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如空气般无处不在的抑郁

作者：武夫刚
【编者按：本文节选自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入围作品《泪潮》。不远的未来，任何一个广告都为你度身订做，比最亲的身边人还要懂你，每天都来温柔地触摸你内心最深处的伤痕和梦想，每一次购物都能成为最深情动人的非凡体验。你会喜欢这样的触摸吗？】
第一部分
苏纯又看广告看哭了。
她把手机放回办公桌上，捂住脸，指尖冰冷，心跳加速，牙齿紧咬到脸颊肌肉发痛，意识到自己又快要发病了，死神在逼近。
重度抑郁症像天花、霍乱一样，会轻易夺走人的生命，只不过通常以自杀的形式。现代社会之中，抑郁症发病率逐年攀升，而重度抑郁症患者有15%自杀离世，三分之二有自杀的念头。浸泡在病态的悲戚中，淹没在没来由的内心责难中，沉耽在恍惚的幻觉中，生死界限会显得模糊，高楼的窗外会像是宁静的田园，手臂上涌出的鲜血会仿佛正在带走烦恼。抑郁症患者像是生活在阴阳两界边界的住民，发病了就会醉步踉跄地靠近那条死线，一旦越过了就再也无法返回。
苏纯是资深的抑郁症患者。
她的父母死于自杀，在她6岁那年，有一天起床后，她发现父母还在床上睡懒觉，在她放学回家后也没有醒来。几天后，她吃光了冰箱里的东西，去翻小区里的垃圾箱，而父母的卧室里传来腐烂的恶臭。其他大人来到她家查看，找到了她父母服毒前留下的遗书。经历了这一切的她，当时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在8岁之前都没有开口说话。
精神病的基因遗传、童年的惨剧、举目无亲的孤独，让她从小习惯了泪水，习惯了幻听，习惯了百忧解和舍曲林的药盒包装，习惯了自己人生中蚀骨的空虚感。她时常觉得，自己的生命并无沉重的意义，好似与死神做的游戏，自杀倾向时时在噩梦中浮现，她清醒时与之挣扎对抗，在发病时迷迷糊糊被死神拽着走。她已经逃离了多次危险，满心伤痕地活到了26岁，而死线始终近在眼前。
这一次发病可能会前所未有地猛烈。苏纯从来没有看广告看哭过，昨天是第一次，今天竟立刻有第二次，这一轮的难受感觉是不寻常的。
广告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而最近的广告特别“走心”。有的说“父母家人在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离你遥远，唯有某某牌健康枕在你身边”；有的说“渴望片刻的宁静，渴望摆脱无助的恐惧，渴望某某牌面部保湿霜”。这些广告文案和产品关系不大，却反而直击苏纯的心灵深处，有一下没一下地刺痛抑郁症患者的心理溃疡。几个月来，这样的广告似乎越来越多，苏纯再怎么对自己说“那只不过是广告而已”，心情却不由自主地向深渊跌落下去。
而广告是躲不开的。在手机上、在网页上、在街边商铺招牌与橱窗里，红绿蓝紫的广告无处不在，大大小小拼接排列，一句句文案微笑着对她举起尖刀。苏纯很久没有遇到像这样被整个世界围堵的抑郁感觉了。也许死后的世界里没有广告，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唤起莫名的悲伤……
“不，我不想死，”苏纯喃喃地说，“再坚持一下……”
身后有人摇晃她的肩膀，她猛地回头，才重新意识到自己是在办公室里，午后的阳光照射在窗帘上，眼前的屏幕上旋转着电脑屏保，而背后的人是老板。
“对不起，”苏纯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在发呆，我在工作。不，我说谎了，我真的是在发呆，对不起，我会加班弥补，温情心理系列今天我一定会更新到第14篇。”
老板吴东，也是苏纯的大学师兄，他担心地微笑着说：“你今天状态不好，就休息吧。我去把志斌子涵叫来，晚上一起吃个饭散散心。”
“不用了，”苏纯抓住吴东的手，泪眼向上望他，“怎么又为了我耽误大家时间，千万不要。大家的时间都比我的时间宝贵多了。”
吴东耐心地说：“不，你很重要。我再一次告诉你，你的专栏现在是公司App的支柱，整个公司都建立在你的价值之上。而更重要的是，你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互助才是最宝贵的。这事就这么定了。”
苏纯趴在办公桌上，泪水又忍不住了。被这样宽厚地对待，她觉得是要遭报应的，像她这样不停给身边人添麻烦的人，竟然有人愿意雇佣在公司里，竟然有人下载公司的App就是为了订阅她运营的专栏，而且是成千上万的人？
脑海里无数个幻听的声音告诉她自己不值，告诉她那些好心人都看走了眼，告诉她当大家知道她不堪真相的那一天，就是她被所有人抛弃践踏的那一日。今天幻听的声音尤为清晰强大，难以抵御。
她是有经验的病人，她清醒的那一半脑子知道，今天真的是需要朋友帮助的时候了。
吴东、崔志斌、应子涵和苏纯都是大学同学，在大学里组过一个小乐队玩，毕业后仍然保持联系。苏纯过去几次到了精神崩溃边缘，都是这些人的安慰和陪伴帮助她活下来。今天，苏纯也渴望再次听到志斌的理智分析，见到子涵的阳光笑脸，他们将可以救她的命。
在精致的湘味餐厅里，顾客爆满而闹哄哄的，对服务员说话不得不喊着。苏纯跟着吴东去预定的四人火车座，发现崔志斌先坐在那儿了，正在嗑瓜子。
吴东笑说：“你竟然没加班？是不是明天要世界末日了？”
志斌说：“大项目刚上线，可以放松两天，不过接下去运营阶段才是真正的战斗。”
他今天显得格外高兴，神采飞扬，耀眼得让苏纯不敢直视，只敢低着头坐在他斜对面。
志斌和苏纯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的思维像玻璃一样清晰，像玻璃一样坚硬，像玻璃边角一样锐利。洋洋洒洒的计划方案被志斌一句话捅穿到全盘推翻，苏纯见过不止一次，忘不了被他驳倒的人的倒霉表情。他一句话比别人苦思几夜还要清楚到位。
然而志斌又并不沉默寡言，在本科毕业答辩的时候，被老师质疑时，他洋洋洒洒地陈述了整整20分钟，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磕绊，甚至没有一句“嗯，那个”的口头禅，好像是临场给毕业论文增添了新的一章。那个老师当场问志斌想不想等一年考他的研究生，被志斌拒绝。从答辩教室出来后，志斌对苏纯冷笑着说：“学校里的过家家总算结束了。”现在志斌在著名的N社做开发工程师。
在临近发病时见到志斌，就像在泥浆漩涡中抓到坚钢的栏杆。他来自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做的事情意义明确，不会动摇，现实可靠，不是幻觉，他身上蕴含着明亮的心灵力量。苏纯和他同处一桌，听他自信的言谈，也仿佛可以分到一些那种力量，让她的痛楚减轻了许多，就好似在汲取“理智养料”一样。
上菜以后，吴东说：“你刚上线的项目是什么？我手机访问得到吗？”
“泪潮系统。”志斌倾前身子，兴奋地微笑着，对吴东说：“东哥，跟我们的泪潮系统对接吧，革命性的营销推广平台。”
吴东说：“怎么个革命性？”
志斌说：“潜意识情感精准投放，迫使目标人群买东西。感动他，吸引他，让他自己的潜意识去强迫他，让他内心深处对自己说，不买你家的服务，就是对不起他自己。人最不能战胜的就是自己。就像无线电报战胜了邮船，航母战胜了战列舰，互联网战胜了报纸，现在正是销售技术大洗牌的前夜，我们公司是大公司，比较笨重，已经有点晚了，不过现在泪潮上线，也追上了竞争对手。再不上车，真的只能吃渣了。东哥，我这么跟你说，谁不对接，就只有死路一条，必死。而商业圈里很多人都还不知道海啸要拍到他们身上。”
吴东和苏纯都听呆了。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有煽动力的志斌。志斌从不听演唱会，也不看综艺节目，不晓得什么是“夸张”的修辞手法，也从没有上过骗子的当。他说厉害，就是真的厉害。
吴东迟疑地说：“哪有那么神的技术？”
志斌说：“哪里需要多么神的技术，无非是深度学习。用户行为大数据从来都是现成的，你每天点击了什么按钮，停留了多少时间，你喜欢什么炒菜，讨厌什么电影，你在哪里念过书，在哪里住过旅馆，都在数据库里，其中的价值之大，是个人都知道，但是过去大家并不知道怎么引爆这些价值。广告物料精准投放，从来也都有数不清的人去琢磨。现在只不过是正确地把深度学习用上去，把两者连接起来，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早就知道该做的事。结果是什么？就是真正准确地理解了你这个人的内心深处的需求是什么，然后去针对你的需求。做到了这一点，就是商业革命。”
吴东说：“和现在的市场营销有什么区别？”
志斌说：“旧的市场营销都是原始人的玩艺。你看，他们一般是用性别、年龄、地域、受教育程度等等特征划分人群，对不同的人群采用不同的推广策略，但是他们寻找的特征只不过有几十个维度，能上百就很不错了，非常粗放。深度学习呢，轻轻松松分析几万个维度，用几万个特征去给用户画像。我们要是在几万个方面都了解一个人，那就是真的把他这个人读透了，给他推荐的东西，他绝对会想买。”
一整天来，苏纯脑子里像是被一片乌云覆盖着，思考和理解都很慢，一时没有听明白。她只是感到志斌的话很有说服力，却又像猛虎白熊一样，在自己身上唤起基因里的本能危险感。
吴东说：“用户的每个行为，用户的人生经历，其实都是隐私啊，你们不违法吗？还大声在这里说出来？”
志斌笑说：“隐私协议里都写着，我们收集你的信息，仅用于更精准的个性化服务与推荐，用户同意了才注册的。没有任何法律风险。”
苏纯越听越没有安全感，好像这家餐厅的地板随时都会跌落下去。这里是一楼，但她觉得地板下面还会有漆黑的无底深渊。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然后她才突然明白了志斌所说的话。
她鼓起勇气，对志斌说：“我看到很多广告，好像就针对我是孤儿，我有抑郁症，有的没的暗示这些，就是泪潮系统吗？”
志斌问她要来手机，看了两眼，说：“嗯，这是P社的推送，技术被我们N社碾压，不过反正是同一种东西。广告的确是针对你心底最珍贵的情感来投送的。”
苏纯捂着胸口，皱起脸，抬头望着他，说：“我感觉很不舒服，这些广告看一次两次也倒罢了，到处都是，每天触碰我伤心事，真的让我非常痛苦。”
志斌说：“哈哈，新时代来临，你会不适应，每个人都会不适应，学会适应就好。你要买东西，买了就舒服了。像你这样的林黛玉，更需要这个，买东西是可以刺激多巴胺的，这也就是销售艺术的深层原理，我们把你们的多巴胺调动起来，你就不会再抑郁。你看像子涵那样，整天买买买，所以才会那么阳光。
苏纯想告诉他，抑郁症不是这么简单。但是志斌的自信完全压倒了她，让她开不了口。
本来是想和志斌聊聊吸取能量，聊过以后状态反而更差了，苏纯眼前发黑。她觉得自己好像土坑里的小蚂蚁，头顶上飘来飘去的树叶都是持刀鬼影似的广告，现在树叶的背后矗起一棵宏伟牢固的巨木树干，压悬在她上空，志斌用他有力的臂膀支撑着树干，坚不可摧。
她开始在内心退让，想：“也许我只是病人在瞎想，现在对泪潮觉得不舒服，只不过是自己深度抑郁，对什么都觉得不舒服罢了。”
但还有逃不开的念头告诉她，新时代的烈日将会把她这只小蚂蚁在顷刻间晒死，而她做不出任何反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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