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路

1、08年冬天我第一次来平江路。

那年冬天我连续了8天期末考，L刚刚做完手术出院。

我们都被囚禁了太久。

是L提议出门逛逛的。我不太想出去游玩，我还有四门课没考完，可是他说：我可能要出国疗养了。

我不想见他，他那时已经结婚了。

可是最后我还是决定去看他，去看他是我每年要做的一个功课。

异地的两人选择在处于两座城市中间的苏州见面，这听上去充满了偷情的味道，但那时我并不觉得。

我爱他，但也仅仅限于爱。

成年以后，我们就分开了。可是我和他每年会有几天亲密无间的日子。我们一起读诗一起在家看电影一起听音乐一起做饭，像我们小时候那样。除了性，他能给我想要的一切。而现在他终于要和我一起旅行了，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那天下午，我坐上了去苏州的火车。

到车站时，暮色弥漫。他在车站等我。

我什么也没带攻略也没做。可是有他在呢。有他在我就觉得很安心，虽然他一直都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他叫了出租车：师傅我们到平江路。

我们在那家青旅订了标准间，那时平江路上那家青旅刚开，屋子里有股油漆味。我穿得太少，在开了窗的房间里瑟瑟发抖。他把他的大衣给我披上：出去走走吧。

平江路附近就是观前街，他穿着白衬衫领着披着大衣的我去金鹰买衣服。

他拿了好多钱，厚厚一沓，笑着看我：我赚的，必须花完啊。

我什么都不想买。

我不想逛商场。

我只想和他坐着，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马路上看行人走来走去。可他不肯，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在人群里有些吃力地行走，像一把明晃晃的刀片。小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的：他在前面走，不用回头看我，因为他知道不论他走到哪我都会跟着他的。我不会跑掉，他的手就是我要抵达的地址。可是现在，那双手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看着他有些单薄的身影开始哭。

他用他衬衫袖子给我擦眼泪。

他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款香水名字是橘绿之星。

我说：L我不想要衣服，你可以给我买一瓶香水吗？

这样我可以每天都闻着香水睡觉，我闻到那款香水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总觉得你好像还在我身边似的。行吗。

他说好啊。

我买了一瓶香水。

可是我还是没买到衣服。L买了件大衣。

于是我穿着他的大衣他穿着他的大衣准备回旅舍。

还不到八点，平江路的店都关得差不多了。我和他在平江路上走着像两条失落的野狗。

他带我去桃叶铺吃点心。桃叶铺老板那时还在门口挂着一封信，大意就是他辞职了，为了理想开了这家铺子。我说为什么桃叶铺没有桃花糕卖呀。

没有人理我。

尴尬“呀”字被空气抽成一根针，扎得人疼。

吃完了甜点，我们开始在巷子里打转转。平江路附近有好多古旧小巷。巷子路面都是石板，路中央偶尔会出现一眼井，有人在井边打着衣服，敲打衣服的声音在月夜里回荡，我对这一切很满意。

他走了没多久，就累得喘不上气。旅舍还远，民居里也没什么能小憩的咖啡店。刚好不远处有座院子门开着，我说：L，我们去问问能不能在他们家歇会儿。

我们进了大门以后，发现这个院子是很多家住户一起用，一扇门后就藏着一个弄堂。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住户不少，可是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们好像是透明的。院子角落里有把破藤椅，他依着椅子坐下。

我在院子里闲看起来。院子里摆满了又粗又长的竹竿，住户们都开着门，家家户户都在放新闻。

我说L你看他们都在看新闻耶。L没理我，他在看院子里的老奶奶扒豆子。

我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他离我那么近，脸被月亮涂满光华，美好得像是一个梦。我触到了他的指尖，凉凉的，好像月光。可是我没有勇气去牵起他的手。

老奶奶看完新闻的时候扒完豆子起身时忽然发现她身后还站着两个人，吓了一跳。我们道歉以后笑着跑了出去，两个人好像回到了喜欢玩恶作剧的高中时期。

因为他累得不行，我们只好提前回旅舍。

我们订的房间是靠河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河。

他躺在床上，虚弱得要命，还是让我给他念段罗兰巴特。

平江路非常寂静，整条河里整条石板街都回荡着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

那是我和L最后一次在陌生的城市见面。我们没用拥抱没有亲吻没有牵手，连情话也没有。我们躺在各自床上一言不发，感情在沉默的夜里渐渐被吹干。

有些事情，已经不同了。

09年的初春，L消失了，他的朋友告诉我他去世了。

我过了一年才接受这件事，我写了一篇长长的贴子祭奠他。而彼时，在地球另一端的他，看着这篇故事微笑。

2、09年的岁末，我去了杭州，从杭州回南京的路上我忽然决定去苏州再看看。

那时我和L失联快一年了。

我很穷，穿的黑大衣起了毛球，袖口也破了。那时每张一百块钱对我来说都很珍贵。可是我还是决定花掉其中几张去平江路转转。

到达苏州的时候是下午，阳光洒在平江路上，猫在路边趴着晒太阳，一群孩子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写生。

我又去了桃叶铺，点了店里最便宜的双皮奶。虽然是那么便宜的一碗，我却吃得正襟危坐，像是在进行一场祭祀。

从店里出来，我步行了就觉得热，我脱了黑大衣看到大衣内襟口袋里他留下的手帕。

手帕上有橘绿之星的味道。我把它系在了桥栏边，然后沿着桥向小巷子里走去。巷子窄窄的，只有一人宽，巷子两边都是灰瓦白墙的房子。从巷子穿出去以后，虽然路两边依旧是低矮的民居，但是路开阔了许多。老头老太们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我坐在一家院子门口的石阶上抽着烟看他们晒太阳。他们老了我还年轻，他们羡慕着我的年轻，而我羡慕着他们的年老。老年多好，可以离死那么近，离这个世界那么远。我很厌倦。我讨厌这个世界，讨厌活着，讨厌死也讨厌我自己。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爱。我的热情早就被消耗光了。

为什么抽烟呢？

为什么不呢。如果不抽烟，到底能做些什么事情让自己重新燃烧起来呢？

3、2011年春节，我独自在南京过年。

大年初二的时候有人敲门。

我开门，看到他。他站在楼道里，佝偻着背，脸色青白。

我说：你是鬼吗？你妈前一阵到我这拿刀砍我你知道吗？你老婆说我是混蛋踹我头你知道吗？她们说我害死你，我惭愧，不敢去上海工作。如果你他妈根本没死，她们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忍受这么久又他妈是为了什么。

空气在开裂，我觉得自己整个人要被吞噬了。他小声快速说：对不起。我和她离婚了。

对不起。

他进来喝了我半瓶金酒，瘫在沙发上不动。

他没有和我讲他这两年多去了哪里，他也没解释他为什么要和我撒谎。

我也没法去问。

真相有时太残忍，我不敢去触碰。

我们喝酒。我把兜里剩下的钱都拿去买了酒。

知己易得，酒友难逢。

喝光稻花香，去做老村长。

我们喝醉了，跑到南京大街上乱逛。

春节期间马路很空旷。他躺在路中间不肯起来。

他说：我要开个精神病院，然后把自己关进去。

我蹲在他身边，说我也想去。

他说那现在先一起躺下，行不行。

我不肯。

他说对啊，你不肯，你就这样，你永远这样，所以我没办法把你关进去。

他白色羽绒服脏得有些狰狞了，可他还是不肯起来。我拖着他叫出租车。

他开始吐血时我们还是没有打到车，他用手擦了擦嘴巴：没事，一点都没事。病了这么久，我早就习惯了。

而和他分开这么久，我也早就习惯了。我习惯去怀念，以至于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经不再习惯牵起他的手，虽然他已经离婚了。

2011年，我刚毕业一年，很穷。而他因为离婚，和家里吵翻，也变得很穷。

我们都很穷，可是我们想在一起。

有些事情，结束了是没法再开始的。道理我们都懂，可是我们不甘心。

记忆里仅剩的那些温情被现实一点点蚕食，我们经常吵架，我们为了毛姆吵架为了鸡肉吵架为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梦想和我不切实际的理想吵架。

最后，他精疲力尽，再次离开：我们还会再见吗？

“大概再也不会了吧。”

“嗯。”

4、2015年冬日，我带着我妹去苏州玩。

我带着她去了平江路，平江路与我记忆里很不一样了：街两边开满了店，人群熙熙攘攘，幽寂不在。我领着妹妹去桃叶铺吃点心，却发现桃叶铺早已不是记忆中那家承载着理想的神奇的店，它在熙攘的人群里显得那么破败那么普通。

我想这条路我或许再也不会来了。

5、我有过一个爱人。他很穷很懒身体很坏可是脾气很好。

他没法养我甚至没法养自己，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累赘，除了我。

我喜欢他的穷他的无能，我连他的病都一起喜欢。

对我来说他的一切都特别可爱，可是他不满足只有我一个人爱他。

他想讨好这个世界，他为了讨好别人放弃自己的房子去结婚去上班去赚钱去背叛我，只为了让别人多爱他一点点。

他背叛我，因为他知道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我永远都是爱他。

最后，他死了。

他死在2013年的9月，那时他即将30岁。

以前，他比我大，现在我比他老，我在他死了以后本有机会和他一起停留在同样的年纪的，可是在赴死的路上我退缩了。

我想死之前至少要把我们这个故事写完。

他和很多女人有了孩子，他想给我留下一座房子。

可是没成功。

我放弃了。我是个消极的人，什么都不想争取，爱情工作钱我都没什么动力去争。

可是我想我要留下点什么。既然没有孩子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那么我就把我们的故事写完吧。

他的葬礼是几个朋友凑钱办的，葬礼进行到一半，他妈妈来了。他妈知道他遗嘱内容气得要死，在葬礼结束后挫骨扬灰。他什么都没留下。

我曾有几张他的照片，存在了我的电脑和手机里，可是它们在他去世一年内陆陆续续都坏了。

他送我的大衣我穿了快十年了，终于在今年袖口开始起了毛球，内里开始脱了线。

我们I一起去过的地方逐渐变了样。早晚有一天这些地方会像曾经的平江路一样消失不见。

我很久没有梦到他了，虽然他死了这件事好像还发生在昨天。我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了，或许有一天，我会彻底忘了他。

可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