，在背负每个词语零部件并掂量它的重量的过程中，恰切地感知到原诗中词与词的关系，以及每个词在文本空间中相应的体积。之前也听到过这样的说法，“翻译是一种重新书写”，但我现在懂得了，要想把诗人在写作一首诗时体验到的敏感性激活，就必须付出和诗人写作一首诗时同样多的劳力，这种劳力的可比性必须不仅是时间上的，更是身体上的。翻译是一个读者最吝啬的时候，它必须斤斤计较，量入为出，也必须做好伤筋动骨的准备，像进行外科手术一样仔细，否则就会败得一塌糊涂。
在进行了最初的零散尝试后，我打算走近个别诗人的诗集，以获得一种整体感。当时我首先想要译济慈，他是我当时自认为在性灵上最为接近的一个诗人，但译了几首没有成功。他的语言对于初次尝试的我来说太过古奥了。后来我突然想起了泰戈尔。他也是一个东方人，英语并非其母语，而且《吉檀迦利》英文版就是他本人翻译的，我读了一遍，感觉把握起来更有信心。而且，艾略特式的学院化诗风对我的欣赏口味影响有多大，泰戈尔的带有前现代主义特征的诗风带给我的新鲜感就有多剧烈。某种程度上，他是我重新发现的：青少年时期跟他有过短暂而肤浅的邂逅，后来在我梳理自己的诗歌影响来源时，他已经被边缘化了。如今，他的清新和透明，他对词语的困惑和对音乐的痴迷，再次引发了我的注意。这本带有宗教意义的献歌集也契合了我当时想要接触某些虔诚事物的愿望。于是我的翻译工作就从2015年下半年开始了，每天花大概两三个小时，译五段左右，因为我当时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所以不能把全部精力投入在上面。其间停了一段时间，到空闲时间更多后，终于一鼓作气译完了。我的翻译是以泰戈尔自己节选的103节的《吉檀迦利》为依据的，适当参考了冰心、吴岩的译本。这算是我译的第一本诗集，当时我曾说：“我想它不应该是我译的最后一部。”果然，后来我又译了英国诗人爱德华·托马斯的诗。
但是在翻译过程中我所遇到的困难，要比预期的大得多。首先，如何在译入语中平衡译者的感受和原作者想要传达的东西？当时正好冯唐译的《飞鸟集》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也许冯译的游戏性使它缺少了可以进行学术探讨的品质，但是当时媒体的行为却略显过激。不论译者的翻译观如何超出常识，任何一个译者都是应当被给予平等尊重的。任何新的尝试，不管是出格的还是落在期待视野之内的，归根结底都是源于对原译本的不满。冯唐自己的不满其实已经在《翻译飞鸟集的27个瞬间》中表述清楚，他想提高译文音乐性的尝试，显然也源于他对中国新诗当代离音乐越来越远的状况的焦虑。而一个译本成功与否，最终依据的是它的流行程度和经久程度，而不是某种强制性的抑制措施。当我们回归源头，会发现一个当今占统治地位的观念——“忠实于原文”并不是文学翻译自古以来不证自明的逻辑，在一定意义上它甚至只是当代学术话语的意识形态工具。当年林纾翻译的海外名著不都是“异化”翻译吗。在欧洲，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有好多都是对中世纪已经存在的五花八门的故事的改写。中国古诗中也有很多一字之改就点铁成金的案例。把“信”放在首位，固然有利于增强学术移殖能力，防止剽窃，理清文学影响的关系史，却也会屏蔽很多思维碰撞、观点化合、文本修缮的机会。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提出了一种观点，认为翻译是对原文的“飞散”，首要的是做到能动性忠实，在理想情况下，译文是原文生命的延续，但又不仅仅是原文逐字逐句的翻译。这种“原文生命的延续”实际上是一种文本进化现象。在学术体制尚未建立的时代，作者往往是匿名的，针对通俗文本，每个传播者都有权利进行改编。最终的文本往往是多位加工者共同补缀而成的。而在当代，文本的进化却只能要么通过写作来完成，要么是在不同媒介——比如文学与电影之间进行，否则就会被指责为剽窃或是不专业。换言之，原来的文本修复手段在当代已经越来越不具有合法性，要想有一个更完美的文本出生，必须要以前一个文本的死亡为代价。
因为我的这种翻译态度在当代已经沦为个别现象，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会被讽为“民译”，所以我最初尝试的时候，已经决定，我只把它作为一种尝试本身进行尝试。我最初的努力是想突出《吉檀迦利》的音乐性，这似乎是之前的一些过度散文化译本未能有效重视的。当然了，作为一种散文诗，冰心等人的翻译已经很有韵味了。在中国新诗的开端，泰戈尔之所以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力，部分就是因为他的诗歌为中国新诗的自由化提供了有益的参照。而我在百年之后想要重新提起泰戈尔的音乐性，有一个重要原因——跟冯唐类似——即是我对当下汉语诗歌写作音乐性缺失的反思。在这个层面上，2016年获奖的鲍勃·迪伦和泰戈尔无疑属于同一个精神家族——他们的诗歌都是用来唱的。要知道，泰戈尔本人也是一名音乐家、歌手和词曲作者。但是要谈《吉檀迦利》的音乐性，必须把它置于更为广阔宗教背景中。泰戈尔通过《吉檀迦利》呈现给我们的形象，并非我们通常认识的童话诗人或是唯美的抒情诗人，而是一个有着浓郁的宗教情怀的哲学诗人，他的作品广泛借鉴了西方的泛神论和古印度的宗教传统，强调个体肉身之外的“宇宙自我”的重要性。《吉檀迦利》的抒情主人公有时候把自己的追求者称为“lover”，诗中类似于思念、爱慕、迷恋、狂喜、敬拜等极端情感体验的描述不胜枚举，比如第2节：
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要因骄傲而破碎；我看着你的脸，泪水从我的双眼滑落。
我生命中所有刺耳的、不谐的音符都溶化成甜美的和声——我的爱慕展翅，像一只快乐的鸟儿穿过大海。
我知道你乐于听我歌唱，我知道只有作为歌手才能看见你的脸庞。
我用歌声那远伸的翅梢触及你的脚，那是我从未奢求能够触及的。
沉醉于歌唱的喜悦中，我忘记了自我，你是我的主人，我却把你当作朋友。
这种“爱慕”（adoration）经常误导某些读者，以为诗人把那位触不可及的神灵人格化为一个恋人。实际上，这位lover，正如这节诗最后一句“你是我的主人，我却把你当作朋友”所显示的那样，有时候又被叫作主人（lord），有时候又是国王（king），有时候又是朋友，或是父（Father）。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主人”（lord，对这个词的翻译有很多争议，我在诗中一般把它译为主人，有时候也根据语境有些变通）。诗人似乎总是想把追求者与他的神灵的关系描述为一种若即若离、捉迷藏的关系（“你我相逢的盛会已在蓝天下铺展，在你的音符和我的曲调里空气也充满生机，岁月在我们捉迷藏的时候逝去。”第71节），在第75节，这位神灵似乎又变身为季节之神或是至高主宰：
你给凡人的赠礼满足了我们的所有需要，它们又不减分毫地回馈于你。
河流昼夜不歇，匆匆穿过田野和村庄寻找自己的路；它们不竭地蜿蜒着去为你沐足。
鲜花为空气带来甜息；但它最后的仪式是把花瓣供献于你。
对你的崇拜使世界不再枯竭。
人们从诗人那里得到知识的愉悦；但对意义的探求却最终指向你。
作品以主人公“我”向超验的“你”发问和二者对话的形式展开，从追寻的热切、求而不得的失落、梦中相遇的欢喜、分离的痛苦、回归与认同的平静等几个情感维度铺展，虽然没有情节线索，但内在的心理线索却是层层厚描、步步加深的，这和《源氏物语》等东方小说也很具有内在一致性。作者以“歌”作为对不可知的“神”的探寻的媒介，如果说本诗有主旨，那么首先是“颂神”，其次便是“音乐”。音乐是达到神的途径，也是超越现实自我的局限、摆脱遗忘与沉默的痛苦和进行自我表达的最有效的途径，音乐是可知与不可知、人与神的唯一可以彼此探测的辐射波。“诗人此处承认道，通过思考或冥想神不能测度神的神圣在场，但他思考着的自我不能做的，他的献歌用‘张得很开的翅膀’轻易地做到了，因为它们轻易抵达不受许可的、学识和苦修不能指望到达的陆地。”。这位首次从孟加拉语把《吉檀迦利》译为英语的人又在同一篇文章中说：“词语匹配意义的无能是自《吉檀迦利》阶段起一直在泰戈尔的文本中复现的主题。它产生于诗人-艺术家拉宾德拉纳特对语言（一种他终生使用的媒介）的不满。他在后-《吉檀迦利》时代使用其他的象征途径作为熟练符号是一件不同层面的事——通过音乐、舞蹈和绘画的语言。”[ 这段话由笔者译自Tagore, Rabindranath. Thema,Tempus & Spacium, Gitanjali: song offerings, a collection of prose translations made by the author from the original Bengali. Stilwell, KS: Digireads.com Pub., 2005. ]由此可见，音乐对泰戈尔来说并不仅仅是可有可无的妆饰，而是比言说更有效的工具，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是本质性的。正如诗人在第3节中说：“噢，主人，我的心被你的音乐的无边之网俘获了。”音乐在泰戈尔的想象的乌托邦中既是至高的神灵向“我”传递神秘信息的途径，也是宇宙伊甸园的基本构成要素。“当我的歌声使你手舞足蹈，我真切地知道了为何树叶间有音乐作响；以及为何波涛总是不知疲倦地把和旋奏给聆听的土地——当我的歌声使你手舞足蹈的时候。”（第62节）音乐既是神的发声，又是人对神的回应，还是大自然的昆虫的自在的嗡鸣。这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波德莱尔所说的不同自然物与人类心灵之间的“应和”。音乐不仅与喜悦，也与悲伤相连，“在我的航程完成时，晚星就会出现，黄昏那哀伤的乐曲将要从国王的宫门内响起”（第94节），但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的音乐，都是神的在场或曾经在场的证据。
所以我在重译的时候尽力在音乐性上做到改善，以使读者感知到，诗人是在以音乐的方式言说音乐，虽然效果并没有达到预期。我在纯化语言方面也作了努力，这种“纯化”并非词汇的精简，而是尽量在词语的质地上达到极限，使诗体的风格晶体化，最终像音乐一样透明、无限、无处不在但又无迹可寻。以第64节为例，这是《吉檀迦利》中我最喜欢的一段之一：
在荒芜的河流的斜坡上，在深深的草里，我问她：“姑娘，你用斗篷遮着灯是要去哪儿呢？我的房屋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抬起幽邃的眼神，把我的脸看在黄昏里。
“我到河边来，”她说，“是要把灯放进溪流去，当霞光在西方衰退的时候。”我在深深的草丛中站着，看着她的灯盏跳着羞怯的火焰，在潮汐中无力地漂移。
在暮色四合的寂静里我问她：“姑娘，你的灯都点上了——那么你带着灯去哪儿呢？我的房屋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抬起幽邃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是来，”她最后说，“把我的灯献给上天。”我驻足看着她的灯无力地在虚空中燃烧。
在中宵月色全无的黑暗里我问她：“姑娘，你的心愿是什么，为何把灯托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的房屋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停下来，沉思着，注视着黑暗中我的脸。“我带我的灯来，”她说，“是要参加灯会。”我驻足看着她的灯无力地消失在千万盏灯里。
在泰戈尔那里，似乎惯常被弱化了的某些人类情感得到了加强，而某些惯常被强调过多的情感却得到了弱化。读这样的诗，会让我不禁想到屈子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或许是其中的未成年性或“早期特征”引发我作出了这样的类比。有位哲学家曾经说过：“诗人的立场就是未成年人的立场。”王国维在评价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时曾说：“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泰戈尔就是这样一位未成年人，一位诗歌王子，他总是怀着新奇的眼光看待世界，一直到老都保持着对人类的天真。他是一位孩子、少女和春天的诗人，极度关注破晓和黄昏这样白昼和黑夜交替的时刻，而一切的不幸都被他的诗歌之眼过滤成美与期待，时光逝去和死亡临近的哀伤总是被回归大地母体的喜悦与安详所冲淡。他诗歌中的孩子总是在海边嬉戏或是在花园中对蜜蜂和从树叶中漏下的光提问。他的诗歌中即使是村妇也带有古典主义的意象，但这种古典是一种回归到源头的、民间的古典，不同于王维“竹喧归浣女”的士子的古典。他笔下洗衣服和持着瓦罐打水的女人，更多地是在嬉戏和等待黄昏，而不是在劳作，但是她们的嬉戏和等待又是朝泥土、朝神秘的未知领域敞开的。在我引用的这节诗中，诗人再现了一个姑娘向河中放灯的情境，这种情境所呈现的宁静感也许就是庞德所言的希腊精神的复苏：“在诗句之下，在诗句之中，显出的全是极其宁静的精神。我们突然之间找到了我们的新希腊。在我看来，这就像在文艺复兴之前，平衡感重新回到欧洲一样，现在在我们的机械发出的叮当声中，一种更加清醒的沉静感来到了我们这里。”
当然了，《吉檀迦利》中偶尔也有一些泰戈尔惯常的说教，比如诗中交替出现的关于及时行乐和节制欲望的训诫（像第6节和第31节），还有第8节倡导儿童自由游戏、第9节强调虔敬和忠贞的诗，还有一些宣扬民族解放的诗，但这些都隐蔽在抒情的光辉和让人耳目一新的比喻下。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经这样写道：
“在泰戈尔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一种相对缺乏论证的前提，基于这个模糊的前提，他的许多美学的、人道主义的作品才被创造出来。阅读他的众多的essays，比如《生之实现》《美之实现》等文章，你会觉得其中过于充满神秘难解的奇思妙想，以至于他的核心观点总是被笼罩在缺乏根基的海市蜃楼中。他像布莱克一样，经常自铸新词，建立一套自己的诗学观和历史观，但是却没有很好地把自己放置在最深厚的文化传统里，所以很像是在别人已经挖掘得很深的矿脉上重新探索。比如他对《奥义书》的理解与阿罗频多等哲学家相比显得缺乏体系性，他的灵肉一元论也比较粗糙，他的美学教育的观点仅仅是在席勒等人相关论述的表层浮过，而他的童心说和性善论则更像是仅仅出于个人经验而从未上升为具有说服力的哲学探讨。一些人认为他来自欧洲的浪漫主义传统，另一些人认为他只不过是把东方的诗性宗教介绍给你西方，不过正是在这种混杂性中，我们可以看到泰戈尔在开拓自己的想象王国时独创的地方。即使把他放在所有时代的作家中，他也是最纯粹的一位，他企图在自己的知识里对世界进行重新判断甚至再造人性，并把自己的观察以丰厚的充满激情的文字献给大众。试图在他的作品中寻求哲学是徒劳的，他主要地不是一个哲学家，而只是一个诗人和歌者。也许最好的做法是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感受哲学，而不是在其中分辨出哲学。
“然而在成名之后，泰戈尔却更多地被视为一名导师和先知。当时的世界充满了比现在更频繁的战乱、更严重的贫困和压迫，不仅很多他所去演讲的地方的人们怀疑他的救世良方的可行性，连他自己后来也看清了，他最终只是一个抒情诗人。他在一封信中这样说：“假如诗人成功了，他便被任为人类的永远的伴侣——只是伴侣，却不是指导者呀。但要是我被盛名的恶戏所捉弄，被他们扛到神坛上去了，于是在人生的筵席里就没有我的座位了。”
泰戈尔喜欢一切明晰的东西，但是却对无限和神秘的事物矢志不渝；他单纯，但却并不简单；他欢乐但却并不放肆，忧愁又不完全痛苦，悲伤又不彻底地绝望；他的眼睛时常盯着天上，关注的却是他脚下的事物。用这节诗来结束此篇序言也许是合适的：
白昼快要结束了，树荫在大地上拖长。我该去溪边汲水了。
傍晚的空气被河流的悠歌漾红了脸。它呼唤我走进黄昏。清寂的小路上没有行人，凉风徐增，河流中的漪沦猖獗地蔓延起来。
我不知道是否该回家了，我不知道我会邂逅何人。小舟在河水中漂流，不知道是谁弹起了鲁特琴。（第74节）
（2017.1.7）
附《吉檀迦利》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著
祈尘 译
1
你使我无法穷尽你，这样做你才快乐。你把这脆薄的小杯一遍遍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使它充盈。
你在沿途的山岭间携着这把芦笛，从中吹奏出永新的音乐。
你的手指的不朽碰触，使我小小的心抵达无限的狂喜，并且发出不可说出的言辞。
你以无限的施予加诸我微小的手。世代过去了，你仍然在倾泻，仍有空间等待你填满。
2
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要因骄傲而破碎；我看着你的脸，泪水从我的双眼滑落。
我生命中所有刺耳的、不谐的音符都溶化成甜美的和声——我的爱慕展翅，像一只快乐的鸟儿穿过大海。
我知道你乐于听我歌唱，我知道只有作为歌手才能看见你的脸庞。
我用歌声那远伸的翅梢触及你的脚，那是我从未奢求能够触及的。
沉醉于歌唱的喜悦中，我忘记了自我，你是我的主人，我却把你当作朋友。
3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歌唱的，主人！我总试图在无言的惊奇中倾听你。
你的音乐发出的火焰照亮了世界。你的音乐中的生气在不同的天空中盘桓。你的音乐的圣水在岩罅间奔突，向前涌流。
我的心想要跟上你的节拍，却木讷地找不到一句言辞。
我想说话，但说出口的都不成曲调；我想呼喊，但声音却在喉咙里哽住了。噢，主人，我的心被你的音乐的无边之网俘获了。
4
我原初的生命啊，我将永葆肉身的纯净，知道你那使我苏醒的一触将要降临我的肢体。
我将永远在思想上摆脱虚假，知道你是点亮我心头理智之灯的真理。
我将永远从心头驱除魔鬼，在花朵中保存爱情，知道你在我内心的圣殿里预留了自己的宝座。
我将竭力在行动中揭示你，知道是你的力量给了我行动的勇气。
5
我祈求那样的一刻——我坐在你身边侍奉你；我将放下手头的工作等下次再完成。
远离你脸颊的柔光时，我的灵魂不知休息也不知缓和，我的工作也变为无边苦海上的无尽苦役。
今天，夏天带着潺潺的抱怨声到我的窗前来了；在布满花树的宫廷中，蜜蜂像游吟诗人一样放歌。
现在正好，我该安静地坐着，与你买你对面，在沉默的流溢的安闲中颂唱献身于生命的歌。
6
折下这朵小花，拿走它，不要延迟！我怕它凋零并掉进泥土里！
也许它不配你的花环，但赐予它痛苦吧，通过你手指的一触！我怕时光在我意识到它之前就溜走，而供献的时刻也已结束。
即使它颜色太澹漠，芳香太微弱，让它属于你吧，折下它，以免太迟！
7
我的歌声洗尽铅华。她从不雕琢自己。妆饰将玷污我们的联结；它们将横阻于你我之间，它们的叮呤声使我听不清你的耳语。
我诗人的虚荣在你的注视下羞愧欲死。呵，诗人之王，我已俯身于你的脚踝。只求你使我的生命简单而笔直，像一支芦笛，充满由你奏出的乐曲。
8
那身上穿有国君长袍、颈上戴有珍珠项链的孩子，在游戏时失去了所有的欢乐；他的衣服太长，使他不便行走。
因为害怕泥土弄脏盛服，他便与世界保持距离，甚至不敢挪动脚步。
如果华衣的束缚使他远离大地的有益泥土，如果这剥夺了他领略人类生活的欢宴的机会，母亲呵，那将得不偿失！
9
哦傻瓜，你就把自个扛到自个肩上！哦乞丐，到你自家门口乞食吧！
把你的重负留给愿意承担的手，罐子破了，就别回头去瞧！
你的欲望一旦用呼吸触及灯柱中的光，就立刻扑灭了它。
它是不圣洁的，不要从不干净的手中收受馈赠！你只须接受来自神圣之爱的一切。
10
此处是你的脚凳，你在生活着贫者贱者和无家可归者的地方歇脚。
当我试图向你鞠躬，我的恭顺无力企及你的双脚所在的贫者贱者和无家可归者的低处。
你身着敝服在贫者贱者和无家可归者间奔走，我的骄傲永远无法在那儿靠近你。
你与贫者贱者和无家可归者中的孤独者为伍，我的心灵也永远找不到那个地方。
11
放弃对空心珠子的吟诵和歌咏吧！在这门扉紧掩的荒凉寺庙里，你的爱慕向谁涌流？睁开你的双眼看清：上帝并不向你显灵！
他在农夫翻耕瘠壤和修路者斧凿石头的地方。他和他们同尝日晒雨淋，他的衣服积满尘垢。脱掉你的圣袍吧，像他一样到灰尘扑面的田野里去！
解脱？到哪里寻找解脱？我们的主人欣喜地承担着与生灵的联结；他和我们所有人维系在一起。
走出你的冥思苦想，放下你的花朵和供香！
即使你为此衣衫褴褛又有什么？在你的劳顿和额头的汗水里遇见他，并与他同行！
12
我的旅程路途遥远，时间漫长。
我从晨曦里驱车而来，在世界的旷野上继续行程，在许多的星球上留下自己的辙印。
路途是最遥远的，却离你最近，训练是最繁复的，却把你引向至纯的和旋。
旅人总得敲遍所有陌生的门才能抵达自己的家；一个人只有在尘世漫游多年，才能到达内心最隐秘的圣殿。
我的双眼四处询求，直到说“你竟在这里！”然后才满意地合上。
对“到底在哪儿？”的追问溶化成千溪的泪水，直到“我在此！”的滔滔答语在全世界漾起！
13
我要吟的歌直到这一天到来前都还没吟成。
我曾花许多日子拉紧和松掉乐器的弦。时间尚未来临，歌词也未写成；只有狂热的希望在我心中持存。
花朵尚未绽放，只有清风哀叹地无功而返。
我尚未一睹他的面孔，也未曾听闻他的歌声；只有他从我屋前的小路经过时，我零星捕获他的足音。
我在地板上为他铺设坐席，悠长的一天就这样耗尽了；但晚灯尚未点燃，所以我不能邀请他来访我的住居。
我怀着与他相逢的希望活着，但那相逢的日子尚未来临。
14
我的渴求如此丰盈，我的哭泣如此悲凄，但你总是用推拒拯救我；这浓烈的仁慈已从里到外地锤炼进我的生命。
我一天天地获得素朴而伟大的赠礼，它们未经我祈求就被你赐予——天空和光、我的肉身、我的灵魂心绪——你把我从过度的欲求里解脱出来。
我曾疲倦地踟蹰，亦曾醒来时彷徨无依；但你却狠心地在我面前隐藏你自己。
一天天地你时时推拒我，直到终有一天我当得起你的认可，也使我免于虚弱和多变的欲望的诱惑。
15
我来此专为赞颂你。在你的厅堂里，我有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在你的世界里我没有它事可做；我渺小的生命只能倾泻出毫无目的的曲调。
当在夜半的枯寺中，默祷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命令我吧，主人！让我在你面前高歌！
当金色的弦琴在晨曦中铮铮作响的时候，赐我荣耀吧，主人！让我听命到你面前！
16
我曾收到来这世界参加佳节的邀请，我的生命因此受到祝福。我的眼睛看到过，耳朵听见过。
我的职责是为这场宴飨奏乐，我尽力弹奏好我的乐器。
如今，我祈问，离我可以拜访并一睹你的容颜并献上我沉默的致礼的时刻还有多久？
17
我只守候着爱，以便最终把自己交给他。这是我迟误的原因，我也因这疏漏而负疚。
他们用律法和典章束缚我；但我总在避开他们。因为我只守候着爱，以便最终把自己交给他。
人们责备我，说我心不在焉，毫无疑问，他们的指责是对的。
集日结束了，勤劳的人都收工了。那些唤我不应的人生气地转身离去了。我只守候着爱，以便最终把自己交给他。
18
云朵积压着云朵，把自己上色涂黑。爱呵，为什么你让我孤独一人在门外徘徊？
在午间繁忙的片刻，我与众人在一起；而在这凄风苦雨的时辰，我的心思慕的只有你。
如果你对我蒙翳起自己的脸，如果你对我不理不睬，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捱过这漫长的雨天。
我的眼睛凝视着天际的愁云，我的心在如晦的风雨中飘零。
19
如果你不说话，我的心只能承受着，被你的沉默填满。我将沉静地等候，像守夜的群星，耐心地颔首。
清晨总是会到来，黑夜也将消隐，你的声音的金溪也将从天空的缝隙里倾泻而下。
你的歌词将从我的鸟巢中振起羽翼，你的乐曲也将在我多树的林苑里萌芽成花。
20
莲花盛开的这一日，天哪，我并不知情！我的心迷失它处，我的花篮尚未填满，芳英也无人撷取。
时而一枚悲愁之果向我掉落，我从梦境中抽身而起，在南风中才捕获到一缕芳香异常的踪迹。
那朦胧的芳香使我的心因憧憬而疼痛，仿佛夏季热切地喘息着寻求饱满的果实。
我当时未承想它是那么地近，未承想它是我的，这完满的异香竟来自我内心深处绽放的花朵。
21
我必须撑船出发。时间在岸边消磨殆尽，——可悲的我呵！
春天摧开花朵就不辞而别。如今我衫上兜着落英，却依旧踟蹰不前。
潮声涨起来了，岸边的林荫小路上，红叶飘飞如蝴蝶。
你的眼睛正望向何处的虚空？从遥远对岸飘来的歌声里，你可曾听到刺透空气的狂喜？
22
在七月淫雨霏霏的浓荫里，你像夜色一样轻悄悄地走过，躲开所有的守望者，甚至连脚印也没有留下。
今天，清晨低垂眼眸，对东风连连的呼唤心不在焉，一道纱幕合上，掩住了从不慵倦的蓝天。
林野掐灭歌谣的尾音，千家万户都重门紧闭。只有你是空寂的街道上唯一的行人。呵我唯一的朋友，我最爱的人，通向我住所的门为你开着，别这样走过，像一个不可捕捉的梦！
23
在这个暴雨之夜，朋友啊，你仍在爱之旅途上漂泊吗？天空像绝望者在哀吟。
今夜无眠。我不时地推门向外观望，看是不是有人在黑夜中无处可去，我的朋友！
但我一无所得。我想知道你的路是在哪里！
你正沿着哪条蜿蜒小径走向我呢，我的朋友？哪条流着黑水的沼泽，哪片愁云惨淡的林边？哪座迷宫般的幽境？
24
如果一天已经终结，如果鸟儿不再高歌，如果风儿已经疲乏，那就用黑夜的厚纱覆于我身吧，正如黄昏时你用酣眠把世界裹紧，又轻柔地合上凋萎的睡莲的花蕊！
在旅途完成前食囊已空，衣衫破旧而积满灰尘，精力耗损地涓滴不剩——对于这样的旅人，解脱他们的羞赧和困苦，唤醒他们的生命吧，就像你的仁慈庇护着一朵朵花。
25
在疲劳的夜里请让我安心入睡吧，让我不再挣扎，把信赖交托于你。
让我不必强打精神来准备敷衍的祭拜。
是你在白昼眼涩时合严了夜之帷幕，以苏醒时更清新的愉悦刷新它的视野。
26
他来了，坐在我右边，但我却没有醒来。该死的睡眠，可悲的我呵！
他是在夜色尚深时来的，手执竖琴，我应和着它的旋律编织着自己的梦。
哎，为什么我的夜晚全都这样失去了？为什么我总在睡眠中错过那个用呼吸触及我的人？
27
哦灯，灯在哪儿？用欲望的炽焰点燃它吧！
灯在这里，但是没有一星火焰——这就是你的宿命吗我的心？唉，死亡迄今是你更好的选择！
悲恸敲击着你的门环，她传给你消息说你的主人醒来了，他呼唤你穿过黑暗向爱里去赴约。
天上乌云密布，雨也未见停息。我不知道我心中搅起了什么——我不懂它的意义。
一道闪电的光把更深的黑暗倾泻进我的眼里，我的心四处搜寻一条路，使我通往夜之天籁呼唤我的所在。
哦灯，灯在哪儿？用欲望的炽焰点燃它吧！雷声轰鸣，狂风在旷野里呼号。
夜是黑的，宛如一块黑色的石头。别让时间在黑夜中逝去。用你的生命点燃爱的灯盏！
28
我戴着沉重的枷锁，但我又太痛而不敢挣脱它！
我想要的只是自由二字，但我却只是羞愧不已地盼望。
我确信无价之宝在你那里，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没有勇气清理掉镶满我墙壁上的金箔。
覆盖我的是尘土与死亡的布匹，我憎恨它，但又怀着爱去拥抱它。
我的罪孽广阔，我的过错繁多，我的羞耻隐秘而深重；而当我来为自己祈福时，我又恐惧地颤抖，唯恐你允诺了我的祈祷。
29
被我用自己的名字囚禁的人，在地牢里哭泣。我一直忙于建筑环绕其四壁的墙，直到它日渐增高、直抵云天，我在它的阴影里失去真实的存在。
我为这座高墙自豪，给它敷上细沙和泥土，以防这个名字里有任何孔洞；正因为如此用心，我便失去了真实的存在。
30
我独自赴约。但是谁在死寂的黑暗中跟着我呢？
我躲到路边想避开他，但我仍未躲掉。
他招摇过市，引起尘土飞扬；他为我发出的每个词都增加音量。
他是我恬不知耻的阴影，主人；我耻于在他的陪护下拜访你。
31
“囚徒，告诉我，谁在束缚你？”
“是我的主人，”囚徒说。“我以为我的财富和权力胜过世界上所有人，我把主人的财富聚敛到自己的宝库里。当睡眠征服我时我躺在主人的床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变为宝库里的囚徒。”
“囚徒，告诉我，谁锻造了这坚韧的锁链？”
“是我自己，”囚徒说，“是我精心地锻造了它。我以为我无敌的力量将缚住世界，使自己赢得无碍的自由。为此我昼夜不停，用烈火和铁锤砥砺它。当我发现大功告成，铁链已完美而牢固，我才发现自己被它紧紧地锁住了。”
32
全世界爱我的人总是竭力使我安下心来。但你的爱并非如此，比他们更伟大的是，你让我自由。
他们从不尝试让我单独一个人，唯恐我忘掉他们。但你却未曾出现，日复一日地赐予我孤独。
即使我的祈祷不曾呼唤你，即使我不曾时时铭记你，你对我的爱仍然等待着我对你的爱。
33
白天他们走进我家里来，说：“我们只挤占极小的地方。”
他们说，“我们将在你对上帝的敬拜中助你一臂之力，并仅谦卑地接纳他的恩泽中我们应得的部分”；随后他们以安静而驯服的姿态在屋角落座。
但在黑夜里他们闯入我不可侵犯的圣地，狂暴而顽强，以卑劣的贪婪从祭坛上攫取供品。
34
只要我一息尚存，你就是我的全部。
只要一念尚在，我就能在一切中感知你，通过万物抵达你，时刻向你供奉我的爱。
只要一息尚存，我就决不躲避你。
只要我的脚镣尚在——这脚镣就是你的爱——我将始终遵循你的意志，你的意志将在我的生命里得到实现。
35
人们心里没有恐惧、昂首挺胸的地方，知识可以自由获取的地方，世界没有被狭小的庭院划成条块的地方，词语从真理之核说出的地方，人们振臂朝完美奋进的地方，理性的清泉没有被恶习的沉寂荒沙吞噬的地方，在心智被你领向前进，到达前所未有宽阔的思想和行动的地方、到达自由之天堂的地方，我的父呵，让我的村庄在那里醒来！
36
这是我对你的祈求，我的主人——击溃，击溃我心田中的贫乏之根。
轻柔地赋予我承受哀愁和喜悦的力量。
赐予我供献出自己丰硕的爱的力量。
赐予我与穷人为伍和不向强权屈膝的的力量。
赐予我超越日常俗务的力量。
再赐予我怀着爱把自己的力量屈服于你的意志的力量。
37
我以为航程已在我力穷之处终结了，——在我前面的已是路的末端，口粮也已耗竭，栖身于静谧的迷津的时候到了。
但我发现你没有给我指出尽头。旧词在舌尖平息后，新的旋律又从心间萌生；陈迹抹除后，奇迹在新的天地间昭显。
38
我渴望你，只是你——让我的心无休止地重复！日日夜夜里让我分神的种种欲求都是彻彻底底的赝品。
像黑夜祈求隐藏于其幽暗的光——我渴望你，只是你！
像风暴全力向平静挑衅以求平静，我的叛变挑战着你的爱并呼号——“我渴望你，只是你！”
39
当我心焦肠焚，带来你恩泽的甘霖吧。
当我优雅丧尽，赐予我你流转的歌声吧。
当繁褥的工作喧声四起，使我与外界阻隔，我沉默的主人，带着你的和平与安宁来吧。
当我乞丐般的心皱缩成团，在角落噤声赧言时，破门而入吧我的主人，以你主人的威仪解救我。
当欲求以错觉和尘垢蒙蔽我，噢神圣的至尊，清醒的人！显现吧，用你的雷声和光！
40
在我荒芜的心上，已经多日未见甘霖，上帝啊！
地平线裸露无遗，一片薄云的荫凉也没有，一丝凉雨的征兆也没有。
遣来你愤怒的、带着死神忧郁的暴雨吧，如果你愿意，用闪电的长鞭震惊长天。
但请召回这弥漫一切的荒凉的热，我的主人，召回这固着、尖锐、严酷、以可悲的绝望焚烧人心的热！
让云泽低垂，就像遭遇父亲怒火的母亲的泪脸。
41
我的情人，你藏在何处的阴影里，躲在谁的身后？在落满灰尘的道路上，他们推搡你又路过你，可是却没有发现你。我在此疲倦地等待，把供奉呈献于你，路人经过并一朵一朵地取走了花，我的花篮已经将要见底。
清晨已经过了，接着是正午。在薄暮里我双眼倦怠，将欲入睡。
回家的人瞥着我哂笑，使我羞愧不已。
我像个乞讨的女仆坐在地上，用裙角遮住脸，当人们问我“想要什么”时，我低下头不回答。
唉，我怎能说我只是在等候你，而你明明允诺过你会来。我该如何羞惭地开口说，我仅有的妆奁就是贫穷。
哎，在我内心的隐秘处，我拥有这唯一的骄傲。
我坐在草地上瞭望蓝天，幻想你突然显灵——所有的光一起闪耀，金色的羽翼在你的车厢上回旋，当你离座把我从尘土中举起时，人们在路旁张口瞠视。我被放在你身边——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女子，半因羞惭半因骄傲，她浑身颤抖，宛然夏日和风中匍匐的植物。
但时光消逝了，辘辘的车轮声仍未传来。
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过，切切嘈嘈，眉开眼笑，难道只有你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在他们所有人的后面吗？
难道只有我苦苦地等待、默自垂泪、耗尽自己的心、徒劳地盼望你？
43
我那天没有做好准备接应你；你没有受邀约就走进我的心，就像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也不知道你的名，我的国王，你在我生命白驹过隙的流光里戳上了永恒的印记。
直到今天我偶然看见你的署名，它们纷纷散落在尘埃里，融和着被遗忘的往日里忧喜交加的记忆。
当我孩子气地在泥泞间玩耍时你不曾拂袖而去，我在游舫听闻的跫音，正是在群星之间应和着的。
44
我乐意在路边等你，看树荫追逐日光，夏季把雨水眨进自己苏醒的眼里。
捎有无名天的音信的使者向我致意后又催鞭向前。我的心充满喜悦，煦风带着清甜的呼吸流走。从破晓到薄暮，我坐在我的门前，心知我将等到那遽然转喜的一刻。
与此同时我微笑并独自高歌。与此同时空气弥漫着允诺的芬芳。
45
你难道没听见他沉静的跫音？他近了，近了，不停地走近我。
每时每刻，每个年代，不舍昼夜，他近了，近了，不停地走近我。
在不同的心情里我唱过不同的歌，但所有的音符都宣称“他近了，近了，不停地走近我”。
在阳春三月芳香的日子里，穿过森林间的小路，他近了，近了，不停地走近我。
在七月梅雨菲菲的夜晚，坐在雷声般碾过的云车上，他近了，近了，不停地走近我。
在我不绝如缕的悲愁里是他的跫音逼近我的心，是他脚趾的金色触痕使我喜形于色。
46
我不知道从多么遥远的时间你正不停地走来，离我愈来愈近。
太阳和群星绝不能永远藏起你使我看不见。
在许多个晨昏里我已听闻你的跫音，你的使者已抵我的心灵并悄悄叫醒我。
我只是不知道为何是今天，我的生命兴起了波澜，一阵颤栗的喜悦从我心底里穿过。
像是完工的时候到了，我在空气中捕捉到一缕迷蒙的幽香，那是你显灵的甜蜜征兆。
47
我徒劳地等了他一整夜直到天将破晓。我怕当我在黎明因疲惫而沉睡时他突然来敲门。
哦我的朋友，给他让路吧——不要阻拦他。
除非他的跫音唤醒我，否则我求你别惊醒我。
我祈求能有个酣眠而不被鸟儿喧扰的唱诗班和晨曦里风的欢歌唤醒。
我祈求在睡梦中不被打扰，即使我的主人突然降临我的门前。
噢我的睡眠，珍贵的睡眠，只等他的触摸使它消散。
噢，我紧闭眼睛，除非他从睡眠的暗影中浮现出来，梦一般站在我面前，以他的微笑照亮我，我才会启眸观看。
让他作为所有的光中最初到来的最完美的形式，呈现在我面前。
让我苏醒的灵魂因他的一瞥而唤起最初激越的喜悦。
让我返回自己时也立即归顺他。
48
清晨里大海般的宁静碎裂为鸟鸣的音波；路边的繁花正微醺；在我们疲于奔命而未留心时金色的赐福从白云的缝隙间倾泻而下。
我们既未欢歌亦未笑语；我们不曾前往市集所在的村落；我们屏息静气；我们继续行旅不曾踟躇。我们屡屡因时间飞逝而加快脚步。
日上中天，鸽子在树荫处咕咕叫着。枯叶飞旋于正午的热气中。
牧羊少年在榕树的阴凉处打盹，沉入迷思；我在河畔躺卧着，在青草上伸展着疲倦的四肢。
我的伙伴轻蔑地嘲笑我，然后仰起头匆忙地赶路；他们既不回头也不停歇，消失进远方淡蓝色的薄雾里。
他们穿过许多草地和山峦以及一些陌生而遥远的王国。
光荣属于你们，无尽征程上的英雄！
讥讽和自责鞭策我起身，但是得不到我的回应。
我甘心自我放弃，沉沦于羞辱之美，——于一线欣慰的阴影里。
阳光交织的绿色忧郁缓缓蔓延进我的心田。我已把长途跋涉的缘由抛诸脑后，毫无防备地沉沦于迷宫般的阴影与歌声里。
当我最终从长眠中苏醒，我睁开双眸，看到你站在我身旁，一直在用微笑浇灌我的梦。
道路漫长，抵达你的波折苦不堪言，我曾为此多么担忧！
49
你从宝座上下来，站在我的村舍门前。
我那时在屋角独吟，你听到了那旋律。
你下来站在我的村舍门前。
在你的殿堂里乐工云集，歌声昼夜不歇。
但我这学徒的单调颂歌，却也感染了你的心。
一支悲愁的小调混合了世界的雅弦，你携来一朵小花作为奖赏，驻足于我的村舍门前。
50
我在村庄的小路上沿门乞讨，当你金色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像一个华丽的梦，我心生惊奇：这万王之王是谁呢！
我的希望高涨，心想那梦魇般的昨日终于到头了，我挺身迎接那可能主动施予我的拥抱，还有四处散掷投入尘埃的珠宝。
马车停驻在我的脚下，你的光辉降落在我身上，面带微笑走下马车。我感到我生命中有幸的一刻终于来临。忽然你伸出右手对我说：“你有什么要交给我呢？”
呵，只有君主才开得起这般玩笑，摊开手掌向乞丐乞讨！我心生困惑，犹疑地站着，然后从我的荷包里缓缓掏出最后一粒玉米并把它交给你。
但我是多么惊奇！当夜晚降临，我口袋空空，却在简陋的干草垛里发现一粒微小的黄金！我泪如泉涌，真希望自己曾把一切都奉献于你。
51
夜色更深，我们白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我们以为最后一位过夜的旅客已经抵达，就把村庄所有的门一齐关牢。仅有几个人说国王将要莅临。我们笑着说：“不，那不可能！”
似乎曾有门环轻鸣，但我们说，那不过是风声。我们熄灯就寝。仅有几个人说那是信使来了。我们笑着说：“不，那一定是风！”
在死寂的黑夜里有一道响声。我们睡梦沉沉，以为那是远雷。大地在颤抖，墙壁在摇晃，我们辗转难眠。仅有几个人说，那是车轮辘辘从天降临。我们昏沉沉地咕哝着：“不，那一定是聚集着的乌云！”
鼓声响起的时候夜晚仍一片漆黑。有叫声传来：“快醒来！别拖延！”我们双手紧压心房，恐惧地颤抖。有人说：“瞧！那是国王的旌旗！”我们起身并呼喊：“已经没时间再拖延了！”
国王来了——但灯火在哪儿，花环在哪儿？为他准备的宝座在哪儿？噢，多么丢脸！厅堂在哪儿，装饰在哪儿？一些人说：“哭也没用！空手欢迎他，把他领进你徒有四壁的家吧！”
敞开大门，让海螺壳奏出声响！
从夜的深处走出我们的国王，他来到我们漆黑而蓬荜的家。
天上惊雷阵阵。黑夜在闪电中颤抖。
取出你的破垫褥铺到天井里。
在暴雨和可怕的夜里我们的国王突然来了！
52
我本想向你索要你项上的玫瑰花环——但我不敢！我只好等曙光降临，等你启程告别后，去追踪你的眠床上遗留的芬踪。我像一个乞丐一样在黎明中四处搜寻，只为觅得你身上散落的一两片花瓣。
呵，我最终发现了什么？你留下了什么作为爱的标记？不是花朵，不是香料，也不是香水瓶。
是你的宝剑，闪光如火，沉音如雷。
新生的曙光穿过窗户，把它的身体铺展在你的床上。
晨鸟啁啾着询问：“妇人，你获得了什么？”不，不是花朵，不是香料，也不是一瓶香水。——是你的可畏的剑！
我坐下来苦苦思索，你这是什么礼物。我没有地方可去存放它。我没有尊荣去佩戴它，孱弱如我，把它抱在胸口上也会弄伤我！那么，我需要在心底承受你的赠礼——这痛苦重负的荣誉吗？
从今天起我在这个世界上将再也无所畏惧了，在我所有的挣扎中你都会获胜。你在我的前进中留下死神的位置，而我将以自己的生命赐他王冠。你的剑把我的锁链化为碎片，从今天起我在这个世界上将再也无所畏惧了。
从今天起我将丢下所有琐碎的妆饰。我的心灵之主呵，再也没有穷等徒守、向隅而泣的日子了。
再也没有畏惧羞赧。你已赐予我你的宝剑，再也不需要玩偶作装饰了！
53
你的手镯真美，嵌着群星，精巧地缠绕着五彩缤纷的珍珠。但对我而言你的剑更美，它使光线在它身上弯折，就像毗湿奴的神鹰向外铺展开的翼，在狂暴的橘红色落日里保持完美的平衡。
它震颤着，就像生命的回光，在死亡的最后一击中陷入痛苦的迷狂；它闪烁着，就像生命的净火用剧烈的光焰燃烧尘世的感官。
你的手镯真美，嵌满闪闪发光的宝石；但是是你的剑，哦雷霆之王，是由至高无上的美锻造的，不可注视，不可思量。
54
我什么也不向你祈求；我不向你耳中说出我的名字。当你离去时我静静地站着。我独自呆在树荫斜倚的井边，妇人们捧着满溢的棕色陶罐朝家去了。
她们呼唤着：“快跟我们走吧，清晨正慢慢朝正午走去呢。”但我疲弱无力，踟蹰不前，迷失于朦胧的沉思里。
你到来时我不曾听见你的脚步。
你的双眼降落在我身上时充满哀伤；当你低声说话时你声音疲惫——“呵，我是一个口渴的旅人。”我从白天的梦里起身，把清泉从我的瓶中倾入你合拢的掌心。
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布谷鸟在漆黑的夜里歌唱，胶树的花香从蜿蜒的小路上传来。
当你问及我的名字，我无言而羞愧地站着。
真的，我做了什么值得你记住我呢？
但能奉上我的泉水来缓解你的干渴，这样的记忆将在我的心底扎根，播下芳香的回忆的种子。
天色已晚，鸟儿的歌声已经低阑，苦楝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我持续坐着，一遍遍回想。
55
你的心正疲惫而你的眼睑低垂。
繁花盛开，已成荆丛的王者，这消息你还未曾听闻吗？醒醒吧，醒醒吧！别让时光轻掷！
在石径的尽头，在无人的净修林，我的友人一直枯坐着。不要欺骗他。醒醒吧，醒醒吧！
哪怕正午的骄阳使天空喘息而发抖——
哪怕燃烧的沙子不断繁衍着焦渴的苔藓——
难道在你心底没有喜悦？当你每踏出一步，坚韧而受苦的道路之琴难道没有迸发出甜美的柔音？
56
只因你的喜悦充满了我的心。只因你曾屈尊来到我的面前。
诸天的王呵，如果不是我，你会把爱施予谁？
你使我富有，视我为兄弟。
你的笑靥不断地在我的心头浮现。你的意志不断地使我的生命丰盈。
为此，你这万王之王，用美貌作自己的妆容，并以此俘获我的心。
为此，你的爱融和于你的情人的爱，在二者的完美联和中可以看见你！
57
光明，我的光明！充斥一切的光明，亲吻眼睛的光明，柔情蜜意的光明！
呵，亲爱的人，这光明在我生命的中央舞蹈；亲爱的人，这光明挑拨着一道琴弦，那是我的爱情；天空敞开了，狂风怒走，欢笑声传遍大地。
蝴蝶在光明的海中扩展自己的航程。
百合与茉莉在它的波峰上巡弋。
光明在每一片云朵上散碎成金，亲爱的人，它撒下丰盛的珠宝。
欢笑迁延于树叶与树叶间，亲爱的人，愉悦已不可勘测。天河的水汹涌了它的岸，喜悦的洪流漫过了星系的外延。
58
让所有的喜悦的诗歌都融入我最后的一首——那使土壤在茂盛的草木中溢出的喜悦，创制了生与死的双胞胎并使他们在大千世界上舞蹈的喜悦，用暴风雨拂除一切、用狂笑震醒众生的喜悦，含着眼泪坐定在苦难之莲上的喜悦，把拥有的一切扔进尘埃、不发一言的喜悦。
59
是的，我知道，这不是别的，这只是你的爱，哦，我心倾慕的人——在绿叶上舞蹈的金光，在蓝天上巡游的白云，在我额头上滑过并留下沁人心脾凉意的微岚。
晨曦汹涌进我的眼睛——这是你向我传递的音讯。你的面庞正俯身朝我焕发光彩，你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的心可以触及你的脚印！
60
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上，孩子们在海滩相逢。
无限的苍天无情地高悬，不息的水流喧声四起。
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上，总有欢笑和舞蹈，孩子们总在海滩上相逢。
他们用沙土建房子，用空贝壳嬉戏。
他们用干枯的树叶之桨划动船只，微笑着使它们在浩瀚上漂浮。孩子们在世界的海边自娱自乐。
他们不知道如何凫水，也不知道如何捕鱼。采珠者潜水为了珠宝，商人远航为了满载而归，只有孩子们收集着卵石并丢掉它们。他们不寻找珠宝，也不知如何捕鱼。
海洋涌起笑语，海岸闪烁着银灰色的微笑。做着死亡交易的波涛朝孩子们哼着意义模糊的歌谣，就像母亲摇着摇篮。大海在同孩子们玩耍，海岸闪烁着银灰色的微笑。
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上，孩子们在海滩上相逢。暴风雨在人迹罕至的天空中漫游，船只在礁石丛生的水中搁浅，死亡就像是隔壁发生的事，孩子们正在嬉戏。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上，孩子们在海滩上有一场盛会。
61
掠过婴儿眼帘的睡眠——有人知道它来自何处吗？是的，有谣传说它有自己的居所，在森林深处仙女所在的村庄，萤火虫点燃幽微的灯盏，那里悬挂着两朵含羞而施人梦魇的蓓蕾。睡眠从那儿来临，亲吻每个婴儿的眼睛。
当婴儿睡眠时在它唇角绽开的微笑——有谁知道它在哪儿出生吗？是的，有谣传说新月的一闪银光触摸到隐没的秋云的衣角，在一个被露水洗过的早晨，微笑从那里出生——是它使睡梦中的婴儿唇角微绽。
在婴儿的四肢上开花般的柔软和清甜——有谁知道它在哪里藏了这么久？是的，当母亲还是少女的时候，它就在柔嫩、寂静而神秘的爱中弥漫于她的心了——在婴儿的四肢上于是开放出芳香柔软的生气。
62
当我给你多种颜色的玩具时，我的孩子，我也理解了云朵和水泽为何也有如许多的颜色；以及为何花朵要用彩笔上色——当我给你多种颜色的玩具的时候。
当我的歌声使你手舞足蹈，我真切地知道了为何树叶间有音乐作响；以及为何波涛总是不知疲倦地把和旋奏给聆听的土地——当我的歌声使你手舞足蹈的时候。
当我把甜品交给你贪婪的手，我知道了为何在花朵的杯盏里藏有蜜汁；以及水果为何总是秘密地聚满浓浆——当我把甜品交给你贪婪的手的时候。
当我亲你的脸颊想让你微笑，亲爱的，我确切地领悟了是什么样的欢欣在清晨的柔光里流漾于整片天空；以及夏日的微风给我的身体带来了什么样的喜悦——当我亲你的脸颊想让你微笑的时候。
63
你使我认识不相识的友人。你在不属于我的家里为我预留座位。你把远方带到近处，使陌生人成为手足。
当不得不离开住惯了的栖所时，我心有不适；我忘记了新和旧相互依存，我忘记了你和一切事物都是比邻。
穿过生与死，在这个世界或另一些世界，无论你带我去哪儿，一直是你，我无尽生活中的唯一伴侣，用欢乐的链条把我的心与未知事物相联。
当一个人认识你的时候，世界上便再也没有距离可言，所有家园的门便再也不必紧掩。
呵，请允许我祈求，使我在与众人游戏时永不失去与唯一接触的福祉。
64
在荒芜的河流的斜坡上，在深深的草里，我问她：“姑娘，你用斗篷遮着灯是要去哪儿呢？我的屋里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抬起幽邃的眼神，把我的脸看在黄昏里。
“我到河边来，”她说，“是要把灯放进溪流去，当霞光在西方衰退的时候。”我在深深的草丛中站着，看着她的灯盏跳着羞怯的火焰，在潮汐中无力地漂移。
在暮色四合的寂静里我问她：“姑娘，你的灯都点上了——那么你带着灯去哪儿呢？我的屋里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抬起幽邃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是来，”她最后说，“把我的灯献给上天。”我驻足看着她的灯无力地在虚空中燃烧。
在中宵月色全无的黑暗里我问她：“姑娘，你的心愿是什么，为何把灯托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的屋里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停下来，沉思着，注视着黑暗中我的脸。“我带我的灯来，”她说，“是要参加灯会。”我驻足看着她的灯无力地消失在千万盏灯里。
65
从我漫溢的生命之杯里，我的上帝啊，你要饮什么样的圣水呢？
我的诗人啊，通过我的眼睛来观看你的创造，平静地站在我的耳门上听你自己的无尽谐音，这是你的乐趣所在吗？
你的世界在我的心中编织词汇，你的喜悦为它们添加音乐。你怀着柔情把自己赋予我，又从我这里感知到你的全部甜蜜。
66
在我的生命深处一直潜藏的她，介于曙光一闪、暮色一瞥中的她；从未揭开自己面纱的她，我的上帝噢，我将要用我的终曲把她包裹起来，作为呈献给你的最后赠礼。
用言辞去追求但却未曾赢得她；以劝诱向她伸出渴望的手，但也是徒劳。
我在一个个村庄中漫游，一直把她铭记于心；我生命的荣枯围绕着她起伏。
我的思与行，我的睡与梦，她统治着这一切：却又总是独居，总是与我分离。
许多人敲开我的门询问她的音讯，但都无望地离开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亲眼见过她的面孔，她仍然孤独地等待着你的赏识。
67
你是天空，也是巢穴。
哦美丽的你，在巢穴中是你的爱，用色彩、声音和气味把灵魂包裹起来。
黎明来了，右手提着金色的篮子——装满优美的花环，默默地给地球戴上皇冠。
从西方的安息洋上出发，黄昏来了，掣着金瓶，满载宜人的和风，穿过被畜群遗弃的荒原，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游巡。
但在为灵魂遨游而蔓延开来的无边的苍穹上，是无瑕的白光君临着一切。那里没有昼夜，没有形式和色彩，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词。
68
你的阳光照射到我的土地上，整天伸开双臂站在我的门前，带回由我的泪水、叹惋和歌声制成的云朵，把它们覆盖在你的双足上。
你欣喜地用乌云的幔纱包裹起星形的乳房，把它勾勒出无数的形状和褶痕，用不断变化的色调渲染它。
它是如此轻柔，如此易逝，稚嫩，含泪而淡漠，这就是你为什么喜爱它。哦你无瑕而清澈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它能以可怜的阴影遮盖你剧烈的白光。
69
穿过我血脉的生命之溪，也昼夜不停地穿过世界并和着节拍跳舞。
是这同一条溪流从泥土里生出一片片可喜的草地，爆发出树叶和花朵的狂潮。
是这同一条溪流在生与死的浩淼的发祥地上起伏，潮涨潮落。
我的肢体因感到这生命世界的触摸而荣光。
岁月的活的脉搏在我的血液中舞蹈，这构成了此时此刻我的自豪。
70
这欢乐的旋律不能使你欢乐吗？不能使你如醉如痴，在这可怖的喜悦中忘我？
一切都奔腾不息，从不停逆，没有任何力量使它回首，它只是不停地涌流。
跟上这不息而急遽的节奏，在一片欢歌中季节来临又倏然离去——色彩，音符，芳香在喜悦的瀑布里不停地倾予，每时每刻都在飞撒并向造化屈服。
71
我应当使自我丰盈，朝着万物敞开自己，在你的摩耶的光辉里投掷我彩色的影姿。
你在你的自我中设置了栅栏，又用千万种言辞召唤你的千万个分蘖。你的分身已在我的体内孕育成型。
这深沉的歌谣在诸天得到回应，以缤纷的泪与笑、谴告与祝福，潮起又落，梦破又圆，在我内部是你受挫的自我。
你搭起的荧屏涂抹着不计其数的形象，白天和黑夜则是你的画笔。幕后的你的座位编织着奇妙难解的曲纹，没有任何贫瘠的直线勾勒其中。
你我相逢的盛会已在蓝天下铺展，在你的音符和我的曲调里空气也充满生机，岁月在我们捉迷藏的时候逝去。
72
是他，最深奥的一个，用他隐蔽的一触唤醒了我的生命。
是他，把魅力施予众多的眼睛，在我的心弦上弹奏乐曲，多变的音符中满蕴着悲喜欢忧。
是他，在金、银、蓝、绿的色调之海中编织着摩耶的经纶，微露交叠的双足，在他的触碰下我已陷入陶醉。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他总以许多的名义，许多的妆饰，许多的欣悲狂喜振奋着我的心。
73
在斩断尘丝时，我不需要解救。在无数欣喜的镣铐里，我已拥抱自由。
你不停地用芳香各异、色泽不同的泉酒浇灌我，把陶罐填满。
我的世界将用你的火种点起千万盏不同的灯，它们将在你的神庙的祭坛上供奉。
我绝不会关闭自己的感观之门。视觉、倾听和触摸的的欢乐都将包含着你的欢乐。
我所有的幻觉都将燃烧成喜悦的光明，我所有的渴望都将结出爱的果实。
74
白昼快要结束了，树荫在大地上拖长。我该去溪边汲水了。
傍晚的空气被河流的悠歌漾红了脸。它呼唤我走进黄昏。清寂的小路上没有行人，凉风徐增，河流中的漪沦猖獗地蔓延起来。
我不知道是否该回家了，我不知道我会邂逅何人。小舟在河水中漂流，不知道是谁弹起了鲁特琴。
75
你给凡人的赠礼满足了我们的所有需要，它们又不减分毫地回馈于你。
河流昼夜不歇，匆匆穿过田野和村庄寻找自己的路；它们不竭地蜿蜒着去为你沐足。
鲜花为空气带来甜息；但它最后的仪式是把花瓣供献于你。
对你的崇拜使世界不再枯竭。
人们从诗人那里得到知识的愉悦；但对意义的探求却最终指向你。
76
一天天过去了，哦，我此生的主人，我能站在你的面前吗？当我合起双手，哦，大千世界的主人，我能站在你的面前吗？
在你孤寂而幽深的长天之下，带着谦逊的心，我能站在你的面前吗？
在你艰辛的尘世里，在因劳作和挣扎而喧嚣的地方，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我能站在你的面前吗？
当我此世的工作已经完成，哦，万王之王，我孤独而说不出话来的我能站在你的面前吗？
77
我知道你是我的上帝却站在一边——我不知道你属于我自己而走近你。我知道你是我的父亲并向你鞠躬——我却没像朋友一样牵住你的手。
我没有站在你降临的地方等待并把你本人当作是我的，我没有拥你入怀并视你为同志。
你是我兄弟中的兄弟，但我没有在意他们，我不曾把自己的收入分享给他们，以为这样才能把自己的一切分享于你。
不管痛苦还是快乐，我都没站在众人一边，我以为这样才能与你一致。我畏缩着不敢弃绝生命，因此也没有投入生命的洪流。
78
当万物方生，群星发出最初的光，神灵们聚集在九重天上并高唱：“完美的图景，纯粹的喜悦呵！’
但其中一个突然叫道——“光的链环上好像有一处缺失了，众星中的一颗陨落了！”
他们竖琴的金弦突然绷断，歌声中止了，他们惊慌地叫道——“是啊，那颗丢失的星是所有星星中最美的，她曾是诸天的荣耀。”
从那天起对她的寻找从未停止，人们交口相传说，没有她的世界，就少了一种喜悦！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群星们相聚并颔首低语——“这样的寻找是徒劳的。难以打破的完美笼罩着一切事物！”
79
如果遇见你不是我此生的宿命，那就让我一直意识到我错过了你——让我时刻铭记你，让我承载这思念的鞭刑，不管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当我的日子在世界的浮华集市上度过，我的手中捧着白花花的银子，你要提醒我：实际上我一无所获——让我时刻铭记你，让我承载这思念的鞭刑，不管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当我站在路边，气喘吁吁的时候，当我把床铺在布满尘土的大地上，你要提醒我：遥远的路途仍在前方——让我时刻铭记你，让我承载这思念的鞭刑，不管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当我的房屋装饰一新，长笛鸣奏，笑语高扬，要使我记得：你还没接受我的邀请——让我时刻铭记你，让我承载这思念的鞭刑，不管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80
我是秋云的一道残片，无力地在高空盘桓，永恒华美的太阳啊！你的触碰尚未消融我的水汽，使我与你的光融为一体；我数着月份数着年份，只是在期盼结束这分离！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如果这就是你的游戏，那就带走我这飞逝的虚空，给它抹上色彩，为它镀上金辉，在狂风中任它漂游，把它舒展成千万种奇迹。
而当你想使游戏在夜晚结束，我将在黑暗中溶化并且消逝。或许在白色晨光的一抹浅笑里，在纯净透明的凉意里！
81
在好多个闲散的日子里，我都为失去的时光而悲叹。但它从未虚度，我的主人！
你掌握着我生命中的每一寸光阴。
藏在事物的核心里，你使种子孕育，使嫩芽进入花期，又使成熟的花朵转化为果实。
我困乏了，躺在闲榻上，幻想着所有的工作一齐停了。当我早晨醒来，发现花园里开满了奇异的花朵！
82
你手中的时间是无限的，我的主人！没有什么能测量你的分秒。
日夜交替，年代盛衰，草木荣枯。你知道如何守候这一切。
你以前后相继的众多世代修缮一枝无名的野草。
我们没有光阴可以散掷，因此，我们得珍惜唯一的机会。我们太贫穷而不能不趁早。
因此，时光流逝了，在我把它交给蛮横的索取者的时候，最终你的祭坛上却没有一点儿祭品。
晚钟敲响的时候我匆匆回家，怀着恐惧，生怕你早已把门关上了；但我发现时间尚未流尽。
83
母亲呵，我将串起悲伤的眼泪，编成项珠，挂在你的脖颈上。
群星锻制了光的链环来装饰你的脚踝，但我的链环将挂在你的胸前。
财富和名誉都来自于你，收回和给予也全凭你的旨意。但这悲伤全是我自己的，当我把它作为供奉交给你时，我看到了你脸上的笑容。
84
分离的刺痛在世界上蔓延，并从无限的天空降生了林林总总的事物。
正是这分离的刺痛悄然地凝望夜空，流连于星斗之间，在阴雨连绵的七月变为树叶沙沙的抒情。
正是这蔓延的刺痛加深为爱与渴望，加深为千家万户的悲喜；正是它穿过我的诗心，融化并流淌为歌曲。
85
当士兵们从将军的大厅走出来的时候，他们把自己的武器藏在哪里？他们的盔甲呢？他们的兵刃呢？
他们看起来疲弱而无助，如雨的箭镞射到他们身上，当他们从将军的大厅走出来的时候。
当士兵们重返将军的大厅的时候，他们的武器藏在哪里？
他们丢掉了宝剑、弯弓和箭镞；和平在他们的额上闪光，当他们重返将军的大厅的时候，他们已经把生命的果实放在身后了。
86
你的仆人——死亡，已在我的门外。它跨过未知的海，捎来你的召唤。
夜色深了，我的心充满恐惧——但我仍得秉烛前去开门，向他躬身表示欢迎。因为那站在我的门前的是你的信使啊！
我将把心头所有的宝藏呈献于他的脚下，向他表达我的爱意。
他将在完成差事后离开，在我的晨曦里留下一个暗影；在荒凉的家里只有被遗弃的我将会保留对你的祭礼。
87
我怀着绝望的希望在我房屋的所有角落四处搜寻；却没有发现她。
我的房屋很小，丢失了的东西就很难寻回来。
但是你的宅邸却是无限的，我的主人，我只能到你的门前去寻找她了。
我站在你傍晚的金色的苍穹下，朝着你抬起我渴慕的眼神。
我到达永恒的边缘，在那里什么也不会丢失——无论是希望，是幸福，还是婆娑泪眼中倒影出的一张脸。
把我空乏的生命蘸进那海洋里吧，使它投入到空前的充盈中去！哪怕仅此一次，让我感受到那失去的亲切的触碰吧，在宇宙的整体里！
88
破庙里的神灵啊！七弦琴的断弦再也不唱你的颂歌了！晚钟再也不宣布礼拜你的时间了！你周围的空气已固着而沉默了！
你荒凉的寓所迎来了漂泊的东风。它带来花的消息——为你供奉的鲜花却不再提供了。
你的年迈的传道者讨要斋饭时仍然遭到拒绝。当黄昏的灯影混合进迷蒙的尘埃时，他疲倦地回到破庙里，仍然饥肠辘辘。
许多个佳节到来，对你都是一样的清寂，破庙里的神灵啊！许多夜晚里的祭拜停息了，灯火也已扑灭。
精巧的艺术家们正建立新的神像，世代过去后它们又被抛进遗忘的圣河。
只有破庙里的神灵无人问津，身处无死的忽视中。
89
我再也不喊出聒噪的言辞了——这是国王的意志。此后我只喃喃私语。我心头的言论将化为潺潺的歌声。
人们匆匆前往国王的市集。所有的买卖都在那里进行。但我只能在正午，事务最繁忙的时候不合时宜地离开。
那就让我的花园里鲜花盛开吧，尽管时候未到；让正午的蜜蜂嗡鸣出慵懒的歌谣！
许多时候我都在善恶间挣扎，但如今却是我闲暇的游伴把我的心唤到他那里去了；我不知道这忽然的召唤将把我引向什么样的终途。
90
当死神叩响你的门环，你要向他交出什么呢？
要是我啊，我将坐在客人面前，向他摆上我漫溢的生命之杯——我绝不让他空手而归。
我秋日和夏夜最好的酿造，我拾到的所有麦穗、采摘的所有葡萄都将呈献于他的面前，当他来叩响我的门环时。
91
哦，死亡！生命最终的完成！我的死亡，来吧，对我耳语！
我日复一日地等你；为了你我承受着生命的所有悲喜！
我所是的一切，我的所有，我的希望，我所有的爱，都从隐秘的深处流向你。只差你对我的最后一瞥，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
花朵已经编好，花环已为新郎备齐。婚宴过后，新娘将要离家而去，在孤寂的清夜独自面对她的主人。
92
我知道我的双目再也无法看清人世的那一天终将来临，生命将静悄悄地离开我，在我的眼睛上拉下最后的帘幕。
但群星仍会在深夜聚首，太阳照样会冉冉上升，时光像海浪一样起伏，激荡着没有尽头的喜浪忧波。
当我想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时间的界桩就被打乱了，我在死亡的光芒中看见你的世界和它无人问津的珠宝。最卑贱的座位也是缺乏的，最微不足道的物种也是少的。
我求而不得的和已经得到的——让它们自由吧。我曾经轻视和忽略的，就让我获得吧！
93
我就要离开了。同胞们，永别了！我向你们鞠躬，我将上路。
我把门的钥匙交还你们——我放弃房屋的权利。我只希望得到你们最后的祝福。
我们做了多年邻居，但我得到的太多，回馈的太少。
如今天将破晓，照亮我屋角的灯就要熄灭了。召唤已经来了，我已经准备上路了。
94
在我将要远行的时候，祝我好运吧，我的友人！天空涨满破晓的光，前方的路途是美妙的。
别问我将带什么去那里。我空手踏上行旅，心中满怀期待。
我将戴上婚礼的花环。为旅人而备的棕红色礼服不是我的，尽管路上有危险，我心中却没有恐惧。
在我的航程完成时，晚星就会出现，黄昏那哀伤的乐曲将要从国王的宫门内响起。
95
我毫无知觉地跨进生命之门。
是什么力量使我朝着神秘莫测的广宇敞开自己？是什么力量使森林中的野蕊在夜半萌发？
当从清晨朝昨夜回望，有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并非世界的陌生来客。
当我刚跨过此生的门槛，我并没有发觉。不可思议、不可名状的神灵揽我入怀，就像孕造并哺育我的母亲。
即使如此，在死亡里它仍会出现，陌生如初，熟悉如初。
因为我对生怀着渴求，所以我也不会回避这同样由它创造的死！
当母亲把右乳拿走的时候，婴儿哭叫着；当它发现自己的嘴唇含着左乳，它又嬉笑如昨！
96
当我在此诀别，就让我把这作为赠言：无与伦比的世界！
我已尝到了那隐秘的清甜，来自光的海洋中扩展的的莲花，我也因此受到祝福——就让我把这作为赠言。
在这个千变万化的剧场里，我已上演了自己的剧目，并一睹形态万千的他！
那不可触及的，我的肢体已感受到他的触碰；如果诀别将近，那就让我离去吧——就让我把这作为赠言。
97
当与你同游，我未曾问及你的姓名。面无娇羞，心无所惧，我的生活一片大好。
清晨来临，你总会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像同胞一样携我跋山涉水。
那些天我不再关心你对我唱的歌曲的含义。因为我的身体已全幅投入，声音附和着你的音调，心跳跟随着你的旋律。
当那段时光终结，我的视野焕然一新。全世界都朝你颔首注视着你的足踝，群星在天上沉默地向你致敬。
98
我将用获胜的花环装饰你。未曾征服而撤离敌营，不是我的能力所及。
我清楚自己的骄傲将会撞上南墙，我的生命将在过度的痛苦中粉身碎骨，我洞开的心将倾吐芦笛的音符，冰冷的石头也会因此而泪眼婆娑。
我清楚莲花的千蕊不会持久，花勺中的清蜜将在风中剥落。
苍穹之上有向我注视的眼睛，有朝我无声的召唤。
没有任何东西将会为我保留，没有任何东西！我将俯身于你，接受无边的死亡。
99
当我的舵盘失灵，我知道是你来收回它的时候了。亟需解决的事瞬间就会解决。抗争是徒劳的。
我的心呵，那就放手吧，静静地接受失败，能安然地坐在注定属于你的位置上，那可是你莫大的福分！
我的灯在蓬松的风里喘息欲灭，为了重新点燃它们我把一切都抛诸脑后。
但这次我将明智地在漆黑里等待，铺好地毯；不管你何时有空，上帝啊，来吧，坐在任何你想坐的地方！
100
我潜伏进有形之海的深处，希望获取无形的灵珠。
我再也不划着风雨侵蚀的小舟在海港间穿梭了。弄潮的时代早已过去。
我如今只想把自己死进不朽。
我将带上自己的生命锻造的竖琴，到达有变调的丝弦不住涌流的地方，到达无底的地狱的礼堂，在那里，我将死于不朽。
我将拨奏起永恒之音，直到最后的悲鸣倾诉已尽，朝沉默女神的脚下献出沉默的竖琴。
101
穷尽一生，我都在用歌声寻觅你。它们引领我挨门挨户地寻找；只因它们，我才感觉到你，我才探索到并且触及世界的边境。
是我的歌声给了我所有启发；它们指引我小路通向何处，它们捕获我心灵地平线上的星辰，并呈送于我的眼前。
它们一天天把我引向喜忧交错的神秘之国，最后，在我生命终途的薄暮里，它们会把我引向哪一座殿堂的门首？
102
我曾在人前夸说我认识你。他们在我的作品里看到你的图影。他们走来问：“他是谁？”我却无言以对。“真的，我说不出来。”他们轻蔑地斥责我，然后离开了。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我把你的传说谱成漫长的歌曲。秘密喷涌出我的心。他们走来问：“说说它的寓意。”我却无言以对。“谁知道它的寓意呢！”他们鄙弃地笑着我，然后离开了。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103
在对你的呼告里，上帝啊，让我的五官灵敏地穿透事物吧，使它们得以触及你双脚下的土地！
七月的雨云低垂天际，等待播撒肥美的甘霖。让我的心匍匐于你的门前吧，以最后一份精力发出对你的吁请！
让我多调的音符聚合为一道清澈的泉流，朝着沉默之海喷涌而去，作为对你的致礼！
思乡的鹤群日夜兼程，返回群山中的巢穴；让我的生命起航吧，向永恒中的故乡发出对你的呼吁！
（完）
我在大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开始零星地尝试一些诗歌翻译工作，主要是作为一个诗歌读者与写作爱好者，想要摆脱别的译者可能带有强烈私人偏好的语言习惯，去零距离地感知原诗作者在自己的起始语境里何以选择某种表达，这种表达在原文中可能是不易一字的，但是在译诗中却往往体现出强烈的可替代性。一方面，译者往往很难捕捉到原诗的敏感性，另一方面，即使捕捉到了，也很难使这种敏感性在译入语中得到完美对应。换言之，翻译总是使诗歌密度降低的一种行为，它使金刚石的结构还原为石墨。在这个过程中，是元素之间的关系而非元素本身发生了变迁。如果说诗歌原文是一块木头的话，翻译就是把这块木头劈开，再把它们捆起来。最好的翻译，当然是用火柴把这些劈碎的木片点燃，使它们在火焰里重新汇聚。这样的翻译也许就是某种程度的庞德、菲茨杰拉德，或某个至今尚未出现的译者所进行的工作。
通过自己的翻译，我认识到，许多在汉语语境中显得晦涩而不可解的诗歌成分，在原文中都是异常明晰的。用卡尔维诺的话说，莱奥帕尔迪即使在描述朦胧含混之物时也是精准的。我在尝试翻译前已经接触过不少译诗，在阅读它们的过程中，有少数的诗人，像聂鲁达、希梅内斯、洛尔卡、爱德华·托马斯，还有被详细注释了的茨维塔耶娃、哈代、狄金森，甚至是博尔赫斯，以及一些现代以前的古典诗歌，他们天然地使我从晦涩中抽离出来。对于这些诗人而言，我即使通过译文也能感知到原诗作者尽量通过语言传达自己对于世界的清醒认识的努力。我的意思是，这种认识可能是疯狂的、朦胧的、枝枝蔓蔓的，但他们在表达上却尽力做到清醒。因此遇到他们的中文译本中“晦涩”的部分时，我一般都会假定在这些地方是译本出了问题。燕卜逊试图证明优秀的古典诗人的含混性并不亚于现代诗歌，他在《朦胧的七种类型》中已经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努力。然而据我的理解，他所界定的含混主要是修辞上的。而我说的晦涩，则有两个部分，除了修辞层面上的晦涩，还有意义层面上的晦涩。只有意义层面上的晦涩才能被归入神秘。兰波某种程度上结合了这两者，他一方面是语言国度的炼金术士，一方面又是孜孜以求的物质世界的炼金术士。小说一般而言不会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因为它的首要任务是传达信息，指称事物，而很少直接剖开语言，也很少考虑语言和事物之间的对应关系。除了乔伊斯这样的特例，像托尔斯泰、普鲁斯特等作家，我认为，都是语言上的保守派。因此，小说在翻译上大抵是可信的，因为即使翻译出错了，这种错误往往也是可察觉的。诗歌却带来了识别这种错误的难度。对于迪兰·托马斯、菲利普·拉金、圣·琼·佩斯、伊丽莎白·毕肖普、里尔克、瓦雷里、巴列霍，甚至T. S. 艾略特，我完全不能断定他们给我带来的晦涩感有多少是中译本造成的，又有多少是固有的、内在于他们的诗歌原文的。同时，中文里的翻译腔已经产生了巨大的痼疾，其强大的生产性甚至已经波及以中文为母语的写作者。某些外语诗歌，即使是翻译成了中文，你也能辨别出它们是用外语写的。另外一些当代中文写作者，他们的诗歌，即使是用中文写的，却仿佛是外语诗歌拙劣的翻译。带着这些困惑和问题意识，我尝试阅读了一些英语原文，发现除了音韵上的严重丢失或自动放弃外，中文译诗的另一个毛病就是把很多原诗复杂化了。这种复杂化又不是复调化或密度上的复杂化，而是从单质到化合物的复杂化，就像在面粉中掺入沙子一样，这是对诗歌的诗歌性的曲解和破坏。
两种不同语言的诗，一种意境，在不同译者的介入下就会有不同的面孔。译者仿佛就是诗歌的化妆师。有的时候对照不同的译诗，真会有咫尺天涯之叹，仿佛是隔着一张纸，走进了风格截然不同的家。再对照原诗的话，更是面目全非，在中文获得了固定性的某些词，参照原文时却显示了其虚拟性。仿佛译者只为中文捎来了一张面具，而把诗歌的身体本身留在了原文中，因为那身体是和原文土生土长的语言连在一起的，因而无法剥离。但是直接阅读原文对我来说又有另一重困难，我很难踩准特定的音符，使我的脚正好落在供过路人行走的水面木桩上。诗人的词语到底集结在他的语言之网的哪一个维度，每个词的运行轨迹是什么，不同词语的引力的涵盖半径是什么，都是我暂时还拿捏不准的事。于是我就想到了翻译，它正好是一座桥梁，我可以像蚂蚁一样把东岸的货物一点点搬到西岸去，在背负每个词语零部件并掂量它的重量的过程中，恰切地感知到原诗中词与词的关系，以及每个词在文本空间中相应的体积。之前也听到过这样的说法，“翻译是一种重新书写”，但我现在懂得了，要想把诗人在写作一首诗时体验到的敏感性激活，就必须付出和诗人写作一首诗时同样多的劳力，这种劳力的可比性必须不仅是时间上的，更是身体上的。翻译是一个读者最吝啬的时候，它必须斤斤计较，量入为出，也必须做好伤筋动骨的准备，像进行外科手术一样仔细，否则就会败得一塌糊涂。
在进行了最初的零散尝试后，我打算走近个别诗人的诗集，以获得一种整体感。当时我首先想要译济慈，他是我当时自认为在性灵上最为接近的一个诗人，但译了几首没有成功。他的语言对于初次尝试的我来说太过古奥了。后来我突然想起了泰戈尔。他也是一个东方人，英语并非其母语，而且《吉檀迦利》英文版就是他本人翻译的，我读了一遍，感觉把握起来更有信心。而且，艾略特式的学院化诗风对我的欣赏口味影响有多大，泰戈尔的带有前现代主义特征的诗风带给我的新鲜感就有多剧烈。某种程度上，他是我重新发现的：青少年时期跟他有过短暂而肤浅的邂逅，后来在我梳理自己的诗歌影响来源时，他已经被边缘化了。如今，他的清新和透明，他对词语的困惑和对音乐的痴迷，再次引发了我的注意。这本带有宗教意义的献歌集也契合了我当时想要接触某些虔诚事物的愿望。于是我的翻译工作就从2015年下半年开始了，每天花大概两三个小时，译五段左右，因为我当时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所以不能把全部精力投入在上面。其间停了一段时间，到空闲时间更多后，终于一鼓作气译完了。我的翻译是以泰戈尔自己节选的103节的《吉檀迦利》为依据的，适当参考了冰心、吴岩的译本。这算是我译的第一本诗集，当时我曾说：“我想它不应该是我译的最后一部。”果然，后来我又译了英国诗人爱德华·托马斯的诗。
但是在翻译过程中我所遇到的困难，要比预期的大得多。首先，如何在译入语中平衡译者的感受和原作者想要传达的东西？当时正好冯唐译的《飞鸟集》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也许冯译的游戏性使它缺少了可以进行学术探讨的品质，但是当时媒体的行为却略显过激。不论译者的翻译观如何超出常识，任何一个译者都是应当被给予平等尊重的。任何新的尝试，不管是出格的还是落在期待视野之内的，归根结底都是源于对原译本的不满。冯唐自己的不满其实已经在《翻译飞鸟集的27个瞬间》中表述清楚，他想提高译文音乐性的尝试，显然也源于他对中国新诗当代离音乐越来越远的状况的焦虑。而一个译本成功与否，最终依据的是它的流行程度和经久程度，而不是某种强制性的抑制措施。当我们回归源头，会发现一个当今占统治地位的观念——“忠实于原文”并不是文学翻译自古以来不证自明的逻辑，在一定意义上它甚至只是当代学术话语的意识形态工具。当年林纾翻译的海外名著不都是“异化”翻译吗。在欧洲，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有好多都是对中世纪已经存在的五花八门的故事的改写。中国古诗中也有很多一字之改就点铁成金的案例。把“信”放在首位，固然有利于增强学术移殖能力，防止剽窃，理清文学影响的关系史，却也会屏蔽很多思维碰撞、观点化合、文本修缮的机会。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提出了一种观点，认为翻译是对原文的“飞散”，首要的是做到能动性忠实，在理想情况下，译文是原文生命的延续，但又不仅仅是原文逐字逐句的翻译。这种“原文生命的延续”实际上是一种文本进化现象。在学术体制尚未建立的时代，作者往往是匿名的，针对通俗文本，每个传播者都有权利进行改编。最终的文本往往是多位加工者共同补缀而成的。而在当代，文本的进化却只能要么通过写作来完成，要么是在不同媒介——比如文学与电影之间进行，否则就会被指责为剽窃或是不专业。换言之，原来的文本修复手段在当代已经越来越不具有合法性，要想有一个更完美的文本出生，必须要以前一个文本的死亡为代价。
因为我的这种翻译态度在当代已经沦为个别现象，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会被讽为“民译”，所以我最初尝试的时候，已经决定，我只把它作为一种尝试本身进行尝试。我最初的努力是想突出《吉檀迦利》的音乐性，这似乎是之前的一些过度散文化译本未能有效重视的。当然了，作为一种散文诗，冰心等人的翻译已经很有韵味了。在中国新诗的开端，泰戈尔之所以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力，部分就是因为他的诗歌为中国新诗的自由化提供了有益的参照。而我在百年之后想要重新提起泰戈尔的音乐性，有一个重要原因——跟冯唐类似——即是我对当下汉语诗歌写作音乐性缺失的反思。在这个层面上，2016年获奖的鲍勃·迪伦和泰戈尔无疑属于同一个精神家族——他们的诗歌都是用来唱的。要知道，泰戈尔本人也是一名音乐家、歌手和词曲作者。但是要谈《吉檀迦利》的音乐性，必须把它置于更为广阔宗教背景中。泰戈尔通过《吉檀迦利》呈现给我们的形象，并非我们通常认识的童话诗人或是唯美的抒情诗人，而是一个有着浓郁的宗教情怀的哲学诗人，他的作品广泛借鉴了西方的泛神论和古印度的宗教传统，强调个体肉身之外的“宇宙自我”的重要性。《吉檀迦利》的抒情主人公有时候把自己的追求者称为“lover”，诗中类似于思念、爱慕、迷恋、狂喜、敬拜等极端情感体验的描述不胜枚举，比如第2节：
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要因骄傲而破碎；我看着你的脸，泪水从我的双眼滑落。
我生命中所有刺耳的、不谐的音符都溶化成甜美的和声——我的爱慕展翅，像一只快乐的鸟儿穿过大海。
我知道你乐于听我歌唱，我知道只有作为歌手才能看见你的脸庞。
我用歌声那远伸的翅梢触及你的脚，那是我从未奢求能够触及的。
沉醉于歌唱的喜悦中，我忘记了自我，你是我的主人，我却把你当作朋友。
这种“爱慕”（adoration）经常误导某些读者，以为诗人把那位触不可及的神灵人格化为一个恋人。实际上，这位lover，正如这节诗最后一句“你是我的主人，我却把你当作朋友”所显示的那样，有时候又被叫作主人（lord），有时候又是国王（king），有时候又是朋友，或是父（Father）。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主人”（lord，对这个词的翻译有很多争议，我在诗中一般把它译为主人，有时候也根据语境有些变通）。诗人似乎总是想把追求者与他的神灵的关系描述为一种若即若离、捉迷藏的关系（“你我相逢的盛会已在蓝天下铺展，在你的音符和我的曲调里空气也充满生机，岁月在我们捉迷藏的时候逝去。”第71节），在第75节，这位神灵似乎又变身为季节之神或是至高主宰：
你给凡人的赠礼满足了我们的所有需要，它们又不减分毫地回馈于你。
河流昼夜不歇，匆匆穿过田野和村庄寻找自己的路；它们不竭地蜿蜒着去为你沐足。
鲜花为空气带来甜息；但它最后的仪式是把花瓣供献于你。
对你的崇拜使世界不再枯竭。
人们从诗人那里得到知识的愉悦；但对意义的探求却最终指向你。
作品以主人公“我”向超验的“你”发问和二者对话的形式展开，从追寻的热切、求而不得的失落、梦中相遇的欢喜、分离的痛苦、回归与认同的平静等几个情感维度铺展，虽然没有情节线索，但内在的心理线索却是层层厚描、步步加深的，这和《源氏物语》等东方小说也很具有内在一致性。作者以“歌”作为对不可知的“神”的探寻的媒介，如果说本诗有主旨，那么首先是“颂神”，其次便是“音乐”。音乐是达到神的途径，也是超越现实自我的局限、摆脱遗忘与沉默的痛苦和进行自我表达的最有效的途径，音乐是可知与不可知、人与神的唯一可以彼此探测的辐射波。“诗人此处承认道，通过思考或冥想神不能测度神的神圣在场，但他思考着的自我不能做的，他的献歌用‘张得很开的翅膀’轻易地做到了，因为它们轻易抵达不受许可的、学识和苦修不能指望到达的陆地。”。这位首次从孟加拉语把《吉檀迦利》译为英语的人又在同一篇文章中说：“词语匹配意义的无能是自《吉檀迦利》阶段起一直在泰戈尔的文本中复现的主题。它产生于诗人-艺术家拉宾德拉纳特对语言（一种他终生使用的媒介）的不满。他在后-《吉檀迦利》时代使用其他的象征途径作为熟练符号是一件不同层面的事——通过音乐、舞蹈和绘画的语言。”[ 这段话由笔者译自Tagore, Rabindranath. Thema,Tempus & Spacium, Gitanjali: song offerings, a collection of prose translations made by the author from the original Bengali. Stilwell, KS: Digireads.com Pub., 2005. ]由此可见，音乐对泰戈尔来说并不仅仅是可有可无的妆饰，而是比言说更有效的工具，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是本质性的。正如诗人在第3节中说：“噢，主人，我的心被你的音乐的无边之网俘获了。”音乐在泰戈尔的想象的乌托邦中既是至高的神灵向“我”传递神秘信息的途径，也是宇宙伊甸园的基本构成要素。“当我的歌声使你手舞足蹈，我真切地知道了为何树叶间有音乐作响；以及为何波涛总是不知疲倦地把和旋奏给聆听的土地——当我的歌声使你手舞足蹈的时候。”（第62节）音乐既是神的发声，又是人对神的回应，还是大自然的昆虫的自在的嗡鸣。这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波德莱尔所说的不同自然物与人类心灵之间的“应和”。音乐不仅与喜悦，也与悲伤相连，“在我的航程完成时，晚星就会出现，黄昏那哀伤的乐曲将要从国王的宫门内响起”（第94节），但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的音乐，都是神的在场或曾经在场的证据。
所以我在重译的时候尽力在音乐性上做到改善，以使读者感知到，诗人是在以音乐的方式言说音乐，虽然效果并没有达到预期。我在纯化语言方面也作了努力，这种“纯化”并非词汇的精简，而是尽量在词语的质地上达到极限，使诗体的风格晶体化，最终像音乐一样透明、无限、无处不在但又无迹可寻。以第64节为例，这是《吉檀迦利》中我最喜欢的一段之一：
在荒芜的河流的斜坡上，在深深的草里，我问她：“姑娘，你用斗篷遮着灯是要去哪儿呢？我的房屋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抬起幽邃的眼神，把我的脸看在黄昏里。
“我到河边来，”她说，“是要把灯放进溪流去，当霞光在西方衰退的时候。”我在深深的草丛中站着，看着她的灯盏跳着羞怯的火焰，在潮汐中无力地漂移。
在暮色四合的寂静里我问她：“姑娘，你的灯都点上了——那么你带着灯去哪儿呢？我的房屋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抬起幽邃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是来，”她最后说，“把我的灯献给上天。”我驻足看着她的灯无力地在虚空中燃烧。
在中宵月色全无的黑暗里我问她：“姑娘，你的心愿是什么，为何把灯托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的房屋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停下来，沉思着，注视着黑暗中我的脸。“我带我的灯来，”她说，“是要参加灯会。”我驻足看着她的灯无力地消失在千万盏灯里。
在泰戈尔那里，似乎惯常被弱化了的某些人类情感得到了加强，而某些惯常被强调过多的情感却得到了弱化。读这样的诗，会让我不禁想到屈子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或许是其中的未成年性或“早期特征”引发我作出了这样的类比。有位哲学家曾经说过：“诗人的立场就是未成年人的立场。”王国维在评价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时曾说：“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泰戈尔就是这样一位未成年人，一位诗歌王子，他总是怀着新奇的眼光看待世界，一直到老都保持着对人类的天真。他是一位孩子、少女和春天的诗人，极度关注破晓和黄昏这样白昼和黑夜交替的时刻，而一切的不幸都被他的诗歌之眼过滤成美与期待，时光逝去和死亡临近的哀伤总是被回归大地母体的喜悦与安详所冲淡。他诗歌中的孩子总是在海边嬉戏或是在花园中对蜜蜂和从树叶中漏下的光提问。他的诗歌中即使是村妇也带有古典主义的意象，但这种古典是一种回归到源头的、民间的古典，不同于王维“竹喧归浣女”的士子的古典。他笔下洗衣服和持着瓦罐打水的女人，更多地是在嬉戏和等待黄昏，而不是在劳作，但是她们的嬉戏和等待又是朝泥土、朝神秘的未知领域敞开的。在我引用的这节诗中，诗人再现了一个姑娘向河中放灯的情境，这种情境所呈现的宁静感也许就是庞德所言的希腊精神的复苏：“在诗句之下，在诗句之中，显出的全是极其宁静的精神。我们突然之间找到了我们的新希腊。在我看来，这就像在文艺复兴之前，平衡感重新回到欧洲一样，现在在我们的机械发出的叮当声中，一种更加清醒的沉静感来到了我们这里。”
当然了，《吉檀迦利》中偶尔也有一些泰戈尔惯常的说教，比如诗中交替出现的关于及时行乐和节制欲望的训诫（像第6节和第31节），还有第8节倡导儿童自由游戏、第9节强调虔敬和忠贞的诗，还有一些宣扬民族解放的诗，但这些都隐蔽在抒情的光辉和让人耳目一新的比喻下。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经这样写道：
“在泰戈尔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一种相对缺乏论证的前提，基于这个模糊的前提，他的许多美学的、人道主义的作品才被创造出来。阅读他的众多的essays，比如《生之实现》《美之实现》等文章，你会觉得其中过于充满神秘难解的奇思妙想，以至于他的核心观点总是被笼罩在缺乏根基的海市蜃楼中。他像布莱克一样，经常自铸新词，建立一套自己的诗学观和历史观，但是却没有很好地把自己放置在最深厚的文化传统里，所以很像是在别人已经挖掘得很深的矿脉上重新探索。比如他对《奥义书》的理解与阿罗频多等哲学家相比显得缺乏体系性，他的灵肉一元论也比较粗糙，他的美学教育的观点仅仅是在席勒等人相关论述的表层浮过，而他的童心说和性善论则更像是仅仅出于个人经验而从未上升为具有说服力的哲学探讨。一些人认为他来自欧洲的浪漫主义传统，另一些人认为他只不过是把东方的诗性宗教介绍给你西方，不过正是在这种混杂性中，我们可以看到泰戈尔在开拓自己的想象王国时独创的地方。即使把他放在所有时代的作家中，他也是最纯粹的一位，他企图在自己的知识里对世界进行重新判断甚至再造人性，并把自己的观察以丰厚的充满激情的文字献给大众。试图在他的作品中寻求哲学是徒劳的，他主要地不是一个哲学家，而只是一个诗人和歌者。也许最好的做法是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感受哲学，而不是在其中分辨出哲学。
“然而在成名之后，泰戈尔却更多地被视为一名导师和先知。当时的世界充满了比现在更频繁的战乱、更严重的贫困和压迫，不仅很多他所去演讲的地方的人们怀疑他的救世良方的可行性，连他自己后来也看清了，他最终只是一个抒情诗人。他在一封信中这样说：“假如诗人成功了，他便被任为人类的永远的伴侣——只是伴侣，却不是指导者呀。但要是我被盛名的恶戏所捉弄，被他们扛到神坛上去了，于是在人生的筵席里就没有我的座位了。”
泰戈尔喜欢一切明晰的东西，但是却对无限和神秘的事物矢志不渝；他单纯，但却并不简单；他欢乐但却并不放肆，忧愁又不完全痛苦，悲伤又不彻底地绝望；他的眼睛时常盯着天上，关注的却是他脚下的事物。用这节诗来结束此篇序言也许是合适的：
白昼快要结束了，树荫在大地上拖长。我该去溪边汲水了。
傍晚的空气被河流的悠歌漾红了脸。它呼唤我走进黄昏。清寂的小路上没有行人，凉风徐增，河流中的漪沦猖獗地蔓延起来。
我不知道是否该回家了，我不知道我会邂逅何人。小舟在河水中漂流，不知道是谁弹起了鲁特琴。（第74节）
（2017.1.7）
附《吉檀迦利》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著
祈尘 译
1
你使我无法穷尽你，这样做你才快乐。你把这脆薄的小杯一遍遍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使它充盈。
你在沿途的山岭间携着这把芦笛，从中吹奏出永新的音乐。
你的手指的不朽碰触，使我小小的心抵达无限的狂喜，并且发出不可说出的言辞。
你以无限的施予加诸我微小的手。世代过去了，你仍然在倾泻，仍有空间等待你填满。
2
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要因骄傲而破碎；我看着你的脸，泪水从我的双眼滑落。
我生命中所有刺耳的、不谐的音符都溶化成甜美的和声——我的爱慕展翅，像一只快乐的鸟儿穿过大海。
我知道你乐于听我歌唱，我知道只有作为歌手才能看见你的脸庞。
我用歌声那远伸的翅梢触及你的脚，那是我从未奢求能够触及的。
沉醉于歌唱的喜悦中，我忘记了自我，你是我的主人，我却把你当作朋友。
3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歌唱的，主人！我总试图在无言的惊奇中倾听你。
你的音乐发出的火焰照亮了世界。你的音乐中的生气在不同的天空中盘桓。你的音乐的圣水在岩罅间奔突，向前涌流。
我的心想要跟上你的节拍，却木讷地找不到一句言辞。
我想说话，但说出口的都不成曲调；我想呼喊，但声音却在喉咙里哽住了。噢，主人，我的心被你的音乐的无边之网俘获了。
4
我原初的生命啊，我将永葆肉身的纯净，知道你那使我苏醒的一触将要降临我的肢体。
我将永远在思想上摆脱虚假，知道你是点亮我心头理智之灯的真理。
我将永远从心头驱除魔鬼，在花朵中保存爱情，知道你在我内心的圣殿里预留了自己的宝座。
我将竭力在行动中揭示你，知道是你的力量给了我行动的勇气。
5
我祈求那样的一刻——我坐在你身边侍奉你；我将放下手头的工作等下次再完成。
远离你脸颊的柔光时，我的灵魂不知休息也不知缓和，我的工作也变为无边苦海上的无尽苦役。
今天，夏天带着潺潺的抱怨声到我的窗前来了；在布满花树的宫廷中，蜜蜂像游吟诗人一样放歌。
现在正好，我该安静地坐着，与你买你对面，在沉默的流溢的安闲中颂唱献身于生命的歌。
6
折下这朵小花，拿走它，不要延迟！我怕它凋零并掉进泥土里！
也许它不配你的花环，但赐予它痛苦吧，通过你手指的一触！我怕时光在我意识到它之前就溜走，而供献的时刻也已结束。
即使它颜色太澹漠，芳香太微弱，让它属于你吧，折下它，以免太迟！
7
我的歌声洗尽铅华。她从不雕琢自己。妆饰将玷污我们的联结；它们将横阻于你我之间，它们的叮呤声使我听不清你的耳语。
我诗人的虚荣在你的注视下羞愧欲死。呵，诗人之王，我已俯身于你的脚踝。只求你使我的生命简单而笔直，像一支芦笛，充满由你奏出的乐曲。
8
那身上穿有国君长袍、颈上戴有珍珠项链的孩子，在游戏时失去了所有的欢乐；他的衣服太长，使他不便行走。
因为害怕泥土弄脏盛服，他便与世界保持距离，甚至不敢挪动脚步。
如果华衣的束缚使他远离大地的有益泥土，如果这剥夺了他领略人类生活的欢宴的机会，母亲呵，那将得不偿失！
9
哦傻瓜，你就把自个扛到自个肩上！哦乞丐，到你自家门口乞食吧！
把你的重负留给愿意承担的手，罐子破了，就别回头去瞧！
你的欲望一旦用呼吸触及灯柱中的光，就立刻扑灭了它。
它是不圣洁的，不要从不干净的手中收受馈赠！你只须接受来自神圣之爱的一切。
10
此处是你的脚凳，你在生活着贫者贱者和无家可归者的地方歇脚。
当我试图向你鞠躬，我的恭顺无力企及你的双脚所在的贫者贱者和无家可归者的低处。
你身着敝服在贫者贱者和无家可归者间奔走，我的骄傲永远无法在那儿靠近你。
你与贫者贱者和无家可归者中的孤独者为伍，我的心灵也永远找不到那个地方。
11
放弃对空心珠子的吟诵和歌咏吧！在这门扉紧掩的荒凉寺庙里，你的爱慕向谁涌流？睁开你的双眼看清：上帝并不向你显灵！
他在农夫翻耕瘠壤和修路者斧凿石头的地方。他和他们同尝日晒雨淋，他的衣服积满尘垢。脱掉你的圣袍吧，像他一样到灰尘扑面的田野里去！
解脱？到哪里寻找解脱？我们的主人欣喜地承担着与生灵的联结；他和我们所有人维系在一起。
走出你的冥思苦想，放下你的花朵和供香！
即使你为此衣衫褴褛又有什么？在你的劳顿和额头的汗水里遇见他，并与他同行！
12
我的旅程路途遥远，时间漫长。
我从晨曦里驱车而来，在世界的旷野上继续行程，在许多的星球上留下自己的辙印。
路途是最遥远的，却离你最近，训练是最繁复的，却把你引向至纯的和旋。
旅人总得敲遍所有陌生的门才能抵达自己的家；一个人只有在尘世漫游多年，才能到达内心最隐秘的圣殿。
我的双眼四处询求，直到说“你竟在这里！”然后才满意地合上。
对“到底在哪儿？”的追问溶化成千溪的泪水，直到“我在此！”的滔滔答语在全世界漾起！
13
我要吟的歌直到这一天到来前都还没吟成。
我曾花许多日子拉紧和松掉乐器的弦。时间尚未来临，歌词也未写成；只有狂热的希望在我心中持存。
花朵尚未绽放，只有清风哀叹地无功而返。
我尚未一睹他的面孔，也未曾听闻他的歌声；只有他从我屋前的小路经过时，我零星捕获他的足音。
我在地板上为他铺设坐席，悠长的一天就这样耗尽了；但晚灯尚未点燃，所以我不能邀请他来访我的住居。
我怀着与他相逢的希望活着，但那相逢的日子尚未来临。
14
我的渴求如此丰盈，我的哭泣如此悲凄，但你总是用推拒拯救我；这浓烈的仁慈已从里到外地锤炼进我的生命。
我一天天地获得素朴而伟大的赠礼，它们未经我祈求就被你赐予——天空和光、我的肉身、我的灵魂心绪——你把我从过度的欲求里解脱出来。
我曾疲倦地踟蹰，亦曾醒来时彷徨无依；但你却狠心地在我面前隐藏你自己。
一天天地你时时推拒我，直到终有一天我当得起你的认可，也使我免于虚弱和多变的欲望的诱惑。
15
我来此专为赞颂你。在你的厅堂里，我有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在你的世界里我没有它事可做；我渺小的生命只能倾泻出毫无目的的曲调。
当在夜半的枯寺中，默祷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命令我吧，主人！让我在你面前高歌！
当金色的弦琴在晨曦中铮铮作响的时候，赐我荣耀吧，主人！让我听命到你面前！
16
我曾收到来这世界参加佳节的邀请，我的生命因此受到祝福。我的眼睛看到过，耳朵听见过。
我的职责是为这场宴飨奏乐，我尽力弹奏好我的乐器。
如今，我祈问，离我可以拜访并一睹你的容颜并献上我沉默的致礼的时刻还有多久？
17
我只守候着爱，以便最终把自己交给他。这是我迟误的原因，我也因这疏漏而负疚。
他们用律法和典章束缚我；但我总在避开他们。因为我只守候着爱，以便最终把自己交给他。
人们责备我，说我心不在焉，毫无疑问，他们的指责是对的。
集日结束了，勤劳的人都收工了。那些唤我不应的人生气地转身离去了。我只守候着爱，以便最终把自己交给他。
18
云朵积压着云朵，把自己上色涂黑。爱呵，为什么你让我孤独一人在门外徘徊？
在午间繁忙的片刻，我与众人在一起；而在这凄风苦雨的时辰，我的心思慕的只有你。
如果你对我蒙翳起自己的脸，如果你对我不理不睬，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捱过这漫长的雨天。
我的眼睛凝视着天际的愁云，我的心在如晦的风雨中飘零。
19
如果你不说话，我的心只能承受着，被你的沉默填满。我将沉静地等候，像守夜的群星，耐心地颔首。
清晨总是会到来，黑夜也将消隐，你的声音的金溪也将从天空的缝隙里倾泻而下。
你的歌词将从我的鸟巢中振起羽翼，你的乐曲也将在我多树的林苑里萌芽成花。
20
莲花盛开的这一日，天哪，我并不知情！我的心迷失它处，我的花篮尚未填满，芳英也无人撷取。
时而一枚悲愁之果向我掉落，我从梦境中抽身而起，在南风中才捕获到一缕芳香异常的踪迹。
那朦胧的芳香使我的心因憧憬而疼痛，仿佛夏季热切地喘息着寻求饱满的果实。
我当时未承想它是那么地近，未承想它是我的，这完满的异香竟来自我内心深处绽放的花朵。
21
我必须撑船出发。时间在岸边消磨殆尽，——可悲的我呵！
春天摧开花朵就不辞而别。如今我衫上兜着落英，却依旧踟蹰不前。
潮声涨起来了，岸边的林荫小路上，红叶飘飞如蝴蝶。
你的眼睛正望向何处的虚空？从遥远对岸飘来的歌声里，你可曾听到刺透空气的狂喜？
22
在七月淫雨霏霏的浓荫里，你像夜色一样轻悄悄地走过，躲开所有的守望者，甚至连脚印也没有留下。
今天，清晨低垂眼眸，对东风连连的呼唤心不在焉，一道纱幕合上，掩住了从不慵倦的蓝天。
林野掐灭歌谣的尾音，千家万户都重门紧闭。只有你是空寂的街道上唯一的行人。呵我唯一的朋友，我最爱的人，通向我住所的门为你开着，别这样走过，像一个不可捕捉的梦！
23
在这个暴雨之夜，朋友啊，你仍在爱之旅途上漂泊吗？天空像绝望者在哀吟。
今夜无眠。我不时地推门向外观望，看是不是有人在黑夜中无处可去，我的朋友！
但我一无所得。我想知道你的路是在哪里！
你正沿着哪条蜿蜒小径走向我呢，我的朋友？哪条流着黑水的沼泽，哪片愁云惨淡的林边？哪座迷宫般的幽境？
24
如果一天已经终结，如果鸟儿不再高歌，如果风儿已经疲乏，那就用黑夜的厚纱覆于我身吧，正如黄昏时你用酣眠把世界裹紧，又轻柔地合上凋萎的睡莲的花蕊！
在旅途完成前食囊已空，衣衫破旧而积满灰尘，精力耗损地涓滴不剩——对于这样的旅人，解脱他们的羞赧和困苦，唤醒他们的生命吧，就像你的仁慈庇护着一朵朵花。
25
在疲劳的夜里请让我安心入睡吧，让我不再挣扎，把信赖交托于你。
让我不必强打精神来准备敷衍的祭拜。
是你在白昼眼涩时合严了夜之帷幕，以苏醒时更清新的愉悦刷新它的视野。
26
他来了，坐在我右边，但我却没有醒来。该死的睡眠，可悲的我呵！
他是在夜色尚深时来的，手执竖琴，我应和着它的旋律编织着自己的梦。
哎，为什么我的夜晚全都这样失去了？为什么我总在睡眠中错过那个用呼吸触及我的人？
27
哦灯，灯在哪儿？用欲望的炽焰点燃它吧！
灯在这里，但是没有一星火焰——这就是你的宿命吗我的心？唉，死亡迄今是你更好的选择！
悲恸敲击着你的门环，她传给你消息说你的主人醒来了，他呼唤你穿过黑暗向爱里去赴约。
天上乌云密布，雨也未见停息。我不知道我心中搅起了什么——我不懂它的意义。
一道闪电的光把更深的黑暗倾泻进我的眼里，我的心四处搜寻一条路，使我通往夜之天籁呼唤我的所在。
哦灯，灯在哪儿？用欲望的炽焰点燃它吧！雷声轰鸣，狂风在旷野里呼号。
夜是黑的，宛如一块黑色的石头。别让时间在黑夜中逝去。用你的生命点燃爱的灯盏！
28
我戴着沉重的枷锁，但我又太痛而不敢挣脱它！
我想要的只是自由二字，但我却只是羞愧不已地盼望。
我确信无价之宝在你那里，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没有勇气清理掉镶满我墙壁上的金箔。
覆盖我的是尘土与死亡的布匹，我憎恨它，但又怀着爱去拥抱它。
我的罪孽广阔，我的过错繁多，我的羞耻隐秘而深重；而当我来为自己祈福时，我又恐惧地颤抖，唯恐你允诺了我的祈祷。
29
被我用自己的名字囚禁的人，在地牢里哭泣。我一直忙于建筑环绕其四壁的墙，直到它日渐增高、直抵云天，我在它的阴影里失去真实的存在。
我为这座高墙自豪，给它敷上细沙和泥土，以防这个名字里有任何孔洞；正因为如此用心，我便失去了真实的存在。
30
我独自赴约。但是谁在死寂的黑暗中跟着我呢？
我躲到路边想避开他，但我仍未躲掉。
他招摇过市，引起尘土飞扬；他为我发出的每个词都增加音量。
他是我恬不知耻的阴影，主人；我耻于在他的陪护下拜访你。
31
“囚徒，告诉我，谁在束缚你？”
“是我的主人，”囚徒说。“我以为我的财富和权力胜过世界上所有人，我把主人的财富聚敛到自己的宝库里。当睡眠征服我时我躺在主人的床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变为宝库里的囚徒。”
“囚徒，告诉我，谁锻造了这坚韧的锁链？”
“是我自己，”囚徒说，“是我精心地锻造了它。我以为我无敌的力量将缚住世界，使自己赢得无碍的自由。为此我昼夜不停，用烈火和铁锤砥砺它。当我发现大功告成，铁链已完美而牢固，我才发现自己被它紧紧地锁住了。”
32
全世界爱我的人总是竭力使我安下心来。但你的爱并非如此，比他们更伟大的是，你让我自由。
他们从不尝试让我单独一个人，唯恐我忘掉他们。但你却未曾出现，日复一日地赐予我孤独。
即使我的祈祷不曾呼唤你，即使我不曾时时铭记你，你对我的爱仍然等待着我对你的爱。
33
白天他们走进我家里来，说：“我们只挤占极小的地方。”
他们说，“我们将在你对上帝的敬拜中助你一臂之力，并仅谦卑地接纳他的恩泽中我们应得的部分”；随后他们以安静而驯服的姿态在屋角落座。
但在黑夜里他们闯入我不可侵犯的圣地，狂暴而顽强，以卑劣的贪婪从祭坛上攫取供品。
34
只要我一息尚存，你就是我的全部。
只要一念尚在，我就能在一切中感知你，通过万物抵达你，时刻向你供奉我的爱。
只要一息尚存，我就决不躲避你。
只要我的脚镣尚在——这脚镣就是你的爱——我将始终遵循你的意志，你的意志将在我的生命里得到实现。
35
人们心里没有恐惧、昂首挺胸的地方，知识可以自由获取的地方，世界没有被狭小的庭院划成条块的地方，词语从真理之核说出的地方，人们振臂朝完美奋进的地方，理性的清泉没有被恶习的沉寂荒沙吞噬的地方，在心智被你领向前进，到达前所未有宽阔的思想和行动的地方、到达自由之天堂的地方，我的父呵，让我的村庄在那里醒来！
36
这是我对你的祈求，我的主人——击溃，击溃我心田中的贫乏之根。
轻柔地赋予我承受哀愁和喜悦的力量。
赐予我供献出自己丰硕的爱的力量。
赐予我与穷人为伍和不向强权屈膝的的力量。
赐予我超越日常俗务的力量。
再赐予我怀着爱把自己的力量屈服于你的意志的力量。
37
我以为航程已在我力穷之处终结了，——在我前面的已是路的末端，口粮也已耗竭，栖身于静谧的迷津的时候到了。
但我发现你没有给我指出尽头。旧词在舌尖平息后，新的旋律又从心间萌生；陈迹抹除后，奇迹在新的天地间昭显。
38
我渴望你，只是你——让我的心无休止地重复！日日夜夜里让我分神的种种欲求都是彻彻底底的赝品。
像黑夜祈求隐藏于其幽暗的光——我渴望你，只是你！
像风暴全力向平静挑衅以求平静，我的叛变挑战着你的爱并呼号——“我渴望你，只是你！”
39
当我心焦肠焚，带来你恩泽的甘霖吧。
当我优雅丧尽，赐予我你流转的歌声吧。
当繁褥的工作喧声四起，使我与外界阻隔，我沉默的主人，带着你的和平与安宁来吧。
当我乞丐般的心皱缩成团，在角落噤声赧言时，破门而入吧我的主人，以你主人的威仪解救我。
当欲求以错觉和尘垢蒙蔽我，噢神圣的至尊，清醒的人！显现吧，用你的雷声和光！
40
在我荒芜的心上，已经多日未见甘霖，上帝啊！
地平线裸露无遗，一片薄云的荫凉也没有，一丝凉雨的征兆也没有。
遣来你愤怒的、带着死神忧郁的暴雨吧，如果你愿意，用闪电的长鞭震惊长天。
但请召回这弥漫一切的荒凉的热，我的主人，召回这固着、尖锐、严酷、以可悲的绝望焚烧人心的热！
让云泽低垂，就像遭遇父亲怒火的母亲的泪脸。
41
我的情人，你藏在何处的阴影里，躲在谁的身后？在落满灰尘的道路上，他们推搡你又路过你，可是却没有发现你。我在此疲倦地等待，把供奉呈献于你，路人经过并一朵一朵地取走了花，我的花篮已经将要见底。
清晨已经过了，接着是正午。在薄暮里我双眼倦怠，将欲入睡。
回家的人瞥着我哂笑，使我羞愧不已。
我像个乞讨的女仆坐在地上，用裙角遮住脸，当人们问我“想要什么”时，我低下头不回答。
唉，我怎能说我只是在等候你，而你明明允诺过你会来。我该如何羞惭地开口说，我仅有的妆奁就是贫穷。
哎，在我内心的隐秘处，我拥有这唯一的骄傲。
我坐在草地上瞭望蓝天，幻想你突然显灵——所有的光一起闪耀，金色的羽翼在你的车厢上回旋，当你离座把我从尘土中举起时，人们在路旁张口瞠视。我被放在你身边——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女子，半因羞惭半因骄傲，她浑身颤抖，宛然夏日和风中匍匐的植物。
但时光消逝了，辘辘的车轮声仍未传来。
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过，切切嘈嘈，眉开眼笑，难道只有你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在他们所有人的后面吗？
难道只有我苦苦地等待、默自垂泪、耗尽自己的心、徒劳地盼望你？
43
我那天没有做好准备接应你；你没有受邀约就走进我的心，就像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也不知道你的名，我的国王，你在我生命白驹过隙的流光里戳上了永恒的印记。
直到今天我偶然看见你的署名，它们纷纷散落在尘埃里，融和着被遗忘的往日里忧喜交加的记忆。
当我孩子气地在泥泞间玩耍时你不曾拂袖而去，我在游舫听闻的跫音，正是在群星之间应和着的。
44
我乐意在路边等你，看树荫追逐日光，夏季把雨水眨进自己苏醒的眼里。
捎有无名天的音信的使者向我致意后又催鞭向前。我的心充满喜悦，煦风带着清甜的呼吸流走。从破晓到薄暮，我坐在我的门前，心知我将等到那遽然转喜的一刻。
与此同时我微笑并独自高歌。与此同时空气弥漫着允诺的芬芳。
45
你难道没听见他沉静的跫音？他近了，近了，不停地走近我。
每时每刻，每个年代，不舍昼夜，他近了，近了，不停地走近我。
在不同的心情里我唱过不同的歌，但所有的音符都宣称“他近了，近了，不停地走近我”。
在阳春三月芳香的日子里，穿过森林间的小路，他近了，近了，不停地走近我。
在七月梅雨菲菲的夜晚，坐在雷声般碾过的云车上，他近了，近了，不停地走近我。
在我不绝如缕的悲愁里是他的跫音逼近我的心，是他脚趾的金色触痕使我喜形于色。
46
我不知道从多么遥远的时间你正不停地走来，离我愈来愈近。
太阳和群星绝不能永远藏起你使我看不见。
在许多个晨昏里我已听闻你的跫音，你的使者已抵我的心灵并悄悄叫醒我。
我只是不知道为何是今天，我的生命兴起了波澜，一阵颤栗的喜悦从我心底里穿过。
像是完工的时候到了，我在空气中捕捉到一缕迷蒙的幽香，那是你显灵的甜蜜征兆。
47
我徒劳地等了他一整夜直到天将破晓。我怕当我在黎明因疲惫而沉睡时他突然来敲门。
哦我的朋友，给他让路吧——不要阻拦他。
除非他的跫音唤醒我，否则我求你别惊醒我。
我祈求能有个酣眠而不被鸟儿喧扰的唱诗班和晨曦里风的欢歌唤醒。
我祈求在睡梦中不被打扰，即使我的主人突然降临我的门前。
噢我的睡眠，珍贵的睡眠，只等他的触摸使它消散。
噢，我紧闭眼睛，除非他从睡眠的暗影中浮现出来，梦一般站在我面前，以他的微笑照亮我，我才会启眸观看。
让他作为所有的光中最初到来的最完美的形式，呈现在我面前。
让我苏醒的灵魂因他的一瞥而唤起最初激越的喜悦。
让我返回自己时也立即归顺他。
48
清晨里大海般的宁静碎裂为鸟鸣的音波；路边的繁花正微醺；在我们疲于奔命而未留心时金色的赐福从白云的缝隙间倾泻而下。
我们既未欢歌亦未笑语；我们不曾前往市集所在的村落；我们屏息静气；我们继续行旅不曾踟躇。我们屡屡因时间飞逝而加快脚步。
日上中天，鸽子在树荫处咕咕叫着。枯叶飞旋于正午的热气中。
牧羊少年在榕树的阴凉处打盹，沉入迷思；我在河畔躺卧着，在青草上伸展着疲倦的四肢。
我的伙伴轻蔑地嘲笑我，然后仰起头匆忙地赶路；他们既不回头也不停歇，消失进远方淡蓝色的薄雾里。
他们穿过许多草地和山峦以及一些陌生而遥远的王国。
光荣属于你们，无尽征程上的英雄！
讥讽和自责鞭策我起身，但是得不到我的回应。
我甘心自我放弃，沉沦于羞辱之美，——于一线欣慰的阴影里。
阳光交织的绿色忧郁缓缓蔓延进我的心田。我已把长途跋涉的缘由抛诸脑后，毫无防备地沉沦于迷宫般的阴影与歌声里。
当我最终从长眠中苏醒，我睁开双眸，看到你站在我身旁，一直在用微笑浇灌我的梦。
道路漫长，抵达你的波折苦不堪言，我曾为此多么担忧！
49
你从宝座上下来，站在我的村舍门前。
我那时在屋角独吟，你听到了那旋律。
你下来站在我的村舍门前。
在你的殿堂里乐工云集，歌声昼夜不歇。
但我这学徒的单调颂歌，却也感染了你的心。
一支悲愁的小调混合了世界的雅弦，你携来一朵小花作为奖赏，驻足于我的村舍门前。
50
我在村庄的小路上沿门乞讨，当你金色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像一个华丽的梦，我心生惊奇：这万王之王是谁呢！
我的希望高涨，心想那梦魇般的昨日终于到头了，我挺身迎接那可能主动施予我的拥抱，还有四处散掷投入尘埃的珠宝。
马车停驻在我的脚下，你的光辉降落在我身上，面带微笑走下马车。我感到我生命中有幸的一刻终于来临。忽然你伸出右手对我说：“你有什么要交给我呢？”
呵，只有君主才开得起这般玩笑，摊开手掌向乞丐乞讨！我心生困惑，犹疑地站着，然后从我的荷包里缓缓掏出最后一粒玉米并把它交给你。
但我是多么惊奇！当夜晚降临，我口袋空空，却在简陋的干草垛里发现一粒微小的黄金！我泪如泉涌，真希望自己曾把一切都奉献于你。
51
夜色更深，我们白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我们以为最后一位过夜的旅客已经抵达，就把村庄所有的门一齐关牢。仅有几个人说国王将要莅临。我们笑着说：“不，那不可能！”
似乎曾有门环轻鸣，但我们说，那不过是风声。我们熄灯就寝。仅有几个人说那是信使来了。我们笑着说：“不，那一定是风！”
在死寂的黑夜里有一道响声。我们睡梦沉沉，以为那是远雷。大地在颤抖，墙壁在摇晃，我们辗转难眠。仅有几个人说，那是车轮辘辘从天降临。我们昏沉沉地咕哝着：“不，那一定是聚集着的乌云！”
鼓声响起的时候夜晚仍一片漆黑。有叫声传来：“快醒来！别拖延！”我们双手紧压心房，恐惧地颤抖。有人说：“瞧！那是国王的旌旗！”我们起身并呼喊：“已经没时间再拖延了！”
国王来了——但灯火在哪儿，花环在哪儿？为他准备的宝座在哪儿？噢，多么丢脸！厅堂在哪儿，装饰在哪儿？一些人说：“哭也没用！空手欢迎他，把他领进你徒有四壁的家吧！”
敞开大门，让海螺壳奏出声响！
从夜的深处走出我们的国王，他来到我们漆黑而蓬荜的家。
天上惊雷阵阵。黑夜在闪电中颤抖。
取出你的破垫褥铺到天井里。
在暴雨和可怕的夜里我们的国王突然来了！
52
我本想向你索要你项上的玫瑰花环——但我不敢！我只好等曙光降临，等你启程告别后，去追踪你的眠床上遗留的芬踪。我像一个乞丐一样在黎明中四处搜寻，只为觅得你身上散落的一两片花瓣。
呵，我最终发现了什么？你留下了什么作为爱的标记？不是花朵，不是香料，也不是香水瓶。
是你的宝剑，闪光如火，沉音如雷。
新生的曙光穿过窗户，把它的身体铺展在你的床上。
晨鸟啁啾着询问：“妇人，你获得了什么？”不，不是花朵，不是香料，也不是一瓶香水。——是你的可畏的剑！
我坐下来苦苦思索，你这是什么礼物。我没有地方可去存放它。我没有尊荣去佩戴它，孱弱如我，把它抱在胸口上也会弄伤我！那么，我需要在心底承受你的赠礼——这痛苦重负的荣誉吗？
从今天起我在这个世界上将再也无所畏惧了，在我所有的挣扎中你都会获胜。你在我的前进中留下死神的位置，而我将以自己的生命赐他王冠。你的剑把我的锁链化为碎片，从今天起我在这个世界上将再也无所畏惧了。
从今天起我将丢下所有琐碎的妆饰。我的心灵之主呵，再也没有穷等徒守、向隅而泣的日子了。
再也没有畏惧羞赧。你已赐予我你的宝剑，再也不需要玩偶作装饰了！
53
你的手镯真美，嵌着群星，精巧地缠绕着五彩缤纷的珍珠。但对我而言你的剑更美，它使光线在它身上弯折，就像毗湿奴的神鹰向外铺展开的翼，在狂暴的橘红色落日里保持完美的平衡。
它震颤着，就像生命的回光，在死亡的最后一击中陷入痛苦的迷狂；它闪烁着，就像生命的净火用剧烈的光焰燃烧尘世的感官。
你的手镯真美，嵌满闪闪发光的宝石；但是是你的剑，哦雷霆之王，是由至高无上的美锻造的，不可注视，不可思量。
54
我什么也不向你祈求；我不向你耳中说出我的名字。当你离去时我静静地站着。我独自呆在树荫斜倚的井边，妇人们捧着满溢的棕色陶罐朝家去了。
她们呼唤着：“快跟我们走吧，清晨正慢慢朝正午走去呢。”但我疲弱无力，踟蹰不前，迷失于朦胧的沉思里。
你到来时我不曾听见你的脚步。
你的双眼降落在我身上时充满哀伤；当你低声说话时你声音疲惫——“呵，我是一个口渴的旅人。”我从白天的梦里起身，把清泉从我的瓶中倾入你合拢的掌心。
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布谷鸟在漆黑的夜里歌唱，胶树的花香从蜿蜒的小路上传来。
当你问及我的名字，我无言而羞愧地站着。
真的，我做了什么值得你记住我呢？
但能奉上我的泉水来缓解你的干渴，这样的记忆将在我的心底扎根，播下芳香的回忆的种子。
天色已晚，鸟儿的歌声已经低阑，苦楝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我持续坐着，一遍遍回想。
55
你的心正疲惫而你的眼睑低垂。
繁花盛开，已成荆丛的王者，这消息你还未曾听闻吗？醒醒吧，醒醒吧！别让时光轻掷！
在石径的尽头，在无人的净修林，我的友人一直枯坐着。不要欺骗他。醒醒吧，醒醒吧！
哪怕正午的骄阳使天空喘息而发抖——
哪怕燃烧的沙子不断繁衍着焦渴的苔藓——
难道在你心底没有喜悦？当你每踏出一步，坚韧而受苦的道路之琴难道没有迸发出甜美的柔音？
56
只因你的喜悦充满了我的心。只因你曾屈尊来到我的面前。
诸天的王呵，如果不是我，你会把爱施予谁？
你使我富有，视我为兄弟。
你的笑靥不断地在我的心头浮现。你的意志不断地使我的生命丰盈。
为此，你这万王之王，用美貌作自己的妆容，并以此俘获我的心。
为此，你的爱融和于你的情人的爱，在二者的完美联和中可以看见你！
57
光明，我的光明！充斥一切的光明，亲吻眼睛的光明，柔情蜜意的光明！
呵，亲爱的人，这光明在我生命的中央舞蹈；亲爱的人，这光明挑拨着一道琴弦，那是我的爱情；天空敞开了，狂风怒走，欢笑声传遍大地。
蝴蝶在光明的海中扩展自己的航程。
百合与茉莉在它的波峰上巡弋。
光明在每一片云朵上散碎成金，亲爱的人，它撒下丰盛的珠宝。
欢笑迁延于树叶与树叶间，亲爱的人，愉悦已不可勘测。天河的水汹涌了它的岸，喜悦的洪流漫过了星系的外延。
58
让所有的喜悦的诗歌都融入我最后的一首——那使土壤在茂盛的草木中溢出的喜悦，创制了生与死的双胞胎并使他们在大千世界上舞蹈的喜悦，用暴风雨拂除一切、用狂笑震醒众生的喜悦，含着眼泪坐定在苦难之莲上的喜悦，把拥有的一切扔进尘埃、不发一言的喜悦。
59
是的，我知道，这不是别的，这只是你的爱，哦，我心倾慕的人——在绿叶上舞蹈的金光，在蓝天上巡游的白云，在我额头上滑过并留下沁人心脾凉意的微岚。
晨曦汹涌进我的眼睛——这是你向我传递的音讯。你的面庞正俯身朝我焕发光彩，你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的心可以触及你的脚印！
60
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上，孩子们在海滩相逢。
无限的苍天无情地高悬，不息的水流喧声四起。
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上，总有欢笑和舞蹈，孩子们总在海滩上相逢。
他们用沙土建房子，用空贝壳嬉戏。
他们用干枯的树叶之桨划动船只，微笑着使它们在浩瀚上漂浮。孩子们在世界的海边自娱自乐。
他们不知道如何凫水，也不知道如何捕鱼。采珠者潜水为了珠宝，商人远航为了满载而归，只有孩子们收集着卵石并丢掉它们。他们不寻找珠宝，也不知如何捕鱼。
海洋涌起笑语，海岸闪烁着银灰色的微笑。做着死亡交易的波涛朝孩子们哼着意义模糊的歌谣，就像母亲摇着摇篮。大海在同孩子们玩耍，海岸闪烁着银灰色的微笑。
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上，孩子们在海滩上相逢。暴风雨在人迹罕至的天空中漫游，船只在礁石丛生的水中搁浅，死亡就像是隔壁发生的事，孩子们正在嬉戏。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上，孩子们在海滩上有一场盛会。
61
掠过婴儿眼帘的睡眠——有人知道它来自何处吗？是的，有谣传说它有自己的居所，在森林深处仙女所在的村庄，萤火虫点燃幽微的灯盏，那里悬挂着两朵含羞而施人梦魇的蓓蕾。睡眠从那儿来临，亲吻每个婴儿的眼睛。
当婴儿睡眠时在它唇角绽开的微笑——有谁知道它在哪儿出生吗？是的，有谣传说新月的一闪银光触摸到隐没的秋云的衣角，在一个被露水洗过的早晨，微笑从那里出生——是它使睡梦中的婴儿唇角微绽。
在婴儿的四肢上开花般的柔软和清甜——有谁知道它在哪里藏了这么久？是的，当母亲还是少女的时候，它就在柔嫩、寂静而神秘的爱中弥漫于她的心了——在婴儿的四肢上于是开放出芳香柔软的生气。
62
当我给你多种颜色的玩具时，我的孩子，我也理解了云朵和水泽为何也有如许多的颜色；以及为何花朵要用彩笔上色——当我给你多种颜色的玩具的时候。
当我的歌声使你手舞足蹈，我真切地知道了为何树叶间有音乐作响；以及为何波涛总是不知疲倦地把和旋奏给聆听的土地——当我的歌声使你手舞足蹈的时候。
当我把甜品交给你贪婪的手，我知道了为何在花朵的杯盏里藏有蜜汁；以及水果为何总是秘密地聚满浓浆——当我把甜品交给你贪婪的手的时候。
当我亲你的脸颊想让你微笑，亲爱的，我确切地领悟了是什么样的欢欣在清晨的柔光里流漾于整片天空；以及夏日的微风给我的身体带来了什么样的喜悦——当我亲你的脸颊想让你微笑的时候。
63
你使我认识不相识的友人。你在不属于我的家里为我预留座位。你把远方带到近处，使陌生人成为手足。
当不得不离开住惯了的栖所时，我心有不适；我忘记了新和旧相互依存，我忘记了你和一切事物都是比邻。
穿过生与死，在这个世界或另一些世界，无论你带我去哪儿，一直是你，我无尽生活中的唯一伴侣，用欢乐的链条把我的心与未知事物相联。
当一个人认识你的时候，世界上便再也没有距离可言，所有家园的门便再也不必紧掩。
呵，请允许我祈求，使我在与众人游戏时永不失去与唯一接触的福祉。
64
在荒芜的河流的斜坡上，在深深的草里，我问她：“姑娘，你用斗篷遮着灯是要去哪儿呢？我的屋里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抬起幽邃的眼神，把我的脸看在黄昏里。
“我到河边来，”她说，“是要把灯放进溪流去，当霞光在西方衰退的时候。”我在深深的草丛中站着，看着她的灯盏跳着羞怯的火焰，在潮汐中无力地漂移。
在暮色四合的寂静里我问她：“姑娘，你的灯都点上了——那么你带着灯去哪儿呢？我的屋里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抬起幽邃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是来，”她最后说，“把我的灯献给上天。”我驻足看着她的灯无力地在虚空中燃烧。
在中宵月色全无的黑暗里我问她：“姑娘，你的心愿是什么，为何把灯托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的屋里漆黑而孤寂——把你的灯火借给我吧！”有一瞬间她停下来，沉思着，注视着黑暗中我的脸。“我带我的灯来，”她说，“是要参加灯会。”我驻足看着她的灯无力地消失在千万盏灯里。
65
从我漫溢的生命之杯里，我的上帝啊，你要饮什么样的圣水呢？
我的诗人啊，通过我的眼睛来观看你的创造，平静地站在我的耳门上听你自己的无尽谐音，这是你的乐趣所在吗？
你的世界在我的心中编织词汇，你的喜悦为它们添加音乐。你怀着柔情把自己赋予我，又从我这里感知到你的全部甜蜜。
66
在我的生命深处一直潜藏的她，介于曙光一闪、暮色一瞥中的她；从未揭开自己面纱的她，我的上帝噢，我将要用我的终曲把她包裹起来，作为呈献给你的最后赠礼。
用言辞去追求但却未曾赢得她；以劝诱向她伸出渴望的手，但也是徒劳。
我在一个个村庄中漫游，一直把她铭记于心；我生命的荣枯围绕着她起伏。
我的思与行，我的睡与梦，她统治着这一切：却又总是独居，总是与我分离。
许多人敲开我的门询问她的音讯，但都无望地离开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亲眼见过她的面孔，她仍然孤独地等待着你的赏识。
67
你是天空，也是巢穴。
哦美丽的你，在巢穴中是你的爱，用色彩、声音和气味把灵魂包裹起来。
黎明来了，右手提着金色的篮子——装满优美的花环，默默地给地球戴上皇冠。
从西方的安息洋上出发，黄昏来了，掣着金瓶，满载宜人的和风，穿过被畜群遗弃的荒原，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游巡。
但在为灵魂遨游而蔓延开来的无边的苍穹上，是无瑕的白光君临着一切。那里没有昼夜，没有形式和色彩，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词。
68
你的阳光照射到我的土地上，整天伸开双臂站在我的门前，带回由我的泪水、叹惋和歌声制成的云朵，把它们覆盖在你的双足上。
你欣喜地用乌云的幔纱包裹起星形的乳房，把它勾勒出无数的形状和褶痕，用不断变化的色调渲染它。
它是如此轻柔，如此易逝，稚嫩，含泪而淡漠，这就是你为什么喜爱它。哦你无瑕而清澈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它能以可怜的阴影遮盖你剧烈的白光。
69
穿过我血脉的生命之溪，也昼夜不停地穿过世界并和着节拍跳舞。
是这同一条溪流从泥土里生出一片片可喜的草地，爆发出树叶和花朵的狂潮。
是这同一条溪流在生与死的浩淼的发祥地上起伏，潮涨潮落。
我的肢体因感到这生命世界的触摸而荣光。
岁月的活的脉搏在我的血液中舞蹈，这构成了此时此刻我的自豪。
70
这欢乐的旋律不能使你欢乐吗？不能使你如醉如痴，在这可怖的喜悦中忘我？
一切都奔腾不息，从不停逆，没有任何力量使它回首，它只是不停地涌流。
跟上这不息而急遽的节奏，在一片欢歌中季节来临又倏然离去——色彩，音符，芳香在喜悦的瀑布里不停地倾予，每时每刻都在飞撒并向造化屈服。
71
我应当使自我丰盈，朝着万物敞开自己，在你的摩耶的光辉里投掷我彩色的影姿。
你在你的自我中设置了栅栏，又用千万种言辞召唤你的千万个分蘖。你的分身已在我的体内孕育成型。
这深沉的歌谣在诸天得到回应，以缤纷的泪与笑、谴告与祝福，潮起又落，梦破又圆，在我内部是你受挫的自我。
你搭起的荧屏涂抹着不计其数的形象，白天和黑夜则是你的画笔。幕后的你的座位编织着奇妙难解的曲纹，没有任何贫瘠的直线勾勒其中。
你我相逢的盛会已在蓝天下铺展，在你的音符和我的曲调里空气也充满生机，岁月在我们捉迷藏的时候逝去。
72
是他，最深奥的一个，用他隐蔽的一触唤醒了我的生命。
是他，把魅力施予众多的眼睛，在我的心弦上弹奏乐曲，多变的音符中满蕴着悲喜欢忧。
是他，在金、银、蓝、绿的色调之海中编织着摩耶的经纶，微露交叠的双足，在他的触碰下我已陷入陶醉。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他总以许多的名义，许多的妆饰，许多的欣悲狂喜振奋着我的心。
73
在斩断尘丝时，我不需要解救。在无数欣喜的镣铐里，我已拥抱自由。
你不停地用芳香各异、色泽不同的泉酒浇灌我，把陶罐填满。
我的世界将用你的火种点起千万盏不同的灯，它们将在你的神庙的祭坛上供奉。
我绝不会关闭自己的感观之门。视觉、倾听和触摸的的欢乐都将包含着你的欢乐。
我所有的幻觉都将燃烧成喜悦的光明，我所有的渴望都将结出爱的果实。
74
白昼快要结束了，树荫在大地上拖长。我该去溪边汲水了。
傍晚的空气被河流的悠歌漾红了脸。它呼唤我走进黄昏。清寂的小路上没有行人，凉风徐增，河流中的漪沦猖獗地蔓延起来。
我不知道是否该回家了，我不知道我会邂逅何人。小舟在河水中漂流，不知道是谁弹起了鲁特琴。
75
你给凡人的赠礼满足了我们的所有需要，它们又不减分毫地回馈于你。
河流昼夜不歇，匆匆穿过田野和村庄寻找自己的路；它们不竭地蜿蜒着去为你沐足。
鲜花为空气带来甜息；但它最后的仪式是把花瓣供献于你。
对你的崇拜使世界不再枯竭。
人们从诗人那里得到知识的愉悦；但对意义的探求却最终指向你。
76
一天天过去了，哦，我此生的主人，我能站在你的面前吗？当我合起双手，哦，大千世界的主人，我能站在你的面前吗？
在你孤寂而幽深的长天之下，带着谦逊的心，我能站在你的面前吗？
在你艰辛的尘世里，在因劳作和挣扎而喧嚣的地方，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我能站在你的面前吗？
当我此世的工作已经完成，哦，万王之王，我孤独而说不出话来的我能站在你的面前吗？
77
我知道你是我的上帝却站在一边——我不知道你属于我自己而走近你。我知道你是我的父亲并向你鞠躬——我却没像朋友一样牵住你的手。
我没有站在你降临的地方等待并把你本人当作是我的，我没有拥你入怀并视你为同志。
你是我兄弟中的兄弟，但我没有在意他们，我不曾把自己的收入分享给他们，以为这样才能把自己的一切分享于你。
不管痛苦还是快乐，我都没站在众人一边，我以为这样才能与你一致。我畏缩着不敢弃绝生命，因此也没有投入生命的洪流。
78
当万物方生，群星发出最初的光，神灵们聚集在九重天上并高唱：“完美的图景，纯粹的喜悦呵！’
但其中一个突然叫道——“光的链环上好像有一处缺失了，众星中的一颗陨落了！”
他们竖琴的金弦突然绷断，歌声中止了，他们惊慌地叫道——“是啊，那颗丢失的星是所有星星中最美的，她曾是诸天的荣耀。”
从那天起对她的寻找从未停止，人们交口相传说，没有她的世界，就少了一种喜悦！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群星们相聚并颔首低语——“这样的寻找是徒劳的。难以打破的完美笼罩着一切事物！”
79
如果遇见你不是我此生的宿命，那就让我一直意识到我错过了你——让我时刻铭记你，让我承载这思念的鞭刑，不管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当我的日子在世界的浮华集市上度过，我的手中捧着白花花的银子，你要提醒我：实际上我一无所获——让我时刻铭记你，让我承载这思念的鞭刑，不管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当我站在路边，气喘吁吁的时候，当我把床铺在布满尘土的大地上，你要提醒我：遥远的路途仍在前方——让我时刻铭记你，让我承载这思念的鞭刑，不管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当我的房屋装饰一新，长笛鸣奏，笑语高扬，要使我记得：你还没接受我的邀请——让我时刻铭记你，让我承载这思念的鞭刑，不管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80
我是秋云的一道残片，无力地在高空盘桓，永恒华美的太阳啊！你的触碰尚未消融我的水汽，使我与你的光融为一体；我数着月份数着年份，只是在期盼结束这分离！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如果这就是你的游戏，那就带走我这飞逝的虚空，给它抹上色彩，为它镀上金辉，在狂风中任它漂游，把它舒展成千万种奇迹。
而当你想使游戏在夜晚结束，我将在黑暗中溶化并且消逝。或许在白色晨光的一抹浅笑里，在纯净透明的凉意里！
81
在好多个闲散的日子里，我都为失去的时光而悲叹。但它从未虚度，我的主人！
你掌握着我生命中的每一寸光阴。
藏在事物的核心里，你使种子孕育，使嫩芽进入花期，又使成熟的花朵转化为果实。
我困乏了，躺在闲榻上，幻想着所有的工作一齐停了。当我早晨醒来，发现花园里开满了奇异的花朵！
82
你手中的时间是无限的，我的主人！没有什么能测量你的分秒。
日夜交替，年代盛衰，草木荣枯。你知道如何守候这一切。
你以前后相继的众多世代修缮一枝无名的野草。
我们没有光阴可以散掷，因此，我们得珍惜唯一的机会。我们太贫穷而不能不趁早。
因此，时光流逝了，在我把它交给蛮横的索取者的时候，最终你的祭坛上却没有一点儿祭品。
晚钟敲响的时候我匆匆回家，怀着恐惧，生怕你早已把门关上了；但我发现时间尚未流尽。
83
母亲呵，我将串起悲伤的眼泪，编成项珠，挂在你的脖颈上。
群星锻制了光的链环来装饰你的脚踝，但我的链环将挂在你的胸前。
财富和名誉都来自于你，收回和给予也全凭你的旨意。但这悲伤全是我自己的，当我把它作为供奉交给你时，我看到了你脸上的笑容。
84
分离的刺痛在世界上蔓延，并从无限的天空降生了林林总总的事物。
正是这分离的刺痛悄然地凝望夜空，流连于星斗之间，在阴雨连绵的七月变为树叶沙沙的抒情。
正是这蔓延的刺痛加深为爱与渴望，加深为千家万户的悲喜；正是它穿过我的诗心，融化并流淌为歌曲。
85
当士兵们从将军的大厅走出来的时候，他们把自己的武器藏在哪里？他们的盔甲呢？他们的兵刃呢？
他们看起来疲弱而无助，如雨的箭镞射到他们身上，当他们从将军的大厅走出来的时候。
当士兵们重返将军的大厅的时候，他们的武器藏在哪里？
他们丢掉了宝剑、弯弓和箭镞；和平在他们的额上闪光，当他们重返将军的大厅的时候，他们已经把生命的果实放在身后了。
86
你的仆人——死亡，已在我的门外。它跨过未知的海，捎来你的召唤。
夜色深了，我的心充满恐惧——但我仍得秉烛前去开门，向他躬身表示欢迎。因为那站在我的门前的是你的信使啊！
我将把心头所有的宝藏呈献于他的脚下，向他表达我的爱意。
他将在完成差事后离开，在我的晨曦里留下一个暗影；在荒凉的家里只有被遗弃的我将会保留对你的祭礼。
87
我怀着绝望的希望在我房屋的所有角落四处搜寻；却没有发现她。
我的房屋很小，丢失了的东西就很难寻回来。
但是你的宅邸却是无限的，我的主人，我只能到你的门前去寻找她了。
我站在你傍晚的金色的苍穹下，朝着你抬起我渴慕的眼神。
我到达永恒的边缘，在那里什么也不会丢失——无论是希望，是幸福，还是婆娑泪眼中倒影出的一张脸。
把我空乏的生命蘸进那海洋里吧，使它投入到空前的充盈中去！哪怕仅此一次，让我感受到那失去的亲切的触碰吧，在宇宙的整体里！
88
破庙里的神灵啊！七弦琴的断弦再也不唱你的颂歌了！晚钟再也不宣布礼拜你的时间了！你周围的空气已固着而沉默了！
你荒凉的寓所迎来了漂泊的东风。它带来花的消息——为你供奉的鲜花却不再提供了。
你的年迈的传道者讨要斋饭时仍然遭到拒绝。当黄昏的灯影混合进迷蒙的尘埃时，他疲倦地回到破庙里，仍然饥肠辘辘。
许多个佳节到来，对你都是一样的清寂，破庙里的神灵啊！许多夜晚里的祭拜停息了，灯火也已扑灭。
精巧的艺术家们正建立新的神像，世代过去后它们又被抛进遗忘的圣河。
只有破庙里的神灵无人问津，身处无死的忽视中。
89
我再也不喊出聒噪的言辞了——这是国王的意志。此后我只喃喃私语。我心头的言论将化为潺潺的歌声。
人们匆匆前往国王的市集。所有的买卖都在那里进行。但我只能在正午，事务最繁忙的时候不合时宜地离开。
那就让我的花园里鲜花盛开吧，尽管时候未到；让正午的蜜蜂嗡鸣出慵懒的歌谣！
许多时候我都在善恶间挣扎，但如今却是我闲暇的游伴把我的心唤到他那里去了；我不知道这忽然的召唤将把我引向什么样的终途。
90
当死神叩响你的门环，你要向他交出什么呢？
要是我啊，我将坐在客人面前，向他摆上我漫溢的生命之杯——我绝不让他空手而归。
我秋日和夏夜最好的酿造，我拾到的所有麦穗、采摘的所有葡萄都将呈献于他的面前，当他来叩响我的门环时。
91
哦，死亡！生命最终的完成！我的死亡，来吧，对我耳语！
我日复一日地等你；为了你我承受着生命的所有悲喜！
我所是的一切，我的所有，我的希望，我所有的爱，都从隐秘的深处流向你。只差你对我的最后一瞥，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
花朵已经编好，花环已为新郎备齐。婚宴过后，新娘将要离家而去，在孤寂的清夜独自面对她的主人。
92
我知道我的双目再也无法看清人世的那一天终将来临，生命将静悄悄地离开我，在我的眼睛上拉下最后的帘幕。
但群星仍会在深夜聚首，太阳照样会冉冉上升，时光像海浪一样起伏，激荡着没有尽头的喜浪忧波。
当我想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时间的界桩就被打乱了，我在死亡的光芒中看见你的世界和它无人问津的珠宝。最卑贱的座位也是缺乏的，最微不足道的物种也是少的。
我求而不得的和已经得到的——让它们自由吧。我曾经轻视和忽略的，就让我获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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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要离开了。同胞们，永别了！我向你们鞠躬，我将上路。
我把门的钥匙交还你们——我放弃房屋的权利。我只希望得到你们最后的祝福。
我们做了多年邻居，但我得到的太多，回馈的太少。
如今天将破晓，照亮我屋角的灯就要熄灭了。召唤已经来了，我已经准备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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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将要远行的时候，祝我好运吧，我的友人！天空涨满破晓的光，前方的路途是美妙的。
别问我将带什么去那里。我空手踏上行旅，心中满怀期待。
我将戴上婚礼的花环。为旅人而备的棕红色礼服不是我的，尽管路上有危险，我心中却没有恐惧。
在我的航程完成时，晚星就会出现，黄昏那哀伤的乐曲将要从国王的宫门内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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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无知觉地跨进生命之门。
是什么力量使我朝着神秘莫测的广宇敞开自己？是什么力量使森林中的野蕊在夜半萌发？
当从清晨朝昨夜回望，有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并非世界的陌生来客。
当我刚跨过此生的门槛，我并没有发觉。不可思议、不可名状的神灵揽我入怀，就像孕造并哺育我的母亲。
即使如此，在死亡里它仍会出现，陌生如初，熟悉如初。
因为我对生怀着渴求，所以我也不会回避这同样由它创造的死！
当母亲把右乳拿走的时候，婴儿哭叫着；当它发现自己的嘴唇含着左乳，它又嬉笑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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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此诀别，就让我把这作为赠言：无与伦比的世界！
我已尝到了那隐秘的清甜，来自光的海洋中扩展的的莲花，我也因此受到祝福——就让我把这作为赠言。
在这个千变万化的剧场里，我已上演了自己的剧目，并一睹形态万千的他！
那不可触及的，我的肢体已感受到他的触碰；如果诀别将近，那就让我离去吧——就让我把这作为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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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与你同游，我未曾问及你的姓名。面无娇羞，心无所惧，我的生活一片大好。
清晨来临，你总会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像同胞一样携我跋山涉水。
那些天我不再关心你对我唱的歌曲的含义。因为我的身体已全幅投入，声音附和着你的音调，心跳跟随着你的旋律。
当那段时光终结，我的视野焕然一新。全世界都朝你颔首注视着你的足踝，群星在天上沉默地向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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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用获胜的花环装饰你。未曾征服而撤离敌营，不是我的能力所及。
我清楚自己的骄傲将会撞上南墙，我的生命将在过度的痛苦中粉身碎骨，我洞开的心将倾吐芦笛的音符，冰冷的石头也会因此而泪眼婆娑。
我清楚莲花的千蕊不会持久，花勺中的清蜜将在风中剥落。
苍穹之上有向我注视的眼睛，有朝我无声的召唤。
没有任何东西将会为我保留，没有任何东西！我将俯身于你，接受无边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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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舵盘失灵，我知道是你来收回它的时候了。亟需解决的事瞬间就会解决。抗争是徒劳的。
我的心呵，那就放手吧，静静地接受失败，能安然地坐在注定属于你的位置上，那可是你莫大的福分！
我的灯在蓬松的风里喘息欲灭，为了重新点燃它们我把一切都抛诸脑后。
但这次我将明智地在漆黑里等待，铺好地毯；不管你何时有空，上帝啊，来吧，坐在任何你想坐的地方！
100
我潜伏进有形之海的深处，希望获取无形的灵珠。
我再也不划着风雨侵蚀的小舟在海港间穿梭了。弄潮的时代早已过去。
我如今只想把自己死进不朽。
我将带上自己的生命锻造的竖琴，到达有变调的丝弦不住涌流的地方，到达无底的地狱的礼堂，在那里，我将死于不朽。
我将拨奏起永恒之音，直到最后的悲鸣倾诉已尽，朝沉默女神的脚下献出沉默的竖琴。
101
穷尽一生，我都在用歌声寻觅你。它们引领我挨门挨户地寻找；只因它们，我才感觉到你，我才探索到并且触及世界的边境。
是我的歌声给了我所有启发；它们指引我小路通向何处，它们捕获我心灵地平线上的星辰，并呈送于我的眼前。
它们一天天把我引向喜忧交错的神秘之国，最后，在我生命终途的薄暮里，它们会把我引向哪一座殿堂的门首？
102
我曾在人前夸说我认识你。他们在我的作品里看到你的图影。他们走来问：“他是谁？”我却无言以对。“真的，我说不出来。”他们轻蔑地斥责我，然后离开了。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我把你的传说谱成漫长的歌曲。秘密喷涌出我的心。他们走来问：“说说它的寓意。”我却无言以对。“谁知道它的寓意呢！”他们鄙弃地笑着我，然后离开了。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103
在对你的呼告里，上帝啊，让我的五官灵敏地穿透事物吧，使它们得以触及你双脚下的土地！
七月的雨云低垂天际，等待播撒肥美的甘霖。让我的心匍匐于你的门前吧，以最后一份精力发出对你的吁请！
让我多调的音符聚合为一道清澈的泉流，朝着沉默之海喷涌而去，作为对你的致礼！
思乡的鹤群日夜兼程，返回群山中的巢穴；让我的生命起航吧，向永恒中的故乡发出对你的呼吁！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