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小玛丽有一百个故事要写
关于超级小玛丽的几个facts: 一,超级小玛丽不是超级玛丽。也就是说,超级小玛丽不是大叔,不是穿背带裤在人家蘑菇头顶上跳过来跳过去的变态。所以蘑菇们不讨厌她。 二,超级小玛丽的本名既不叫玛丽也不叫马力。当然也不叫马莉。在超级小玛丽看来,秀秀气气的小姑娘,姓马就够糟糕了,叫人脑子里无端浮现出一对发黄而参差不齐的动物般大板牙,姓氏后面再跟上个十个东北女性里有六个名字里都会带上的字儿,莉啊芳啊朵啊虹啊的,简直就是让玫瑰们集体揪掉花瓣跳水自杀的惨案一出。
超级小玛丽喜欢玫瑰,厌恶康乃馨;喜欢柠檬,厌恶苹果。会抄在本子上的词语包括“得意洋洋的雏菊”,“海洋和企鹅盛大的晶莹的婚礼”,想要从这个世界上抹掉的词语包括“朝九晚五不如浪迹天涯”,“爱情是一场地震”。
但超级小玛丽不是戴圆眼镜儿穿棉布长裙,爱静默独处的(伪)文艺女青年。她是那种在公交车站翘着小皮鞋大笑,抹昂贵唇膏和春季限定眼影,可短粗的小腰甚至塞不进一条A字裙的浮夸女生。浑身上下每一层精致的涂料都在边边角角处印了手指印儿,好不容易央求妈妈给买到的牛皮小包也能在三天之内刮出朵花儿来。她学不会安静低调地活着,不懂得如何仰着精巧的小下巴暖洋洋地往任何地方一站就能吸引目光,笨手笨脚地把她自成一体的小世界搅得鸡飞蛋打,人类和动物都在她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恐慌地逃窜尖叫。
于是超级小玛丽成了个热闹的人。过分热闹,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像误闯人类世界的草原猛兽,天生庞大笨拙,连一动不动浑身绷紧地站在人群里也会有人被她粗重的呼吸打扰。她试过的,苍天在上啊。屏住呼吸无异于找死,狂乱得刨一处地洞把整个身子埋进去,但寂寞扼着她幼嫩的喉咙强迫她还是探出头来。人们似乎始终读不懂一则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就是,丑陋的格格不入的孩子依旧是个孩子啊。
无法掩饰自己的渴求,对爱和注意力过分猖狂的渴求的时候,超级小玛丽十一岁,小学毕业,她找到一种方法。她找到一种不那么困难和别扭的方法,去做个正常人眼里闪闪发光的生命体,仿佛对文字的掌控天生就流淌于她浑浊,低人一等的肮脏的血液里。我们知道,她是只自卑的动物,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只还愿意亲近自己的忠诚的动物。
Filthy Pig。她有段时间这么称呼自己,咬秃的铅笔在每一张试卷,成绩单,乱涂乱画的草稿纸上歪歪扭扭地画只猪头。数不清那段时间究竟摄入了多少石墨,她一度以为那是真正的,致命的铅,想过写啊写啊写啊写啊然后倒在惊世骇俗的稿纸堆中死去也是种浪漫的离去。也许是因为在深深的自我厌恶中长大,我们的小玛丽对诗,美,浪漫和爱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
没有爱的世界是不值得活下去的。没有人写作的世界是不值得活下去的。她想象中头顶上方够不着的空气里漂浮着的是甜蜜的金粉,空气里巧克力和棉花糖点亮那些有幸被接纳的人们原始黯淡的眼睛。能呼吸到那样的空气,她想,我死也可以。
超级小玛丽用一万支写秃的铅笔(包括五千支咬秃的)支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于是双脚离地,头部终于被粉红色的云朵牢牢包裹,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才感觉到恐慌。她写小王子嫁给自己的倒影,写离家出走的八十岁老妇用绣花针谋杀自己的同性恋人,仿佛戏剧才是人生,那些不值得被笔墨记载的灰白色泡沫根本不能被称作生活。
但她错了。超级小玛丽犯了个青春期女孩子都容易犯的错误,选择拥抱天空而不是大地,然后一头掉进没有边际的宇宙里自我毁灭。女孩子们会在用上第一支口红的时候清醒过来,羞愧而仿佛若无其事般地调转身子落回地面,从此甘心做漂亮的凡人。太广阔的东西叫人害怕,可我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吧,超级小玛丽不害怕无穷。宇宙越大,她越庆幸自己不起眼的丑陋的身体在空旷中显得渺小。把自己抛进星河,抛进完美的假象,抛进不接纳任何人也不排斥任何人的艺术里面,她开始觉得安稳起来,仿佛双脚第一次踩到坚实的地面,尽管茫茫人生实在太像,太像荒野。
“可我化妆的呀。”
第一次试图触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内核,我用上最精妙而直击人心的言语,把闲聊弄得好像访谈节目。但少女小玛丽轻轻巧巧地对我笑了,在我抛出“你热爱美的事物是否是因为太憎恨自己”这样敏感的问题的时候,用一个句子就轻而易举把我噎得瞠目结舌。
超级小玛丽化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唠叨着要健身,有三十五天会真正去健身。她涂三层睫毛膏,再用纸巾小心得揩掉一层,令其看起来更加卷翘。她涂正红色口红,但也会买上一两支豆沙色和西柚色的温婉唇膏放在书包内层备用。她会抛不算太别扭的媚眼,能做作地捏着嗓子发出所谓银铃般的笑声,惟妙惟肖。
我干笑两声,试探地指出这样的俗气实在是了不起的讽刺啊。佩服佩服。
她却歪头看着我,不解风情的天真在草原动物淳朴的眼睛里闪烁得不能更自然了。超级小玛丽疑惑地补一层口红,Dior烈焰蓝金的新色号,对着镜子若有所思地向我发问:“可是,一个人不可以满身烟火气息地漫游宇宙吗?人不可以又孤独又粘人,又自矜又娇憨的吗?”
我想她用一贯冗杂的华丽词藻堆砌成一个反问,想要得到的答案不过是,人可以自相矛盾,人是可以享受着世俗的快乐也仰着脖子去够更高处的事物的吧?
超级小玛丽没有得到她的回答。那一天她对着我凝作菠萝口味果冻的沉默兴致勃勃地说,她要写一万个故事,想了想又改口成一百个,眼神和嘴角毫不掩饰地释放着粗笨生物稍稍蜕变一点以后,那种小心翼翼不越雷池半步的左顾右盼的自卑。
“还是保守点吧,谁知道我会不会活过二十岁?”得到她自嘲的干笑,我也仿佛被批准般发出振聋发聩的新鲜的笑声来。我们坐在重达十吨的草莓上笑得喉咙收紧,身下的水果汁液横流,浸透了可怜兮兮的少女的内裤。
超级小玛丽有一百个故事要写。充当她的信使,或者是宇宙的仆人,我对全世界发出并不会被听到的一篇报导,小玛丽在我身旁拖着粉红色笨拙巨大的猪一般的身体,上蹿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